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青( 短篇小说)
2014-08-15曹志辉
曹志辉
1
吊脚楼旁的毛桃树开花了,粉红轻俏的样子。 柳树上那些紧拽的小芽苞, 也伸展开来,一副绿柳的模样了。
冬青站在朝南的木窗户往外看, 不远处的溪水边, 梨花也开了, 粉白的一大片。 梨树下, 一位穿着白T恤、 牛仔裤的女子正袅袅地走着, 细看,却是中学同学春芳。 她在广州一家玩具厂打工, 不到一年的功夫, 穿着打扮已不似从前。
春芳问她过得怎么样? 她不禁叹了口气。 半年前, 爹爹病逝, 贱狗哥受此刺激, 犯了疯病, 自己出面为他治病借的贷款, 眼看快到期了, 家里又急需买化肥了, 却是半个子儿也没能攒上, 穷得兜里布贴布的。
家婆在院子里撒了几把谷,几只母鸡咯咯叫着, 扑楞着翅膀, 纷涌而上。 大公鸡仗着粗壮, 雄赳赳地用臀部挤开母鸡,一面用鸡爪往垮下划拉着谷粒,一面不停伸长脖子哚着。 冬青的小芦花鸡在边上绕了几圈,挤不进去, 止不住探头在公鸡脚前啄了几粒, 被大公鸡狠狠地啄了一下。
家婆看见了, 也立马挥着竹叉巴来赶小芦花鸡, 边赶边骂: “ 瘟鸡子, 又来偷谷吃,麻雀子也想比着那雁鹅飞咧。”
惊得芦花鸡咯咯叫着, 趔趄着四下里逃窜。 细小的羽绒在空中飘舞, 如起起伏伏的心事。 听由家婆指桑骂槐, 冬青忍不住红了眼圈。
春芳见她窘迫, 道, 我过两天回厂, 你不如跟我一起去广州打工吧。 冬青小声说:“ 我倒是想去, 只是半夏还太小了。”
烟雨里的瑶寨莫名浸了一身轻愁, 家婆灶间的炊烟袅袅地升到村寨的上空, 飘来肉香阵阵。 半夏闻着肉香, 馋得直流口水, 她眼巴巴地跑进去: “ 阿婆, 肉好香吧?” 然而, 阿婆只是白了她一眼, 并不曾夹一筷子肉给她尝,还大声唤来孙子小敏, 把肉不停地往他口里塞, 生怕他吃不够。
半夏咽着口水, 怏怏地往回走, 她经不起馋, 死活缠着冬青要肉吃, 被冬青打了一巴掌, 更大声地嚎哭起来。 看到孩子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冬青心疼得不行, 撩起衣角, 替孩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牵着她进了厨房。
灶台旁, 只剩一只风干的胡萝卜, 冬青勉强切成片, 在锅里放了一丁点油, 炒熟了, 给半夏填肚子。
冬青牵着半夏回娘家去。 一路上, 翠竹清流, 如水墨画般徐徐展开, 淡雅别致。 小道两旁, 开满了蒲公英的小黄花。 远远地, 看见了外婆家的吊脚楼, 半夏像只小雀子似地欢叫起来: “ 外婆、 外婆”, 一头扑进正在苦楝树下纺棉花的外婆怀里。 棉线被撞断, 白花花的棉椎滚落在地, 外婆把小丫夹在腋下, 手里捏着线头, 沾了点口水, 把棉线接好。 怕娘心疼, 冬青也不敢提婆家的是非, 眼泪却瞒不过娘的眼睛。 娘红了眼圈, 说: “ 都怪我先前看错人家了, 让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撑灯时分, 贱狗哥不声不响地拿着手电筒出去了。 他去田埂边的草丛里捉青蛙。 青蛙被手电筒的光猛然射到后, 呆住不动。 贱狗趁着青蛙发呆的功夫, 迅速扑过去, 用双手紧紧捂住, 把青蛙放进蛇皮袋里。 好不容易捉回几只青蛙, 眼睛还被一只青蛙用尿射着了, 又肿又胀的。
娘摸黑去地里摘了一把青椒, 把青蛙剥了皮, 炒了蛙肉,把肥嫩的青蛙腿都夹到半夏碗里。
夜幕落下来, 鸟儿也归巢了, 喧闹的瑶村渐渐安静下来,虫声蛙鸣又格外响亮起来。
月光从苦楝树间倾洒下来,照在窗前, 像一幅素描淡彩。 谁家的孩子折了支叶笛, 吹出悠扬的曲调。 冬青躺在床上, 烙饼似的, 翻来覆去睡不着。
娘问, 你有什么心事?
冬青便和娘说, 想和春芳一起南下打工。 娘没有出过远门,虽心生不舍, 但她知道女儿一向的个性, 决定了的事情很难改变。 便说: “ 娘不能帮你别的忙, 半夏我替你看着, 你放心吧, 我不会饿着她、 冻着她的。”
冬青走的那天, 娘起得很早, 烧了香, 往南方虔诚地拜了拜: “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儿一路平安、 顺利。”
她勉强凑了些零散钱给冬青作盘缠, 又掏出几个热烘烘的煮鸡蛋, 让冬青带到路上吃。
冬青背着蛇皮袋, 一步一回头, 看到半夏在娘怀里哭喊着, 挣扎着朝她扑来, 她狠狠心, 强忍住泪水, 别过脸去, 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她和春芳一道, 在镇上挤上了去县城的中巴车, 然后又换了大巴, 去市里坐南下的火车。
火车特别拥挤, 春芳硬是把冬青从敞开的绿皮车窗里塞了进去。 这是一趟没有空调的闷罐车, 几无立锥之地, 各种异味混杂着, 扑鼻而来。 列车上的零卖工, 还推着小车来兜售各种食品, 直把人挤得怨声载道。
冬青还来不及站稳, 火车便咣当地唱着暗哑的歌谣,向南方驶去。
2
冬青走在广州的大街上, 嗓子干得像着了火。 路过小卖铺, 她想买瓶矿泉水, 一问, 要两元钱一瓶, 她犹豫了一下, 又把钱放回兜里。 见立交桥下的消防水笼头忘关了, 汩汩地往外冒水。 她快步跑上前, 凑过身去,捧了一大捧自来水, 大口大口地喝了几口。
穿过立交桥, 冬青不禁眼前一亮, 一家酒店门口竖着块红色的招聘启示, 正招收服务员。
酒店青灰色的外墙, 玻璃门自动旋转着, 眼看着两个客人进了店, 冬青探身往里看, 一盏落地水晶灯把大堂照得透亮, 流光溢彩的样子。 她刚要鼓足勇气踏进去,不料额头被转回来的玻璃门“ 咣” 地一声击中, 直撞得她眼冒金星。 顾不上摸一下, 紧跟着被门推进了大堂。她抬眼看见大堂正中有一座假山, 飞泉流瀑, 听得见水声潺潺。 居然还种着荷, 荷下有金鱼在欢快地嘻戏。 大堂右侧的咖啡厅内, 萨克斯如泣如诉。 娘做的那双绣花布鞋, 已洗得发白, 先前断裂的地方, 缝上线头, 才勉强穿了两天, 又裂了口子, 像一张愁苦的脸。 此刻落在光洁可鉴的大理石地板上, 更让她羞愧难当。 她摸了摸胸口, 稍稍安下神来, 怯怯地问一位前台的服务员:“ 请问这儿要招人吗?”
