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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的飞翔诗篇

2014-08-15日本林田慎之助撰旭译

关键词:嵇康飞翔

[日本]林田慎之助撰,曹 旭译

(1.神户女子大学,日本;2.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打开魏末正始诗人嵇康(公元223年~262年)的诗集,我们就会发现,集中歌唱飞鸟的诗篇特别多。在嵇康留存至今的七十多首诗中,歌唱飞鸟的诗不仅在数量上引人注目,且在诗歌形象的完整性、丰富性方面,与他以前的同类诗相比也有划时代的提高。拙文拟对嵇康飞翔诗的本质特征作一番考察,并力图通过对嵇康飞鸟诗的分析,考察隐藏在这些诗背后的嵇康的思想。

在深入探讨嵇康的飞翔诗以前,且让我们对以往诗人描写的飞鸟诗和飞翔诗作一番巡视:

有关飞鸟、飞翔的诗篇,早在《诗经》无名氏诗人的歌唱中即已存在。在《诗经》中,有当自己心爱的姑娘被迫远嫁他人,他送至郊外,黯然伤情时,对着或高或低,颉颃飞鸣的燕子唱出了伤心的歌谣(《邶风·燕燕》);有对飞入遥天的鸿雁,为筑城远戍去服苦役的行役者嗟叹的怨歌(《小雅·鸿雁》),均为其例。此外,还有为不自由所束缚的古代民众,对着天上自由飞鸣的鸟,唱出了企慕的歌声(《小雅·小宛》),看着晨风鸟归于阴暗的北林,想起久行未归的丈夫而发出的歌唱(《秦风·晨风》),这些,都是描写飞鸟和飞翔的诗篇。诗中往往以飞鸟比喻发端,一般用“兴”的方法进行创作。

迄于汉代,在以乐府称名的歌谣里,出现了朴素而带强烈故事意味的描写飞鸟的抒情诗。如宋人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卷三十九所收的《双白鹄》,即为其例: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

十十五五, 罗列成行。

妻卒被病, 行不能相随。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

踌躇顾群侣,泪下不自知。

此为汉代无名氏的作品。诗人以广漠天空飞过雌雄相随的白鹄设喻,转为夫妻间惨不忍睹的生别离的描绘,徒然留下了为命运伤痛的离人情怀。

三国以降,至于魏代,飞鸟的形象,常常为某些专门的诗人所使用。“建安七子”之一的徐 ,在以《室思》为题的五言诗中写道:“思君见巾栉,以益我劳勤。安得鸿鸾羽,觏此心中人。”这里使用的“巾栉”表明,诗人因不能亲眼看到心爱女子的芳姿,意识到现实中存在着冷酷的距离。这种冷酷的距离感,唯有在想象中才能超越和克服,诗人借助鸿鸾的羽翼,十分形象地表达了一个男子对心爱女子的渴慕之情。作为徐 同时代的诗人,陈思王曹植的诗集里,也有数首以飞鸟为喻,寄托自己感情的诗篇,且看曹植《杂诗》六首中的一首: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

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

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

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

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

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因怀念友人一别从此远隔江湖而思绪万千的诗人,在南飞的孤雁不能给自己捎去无穷的思念之际,唱出了凄绝的哀歌。

由此观之,从《诗经》中的民众诗人,到曹植所写的飞鸟诗,如果直接称之为“飞翔诗”,似乎还为时过早,因为它们在某些本质的方面尚未成熟。这类飞鸟诗不能直接称之“飞翔诗”的原因,是因为那些诗中所涉及到的飞鸟,还仅仅是以一种比喻和“起兴”的创作方法使用的,诗中的飞鸟形象,还是产生于较为单一的常套。最重要的飞翔形象,在诗人的内心世界里还不够深刻和丰富。那么,嵇康的飞翔诗人又是怎样的呢?

