自由平等思想对孙中山政党思想的影响

刘 宁

（中共中央党校研究生院，北京100091）

自由平等思想集中反映了欧美新兴资产阶级在发展过程中的诉求，在资产阶级反对封建专制的斗争中发挥了重大的动员作用。随着近代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开启，为了使国家和民族摆脱亡国灭种的命运，孙中山以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政党实践开始了毕其一生的奋斗。自由平等在孙中山那里，既是革命活动的目标，又是一种有别于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思想。孙中山对自由平等的理解，深刻塑造了其政党思想。

一、西方自由平等思想

自由平等作为欧美资产阶级号召人民投身反对封建专制的响亮口号，体现了资本主义冲破封建专制、获得充分发展的现实需要。两个口号的直接目标，是为了克服中世纪农奴制所造成的个体因相互隔绝而导致整个社会缺乏分工、缺乏科学、缺乏多样性的蒙昧状态，从而确立资本主义制度，发展资本主义制度。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对此曾作出过详尽的阐述。洛克认为，所谓自由，是人们“在他所受约束的法律范围内，随其所欲地处置或安排他的人身、行动、财富和他的全部财产的自由”［1］。自由始终是要受法律约束的，孟德斯鸠强调：“自由是做法律所许可的一切事情的权利，如果一个公民能够做法律所禁止的事情，他就不再有自由了，因为其他人也同样会有这个权利。”［2］他们更进一步指出，人类所有的活动和人类所设计的所有组织、所有制度，其目的都只是为了维护和增益个人的自由和平等。国家和政府，并不例外，“除了保护社会成员的生命、权利和财产外，就不能再有别的目的或尺度”，“所以它不能是一种支配他们的生命和财产的绝对的、专断的权力”［3］。

当资本主义发展到19世纪，自由平等学说随着社会关系和社会经济秩序的深刻变化，从激情澎湃的启蒙时代转到了自由主义、功利主义时代。思想家密尔从那个时代对自由平等思想的要求出发，完整论述了自由的存在价值。密尔认为，自由可以使国民的道德智力得以进步，从而通过思想的活跃、科学的发展最终推动整个人类社会的进步。自由如此珍贵，因此除了自我防卫，任何个人和团体都无权剥夺他人的自由，“对于文明群体中的任一成员，所以能够施用一种权力以反其意志而不失为正当，唯一的目的只是要防止对他人的危害”。自由又是个人的自由而不是集体的自由，“任何人的行为，只有涉及他人的那部分才须对社会负责。在仅只涉及本人的那部分，他的独立性在权利上则是绝对的。对于本人自己，对于他自己的身与心，个人乃是最高主权者”［4］。

与启蒙时代的自由平等学说和自由主义、功利主义时代的自由平等学说不同，费希特、黑格尔则认为，正因为人类天生是不平等的，因此，坚持国家对个人的限制是个人实现自由的必要条件。作为德国封建王权势力强大、自由资本主义脆弱这一社会现实在政治思想上的表现，黑格尔认为，相对于个人来讲，国家永远是第一位的，自由的完全实现只能靠国家和宪法，个人的自由只能是国家所许可的自由。他这样阐述国家对于自由的不可或缺，“正是现代国家形式的巨大发展和臻于成熟，在现实生活中产生了个人之间最为具体的不平等；而通过法律的更为合理化和法定国家的更趋稳固，它同时产生了在更大程度上与更加稳定的自由”［5］。从这一思潮发展而来的伯伦知理国家主义则更是直言：没有国家就没有个人，国家的存在是个人存在的前提，因此个人应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而献身国家。启蒙时代个人本位的自由平等思想在他看来，将使国家面临极度的不安和混乱，必然导致绝对民主制和无政府主义。伯伦知理的自由平等观在20世纪初传入中国，曾得到过孙中山的研习和推介。

二、孙中山对自由平等思想的理解

受过系统西式教育的孙中山，深受欧美近代的自由平等思想的影响，从创立革命团体伊始，就以自由平等学说为武器，批判清王朝的专制政治，宣传民主革命的思想。在同盟会时期的《革命方略》中，孙中山指出：“我等今日与前代殊，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外，国体民生尚当与民变革，虽经纬万端，要其一贯之精神则为自由平等博爱。”［6］对于三民主义，这一为政党所信奉的政治纲领，孙中山认为，其中的民族主义就是欧美资产阶级革命中所鼓吹的自由，民权主义就是平等，民生主义则是博爱，“吾党之三民主义，即民族民权民生三种。此三种主义之内容，亦可谓之民有民治民享，与自由平等博爱无异”［7］。因此一旦以三民主义为纲领的革命政党掌握了政权，就要落实革命前对于人民权利的承诺，“凡为中华民国之人民，均有平等自由之权”［8］。在民众与国家的关系上，“国家是人人的国家”，不是少数人的私产，这样的国家如同一家大公司，正因为“人人都是这个公司内的股东”，“公司内的无论什么事，大家都有权去管理”，因此“国家的大事，人人都可以过问”［9］。在孙中山看来，人人平等的权利与地位，将杜绝少数人对国家的占有和垄断。对于自由平等的向往，可见一斑。但孙中山心中的自由平等到底是上述几种自由平等思想中的哪种呢，是个人取向的、以个人权利为依归的自由平等，还是集体主义取向的、以国家为个人目的的自由平等呢。毋庸讳言，通过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的种种言论，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孙中山所理解的自由平等，正是后者。对自由平等的这种特定理解，对孙中山的政党思想发生了深刻的影响。