那女孩朝里指了指, 说方经理在里边。
冬青推门进去, 一位衣着讲究的女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她正是负责餐饮部的方经理, 深蓝色制服上, 别着雅致的胸花, 头发纹丝不乱地盘在头顶,冬青暗想: 这女孩长得真是俊俏。
冬青说明来意, 方经理冲她微笑着说: “ 你先填张表。” 看冬青籍贯写着湖南二字, 方经理心里念道: 原来是个老乡。 又见她笑起来眼如杏仁, 水灵灵的样子, 月白色的衬衣干干净净, 脚上的布鞋虽烂, 却也是干干净净的。 便说: “ 你明天上午来面试吧。”
第二天上午八点, 冬青临时找春芳借了一双球鞋, 准时来到酒店。
一共聚了十几人面试, 轮到冬青了, 跟气质优雅的方经理面对面站着,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脚。 方经理呵气如兰, 她紧张得手心里都攒出汗来, 心里暗暗自卑, 觉得方经理像个天鹅, 自己像个丑小鸭。
这种自卑感在心里一闪而过, 她不停地给自己打气: “ 别紧张、 别害怕。都是人么, 又不会吃了我。” 她抚平微微上翘的衣角, 努力恢复常态。
方经理问: “ 你之前有没有在酒店工作过?” 冬青记起春芳说过, 当人家问有没有工作经验时, 一定要说自己有, 不然人家看不上。 就立马点头道:“ 有啊, 有的。 我们瑶家做酒时, 我常被叫去帮人端茶送水, 添菜打饭呢。”
方经理笑了, 说: “ 那么, 如果客人来我们酒店, 你应该怎样招呼他?”
方经理话音刚落, 被冬青一个箭步跨上前, 牢牢地挎住了双手, 热情地按到座位上, 用浓郁的瑶乡口音道: “ 欢迎你到咯里呷饭。” 方经理完全没料到冬青会来这种动作, 身体下意识一紧,颇有些不快。
她脸上那种毫无芥蒂的笑容, 又让方经理控制不住, 笑了起来, 说: 这样热情过了头的话, 客人会被你吓跑的, 知道不?”
冬青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脚尖, 也咧嘴笑了。
方经理又问: “ 你能听懂白话不?”
冬青一听这话, 立马低下头去,一边不自觉地用脚尖在地上划着圈。
实话说, 从瑶村出来, 除了能听懂普通话, 对于广东方言她可是一句不懂。 想老实回答不会, 可转念又想,不会我认真学就是了啊, 要是因为不会白话而找不到工作, 那多冤哪? 这么着回老家, 不是连车费也白搭了吗?不混个人样来, 怎么好意思回家?
这么想着, 一心想得到这份工作的她, 抬起头来, 看着方经理, 使劲地点了点头: “ 能的, 能听懂的。”
不料方经理又问: “ 那你会说白话吗?”
冬青膛目结舌, 她哪知道说白话啊, 但事已至此, 她只得含糊其词地点头。
“‘ 请问您想点什么菜?’ 用白话怎么讲?”
冬青愣了一会, 勉强用说英语的语调, 别扭地说: “ 请问你想吃嘛咯菜?”
一屋子人再也忍不住, 笑得前俯后仰起来。
冬青见她们一个个笑弯了腰, 不由得涨红了脸, 皱着眉, 索性横下一条心来: 我也不是来给你们笑话的, 我第一次来广东, 听不懂这边的方言, 有什么稀奇的。 但我一定能学会的, 酒店要我便罢了, 不要我, 我就上别处找工作,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
这么想着, 心里反而坦然起来了, 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方经理故意逗她说, 你连白话也不会说, 那说说你有什么特长吧。
冬青说: “ 我特长可多, 我会采茶, 会唱歌呢。” 于是, 她立定站好, 将两手握在胸前, 一板一眼地唱起来:“ 甜茶一杯真有心, 哥哥不要太用心, 妹妹生来丑又蠢,没有言语表心情。” 一边唱, 一边跳瑶族采茶舞。 冬青家屋后种了苦丁茶, 娘生下冬青后, 略读诗书的舅舅, 便为她取名冬青。 冬青从小随娘采茶、 烘茶, 满室茶香中, 学会了这些瑶歌。
她的声音清扬婉转, 如山泉般流进心田。
见方经理颔首微笑着, 冬青止不住又唱一首《 瑶家苦》 , “ 瑶家苦来瑶家苦, 蕨根苦菜来填肚。 瑶民日子似黄连, 受尽苦来无处诉。 寒冬腊月盖蓑衣, 身上衣服补打补。 千山万岭都住过, 小米高梁好日子。 天下最苦是瑶民, 过年无米无肉蒸。 瑶家苦情说不尽, 白了头发没处住。”
她边唱边跳, 泪眼迷离中, 仿佛看到苦命的娘和女儿半夏, 嗓子慢慢哽咽起来, 像堵了什么东西。
方经理看她唱得掏心掏肺的样子, 也红了眼。 又见她穿着打扮虽土气些, 却质朴灵慧, 又显出一种格外的执拗来。 心里不免又添了几分同情与好感。 想, 这女孩虽刚从农村走出来, 一句白话也不懂, 好好调教一下, 日后说不定倒是一个好帮手。
便问: “ 你会干什么活呢?”