嵇康的《赠兄秀才入军诗十九首》,是以与兄嵇喜别离为主题的四言诗。其中杂入了一首五言诗。而这首五言诗,从本质意义上说,正是中国最早的飞翔诗,也是六朝诗史上屈指可数的优秀篇章。鲁迅校勘《嵇康集》时,曾以“五言古意一首”为题,将它与十八首分割开来。此外,在嵇康别集和收辑嵇康诗歌,如《古诗纪》之类的总集里,均以《赠兄秀才入军十九首》为题,并将它置之十八首四言之后,宛如赠兄入军组诗曲终时需要体裁上的变化。但不管怎样,这首以双鸾飞翔为喻而写成的诗篇,从此作为嵇叔夜双鸾诗而蜚声诗坛。早在梁代,钟嵘在《诗品序》里就作了如下的评价:

陈思赠弟,仲宣《七哀》,公干思友,阮籍《咏怀》,子(少)卿“双凫”,叔夜“双鸾”,茂先寒夕,平叔衣单,安仁倦暑,景阳苦雨,灵运《邺中》,士衡《拟古》,越石感乱,景纯咏仙,王微风月,谢客山泉,叔源离宴,鲍照戍边,太冲《咏史》,颜延入洛,陶公咏贫之制,惠连《捣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谓篇章之珠泽,文采之邓林。

其中,即将双鸾诗作为历代五言诗的优秀篇章加以褒扬。双鸾诗云:

双鸾匿景曜,戢翼太山崖。

抗首嗽朝露,唏阳振羽仪。

长鸣戏云中,时下息兰池。

自谓绝尘埃,终始永不亏。

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疑。

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

奋迅势不便,六翮无所施。

隐姿就长缨,卒为时所羁。

单雄翻独逝,哀吟伤生离。

徘徊恋俦侣,慷慨高山陂。

鸟尽良弓藏,谋极身必危。

安得反初服,抱玉宝六奇。

逍遥游太清,携手长相随。

关于嵇喜,称“兄喜,有当世才,历太仆宗正”,与有奇才的弟弟嵇康相比,王隐的《晋书》曾作过这样的评价:“嵇喜为太仆厩长,冯陵知其英俊,待以宾友之礼”(《太平御览》卷四百五引),给予他“英俊”的评价。关于嵇喜的官职,有的记载为“嵇喜,字公穆,举秀才,历扬州刺史”(《古诗纪》注),也有说他“晋武帝太康三年为徐州刺史”(《晋百官名》)的。在《世说新语》里,也许为使阮籍、嵇康、吕安等人以奇才奇行的印象,有必要给嵇喜与上述人物形成一个反差,从而把他说得凡俗平庸。曾流传这样一件轶事:有一次,嵇康的朋友吕安造访嵇康,正巧嵇康不在家,心中怅然。嵇喜出户代替弟弟延请吕安入室,吕安不入,且在嵇喜住宅的大门上写了一个“鳳”字而去,实以“鳳”为“凡”、“鸟”两字相加愚弄嵇喜,嵇喜不知受到揶揄,反而很高兴。(《世说新语·简傲》)在嵇康的诗集里,今存《思亲诗》一首,诗以楚辞的句式,描写自己与“母兄”,即嵇喜的关系。考察这首诗,我们就可以明白:早年殁父的嵇康,因在哥哥嵇喜的抚育下长大而对哥哥充满了爱戴和依赖。不管他人如何看待嵇喜,对嵇康来说,哥哥嵇喜仍是他不可缺少的亲骨肉,双鸾诗大概作于嵇喜赴晋室从军前后,确切的时间,至今已无法考证。

将要离别的双鸾,展开巨大的羽翼,遮蔽了天空,敛羽于灵妙的太山之崖。清晨,双鸾昂首漱于朝露,在朝阳的光辉里振羽高飞,在云间鸣叫游戏,在长满兰草的池中休息,希望洁身自保,永远与各种世俗的尘埃决绝,不受其损害。然而,“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疑。”虞人是狩猎的司官,是涉入双鸾自由生活的践踏者。现实生活经常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四面布下了云网,八方高张着天罗。自己虽有冲天之力而不能奋飞,可谓“六翮无所施”,疲惫的鸟无处觅到自己的安身之所,曾经从世俗的忧患中逃脱出来,隐居在一起的哥哥成了俗吏。迅即变化的时势,使他们不得不就此分离。失侣的雄鸾独自寂寞地飞翔,一面为生别离而哀伤,一面因慕侣而在高山上徘徊,慷慨不能自已。

