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贵州苗族古歌中的创世神话
2014-08-15张维佳
张维佳
(四川大学,四川·成都 610064)
苗族古歌,即以歌唱的形式来叙述苗族古代社会生活,一方面它承载了苗族的历史,如关于苗族的起源、发展、迁徙以及苗族古代人民的生活与生产情况;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苗族人民对于世界的产生乃至万物的起源与形成的想象,以一种具有民族特色的语言与方式来描述。因而这些古歌的内容包罗万象,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与价值。流传于黔东南苗族地区《开天辟地》[1]古歌,主要由《开天辟地》、《运金运银》、《打柱撑天》、《铸日造月》、《射日射月》、《呼日换月》系列大歌组成,它详细地描绘了创世过程,根据其主要内容可以分为天地、日月两个系统。
一、天地系统
《开天辟地》篇首先以叙述天地初生为开始,如:“悠悠太初头年份,最初最初古时期,草草芭茅还不长,花花野菜还没生;天上还没有造就,地上还没有造成;没打银柱来撑天,没造日月来照明;什么都还没有造,不知生些什么好!”[1]其次,以四个老公公友央、甫方、劳栋养、修狃,哪个生来最早为疑问,追溯有关世界本源的问题。如:“第一个公叫友央,友央公公老人家;第二个公劳栋养,尖鼻子的劳栋尹;第三个公叫甫方,甫方公公老人家;第四个公叫修狃。他们四位来最早。”[1]“哪个生来最早呢?有个甫方最聪明,甫方才生来最早。甫方还是太小啦,不是他生来最早!哪个生来最早呀?”[3]“创世神话除了其具有人类一切行为的模式和判断标准这一重要功能之外,还构成了整个神话复合体以及仪式体系的原型。不同层面上呈现的每一种更新、重新开始、复归从前的观念,都可以追溯到‘诞生’的思想,而这又可以追溯到‘宇宙的创造’的思想。”[2]最后,以盘古开天辟地,讲述天与地的分离以及山川河流的形成,如:“盘古公公老人家,他从东方走过来,拿来一把大斧子,来劈两块薄板儿,两块裂开去两边,天上得到一块,地上也得了一块。”[1]“盘古公公英雄汉,说起话来像雷鸣,眨眨眼睛就闪电,呼吸变成东风吹,眼睛汇成清水流,头发变成柴和草,久久撑天太久长,身子散架落纷纷,盘古死后变山坡。”[1]
在原始宗教中,最先回答的往往是有关世界起源的问题,如希腊哲学家泰勒斯提出“万物的本原是水”,即是体现了早期希腊哲学朴素辩证的有机自然观。在苗族古歌《开天辟地》篇中则提出“云雾”是世界万物的本原思想,认为在天与地形成之前,云雾就已经存在了。云雾在不断地演变过程之中,渐渐形成了天与地。如:“哪个才是最聪明,哪个才生来最早?云雾也是很聪明,云雾才生来最早。”[1]云雾本原说反映了早期苗族人们尝试用观察到的自然物质来解释说明宇宙世界万物形成的原因,它是一种朴素的自然观。
《打柱撑天》篇则是讲述了盘古之后,由于天下坠不稳,如“天上三次跨下来,三次把它修整好;天下三次遭毁坏,三次造成山坡垴,千万山坡都造好”,[1]所以,四个老公公打造金柱与银柱撑天,如“哪几个人热心肠,他们四个老公公,四个老人去造柱?有个鲍公和熊公,有个葺公和当公,他们四个老公公,四个老人去造柱”,[1]神人甫方立起了金柱银柱来撑天,如“甫方手艺最高强,甫方来立撑天柱,直直来把天撑着,直直来把地支住。”[1]
由上述天地系统创世神话可以看出,苗族的创世神话一方面与世界其他国家民族创世神话具备相似的特征,另一方面苗族古歌是基于苗族文化基础之上产生的,因而也具有其特殊性。在苗族古歌神系之中,并未出现独一无二的主神,各个神人之间是以分工的不同为纽带联系在一起,而不存在地位上的高低贵贱,反映了早期苗族人民平等互助的观念以及热爱劳动的习俗。
二、日月系统
《铸日造月》篇首先讲述了用金柱银柱撑天之后,虽然天地已经稳固,但是天地之间依然一片漆黑,白天没有太阳,夜晚也没有月亮。如“回头来看那远古,最初古时远悠悠,茅草都还没有长,野菜花花还不生,还没铸日和造月,天上一片黑黢黢,地上一片黢黢黑,到处昏黑看不见。”[1]因而,天上地下来了四个老公公来铸日造月,如“他们四个老公公,四个老人打主意,商量来铸造月亮,铸造云坡的太阳。”[1]其次,铸造了十二个月亮和太阳,如“铸了十二个夜晚,铸成十二个月亮;铸了十二个时辰,铸成十二个太阳”,十二个金太阳分别对应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时辰。最后冷王英雄汉嘱咐十二个日月出没的顺序,如“子时出来子时转,丑时出来丑时回。一个出来走一天,不许哪个出差错”。[1]
在原始社会之中,人们的生存手段极为有限,日月与人类生存关系非常密切,因而日月受到人们的普遍敬畏与信仰,体现了早期人类对于日月的朴素认识。日月的形成本是宇宙中的自然现象与规律,然而在早期苗族人们心中,他们将日月的形成与变化做出种种想象,认为日月也是像人一样有劳作和休息。当人们开始从心理上不再像过去那样抽象地来看待这些自然现象与自然力量的时候,它们渐渐地转变为具有生命和思想的存在。铸造日月的过程,也反映了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转变,即形成了一种人与自然之间和谐而有序的关系。
《射日射月》篇讲述了由于十二个太阳与月亮不听嘱咐,随意出没而导致人们无法正常生活,如“从前十二个日月,人们怎样做活路,种出粮食养爹妈,种出粮食养娃娃。”因而英雄汉桑扎射掉十一个太阳和月亮,使得人间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如“他射出去十一箭,射中十一个月亮;他射出了十一矢,射中十一个太阳。”“造日月、射日月、叫日月等神话传说,反映了苗族先民对远古时期陨石坠落地球现象的记载。”[14]