冬青一听这话, 立马点头说: “ 我什么都能干的, 方经理您让我干什么活我都乐意, 哪怕是扫地、 洗厕所呢,我都乐意, 只要有份活儿干就行。”
方经理沉吟了一下, 破例留她下来试用三个月。
冬青眼巴巴地看着方经理点了头, 立即拍着胸脯保证道: “ 我做牛做马也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就这样, 冬青住进了公司员工宿舍, 四人一间, 包吃包住, 每月还能拿到上千元工资, 跟从前的日子相比,真是幸福。
方经理借她一台录音机, 她得闲便学说广东话。 录音机里传来男声: “ 我母鸡呀”, 她止不住大笑起来, 原来广东人把“ 我不知” 说成“ 我母鸡” 呢, 真有意思。
看着来酒店消费的人一掷千金, 有些菜只是蜻蜓点水般动过一两筷子便倒掉了, 她很是惋惜, 想, 怎么一顿饭吃掉这么多钱呢, 真是可惜了, 要是捐给村里的娃娃们, 不知能买多少铅笔和作业本呢。
再看那些随父母来吃饭的小孩子, 个个穿得像王子公主, 想起自家那光着屁股到处爬的半夏, 想: 人与人真是不一样啊。
她每日里殷勤地给客人倒茶递水, 铺桌收拾, 早上集训时, 把胸部挺得高高的, 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春节的时候, 冬青把省吃俭用下来的工钱悉数交给娘, 替贱狗哥还了治病的贷款。 更让一家人意外欢喜的是, 冬青还趁酒店更换设备, 低价抱回了一台二手电视机。
3
花城的春天来得迅速和热烈, 紫荆花开了, 整条街像飘着玫瑰色的云。 走在花树下, 清香满径。 但冬青更喜欢酒店外墙上卧着的那丛迎春花, 黄灿灿的小花朵,从翠绿的青藤上跳脱出来, 让她想起家乡的味道。
一位叫大伟的熟客, 带来一大帮朋友, 他把大哥大竖在桌上, 对冬青说: “ 阿青, 帮我泡壶苦丁茶来。” 他是个房地产开发商, 因喜欢冬青的伶俐活泼, 所以每每让她递茶倒水。
冬青泡了茶斟上来, 微笑着垂立在侧。 在酒店上班,不用风吹雨淋, 冬青肤色白晰了许多, 越发出落得如莲般清新。
一桌人热热闹闹地吃饭, 冬青一面殷情更换碗碟,一面听他们闲聊, 暗中学习白话。
客人买完单走后, 冬青收拾餐桌时, 见大伟的大哥大立在桌上, 心想, 看不出这人倒猴急的, 这么贵重的东西都忘了拿, 她赶紧交到收银台那里。
大伟忙完工作, 想起那只丢失的大哥大的时候, 已是晚餐后。
他找到店里, 冬青立即把大哥大递给他。 见大哥大失而复得, 大伟高兴地从包里拿出几百元钱, 说要感谢她。
冬青急忙推辞: “ 您是我们的客人, 帮您看好东西是份内的事情。”
大伟便说, 那改天我请你吃饭。 冬青一个劲地拒绝: “ 这是我该做的事情, 用不着客气的。”
第二天下班时, 果然看见酒店不远的街角, 停着大伟那辆乳白色的奥迪,大伟把车窗玻璃摇下来, 冲她招招手,一脸温和的笑。
冬青推辞不掉, 只好上了驾驶室的右座。 进了花城大酒店, 两人选靠窗的座位坐下。
大伟让冬青点菜, 冬青微红着脸,浑身不自在, 说: “ 我没所谓的, 你点什么都可以的。” 她一来广州便在酒店当服务员, 从来都是立在客人身边, 为客人端茶递水, 还从没像模像样地在酒店坐下来吃过饭呢。
服务员说店里有新上市的阳澄湖大闸蟹, 大伟便说, 来四只吧, 冬青一听一只要168元, 骇了一跳, 立马摆手制止: “ 这么贵呀, 我不吃了。 要点的话, 就点一只你自己吃吧, 我吃点青菜就行了。”
大伟笑着说: “ 没关系的, 要不是你帮忙, 我的大哥大都掉了, 算算, 能吃多少只蟹啊?”
冬青这才不吱声。 她再也不让多点菜, 大伟点一道菜, 她便制止道: “ 够了够了, 吃不完, 浪费了多可惜。”
“ 还没吃呢, 浪费什么啊, 再说,我挺能吃的咧。” 大伟不由分说又加几道菜。
大闸蟹上桌后, 冬青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又不好意思问大伟, 弄了半天, 只勉强把几个蟹腿掰下来, 放在嘴里嚼了嚼, 没吃出特别美的味道。又连壳带肉地咬下蟹螯, 这才看到一点嫩白的蟹肉。 她用筷子剔出来吃了,味道倒也鲜美。
最后剩下只圆溜溜的蟹脐, 冬青咬了一下, 见丝毫没反应, 想, 这么个东西贵得离谱, 还这么坚硬, 要用手掰开那硬壳, 又不知从哪里打开。
正发愁呢, 大伟从她手里接过来,把蟹身翻转, 动作娴熟地掀开蟹腹部的一个白盖, 把它扯下来, 露出里边金黄的蟹黄, 大伟说: “ 螃蟹最营养的部分在这里。”
冬青不好意思地接过来, 咬一口,道: “ 果然味道鲜美, 与我老家小溪里的蟹不可同比。”
大伟只是微笑着, 看着冬青吃。
服务员帮她换了干净的碟, 她回想自己刚来广州酒店见工时的尴尬事,当笑话说给大伟听, 把大伟乐得直笑。
这时, 夜幕已完全落了下来, 城市里华灯初上, 刚下过雨的街道干净极了, 窗玻璃上隐约可见冬青粉黛不施的脸, 大大的双眼皮, 俏而挺的鼻子, 笑起来时, 嘴角优雅地向上展开一道弧线, 纤尘不染的样子。
一位卖花的小女孩走过来, 她怀中有一大束玫瑰, 其中竟有少许紫色的玫瑰, 大伟把紫玫瑰全挑了出来,递给冬青。 冬青不好意思, 把它们置放在洁白的餐桌上,显得古朴而典雅。
临座忽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一辆载着巨型蛋糕的餐车驶过来, 原来, 一位头发斑白的教授在此度过他六十岁的生日, 学生们为他点唱了一首《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冬青颇受感染, 和着节拍跟唱起来。
大伟颇有些心动,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放松、 这样开心了, 很多时候, 他的生活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 不停地连轴转, 没完没了地应酬, 没完没了地举杯, 心早已麻木了。
大伟点唱了一曲《 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 , 他手持话筒, 眼神看着冬青, “ 你像那天上月亮, 停泊在我的心房。”
歌词婉转动人, 冬青心里隐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吃饱喝足后, 冬青见大伟买单时掏了一大叠钞票, 心疼地说: “ 呀, 这一顿饭怕是吃了一头猪的价钱, 多浪费啊。”
大伟笑了: “ 阿青啊, 这点钱算什么啊, 人生最重要的是开心。”
冬青道: “ 养一头猪要一年的时间呢, 得打多少猪草啊, 多不容易啊!”