“鸟尽良弓藏”是贯穿在一百四十字的双鸾诗中的主题。《韩非子》云:“狡兔尽,则良犬藏;敌国灭,则谋臣亡。”其中道出了对马基雅弗利来说是非常合适的原理。嵇康这里恐怕是借鉴了《史记·越世家》中“(飞)鸟尽,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的故事出典。这一谚语,是范蠡写给越王忠臣种大夫的信,劝他离开越王勾践时所使用的语句。后来果然不幸被范蠡言中,为越国强盛竭尽忠心的种大夫,最后被越王勾践强迫命令自杀。左右人们命运的凶与吉、幸与不幸,可以说是由人们自己的德行招致的,何况遭逢“世路多险山戲”的嵇康,本身就是生在与战国乱世相似的,充满权谋术数的魏末晋初争夺政权时代的诗人。

可以说,嵇康的双鸾飞翔诗,已经从建安以前飞鸟诗比喻方法的旧套中挣脱出来,且超出甚远。在这首诗里,嵇康吸取以前飞鸟诗中亲人别离的主题并有所拓展,把这一司空见惯的主题,通过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加以过滤,并以自己固有的内在经验使之深化,敏锐地抓住了人们生存中普遍感到恐惧不安的问题。换句话说,嵇康通过对双鸾飞翔这一诗歌形象的展示,不仅使之与以往的飞鸟诗迥然不同,而且以广阔的视野和敏锐的观察,表现了人们生存中的悲哀和苦辛。

嵇康,字叔夜,生于魏文帝黄初四年(公元223年),比东晋的陶渊明早生四十二年。

关于嵇康的气质和姿容,《晋书·嵇康传》上有“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之类的记载。以为从外表姿容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真髓,乃是当时人的习惯看法。“龙章凤姿”,是形容有超尘拔俗和至俊风格表象的最好评语。他那不加整饰的孤独狷介的风貌,“岩岩若孤松之独立”①《世说新语·容止》篇有:“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然若玉山之将崩”的记载,其中的山公即为山涛。,对他的禀赋质性,《三国志》、《晋书》本传用了自然、寡欲、恬静、大量、任性等词语加以概括。

嵇康的诗,钟嵘《诗品》评他“颇似魏文,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然托喻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这一评语,锐利而贴切地评介了嵇康的生平与创作。“讦直露才”,表明他是经常不留余地地散发自己能量的表现型诗人。这与正始诗人阮籍在权力的淫威面前,以韬晦之计苟全性命的方法有所不同。对礼俗之士,如有宿仇一般予以白眼并加憎恨的阮籍,对他人的过失一概缄口不言,因此得到大将军司马昭的庇护。《石林诗话》的作者叶梦得讥刺说:阮籍曾著文激烈地鄙薄当世礼俗之士,把他们比成是躲在礼教衣缝里的虱子,但他自己却委身司马氏,以求得庇护,不也如虱子处于衣缝中间吗?这是对世人将嵇康、阮籍相提并论的非难②在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中,有“尝(嵇康)称阮籍口不臧否人物,以为可师。殊不然。籍虽不臧否人物而作青白眼,亦何以翼?籍得全于晋,直早附司马氏,阴托其庇耳。籍著论鄙世俗之士,以为虱处乎被中,疆委身于司马氏,独非被中乎”之语,对阮籍的生活方式表示诘难,不同意阮籍与嵇康并列。。

二位诗人生当司马氏权力悄悄扩展并密谋篡夺曹魏帝王权力的时代。内心既都忠实于曹魏政权,但在冷酷的政治斗争面前,在生命受到严重威胁时,又不得不改变自己原来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至于后世,宋人叶梦得非难阮籍,但我们只要看看阮籍《咏怀》诗中“一生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咏怀》诗其三)这类沉痛恺切的诗句,阮籍如履薄冰的心情③阮籍《咏怀》诗其三十三有“终身履薄冰”之句。,嵇康似踏枳棘的景况,便可明了其所处时代之险恶。

详观 世务,屯险多忧虞。

施报更相市,大道匿不舒。

夷路殖枳棘,安步将焉如?

