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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散民族的历史记忆与族裔认同——基于托尼·莫里森小说

2014-08-15段军霞

贵州民族研究 2014年5期
关键词:莫里森族群黑人

段军霞

(安阳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安阳 455000)

历史记忆,是一个民族或群体过去经历的集中体现,是族群记忆的存储库,它往往以历史的形态呈现并传承。每一则历史记忆都是所属族群共有的回忆,为群体成员一同分享,而且被该族群社会所依赖,因而成为凝聚族群成员的情感纽带和精神家园,是他们获得认同和证明其族裔价值的基本要素。后人往往通过回忆、讲述甚至重构等来强化并延续本族的历史记忆,并以此来追溯群体的共同起源及其历史演变。一个族群无论它是依靠其血缘或者是虚拟的血缘关系凝聚而成,还是历经移民、分裂、融合而形成的,它族群边界的维持及其变化、尤其是族群的认同和变迁,都须依靠其历史记忆和失忆来重组这个族群共同的过去。[1]然而流散民族或群体的历史记忆则处于被掩盖、被改写甚至被选择性失忆的状态,流散黑人可谓典型代表。

一、黑人的流散及其历史记忆

享有“当代文化研究之父”美誉的英国学者斯图亚特·霍尔认为:当今黑人在环大西洋一带世界各国的流散状态,源于西方列强与黑人在历史上的三次相遇:一是开始于16世纪的西欧贩奴者和当时的西非诸王国之间的奴隶贸易,这也是长达三个世纪的贩奴史源头。其二是欧洲列强对非洲的殖民化以及他们之间的利益争夺,他们掠夺的对象主要包括殖民地、贸易市场和对工业原材料的控制。第三次则是两次世界大战后第三世界的人们向西欧和北美的移民浪潮。[2]这三次遭遇不仅造成黑人的流散,更导致了美国的奴隶制和后奴隶制社会、以及西方各国有关“他者”、种族差异、文化殖民等各种观念的形成。也正因如此,流散黑人的历史记忆处于被主流社会及其历史观所忽视和湮没的状态,由此导致黑人群体统一的认同感与民族归属感的缺失,这一点在流散到美国的黑人或非裔美国人身上得到集中体现。

当代美国族裔研究专家王玉括就认为,由于美国黑人被放置于历史进程之外,其族人游离在社会的边缘,他们的历史就难逃被主流社会书写和被忽略的厄运。[3]失去或被改写历史的一个种族或群体,那就如同失忆的一个人,注定会产生身份的迷失与错乱。作为流散民族的黑人,他们在美国的“他者”地位和边缘化状态,决定了他们的历史被改写、记忆被抹杀的命运,如何重现族群曾经的过去,书写自己的历史,这对于黑人群体树立自己的民族自尊和历史自豪感、诠释并合理化族群当前的存在状态,获得集体认同感和身份归属感十分重要。

作为美国当代非裔作家的领军人物,托尼·莫里森非常关注本族群体的历史记忆,她的小说多着眼于美国的历史大事件,关注的焦点则是历史大背景下的底层黑人,如在奴隶制、重建、大萧条、战争、大迁移等历史事件中黑人的生存境遇。她的处女作《最蓝的眼睛》以1941年的大萧条和二战为背景,其姊妹篇《秀拉》则以具体的年份作为小说每个章节的标题,涵盖了几个与美国密切相关的战争史实,如美国内战、两次世界大战和越战,堪称一部战争小说或反战小说。美国文论家瑞内认为,“莫里森的小说都可被称作历史小说,如同文件一样,它们可见证历史,她塑造的人物也都或主动或被动的背负着历史的重负。”[4]莫里森意在告诉读者:无论过去是多么的痛苦与失败,都应该被本族群体成员所铭记。她的创作目的就是为了真实再现流散美国黑人的历史经历,颠覆美国主流文化赋予黑人的模式化形象,重获民族认同。这一点在她的代表作《宠儿》中得到最佳诠释:“有些事情可能被你遗忘了,但是有些你将终生难忘……因为那些地方、发生的地方仍在。假如一座房子烧毁了、不见了,可它曾经存在的地方——它往昔的画面仍在,这不仅会在我的记忆里留存,而且会永存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库中。”[5]