大伟说: “ 我又不养猪, 赚钱不用那么辛苦的。”
临了, 冬青觉得可惜, 重又坐下来, 仔细把汤里剩下的虫草、 老鸭捞出来, 递到大伟碗里, 让他吃, 自己又多吃了些。
实在撑得慌了, 她才站起身来, 正要离席时, 又回身看了一眼饭桌, 瞥见桌上那杯红茶, 还剩了三分之一, 便端起茶杯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道: “ 别可惜浪费了, 都是花钱买的。” 冬青又把剩下的菜打好包, 要大伟带回家去。 大伟说, 自己老婆孩子都移民去了美国, 不在家里开伙的。 冬青便说, 自己的表姐明天过来玩, 带回去让她尝尝吧。
大伟笑了, 这女孩机灵俊俏, 还这么实心眼, 跟别的女孩有些不一样。
冬青回宿舍时, 大伟目送着她的背影, 心里竟突突地, 像有只小鹿在撞, 他不由得笑自己: 这是怎么了, 都刀枪不入的年纪了, 难道会为这个小姑娘动了心?
4
一大早, 表姐小红就过来了。 她眉梢上挂着喜色,兴冲冲地告诉冬青, 同事给她介绍了一个广州男人, 要去天河百货公司门口会面。
她细长的申字脸, 两只眼睛像生了分, 彼此疏远着,颧骨稍稍突出, 加上个子高挑, 整个人看起来颇像一只长腿的鹭鸶鸟。 从老家出来打工后, 她越发看不起在农村的土鳖老公, 不久就离了婚。
她见桌上打包盒上印着“ 花城大酒店” 几个字, 便瞪大眼睛, 夸张地啧啧: “ 哦唷, 你发财了呀, 去这么高级的五星级酒店吃饭?”
冬青说, 不是啊, 是一个朋友请客。
小红用颇暧昧的眼神横了她一眼: “ 哼, 可别骗我,说, 你们俩都到哪一步了? 他肯这么为你花钱?”
冬青就急了, 用手点着她的额头道: “ 看你都想到哪去了? 成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也不怕想晕了脑壳。”
小红缠着细问, 冬青就说是店里的一位叫大伟的常客, 因为她捡到他的手机归还给了他, 非要请她吃顿饭答谢。
“ 原来这样啊。” 小红说: “ 你真傻, 不知道把手机留下来自己用啊, 吃他一顿还算便宜他了呢。”
听说大伟老婆孩子都去了美国, 小红眼睛里放着光,嘴上却不再说什么。 想, 别看冬青这家伙傻兮兮的样子,却总是比自己运气好。
小红精心梳洗打扮, 拿了冬青的水晶发夹别在头上,临出门时, 还特意把一本新买的《 知音》 杂志, 牢牢地扣在手里, 冬青见了她这个动作, 有些奇怪, 问: “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看书了?”
小红故作神秘地抿嘴一笑, 说: 不兴我也文艺点啊。她昂着头, 嘴里哼着小曲: “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大小燕。” 出门去了。
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公交车, 小红终于赶到了天河百货门口。
小红盯着过路的小车看, 猛然看到自行车停靠点, 有一位骑着辆旧自行车的男人, 一只脚点地, 另一只脚在踏脚上晃来晃去。 手里也高举着一本《 知音》 杂志, 正东张西望。 阳光下, 他的影子挫挫的, 皮肤黝黑, 胡子拉碴的样子。 小红立马拉下脸, 嘴角翘起来, 这不明显是个混得不怎么样的衰仔么?
她转过脸去, 趁他还没发现自己,赶紧把书收进包里。 心里暗骂, 这衰人, 昨天在电话里试探他, 问他坐几路公交车来, 他还说自己有车呢, 感情是这么个破自行车啊, 亏他还好意思说得出口。 切, 文嫂介绍时也不弄清楚情况, 害我白跑一趟, 真是费时又费力。
她失望地一跺脚, 连招呼也不屑跟对方打一个, 把长腿一伸, 径直跳上一辆公交车。
她转回冬青宿舍, 把约会的情形说给冬青听, 把那广东男人贬损了一顿,笑道: 让那衰仔傻等着去吧。 把个冬青笑得直说肚子疼, 指着她说: “ 你这没良心的就专给人放鸽子, 还把自己装扮成文艺女青年去哄人, 人家好歹还不装呢。”
这话, 冬青也就没心没肺地说了,小红却记在心上了, 恼她看不起自己,越发想找一个条件好的男人给她看。
她嘴上说着: “ 好妹妹, 姐也不怕你笑话, 改天你见到大伟, 让他给我介绍一个, 好不好?” 又把身子贴过来,右手腻腻地搭在冬青的肩上。 热哄哄的气息吹得冬青的脖子痒痒的, 像爬过来无数只小蚂蚁。
冬青受不了她这股亲热劲, 难为情地笑了笑: “ 我又不跟人很熟, 怎么好意思跟人家说这些呢?”
小红便撅着嘴, 佯装生气道: 好歹表亲一场, 连这么点小事, 也不肯帮人家。”
冬青说: “ 好了, 好了, 有机会我替你留意就是了。”
小红这才从桌上抓了把花生, 扭着屁股回去了。
冬青正要挽上头发, 这才记起,水晶发夹被小红戴走了。 她只得把头发重又放下来, 用素色手帕随意地将头发挽了个马尾。
出得门去, 看到路边有几丛绿绿的狗尾巴草, 悠然地散发着乡村童年的味道, 忍不住蹲下身来, 欣喜地触摸着那些柔软的狗尾巴草。
一只黑鸟忽然跳到她跟前, 细脚伶仃的, 瘦且丑, 尖细的嘴几乎要啄到她的脚了。 把她吓了一大跳, 细看才知道是邻居豢养的一只乌鸦。
在瑶乡, 乌鸦被视为不吉利的鸟,有道是“ 乌鸣地上无好音。” 她不禁有些厌恶, 狠劲跺了一脚, 把那乌鸦吓了一跳, 嗓门粗哑地“ 嘎嘎” 叫着飞走了。
冬青正低头想心事, 冷不防门卫递过来一份电报, 冬青接过来一看,是叔叔发来的。 只简单地写着: “ 娘腿疾速归。”
冬青心下揣摸, 娘那么要强的一个人, 如果不是重病, 怎会让叔叔拍来电报?