权智相倾夺,名位不可居。

鸾凤避罢罗,远托昆仑墟。

庄周悼灵龟,越稷嗟王舆。

至人存诸己,隐璞乐玄虚。

功名何足殉,乃欲列简书。

所好亮若兹,杨氏叹交衢。

去去从所志,敢谢道不俱。

这首诗,是嵇康答友人郭遐周、郭遐叔赠诗所作《答二郭三首》中的第三首。是嵇康在权智倾夺之际,欲避网罗,超脱俗尘,远游仙界昆仑之墟而寄意鸾凤高翔的歌唱。

对这首诗,清人陈祚明曾评论说:“倾夺可憎,功名不足重,深讥典午,语取快意,不能含蓄,固已罔虑其祸。”随着一身一族权势名位的空前扩张,大族对土地进行剥夺与兼并,到处都充满了屠杀和血腥。诗人在“夷路殖枳棘,安步将焉如”的诗句里,对不能安居乐业和人人自危的险恶社会现实,作了如实的暗示和描写。除此之外,还有威胁人们生存的人为的危机,即世俗芸芸众生对“物”和“名”的追逐。以下这首佚题的五言古诗,即对变化无常的世俗之人和当路之士在得失、荣辱间蠢然妄动的陋行,发为忧虑的歌唱:

修夜家无为,独步光庭侧。

仰首看天衢,流光曜八极。

抚心悼季世,遥念大道逼。

飘飘当路士,悠悠进自棘。

得失自己来,荣辱相蚕食。

朱紫杂玄黄,太素贵无色。

渊淡体至道,色化同消息。

在漫漫的长夜,诗人嵇康独立于清光映照的庭院,昂首对一轮朗月,发出此为末世的嗟叹和对大道显现之日来到的祈念。

在《赠兄秀才入军诗十九首》的另外十八首四言诗里,嵇康写道:“流俗难悟,逐物不还”,表现了对奔名逐利、溺而不返的流俗之辈的感叹。在这世俗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置换成物与名的关系,世俗之辈摒弃了人生的乐趣和自我精神上的修养,人们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如建筑在流沙上的楼阁。在各种事态中,首先斤斤计较于功利上的得失。嵇康在“所亲安在?舍我远迈。弃此荪芷,袭彼萧艾”(《赠兄秀才入军诗》)中,对入晋室参军,以致肉骨之亲的别离,是从社会变动引起人们行动、心理变化的角度来认识的。另外,在“事故无不有,别易会良难。郢人忽已逝,匠石寝不言”(《赠阮德如》)的歌咏中,嵇康以为,郢人与匠石,钟子期与伯牙之间生死不渝的知音之遇,在当时的社会情况下,已很难确立了。

考察嵇康的诗歌,我们可以看出:他诗歌的主旨大致可归宿于老庄思想。在清虚的世界里,寄托自己的志向。然而,他又始终不能逃脱世网俗尘,因此对世间种种俗态常常进行激烈的批判。这也许就是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与评阮籍诗“阮旨遥深”相对,评嵇康诗是“嵇志清峻”的原因。

追逐物欲、名位、权势的跳梁俗众,在社会生活中布下葛藤似的不安定因素和不信任感。在那里,作为天理的“大道”已被遮蔽,枳棘丛生使人们安定的生活和正常的工作遇到阻碍。面对如此的现实,在嵇康的思想里,儒教的天命观已经全部瓦解。在张燮本中,嵇康有题为《秋胡行七首》的乐府诗。嵇康在诗中写道:“天道害盈,好胜者残。强梁致灾,多事招患。”从“天道害盈”一句中,我们即可明了,嵇康的天道思想已经瓦解。这一瓦解,是古代周王朝统治以来,贯穿支配者与被支配者所形成的儒教天道支配说,在自诩强大的汉帝国崩溃,三国时期动乱,再加上魏末晋初政权嬗变,权力斗争的历史条件下渐渐丧失其支配能力而形成的。