二、黑人音乐——历史记忆的载体

古老的非洲大陆,有着悠久的口头传承祖先历史的传统,人们经常相聚围坐,聆听歌者讲述自己家族的由来和祖辈们的经历。而被贩卖至美国为奴的黑人唯一的自由就是他们的歌唱,白人禁锢了他们的身体却无法压抑他们的歌声,踏上美国的那一刻,他们的音乐就开始在整个美洲大陆传播。因此黑人音乐在历史记忆的保留和传承方面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族裔散居理论研究学者保罗·吉洛伊这样评价黑人流散音乐:来自环大西洋世界的黑人音乐不仅彰显了非洲特质及其与他文化的差异性,也为流散黑人群体适应新环境提供了内在动力。[2]黑人音乐植根于非洲母文化,大量采用非洲的音乐传统和流行元素,是流散黑人与其心灵家园——非洲的联系纽带,是其先辈们的过去、非洲记忆的载体。在文化殖民的大环境下,黑人音乐成为失语的非洲文化和非裔族群在美经历的主要代言者,是本族文化与历史记忆的有力证据。正是黑人音乐将流散黑人的非洲记忆保留并传承,借助音乐,流散黑人才能拥有自己的精神家园。

在莫里森的小说中,布鲁斯、爵士乐、“呼唤-应答”模式等非洲音乐交替出现。著名黑人作家拉尔夫·艾利森这样形容布鲁斯,“它推动人们把过去的点滴记忆和苦难经历,在一个人的痛苦意识中鲜活地留存。它并非掩盖伤痛的安慰剂,而是有意要去触碰痛苦的尖锐锯齿,从而超越并平复伤痛,它是一首悲喜交柔的抒情诗。”[6]《最蓝的眼睛》里,麦克蒂尔太太面对生活的贫穷、白人的歧视,用她的歌声给一贫如洗的家庭带来了生机,而且避免了种族主义为孩子们带来的精神贫困。小克劳迪娅从母亲的歌声中读出这样的含义:母亲多彩的歌声似乎有着神奇的疗效,它使悲惨的往事不再令人心碎,痛苦似乎也被抹去。孩子们感觉悲痛变得可以忍耐,而且还夹杂着些许甜蜜的味道。黑人借助自己的音乐,大声唱出那些曾经的磨难,不仅减轻了痛苦,更是告诉下一代:痛苦的经历也是一种财富,值得铭刻在记忆中。

《爵士乐》堪称一部说唱式乐曲,其创作背景是上世纪20年代爵士乐盛行之时,又恰值黑人北上迁徙的高峰时段。爵士乐保留了大量的非洲特色,采用非洲式的音响处理,兼具布鲁斯、拉格泰姆等各种音乐特征,形成了独特的音乐风格。非洲的鼓声和明快的节奏召唤着流散的黑人群体,也给走在迁徙途中的黑人带来力量。莫里森用爵士乐命名自己的小说,旨在使用音乐的符码述说本族的过去。所以黑人音乐担负着历史的呈现者的角色,它记载着黑人的记忆,唤醒了他们的反抗意识,也帮助他们建立了主体理念。而随着音乐的传播,黑人也获得了世界的认同。“认同不是一个事物而是一个过程,它是一种体验的过程”。黑人音乐正是抓住了这个过程,如同开启认同之门的一把钥匙,音乐为人们解读了自我和他者的内涵,也诠释了群体中的主体意识。[2]