因电报是按字计价的, 叔叔一方面节省电报费, 一方面又担心写得太过详细, 怕冬青承受不了。 所以修来改去, 只剩下这么简短的几个字。
冬青越揣摩, 心里越觉得害怕, 怕万一娘有个三长两短, 自己这一生就再没个依靠了。
不由得手脚疲软, 像被人抽去了主心骨, 倒在了地上。
一位小姐妹扶她在大堂坐下, 给她倒一杯白开水, 劝道: “ 也许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严重, 你赶快请假回去看看你娘吧, 不要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冬青这才起身, 向方经理告假。 提起自己苦命又好强的娘, 止不住又泪往外涌, 方经理略劝了两句, 让她只管放心回去, 好好服侍母亲, 店里的事情交给其他的员工做就好了。
买票的队伍像条长龙, 轮到冬青时, 当天的火车座位票已售完, 她只买到一张站票。 她一只手挎着包, 一只手紧捂住装有工钱的口袋, 挤进热浪翻滚的绿皮车箱。 站了好几个小时, 瞌睡虫来了, 她怕睡着了钱被小偷偷走, 只得使劲摇晃一下脑袋。 到了后半夜, 她求别人好歹让她挨半边屁股坐下。 身子悬着, 心里七零八落的, 惶恐着,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火车进了站。
下了火车, 又转汽车, 回到老家的县城里, 一路小跑到了叔叔家。
见冬青回来, 娘乌黑内陷的眼里, 闪过一抹惊喜。 她勉强从沙发上站起, 痛得直咧嘴, 冬青连忙制止她。 她瘦得皮包骨, 整个人像得了脱水症, 两条腿已严重变形, 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细线, 鱼尾纹像深深地刻在眼角了, 怎么也抹不平的样子。
娘才刚过60岁,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 病魔不仅无情地褪去了娘的容颜, 又肆虐地把她折磨成这般模样。
叔叔把冬青拉到一边, 悄声说: “ 医生说你娘得了骨癌, 要去省城里进一步检查确诊。”
叔叔的这句话, 如同晴天霹雳。 纵使头脑里有千万种设想, 她也没想到娘得了这种恶疾。 她含了泪, 即刻启程, 和三哥一道坐长途汽车送娘去省城医院。
冬青叔叔家也没多少余钱剩米, 他悄悄拿出几百元递到她手里: “ 冬青, 我是手长袖子短, 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冬青一路扶娘几经转车, 到了省城医院, 挂了专家门诊, 好不容易轮到娘了, 照了CT, 经过仔细检查, 老医生扶了扶老花镜, 摇摇头, 确诊是骨癌。 冬青的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她把一个月的工资全部掏出来, 一把塞进医生口袋里, 央求道: “ 医生, 求求您救救我娘吧。”
老医生还给她, 说: “ 你这是干什么呀?”
“ 求您想尽办法救我娘一条命。”
医生沉吟了片刻, 说, “ 要不, 做个切片检查吧, 癌细胞已经转移的话, 再长也活不过半年了。 如果还没有转移, 就行手续治疗, 也许能多活两年。 不过, 得花一笔不菲的医疗费。”
听医生这么说, 冬青马上把同来的三哥拉到一边,说: “ 我们几兄妹凑钱给娘救命吧。”
三哥弯着腰, 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抽闷烟, 半晌不表态。
他脚下已丢了一大堆烟屁股, 冬青见他又点燃了一支, 烟灰一点点地往下掉, 眼看着红红的火星又燃到了烟屁股, 快烧到手指头了, 三哥还是面无表情, 一声不吭。
冬青急了, 使劲摇晃他的肩: “ 你倒是说句话啊?”
三哥抬起头, 满面愁云, 半天只挤出来几个字: “ 娘都病成这样了, 估计也难治好了。”
冬青说: “ 那你也得拿个主意, 不能眼看着娘病成这样撂下不管吧?”
三嫂见冬青逼着三哥表态, 忍不住蹦足达出来, 说:“ 你不要老缠着你三哥扯东扯西没完没了, 他上面还有大哥二哥, 有本事你找他们作主去吧。”
冬青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出, 见三嫂插嘴, 便直视着她, 话语像机关枪似地扫射出来: “ 这是我们兄妹之间的事情, 有你说话的份? 你不是我娘身上掉下来的肉, 外人怎能体会到娘亲的疼痛。”
嫂子没想到冬青会说出这种话来, 脸上挂不住, 忽啦一声跳起来: “ 好, 我是外人, 我走, 我走!” 一面哭,一面要拉走三哥。
三哥一时心头火起, 猛然站起身来掀了她一个耳光:“ 你咯呷饭婆娘, 一天到黑除了乱吼, 还懂什么?”
三嫂本想趁势耍赖, 拉上三哥走人, 没想到他丝毫不接砣, 就横着身子, 冲他身上撞过来, 不料被三哥打了一巴掌, 便死劲撒着泼哭: “ 好, 你们兄妹一起欺侮我。”
三哥道: “ 你个芋头婆, 还好意思哭, 亲情是什么? 打断脚还连着筋咧。 你哭死也不会明白的。”
三嫂捂着大脸子, 蹲下身来嘤嘤地抽泣着。 看三哥是真伤了心, 动了气, 也不敢再说什么。
娘拄着拐杖, 从病室里一拐一拐走出来, 抹着眼泪说: “ 我是前世作了孽, 得了这种病, 做手术也是个废人了, 顶多也是多受苦, 别连累大家日子不好过。”
她说什么也不肯再做切片检查,即刻要动身回家去。
冬青长叹一口气, 只恨自己没本事赚大钱, 连至亲病了都无能为力。见娘执意要回家, 冬青只得收拾了行李, 和三哥搀着母亲, 仍旧挤了长途汽车, 回到村里。
5
瑶村的荷花败尽, 只剩些深褐色的残枝, 在秋风秋雨里飘摇不定。 榆钱也熟了, 一大串一大串地, 铜钱似地从树枝上垂下来, 风一吹, 哗啦啦作响。 冬青和娘并排躺在黑暗中, 耳旁传来娘压抑的呻吟声, 冬青心里一阵阵绞痛。
看着那一弯下弦月落寞地挂在树梢上, 冷冷的清辉, 在婆娑的树叶中渲染开来, 似随意绘就的一幅水墨画,又似人生旅途若无若有的灰色暗示,冬青心里悲凉, 嘴上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娘。
娘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冬青只恨自己不能替娘生这场病。 她不由悲从中来, 泪水汹涌而出, 又怕娘听见她哭, 只得扯住被角掩住口, 低低地抽泣着。
娘疼得实在受不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呻吟。 冬青起身找了一片安定, 又从暖水壶里倒来一杯开水, 扶着娘吃下去。
听人说土豆汁能治这个病, 冬青就把土豆切成细丝, 用土法子榨成汁, 劝娘咽下去。 娘越来越依赖冬青, 精神稍微好一点的时候, 就断断续续跟冬青说些体己话, 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 翻出来跟冬青说。
娘又后悔替冬青寻错了婆家: “ 早知如此, 不如在近处寻个人家了, 还能相互有个照应。”
痛疼袭来, 娘哎哟一声, 身体痛得蜷成一团。
冬青起身给娘揉腿、 捶背、 按摩,尽力替她减轻一些痛苦, 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娘实在痛得无法忍受了, 高喊: 死老头子, 你早些带我走, 别让我再遭罪了。” 冬青一面安慰她, 一面找村里的赤脚医生来打止痛针。
亲友们三三两两前来探看一下病情, 无非是说些无关痛痒的宽慰话, 或是一些道听途说的土方子, 也别无他法。
表姐小红也来了, 她从塑料袋里掏出几个鸭梨和一盒外包装十分鲜艳的养生精, 堆放在床前青灰色的矮柜上。
见姑妈病成这样, 她颇感惊讶。 问冬青: 酒店那边的工作怎么办?