嵇康此诗首句,即表明与天命思想决断的意识,在广大士人头脑中已经潜在。正如刘勰的“正始明道,诗杂仙心”(《文心雕龙·明诗》)一语所指出的:当时热衷于探究老庄思想中“道”的风习很盛,诗歌中也夹杂着道家仙心的色彩。

昔蒙父兄祚,少得离负荷。

因疏遂成懒,寝迹北山阿。

但愿养性命,终己靡有他。

良辰不我期,当年值纷华。

坎凛趣世务,常恐缨网罗。

羲农邈以远,拊膺独咨嗟。

朔戒贵尚容,渔父好扬波。

虽逸亦以难,非余心所嘉。

岂若翔区外,餐琼漱朝霞。

遗物弃鄙累,逍遥游太和。

结友集灵岳,弹琴登清歌。

有能从此者,古人何足多!

这是嵇康《答二郭三首》中的第二首,是刘勰所谓“杂仙心”的诗。在嵇康的眼里,古代治世理想,即“天道”的显现者伏羲、神农等圣帝,离现世已非常邈远,实在不能令人相信,对此,只能产生一种虚无飘缈的悲哀之感。

陈祚明在他的诗评中说:“慨世甚深,故决意高蹈,不能随俗浮沉,虽逸亦已难,盖欲矫拂本性,此事诚甚难也。羲农已远,与非薄汤武同意。”(《采菽堂古诗选》卷八)嵇康对儒家之徒顶礼膜拜的殷代汤王,周代武王也加以菲薄,其《与山巨源绝交书》说:

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

嵇康菲薄的,不仅有汤、武,即殷代的汤王和周代的武王,还有人伦圣者,儒教实际上的创始者周公旦和孔子。因为代替非现实世界的,是“继体承资,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嵇康《太师箴》)的握权柄者,在那里,儒教的礼教思想,歪曲了人们真率的情感,诛杀说真话的人,堕为合法化的手段。嵇康在那些诗文中所说的疏懒、轻肆之语及为自己作出的规范,成为从形式主义儒教规范束缚下解放出来的经自己确认的证据,是在生存威胁和抵抗心理多重屈折下表现出自己的主张。

《与山巨源绝交书》一文,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出任晋选曹郎,想推荐嵇康代替自己原来职务,嵇康说明自己气质方面存在“九患”,此“九患”与当官将会格格不入。所谓“九患”,除上文所说的“二不可”外,还有“七不堪”:

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

对礼教世界来说,此“七不堪”的核心是“疏懒”的气质和“轻肆”的行动。有气质,有行动,从中表现出嵇康反礼教的思想,是否顺应出仕做官的思想也由此得到说明。不仅如此,这一书简还表明:由于身有“九患”,不是外难,即有内病,怎么能长久、平安地活在人间呢?这封绝交书尽管只是致山涛的个人书简,说明拒绝当官的理由,但由于具有公开的性质,也许他自己也意识到这将惹祸及身才这么说的。

在竹林七贤中,与嵇康交谊最深的人物是吕安。《蒙求》记载“嵇、吕命驾”说:两人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友而善之。后吕安之妻徐氏与吕安长兄通奸事发。暗中怕吕安不肯善罢甘休的长兄,为掩盖自己这一见不得人的丑事,便以吕安虐待母亲的不孝罪名向法庭起诉,在名教作为当时政治体制支柱的情况下,不孝,乃是破坏天下清规和根本秩序的大罪。被系狱中的吕安,为上诉表明自己的清白,就请知情的嵇康到法庭作证。嵇康答应为朋友吕安辩护。从朝廷权要的角度看这一事态,不逞之徒为不孝者辩护,这就给纠弹嵇康的人提供了绝好的借口。朝廷权要当然不会放过这一绝好的机会。任法庭检事的钟会,是很早以前因论争而对嵇康怀有宿怨的人物。他对晋文帝司马昭谮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愿以康为虑耳。”(《晋书·嵇康传》)嵇康曾歌唱“潜龙育神躯,濯鳞戏兰池。延颈慕大庭,寝足俟皇羲。庆云未垂降,盘桓朝阳陂”(《述志诗》),他以置身祥云,在天空跃动的潜龙寄托自己的志向。延颈企慕的卧龙之志,不知为什么,竟然使权要者胆颤心惊。这使他成为为不孝者辩护的不孝者,并以此获罪。