无独有偶,在中国古代汉族文化中也有类似射日的神话传说。如《淮南子·本经训》云:“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4]
三、创世神话中的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
(一)自然崇拜
在苗族古歌中,自然崇拜观念十分广泛而普遍。英国人类学家、宗教学家泰勒在其《原始文化》一书中,认为万物有灵崇拜乃是一切宗教的起源,对自然的崇拜,是人将灵魂观念运用于自然物之上,使之神灵化的结果。灵魂观念乃是人类最早的宗教观念。
如《运金运银》篇中金子和银子都被赋予了人的形象,即是将人的本性附加到一个本来不具备人性的客观对象之上,使之变成人格化的神,“银子哭呀哭得惨,金子哭呀哭得惨,哭着不知去哪好!银子飞到天上去,金子飞到天上去,银住雷公大王家,金住雷公大王家,住在雷公家仓里,雷公把门来关紧。”[1]与此同时,自然界的其他动植物乃至山川河流等也被赋予了人的思想感情,如“有个蚂蚁心肠好,挑着纸钱串村寨,挑着纸钱串村卖,走在耇劳山岭上,山岭像只小脚杆,走得山岭打颤颤。”[1]
自然崇拜追溯其根源,即在于人们必须依赖自然才能生存,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早已与苗族先民的生活融为一体,在人的想象力作用下,这些支配人们日常生活的自然力,就变成了超自然与超人间的神物,因而自然界中的所有一切事物具有了神圣性,成为了被信仰与崇拜的对象。如宗教学家伊利亚德所说,“正如我们早先已经说过的那样,一块圣石之所以受到崇拜正因为它是神圣的,而不是因为它是一块石头。正式通过石头存在的模式而表现出的神圣性,揭示了这块石头的真正本质。”[5](P63)
与此同时,自然界的神灵也参与到创世活动之中。“一般而言,众神的名字要么是我们还在使用的普通词语,要么是我们早先使用过,而且很有可能发现其原初意义的普通词语。两者所指的都是基本的自然现象。”[5](P70)如类似于水神修纽的描写:“一撬山崩垮,再撬地陷落,大水滚滚流”、“修纽是个英雄汉,他从东方走过来,用个六拃喙长子,嗒嗒撞击那岩石,岩石粉碎纷纷溅,一天碎落六拃长,九天碎落一丈六,才容大船划过来”。[1]又如关于火神火亚敲石取火的叙述:“现时而今才有火,远古时候没有火。火亚立心有主意,跑到上边山冲里,拣硬岩石相撞击,砰砰击石溅火星,才得火来铸山坡。”[1]火神火亚是早期苗族人们火崇拜观念形象化的表现,它寄托了人类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的愿望,火亚象征着人类认知能力的神化。人类对火的认识与使用,是认识自然与改造自然的重要实践。火的发现与应用,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二)祖先崇拜
姜央作为苗族的祖先,在人们心目中,他是苗族人民对于美好世界理想与愿望的化身。如“姜央是个聪明人,姜央是生来最早。他来造鬼和造人,他造山坡生草草,他造水塘长浮薸,他造蚂蚱乱蹦跳,造狗打猎满山跑,来造耕牛犁田地,种出粮食咱吃饱。”[1]
与此同时,祖先崇拜发展到高级阶段的表现之一,即是由传说中的英雄转化而来。如“榜养朋荣英雄汉,一顿吃下九槽粑,一顿能吃九桶鱼,能吃得下三秤铁,九斤钢水淑淑口,两只耳朵冒凉水,水淌下来手上流,星星装在柚子里,一个肩头扛太阳,一个肩头扛月亮,扛着太阳上天去,扛着月亮上天去,说是假吧当真走,道士真吧当真走,已经走到半坡上,已经走到半空中,走到天空云坪坡,太阳烫得辣乎乎,烧着左边大耳朵,再烫也忍不松手。”[1]
苗族古歌创世神话中所反映出来的苗族先民的集体表象,即神人同形的特征,缩短了人与神之间的距离,并将自然界万事万物赋予了人的思想感情,寄托了早期苗族人们对于生活的美好愿望,表现了苗族先民在物质与精神实践活动中作为人的主体对客观外在现实的超越与改造,其实践创造的意义远远大于其思维本身的意义。“神话讲述着一个神圣的历史,也就是说,神话讲述一个发生在时间开头的原始事件。讲述一个神圣的历史就是对神秘的一种揭示,因为神话中的个体并不是人类,他们是诸神或者是文化影响。正是鉴于这种原因,他们的辉煌业绩构成了神秘玄妙的事。如果他们不向人类展示出这一切,人类不可能了解他们的行为。因此,神话就是在时间开始时所发生事件的历史,就是对在原初时间里诸神以及半神圣的生命所作所为事件史诗的吟诵。”[5](P49)
[1]燕宝.整理、译注.苗族古歌[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3.
[2](美)伊利亚德.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M].晏可佳,姚蓓琴,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第386页.
[3]胡晓东.苗族古歌中的日月神话浅析[J].贵州民族研究,2000,(4).
[4]何 宁.淮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8:574-577.
[5](罗马尼亚)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M].王建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