冬青说, 已向方经理请假了, 工作的事情只能等娘病情好转后再做打算了。
冬青又问: “ 你呢? 怎么想起这个时候回家了?”
见冬青问起工作的事情, 小红脸微微一红, 说:“ 我听说姑妈得了重病, 特意请假回来看一下, 过两天就回去的。”
冬青哪里知道, 小红此番从广州回到家乡, 原是迫不得已。
她因为一时心起贪念, 把一位熟客忘在餐桌上的钱包据为己有, 被老板炒了鱿鱼。 在街上逛了好几天, 到处找工作, 不是嫌店脏, 就是嫌活累, 没有休息日。 好不容易在芳村一家卖猪肚褒鸡的店里安下身来, 那是一家大排档, 在食街的尽头, 一间小门脸, 临街搭建了一个大棚, 能摆下一二十张桌子。 白天很少有客人光顾,华灯初上时, 这里便异常热闹。
小红被使唤着, 一会儿上菜, 一会儿给客人换碟,她撅着嘴, 板着脸, 穿着高跟鞋在油污满地的餐厅里来回跑, 只恨自己分身无术。 活脏累不说, 店老板夫妻性格不合, 常常跳起来吵架。 老板娘矮胖, 脾气暴戾, 用潮汕话骂人时, 那些分不清声韵母的句子, 炸弹般一连串往外爆炸开来, 直把她炸得心惊肉跳的。
老板娘本来对外来的打工妹心怀敌意, 对小红, 更是不给一个好眼色看, 觉得她有股狐媚气。 小红蹲在小店里的大水盆边, 洗着满是油渍的碗, 心里很怄火, 手一滑, “ 砰” 的一声响, 一只饭碗掉在地上, 裂成了两半。 老板娘像个肉球般迅速滚过来, 指着她的鼻子骂:“ 细佬, 魂不守舍的, 想着勾引谁哪? 快赔钱。”
小红心里暗骂: 就凭你家那獐头鼠目的小男人, 我还不稀罕呢。
勉强在店里上了一个月班, 恰逢农忙, 她领了工资便卷铺盖回家了。
她不疼不痒地安慰了姑妈几句, 对冬青说: “ 不如我替你去跟老板请个假, 说明一下你娘的病情吧。”
冬青说: “ 也好。”
6
小红回到广州, 直奔冬青工作的酒店。 眼看员工都穿着整洁的工作服, 体体面面的样子, 很是羡慕。 转念一想, 看姑妈的病情, 冬青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何不趁机取代她在酒店的位置呢?
一连几天,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守在酒店门口。 终于等到正要外出的老板, 她迎上前去, 说: “ 我表妹冬青以前是餐饮部副经理, 现在她另找工作了, 我怕酒店缺人, 所以前来补缺, 您要是肯收下我, 我一定会比冬青干得更出色。”
老板见她口齿伶俐, 将信将疑地说: “ 冬青辞工了?我怎么没听说过呢? 餐饮部归方经理负责, 你跟她说好了。”
她又找到方经理, 说明来意, 方经理看了她一眼, 见她说话行事都带着风尘女子的味道, 顿生疑心, 只是冷淡地说: “ 我们酒店现在不缺人。”
小红看着方经理离去的背影, 气得直跺脚。
她百无聊奈地走在街上, 盛夏的风, 狗舌头一样舔过她的脸, 湿润温热, 棕色的尼龙衬衣粘紧在身上, 像不透气的蒸笼, 浑身湿腻腻的, 喉咙也干得像冒烟。
她在路边的小店买了瓶矿泉水, 仰起头, “ 咕” 一口气恨恨地喝了一大半。 她不信, 偌大个广州, 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一辆运沙子的工程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扬起的灰尘呛得她无法呼吸。
她眯缝着眼, 小声骂道: “ 不长眼啊?” 扬手弹了一下落在身上的灰尘, 忽然醍醐灌顶, 大伟不是房地产开发商么, 说不定能帮到自己呢。
她又折回酒店, 在服务台打听到大伟的电话, 便去公用电话亭拨了号码, 听到那端传来大伟的声音, 她娇滴滴地说: “ 大伟啊, 我是冬青的表姐小红咧。” 大伟听到冬青两个字, 立马竖起了耳朵。 这些天, 他一直在打探冬青的消息。 听酒店员工说她娘病了, 回老家照顾娘去了。 也不知到底怎么样了, 心下正惦记着呢, 听说是她表姐打来的电话, 连忙问: “ 阿青怎么样了?”
小红扭动身子, 咯咯笑着说: “ 见面再说吧, 你什么时候方便呢?”
两人约好在一家湘菜馆见面。
挂了电话, 小红赶紧跑到对面一家理发店做了个发型, 把刘海吹得高高的, 梳了个马尾, 又用深棕的眉笔精心修过眉, 描了眼线, 涂上玫瑰色的口红。 从行李箱中左挑右拣, 挑出一件湖蓝色小背心, 一件大红的尼龙外衫, 下身穿一条花白的紧身牛仔裤,脚蹬一双时髦的圆头皮鞋。 她朝镜子笑了笑, 微眯着眼, 显出些娇媚的样子。
大伟把奥迪车泊好, 走到大厅时,小红早已打扮得像只火鸡似地候在大厅了。
她见大伟身材高大健硕, 眉目疏朗, 很有派的样子, 心下欢喜, 立马迎上前去, 热烈地握住他的手, 说:“ 可等到你了。”
迎宾小姐过来引路, 她马上端起架式, 昂首挺胸来到预订的包厢里坐定。
服务员递过来一本装饰精美的菜谱, 见大伟冲她点头示意, 她便接过去, 翻看起来。 毕竟很少外出吃饭,哪道菜好吃, 心里也没谱, 又怕大伟看出自己没见过世面, 分不出菜品的好坏来, 小瞧她, 就麻着头皮点了几款名字漂亮、 又稀罕的海鲜, 如花螺、蝴蝶鱼等, 又要了两份虫草花旗参汤。
对大伟来说, 湘菜店里的汤和海鲜, 不过是应景菜而已, 他更喜欢的是这家店的剁椒鱼头和干锅土鸡, 但他只是好脾气地看着她笑了笑, 并不打断她。
等小红点完菜, 大伟再加了两道喜欢吃的湘菜。
汤上桌后, 小红吸溜有声, 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等清蒸蝴蝶鱼上来, 小红一边吃, 一边用筷子不断地夹给大伟。 大伟拦住她, 他无心吃东西, 直问, 不知冬青的娘到底病情如何了?