钟会在法庭上要求处决嵇康的激烈言辞充满虚伪。他说:“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议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以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晋书·嵇康传》)此外,根据《世说新语·雅量》篇注引《文士传》知道,钟会还说:“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尊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对嵇康、吕安的生活行为进行激烈的纠弹。嵇康确一面以“疏懒”和“轻肆”的生活行为否定现有的成规,一面又在这不能容纳自己身心的社会里下工夫锻炼,以求得严格的养身戒律。他希望能羽化登仙,长生不老,所以,对养身的工夫又未尝一刻懈怠。嵇康曾著《释私论》,其中把君子的标准规定为不拘泥于是非,且心与道不相违的人。这与儒教中所谓的“君子”概念大相径庭。他论述道:“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释私论》)任其自然,矜尚不存于心和去私欲而通物情的君子,不拘泥于世俗的价值观念,就能探究到真正的是非善恶。这样的君子观,是对权力的权宜手段,即在当时骗人的儒教道德秩序或世俗是非善恶价值观对立的意识中构建起来的。在那里,当权者一面对无益无用的嵇康加以驳难,一面在悖德的名义上把他除掉也就有其必然的原因。

一面经常预感到死亡的威胁,一面又不能把关注现实世界的眼睛转向别处,这对毫不松懈地进行不宽容批判的嵇康来说,存在着深刻的危机意识。如果说,嵇康的诗篇表现飞翔形象的话,那么,在表现鸟儿自由飞翔的同时,从设置阻碍小鸟飞翔的网罗之中,就可以看出他这种危机意识:

焦朋振六翮,罗者安可羁?(《述志诗》)

人生譬朝露,世变多百罗。(逸题五言古诗)

鸾凤避罗罗,远托昆仑墟。(《答二郭三首》)

坎凛趣世务,常恐缨网罗。(《答二郭三首》)

人害其上,兽恶网罗。(《秋胡行》七首)

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赠兄秀才入军诗》)

从上述诗句中可以看出,诗中所用的“百罗”、“罗罗”、“高罗”、“网罗”或罗者的形象,全部都是阻止飞翔的障碍。换句话说,这是诗人自己内心心绪的折射和错综复杂的不安的表现,是现实引起危机意识的反映。

宋颜延之有题为《五君咏》五首的五言古诗。为《文选》所收,归入咏史诗一类,歌咏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向秀五人。根据《宋书·颜延之传》可知,颜延之“领步兵校尉”、“好酒疏诞”,刘谌“言于彭城王义康,出为永嘉太守。延年甚怨愤,乃作《五君咏》以述竹林七贤,山涛、王戎以显贵被黜。”这就是颜延之《五君咏》五首的写作缘由。其中第二首咏嵇中散,诗云: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

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

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

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在这里,我们应该注意的是,“鸾翮有时铩”一句。这恐怕是缠绕在嵇康飞翔诗中反映出危机意识的造语,是把握了嵇康内在本质的深刻而逼真的诗句,此中确实可以看出颜延之入木三分的眼力。

比嵇康更早,因在魏嘉平元年连坐曹爽之祸而被司马氏杀害的何晏,曾有《拟古》一诗。诗中有“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畏入罗网,忧祸一旦并”之句。根据钟嵘“平叔(何晏)鸿鹄之篇,风规见矣”(《诗品·魏尚书何晏》条)的评论可以知道,这首《拟古》诗,实从当时的情况出发,是以讽谕时事,规诫自身为主旨的。在阮籍《咏怀》诗中,也有“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咏怀诗》其四十一)和“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咏怀诗》其四十三)之句,使用了“天网”、“罗网”等词汇。由此看来,在诗中写到罗网的,不仅仅只是嵇康飞翔的诗篇,而是魏末晋初诗人所共有的危机意识的象征性表现。