三、自由平等思想对孙中山政党思想的影响

1.孙中山建立政党所要追求的自由，主要是国家形态的自由，而不是个人的自由。自由在孙中山眼中，是国家的自由，换言之，是国家的强大和独立。孙中山认为当时的中国是极端不自由的，甚至还不如缅甸、安南、高丽，因为缅甸、安南、高丽不过受一国的殖民统治，不过做一个主人的奴隶。而中国则“是各国的殖民地，要做各国的奴隶。中国现在是做十多个主人的奴隶，所以现在的国家是很不自由的”［10］。而对个人的自由，孙中山则认为，这正是中国面对列强的侵略，完全失去抵抗力，呈现为可悲的一盘散沙状态的原因。孙中山指出，历史上中国人的问题不是自由太少，而是自由太多。政治上，皇权不下县，百姓只要交够了国家的公粮，皇帝或耽于淫乐懒于干涉百姓的自由，或在无为而治的政策安排下故意不去干涉百姓的自由。“来往自如，出入不间，婚姻生死，不报于官，户口门牌，鲜注于册；甚至两邻械斗，为所欲为”［11］，真的是个个有自由、人人有自由，和那些在专制统治下痛苦的欧洲人相比，历史上的中国人何曾缺少过自由？孙中山坚信，正是因为没有受过缺少自由的罪，因此自由这一口号对于号召人民投身革命、献身国防就显得苍白无力。口号既然缺乏凝聚力，一盘散沙的状态就在所难免了。如何改变这一状况？孙中山认为，只有通过革命政党的作用，通过革命政党的宣传、灌输、力行，以身作则，让革命政党所信奉的三民主义成为具有极强粘合力的“士敏土”，才能把千万万的“散沙”整合起来。对此，孙中山指出，“能够抵抗外国的压迫，就要打破各人的自由，结成很坚固的团体，像把士敏土参加到散沙里头，结成一块坚固石头一样”［12］。而要把国家凝聚成一个坚固的团体，则“非有革命主义不成功。我们的革命主义，便是集合起来的士敏土，能够把四万万人都用革命主义集合起来，成一个大团体”［13］。这样做的结果，孙中山认为，国家必强大、民族必独立，“这一个大团体能够自由，中国国家当然是自由，中国民族才能真自由”［14］。这就决定了，在那个民族存亡险于一发的严酷年代，孙中山所创立的政党，目标既然是国家的强大和独立，那么达到这一目标的代价，则不得不是个人的自由。

2.孙中山认为作为革命党的党员，由于肩负的特殊使命，更应该牺牲个人自由而服从党的纪律。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总结以往政党活动的教训，认为正是因为同盟会和国民党“立党徒眩于自由平等之说，未尝以统一号令为条件”，才导致了“当时党员虽众，声势虽大，而内部分子意见分歧，步骤凌乱，既无团结自治之精神，复无奉令承教之美德，致党魁则等于傀儡，党员则有类散沙”［15］的混乱状况。因此，在组建中华革命党时，孙中山规定，“凡进本党者，必须以牺牲一己之身命、自由、权利而图革命之成功为条件”，“党员之于一党，非如国民之于政府，动辄可争平等自由，设一党中人人争平等自由，则举世当无有能自存之党。盖党员之于一党，犹官吏之于国家。官吏为国民之公仆，必须牺牲一己之自由平等，绝对服从国家，以为人民谋自由平等，惟党亦然。凡人投身革命党中，以救国救民为己任，则当先牺牲一己之自由平等，为国民谋自由平等，故对于党魁则当服从命令，对于国民则当牺牲一己之私利”［16］。但鉴于党内“自由平等之见深入脑中，以为党员当绝对自由，一切联络维系之法，弃而不讲”［17］，深感照旧路走下去革命终无希望的孙中山于1924年对中国国民党再次进行改组，试图在党内自由与纪律的关系上有一个根本的改变。他多次强调，“政党中最要紧的事是各位党员有一种精神结合。要各位党员能够精神上结合：第一要牺牲自由，如果人个能够牺牲自由，然后全党方能得自由。等到全党有了自由，有了能力，然后才能担负革命的大事业，才能够改组国家”［18］。牺牲个人自由，主要是严守党内纪律，“大家要希望革命成功，便先要牺牲个人的自由、个人的平等。把各人的自由、平等，都贡献到革命党内来。凡是党内的纪律，大家都要遵守;党内的命令，大家都要服从。全党运动，一致进行，只全党有自由，个人不能自由，然后我们的革命，才可以望成功”［19］。