小红答非所 问, 直说: “ 好热啊”, 一面顺势脱了外衣, 露出湖蓝色的小背心来, 两只乳房颤悠悠地,像要从窄小的背心里跃出来。 她眼神灸热地看着大伟: “ 我和冬青谁长得好看?” 大伟看了她一眼, 心想这女子虽有几分姿色, 可惜长得太薄相,又太有心机, 也不好意思说破, 言语之间, 又不便太冷落她。 只问: “ 阿青什么时候能回广州?”
小红剥了一只基围虾, 塞进嘴里, 说, 我姑妈得了骨癌, 恐怕没得救了, 她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广州了。
大伟不禁担忧起来, 他一口气说道: “ 那阿青现在怎么样? 一定心里很难受吧? 缺不缺钱哪? 如果需要,我可以想办法资助。”
听大伟说到钱, 小红便用眼神剜了他一眼, 旋即, 眼波里像要漾出水来: “ 那, 你打算给多少钱哪?”
大伟本有心想帮冬青, 见小红这么说, 心里反而设了防。 他觉出这女子有些不善, 和冬青是不一类的人,这样想着, 暗自把情绪缓和下来,说: “ 看情形吧, 但愿她娘能尽快好起来。” 冷不防对面伸过来只湿润的手, 一把捉住他的手: “ 来, 让我替你看看手相。”
大伟一惊, 见小红正眼神灼灼地盯着自己, 连忙推开她的手, 说:“ 你慢吃, 我还有急事要赶回去处理。”
他挥手叫来服务员买单, 小红看着他从皮夹内掏出一叠钞票递给服务员, 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买完单, 大伟一刻也不愿停留, 抓起椅子上的外套,大步走出店里。
小红一看, 急忙跟在他身后, 说: “ 你吃些饭再走么。” 见大伟不搭话, 她又说: “ 你是冬青的朋友, 接触的人多, 好歹替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吧?”
“ 再说吧,” 大伟也不用眼睛看她, 伸手给她拦了一辆计程车, 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元, 递给司机, 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红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气得一把从司机手里夺过钞票, 恨恨地说: “ 我不坐你这辆车。”
7
薄薄的台历一页页翻过去, 很快便是初冬了。 风掀动着发黄的窗户纸, 噼啪作响。
房间里阴暗潮湿, 湿气一点点地氤氲上来。 娘身上盖了两床旧棉絮, 仍觉得冷。 棉絮湿润润的, 盖了几十年,早已冷硬似铁, 失了棉的柔软。
娘蜷缩着, 消瘦的脸上, 两只眼睛深凹进去, 像两个黑洞。 与疼痛的抗争, 已让她耗尽了气力。 她的皮肤松弛着, 数不清的皱纹, 一层一层地细密起来。 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大限已到, 再治疗, 也不过是浪费钱, 不如早些做好走的打算。
她忍着疼痛, 把几个子女都叫到床前, 手里握着冬青的手, 眼却吃力地看着几个儿子, 断断续续地说: 娘这把老骨头怕是不行了, 最不放心的, 是你们这个唯一的妹妹。 她婆婆又势利, 可怜她年纪轻轻, 要去这么远的地方打工, 做兄嫂的凡事要替她多担待些。
冬青听得真切, 见娘没提那发过精神病的小哥, 单单说到自己, 更觉得揪心, 止不住泪流满面。
娘交代完这些, 一双眼还干瞪着, 直到几个儿子都点了头, 她才松开手。 冬青一看, 娘已合上了眼睑, 伸手去探鼻息, 已经没有呼吸了。 “ 娘, 娘, 你快醒醒。” 冬青俯下身去, 口对口地给娘做人工呼吸。 无奈任她怎么努力,娘双目紧闭, 再也醒不过来了。
大哥把冬青扯起来。 冬青嚎啕大哭, 直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她心中巨疼, 像是一棵树, 被连根拔起, 弃在原野了, 或是一尾鱼, 突然被拎到沙滩上, 空张着嘴,无法呼吸。 一连几天, 她吃不下饭。 忧伤堵在她的胸口,时时会化成泪水汹涌而下。 有那么一刻, 她甚至觉得,自己跟着娘一块儿去了。
到了下葬的那天, 冬青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了,眼睛也肿得像颗核桃。 她用双手深深地抠进泥土: “ 娘,娘, 您怎么忍心丢下我? 您怎么舍得?”
三嫂跪在她的左边, 哭天哭地, 喊声震天: “ 娘啊,快捡钱啊。” 眼看着纸钱被烧成黑色的灰烬, 风吹过, 扬上了天空, 她高兴地大声说: “ 纸钱倒是烧得蛮好的。”
这时, 铳声、 鞭炮声正好都停住了, 她的声音便分外地突兀起来, 让这哀悼的氛围有了些可笑的滑稽的意味。
娘黑小的灵柩安放在爹的墓地旁, 简单地盖了些黄土, 冬青被亲戚架了起来时, 手指甲里都抠出了血。
丧事过后, 哥嫂为了丧礼的开支以及人礼的分配吵吵闹闹的, 不得安生。 几块料子布, 几块红烧肉分得稍有不匀, 都是各自怄气的由头。
冬青是出嫁的女儿, 按理是可以不凑份子钱的, 见家里吵成这样, 她不仅主动和四个哥哥平摊丧葬费, 扎灵屋、 买棺材的钱, 都由她一个人出资了。
冬青又设法筹钱替老公买了辆二轮摩托, 让他在家里照看半夏, 顺带接点客, 也省得去建筑工地日晒雨淋了。
她带了娘的一帧遗像, 心思恍惚地到达广州时, 已是子夜时分。 墨蓝的天幕上, 缀着几颗清冷的小星星。冷冷的清辉, 照在脸上, 更是异常愁苦。
回到宿舍, 室友告诉她, 她表姐来找过方经理, 说她已另外找了份工作, 不会回店里来上班了呢。
冬青非常吃惊, 像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似的, 透心地凉。
第二天一早, 冬青来到酒店, 径直去找方经理。 方经理见到她, 说: “ 听说你另外找了份薪水更高的工作?”
冬青一听, 落下泪来, 说: “ 不是啊, 我一直在老家服侍我娘, 如今, 娘没了, 我是个没爹疼, 没娘怜的孤儿了。” 说到伤心处, 泪流不止。
方经理红了眼圈, 拍了拍她的肩膀, 拿纸巾替她擦泪, 说,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难过, 我协调一下, 你回原来的岗位上班就是了。
8
大伟得知冬青回酒店上班了, 买些水果来看她, 得知她娘已过世, 便宽慰了几句。 冬青听不得这些宽慰的话, 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 “ 我只恨当初为什么生病的不是我? 为什么离去的不是我?”