嵇康飞翔诗的一个特征是,在他飞翔诗中歌唱的飞鸟,全都是鸾、凤、焦朋等具有超越时间、空间飞翔神力的灵鸟和大鸟。在这里,我们应该注意更深地发掘嵇康诗歌中独特的飞翔形象。试看他所描写的飞翔大鸟的形态:有的斜眼睨视,对罗网表示轻篾,正挥动着劲健的六翮(《述志诗》),有的展开巨大的双翼,几乎遮蔽了太阳的光芒(《赠秀才入军诗》),有的正越过长天,一心一意地飞向昆仑圣墟(《答二郭三首》),还有随着季节越过广漠的路途,正由北而南地高翔(《幽愤诗》)。上述的飞翔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灵鸟(大鸟)的双翼必须具有强劲蓬勃的生命力。这正是嵇康自己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展示,其根底是建筑在庄子的哲学之上的,尤其是其中的大鸟,更可与庄子《逍遥游》中的鹏鸟展翅的寓言相对照。

在庄子看来,外在的一切事物都是没有价值的、虚妄的事,应该抛弃世俗善恶美丑的价值判断,不拘泥于世俗的功名利害关系,重获人性本身就有的自然性的一面,在庄子各种各样的寓言中,寄托着一味向着主体精神自由翱翔的哲学思想。像这种对外在卑小世界的超越,在向着几千里以外的南冥振翅高飞的鹏鸟形象里,表现出毫不拘泥、依存于天地万物,而在自由的内在世界里博动着充实的生命力。在这些寓言中显现的庄子的飞翔哲学,也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把这些飞翔灵鸟的生命力在诗中形象化,就构成了嵇康飞翔诗篇发想的母胎。

嵇康的《述志诗》二首,是五言古诗中的雄篇,且先看其中的第一篇:

潜龙育神躯,濯鳞戏兰池。

延颈慕大庭,寝足俟皇羲。

庆云未垂降,盘桓朝阳陂。

悠悠非我匹,畴肯应俗宜。

殊类难偏周,鄙议纷流离。

轲丁悔吝,雅志不得施。

耕耨感宁越,马席激张仪。

逝将离群侣,杖策追洪崖。

焦鹏振六翮,罗者安所羁?

浮游太清中,更求新相知。

比翼翔云汉,饮露餐琼枝。

多念世间人,夙驾咸驱驰。

冲静得自然,荣华安足为!

在这首诗中,嵇康也描写了焦鹏在天上翱翔的姿态,在鲁迅校勘本和明人吴宽的丛书堂本中,焦鹏写作焦明。鲁迅案曰:焦朋应作焦明(一种似凤的鸟)。但正如戴明扬校注所指出的,看司马相如的《难蜀中父老》一文就可以知道,《述志诗》此句,是踏袭其中的“犹焦鹏已翔乎寥廓之宇,而罗者犹视乎薮泽”句意,《文选》注云:“鹪鹏状如凤凰”④清嘉庆间胡克家据南宋尤袤所刻本《文选》,载司马相如《难蜀中父老》此句及注文均作“鹪鹪”,不作“鹪鹏”。本文译者注。。此以具有巨大飞翔能力的美丽的灵鸟焦鹏自况,最大程度地振翅冲飞,在罗者四面张网的情况下安然无恙,在长天高高地浮游,追求着新相知,一面比翼高翔于天河云汉,一面啜饮着仙露琼枝,在继续飞翔继续生活的愿望里,表现了诗人深深的孤独。