三、大地母亲——历史记忆的活化石

对于本族传统的记忆、过去的生活、先祖的经历是流散在美国的整个黑人群体的集体追忆。失去历史的记忆,群体的精神世界就会变得荒芜,本族文化传承的链条也会断裂,这甚至会波及至下一代,导致现代青年黑人的无根、无源的漂泊心理。而对于下一代的文化与历史记忆的传承和民族的认同很大一部分要依赖女性、母亲的言传身教。美国文论家亨特认为,母亲是“本族文化与历史记忆的坚守者,也是一个族群的口头历史学家和下一代的领航员。”[7]她们是孩子成长的第一任导师,莫里森笔下的巫术女人,又被称为大母亲、大地母亲就承担了这一重任。

莫里森塑造了这样的一个女性群体,她们信奉本族的神话图腾、传统仪式、医术等,固守非洲的原生态文化,如同历史的活化石。这就使得她们的世界显得神秘和魔幻,在白人眼里,她们成了异端,被称为怪诞的“他者”,对此莫里森是这样解释的:“我很清楚,我的作品涉及的是一个不被西方认同的现实,这必然会引起西方的猜疑,之所以被猜疑不是因为它的不真实或缺乏族裔价值,而是我所涉猎的信息总是在传说、巫术和情感中出现。”[8]当黑人的历史、文化的本真和白人的普世审美观、是非标准发生冲突时,在现实社会中得到的评价就会是超常、怪异的代名词,原本自然的一切也就成了超自然。

《宠儿》中赛丝的婆婆贝比·萨格斯固守的则是传统的非洲信仰,她借助“林中布道”这种朴素的宗教仪式,教育她的黑人同胞要自信自爱,“爱我们的肉体,要深深地爱它。尽管他们不爱你们的肉体,他们鄙视它……可你们得爱它。”[5]莫里森用萨格斯的讲演来唤醒本族黑人,抛弃自我仇视,找回失去的自尊和自我认同。

四、融合——流散民族的认同之本

非洲作为黑人群体寻根梦中的祖地和想象中的终极家园,却是在美流散黑人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因为非洲只是流散在美国的黑人在人种层面上的根。几个世纪在美国社会的经历,尤其是多年被奴役的历史,“已使美国黑人成为一个与非洲黑人除了肤色以外并无多少共同点的新民族。”[7]这一点莫里森非常清楚,她深知在美国这个多元文化、多群族裔并存的国家,流散在美国的现代黑人要想生存、获得话语权,只能寻求民族认同,而且要把曾被祖辈排斥的异国他乡——美国,当作自己真正的家园。而这单靠反抗与暴力是于事无补的,因为在一个多元社会里,一个族群的立足之本是同时拥有本族文化的相对独立以及与其他民族的和谐并存。因此她的作品倡导融合而非单纯的对抗与固步自封,既要保持本族历史与文化的独特性,又觅求与主流社会的和谐共处,以求得本民族的世界认同:即精神上的非洲回归和现实中的世界参与。