3.孙中山认为天赋上的“不平等”是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常态，这是其政党内部党魁和党员之间非民主关系的认识基础。孙中山反对卢梭的“天赋人权”说，认为人的权利并非天生，而是通过气力争斗而来。同时，孙中山从自然界地势无一处真正水平、显微镜下叶与叶无两片完全相同出发，得出天生万物“天生不平等”的结论。以此为基础，孙中山指出，“自然界既没有平等，人类又怎么有平等呢”［20］。在他看来，人类“各人的聪明才力有天赋的不同”，贤愚不肖，判若云泥，若再细分，那么人群中自然可以分为圣、贤、才、智、平、庸、愚、劣八个层次，由此可见，“天生人类本来也是不平等的”［21］。承认天生不平等的孙中山，同样鲜明地反对人为的不平等。孙中山认为人天赋上的不平等不能成为人们社会地位不平等的理由，人类社会之所以存在着壁垒森严的阶层划分和种种严重的不公现象，都是因为历代统治者以强力暴虐欺凌的结果，而他所进行的政党实践，目的就是要结束这种人为的不平等。在众寡悬殊的激烈斗争中，革命党要想取得胜利，就必须自身坚强有力，就必须正确处理党内领导者和党员的关系。在这一点上，孙中山指出，党内和社会上一样，存在着天赋不同的三类人。第一类人是先知先觉。先知先觉“这种人有绝顶的聪明，凡见一件事，便能够想出许多道理；听一句话，便能够做出许多事业。由于这种先知先觉的人预先想出了许多办法，做了许多事业，世界才有进步，人类才有文明。所以先知先觉的人是世界上的创造者，是人类中的发明家”。第二类人是后知后觉。“自己不能够创造发明，只能够跟随摹仿，第一种人已经做出来了的事，他便可以学到”。第三类人是不知不觉。“聪明才力是更次的，凡事虽有人指教他，他也不能知，只能去行”［22］。孙中山认为，革命事业要想获得成功，党内这三类人就要分别尽到创造发明、仿效推行、竭力乐成的本分。作为领袖的孙中山自然是先知先觉，“孙先生代表是我，我是推翻专制，建立共和，首唱而实行之者。如离开我而讲共和，讲民主，则是南辕而北其辙”［23］。同时，对于作为后知后觉和不知不觉的其他党员，孙中山直截了当地指出，“老实说一句，你们许多不懂得，见识亦有限，应该盲从我”。正是以人类天赋的不平等为思想基础，孙中山坚信“革命党不能群龙无首，或互争雄长，必须在惟一领袖之下绝对服从”，只有如此革命党“才能提挈得起，如身使臂，臂使指，成为强有力之团体人格”［24］，进而取得革命的胜利。强调党内关系的集中统一和上下级之间的令行禁止，这在武装斗争的大背景下，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但与此同时，也造成了党内关系的不民主，使得带有封建家长制色彩的“党魁制”在孙中山所创立的政党中一天天浓厚起来，直接造成革命中几次重大的内部分裂，严重影响了党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1］［3］［英］洛克.政府论(下篇)［M］.叶启芳，瞿菊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36，105.

［2］［法］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M］.孙立坚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154.

［4］［英］密尔.论自由［M］.顾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10.

［5］周辅成.从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资产阶级哲学家政治思想家有关人道主义人性论言论选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6.681.

［6］［11］［15］［16］［17］孙中山全集(第 1 卷)［M］.北京：中华书局，2011.296，235，92，97，267.

［7］孙中山全集(第 5卷)［M］.北京：中华书局，2011.628，

［8］孙中山全集(第 2卷)［M］.北京：中华书局，2011.358.

［9］孙中山全集(第 10卷)［M］.北京：中华书局，2011.21.

［10］［12］［13］［14］［18］［20］［21］［22］孙中山全集(第 9 卷)［M］.北京：中华书局，2011.282－283，281，283，283，98，284，286，323.

［19］孙中山全集(第 11卷)［M］.北京：中华书局，2011.271.

［23］［24］陈旭麓，郝盛潮.孙中山集外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22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