唐长孺在《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中说:“自曹爽之祸,名士被杀者甚多”,“魏室政权操于儒学大族司马氏的手中。司马氏的政权基础是大族高门,特别是儒学世家。晋室开国元勋如颍川荀氏的荀预、荀勖,平阳贾氏的贾充,颍川钟氏的钟毓、钟会,东海王氏的王肃,河东卫氏的卫灌,大抵都是东汉以来的学门。所以这个集团重又提倡名教,特别是孝道,以之配合大族政治。”⑤可参见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13页。嵇康的门第也可以称得上是儒学世家,但他始终没有在司马氏政权的建立中给予合作和支持。嵇氏与荀氏、王氏等后汉以来的学门不同。不仅如此,嵇康还与曹魏宗室有婚姻关系,为其中散大夫,这也是他与司马氏政权不合作的原因。但其原因还不止于此。嵇康明确地否认周公旦和孔子,否定儒教。儒教具有把后汉以来大族名门组合在一起的思想纽带功能,在现实社会里,司马氏政权也正从内部逐步把儒教理论作为指导现实的指针。嵇康虽然明确地反对儒教,但恐怕正如鲁迅所说的,实质上,嵇康是把儒教奉为至宝的⑥可参照鲁迅《魏晋风度及文学与药及酒之关系》(竹内好译《鲁迅评论集》,岩波书店刊)。。但是,由于目前现实中的儒教已成了从名份论立场出发拥护骄奢淫佚权势的御用工具,人们现实中的理想爱和义,这一儒教固有的精神,已名存实亡,嵇康早就识破了这一点。对冒牌儒教情况了如指掌的嵇康,在老庄思想里,获得了与宇宙自然之道一体化和毫无拘束的自律自足精神,求得了自己赖以生存的方式,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与支配现实社会的礼教秩序毫不妥协,洁身自好,具有充实内在精神的贵族,为得到不现实的无拘无束的自由,在与现实疏远的过程中,必定要以从自己的内心产生绝对矛盾的孤独感为代价。寻求焦鹏新相知以及翱翔云汉的姿势,虽是对老庄自然观中产生他自己仙心的歌颂,却也是他本人在内心发现孤独的深渊,在灵魂的颤动中必然产生的清冽、高苍的诗歌形象。尽管《述志诗》的第一首诗杂仙心,仙心在第二首中仍未终了。陈祚明指出,此诗有《小雅》遗音。即存在《诗经》小雅怨悱和揭露现实的诗歌精神。兼具西晋左思的豪气和东晋陶渊明的质朴,与两者类似,却又以直致、高苍两种风格与之不同。陈祚明对这首诗所作的评论⑦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选嵇康《述志诗》,评论说:“晋太冲(左思)之杰气类此(嵇康),而长在跌宕。元亮(陶潜)之古质类此(嵇康),而长在舒徐。不似叔夜之直致也。然风气固殊,二家命语,终觉渐趋于近。又不能及叔夜之高苍矣。”,应该说是一语中的。

继第一首,《述志诗》的第二首仍然袭用了庄子《逍遥游》的寓言故事,在通常的价值规范礼教世界里生活得得意洋洋的厚脸皮的斥鸠,仰头对天上飞翔的鸾凤,发出“彼且奚适”的嘲笑。诗人因此而写道:

斥鸠擅蒿林,仰笑鸾凤飞。

坎井蝤蛭宅,神龟安所归?

恨自用身拙,任意多永思。

远实与世殊,义誉非所希。

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

何为人事间,自令心不夷。

慷慨思古人,梦想见容辉。

愿与知己遇,舒愤启其微。

岩穴多隐逸,轻举求吾师。

晨登箕山巅,日夕不知饥。

玄居养营魄,千载长自绥。

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收《嵇康著作考辨》一文,据此文可知,《述志诗》二首与《幽愤诗》同时,均作于嵇康晚年因吕安事件连坐执于狱中之时⑧可参照侯外庐、杜国庠等编《中国思想通史》第3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1-164页)中“嵇康著作考辨”一文,论《述志诗》“为入狱(景元三年)后作,中有‘ 轲丁悔吝,雅志不得施’、‘恨自用身拙,任意多永思’、‘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等句可证。”。正因为这一原因,在第二首中,第一首歌咏得到新相知比翼齐飞,翱翔云汉的焦鹏形象被中断了,而翔于蒿林,傲慢自负的斥鸠的笑,对远离物欲,不冀希名义,一味沉潜于自身应该说是错误生活方式的嵇康内心来说,无疑是施加了一种带恫吓性的虚无的影响。

然而,事实上“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一语,可以说与第一首歌咏嵇康内心美景的“潜龙育神躯,濯鳞戏兰池。延颈慕大庭,寝足俟皇羲”的诗句一样,在虚无之中,说不定反而会产生作为飞翔新转机的诗人大胆的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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