莫里森研究专家库比契克曾坦言:“黑人不仅要尊重他们的精神遗产,也要调整自己去适应现代工业社会,这才能使生活更如意!”[9]在莫里森的作品中,美国南方是美国黑人最早的繁衍生息之地,也是他们群体历史记忆的承载地,在这里他们有了强烈的家园意识,也能够与白人的文化、价值观友好相处,如在《最蓝的眼睛》里,南方乔治亚黑人社区的人们既是基督教徒,又坚守本族的传统医术和仪式。当黑人老妪吉米生病时,他们不仅邀请了白人牧师来祷告,也无比敬畏的请来黑人治病术士开药方。在吉米的葬礼上,女人们为她缝制白色的婚纱期望她能见到上帝,同时又严格按照黑人葬仪为她举行各项仪式;在《所罗门之歌》里,莫里森借吉他这个人物形象,批评了偏激黑人的以暴制暴。吉他心中始终充满对白人的仇恨,他否认与白人对话的可能,针对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暴力事件,他主张以牙还牙,以谋杀对谋杀。而这种仇恨的情绪在《乐园》里得到了明确的抨击,该小说的场景是上世纪70年代一个叫鲁比的小城镇,莫里森不再关注迁居北方的黑人被拒绝、被排斥所遭遇的心灵戕害,转而是对黑人自我封闭的担忧,对黑人种族主义抬头的警醒。小说在开篇即讲述了一个血腥事件,一向以受害者身份出现的黑人这次成了暴力的制造者,九个黑人男子枪杀了附近女修道院里的五名无辜白人女子。“黑皮肤至上”的黑人种族主义气氛与号称“乐园”的鲁比镇本应具有的包容、豁达形成悖论。这种排外的黑人种族主义其实是对白人种族主义的低级效仿,也是莫里森一向反对的以肤色衡量人观念的体现,这不仅对黑人的民族认同有害无益,还会在非黑人社区引起新的疑虑和反感,无助于改变黑人的社会地位。如同杜波伊斯所阐述的美国黑人面临的“双重意识”:黑人要寻求的不是把美国非洲化,这是因为美国主流文化拥有对世界和非洲极其有益的元素;而他也不能因此漂白自己,摈弃其黑人特质,因为他的黑人血液流淌着传递给世界的信息,所以黑人应该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是一个黑人,同时也是一个美国人。

现在,黑人音乐如布鲁斯、爵士乐已经获得世界范围内的认可,它的普世意义表明,当今世界呈和谐中的多元主义发展趋势,其主流理念就是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要保持多元共生、互相尊重、和谐共处的态势。在这种大环境下,不同文化的相遇不可避免地会发生碰撞和摩擦,但也会在碰撞中相互吸取对方的精髓,只有保持这样的文化模式,一个民族才能应对他文化的冲击。完全的同化和排斥都是不可取的,因为民族、文化没有优劣之分,人们更关注的是一个文化的发展潜力、适应力和其所属群体的民族精神。所以认同不是单一的、排他的,而是建立在承认并尊重差异、实现不同文化对话的基础上的。[10]对于流散的黑人,非洲是他们永远的精神家园,他们从历史记忆、非洲故事中汲取力量,从而构建了他们健康向上的文化身份。这样的美国黑人才能拥抱世界,并被认可为世界民族之林中的一员。

王湘云认为,黑人族裔需要过去的记忆来定位他们的现在,没有历史就意味着他们未来的缺失;只有直面历史的个人记忆及集体记忆,黑人才能真正拥有其主体性。[11]莫里森借其小说告诉读者:流散黑人群体共同的历史记忆不仅记载了黑人在美国的苦难经历,也彰显了他们对这个新兴国家的文明进步所做出的贡献,这给予了年轻一代心理的荣耀和生存的力量。祖辈们所经历的爱恨情仇是他们构建自己的文化身份和生活目标的精神支撑,也是现代黑人群体获得主流社会认同和确立自己的主体意识、家园理念的关键。

[1]江杰英.论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J].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1).

[2]江玉琴.论《金鱼》中黑人音乐对流散黑人的认同性意义[J].外国文学研究,2012,(3).

[3]王玉括.在新历史主义视角下重构《宠儿》[J].外国文学研究,2007,(1).

[4]Rigney,Barbara Hill.The Voices of Toni Morrison[M].Columbus: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1.

[5]Morrison,Tony.Beloved[M].New York:Knopf,1987.

[6]Ellison,Ralph.Shadow and Act.New York:Random House,1964:90

[7]Hunter,Jef frey W.Toni Morrison.Vol 194,Detroit:Thomson Gale,2005.

[8]Evans,Mari,ed.Black Women Writers:1950-1980,A Critical evaluation[M].New York:Doubleday,1984.

[9]Kubitschek,Missy Dehn.Toni Morrison:A Critical Companion[M].Connecticut:Greenwood Press,1998.

[10]甘开鹏等.历史记忆、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J].贵州民族研究,2012,(5).

[11]王湘云.为了忘却的记忆[J].外国文学评论,2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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