娘的去世, 已成了她内心不能触碰的一块痛疼。 她一直哭, 一直哭, 直哭到眼睛红肿, 嗓子发涩, 再说不出话来。
大伟惊慌失措地看着她, 轻轻地把她拥在怀里, 吻她的眼, 她的眉, 吻她脸上的清泪: “ 不许你说胡话, 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冬青在他的拥吻中渐渐安静下来,轻泣着。 后来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大伟替她盖好被子, 也和衣躺了下来。
清晨, 大伟睁开双眼, 见两人还抱在一起, 方才想起与她的肌肤之亲, 竟然有了深深的愧疚感, 觉得自己的举动, 像极了乘人之危的小人做派。 仍然熟睡着的冬青, 眉心结着一个疙瘩。 大伟疼爱地看了她一眼, 替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
他出去买来早点, 见冬青已收拾好了, 脸红扑扑的, 比起昨日的苍白来,好看了许多。 她娇羞地低了头, 不敢去看大伟的眼。
两人都小心地, 绝口不提昨晚的缠绵。 只是表情都有了些尴尬。 大伟请冬青喝咖啡。 新煮的咖啡香浓四溢,冬青用小勺子一下一下地搅, 几乎忘了喝。 耳旁, 肯尼迪的萨克斯《 回家》如泣如诉, 昏暗的灯光中, 大伟见她的眼圈红了, 又有清泪兀自流下来。隔着条型咖啡桌, 大伟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 “ 冬青, 富贵在天, 生死由命, 你娘在九泉之下看到你这样,她也一定不会安心的。 你一定要开心点。” 冬青勉强冲他笑了一下, 竟比哭还让人心酸。 大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传递给她信心和力量。
回到房间, 大伟便拥紧了冬青,吻她光洁的前额。 她长长的睫毛轻颤着, 大伟转而吻住了她的唇, 手轻柔地抚摸她饱满的双乳, 她的胸, 她的……
大伟心里悸动着, 浮起一浪一浪的高潮, 从未想到, 与一个女子的痴缠, 竟可以如此温存, 如此缠绵悱恻。
大伟有时会请冬青去他的别墅,房间里飘荡的是古筝曲, 紫风铃在窗前浅唱低吟。 煮花茶一壶, 看那玫瑰、芍药、 菊花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慢慢开放, 再加些蜂蜜对饮, 更是美味。 春天来临的时候, 冬青重又如蝴蝶般飘逸起来。 大伟说: “ 你老这样打工,也不是个法子, 现在广东处处是商机,不如筹点资金, 自己当老板。”
冬青摇头: “ 我哪是那块料啊,再说了, 我一穷二白的, 哪有资金开店。”
大伟说: “ 最近盲人按摩店生意比较好做, 不如你也开一间试试? 我投资, 你来当老板。 各占50%的股份, 好不好?” 又说: “ 口说无凭, 立字为据” 两人当场签字画押。
其实大伟是有心帮冬青, 无非是以妥当的方式出点资金, 真心帮她开创自己的事业, 又不想让她有太大的心理压力。
接下来的日子, 冬青利用休息时间到处找房子。
刚巧中山路有栋老式洋楼上贴了招租启事, 于是电话联系, 房子是三兄弟的, 两个哥哥在加拿大, 只有弟弟一人在广州。 租金也合理, 冬青立即决定, 把门店给租下来。
她一面张罗着装修房子, 一面贴了招聘盲人按摩师的广告。
按摩店热热闹闹地挂牌营业了。 这一片是老城区, 中老年人住得多, 生意很好, 周末更是应接不暇, 从香港那边回来休假的客人, 也顺便在这里放松一下筋骨。
按摩师的工资是按时计费提成的, 盲人虽眼睛看不到, 心思却很活泛。 因为长期见不到光明, 心里就比常人更敏感些。 冬青耐心细致地安排他们的生活。
半年后, 不但店子装修的成本打回来了, 还略有盈余, 给大伟分了红, 两人去附近的湘菜店好好吃了一顿。
9
转眼就要开学了, 家婆早早给小敏买好新书包, 准备送他上一年级, 半夏说: “ 阿婆, 我也要去上学。” 阿婆呵斥道: “ 女娃子, 读什么书?”
半夏委屈得在电话里跟冬青直哭。 冬青心疼半夏, 请了假, 赶回瑶寨, 领着半夏去镇上剪了头发, 给她买了绣着米老鼠的书包, 买了新的铅笔和本子, 还有一块香喷喷的橡皮擦。 到了学校, 半夏兴奋得又蹦又跳, 见着什么都好奇。
老师是刚师范毕业不久的姑娘。 她俯下身子问半夏:“ 你叫什么名字?” 她歪着头答道: “ 叫半夏。”
“ 你姓什么呢?”
“ 姓半夏啊”, 半夏响亮地说道。
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接下来, 老师要求半夏数数, 冬青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半夏, 半夏就歪着头, 用清脆的童音唱了数鸭子的歌。
老师笑咪咪地看着她, 不断点头。
冬青在家里陪了半夏两天, 又担心酒店的工作,得回广东了。
可是, 旅行包不见了, 里面装着身份证等重要证件, 她左找右找, 怎么也想不起放在哪里了。 急得直跳脚。 见半夏在一旁抹眼泪, 冬青说: “ 乖孩子, 你把妈妈的包找出来。”
半夏这才从阁楼上把包拿出来。 冬青离开家时,半夏躲到门角落哭得稀里哗啦。 冬青知道半夏不舍得自己走, 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她知道自己的男人不争气, 常在外边打通宵麻将。 自打生了女儿半夏后, 重男轻女的他, 便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 人也慢慢萎缩消沉下来, 尤其是弟弟生了儿子后, 娘对他的态度更是不冷不热。
自卑感深深撮住了他, 他一蹶不振。 烟抽得更凶了, 并开始打牌赌博。 最初的小赢, 让他越陷越深,越懒越赌, 越赌越穷, 越穷越赌。 像被鬼迷了心窍似的, 一天只念着那几个麻将子, 一打就是一个通宵,输了就老想着扳本, 到处去凑脚。
村里人开玩笑说, 人家打牌三缺一, 你长期一缺三。 没人陪他玩时, 他便把麻将子扣在桌上, 用手一颗颗抠着找感觉, 猜是什么牌, 翻过来一看, 如果猜对了, 就很兴奋地抿一口酒, 仿佛胡了牌, 坐了庄。冬青也试过向家婆妥协, 把钱放到家婆那, 求她照顾一下自己的女儿。 家婆把钱放进兜里后, 对半夏的态度仍然没有什么改变。
这个倔倔的, 眼神很像外婆的小女孩, 是家婆心中一根小小的芒刺, 弄不好, 就会让她不舒服。
冬青恨男人彻底堕落成一个赌鬼, 怒其不争, 女儿这么小, 就得自己生火做早餐。 晚上好不容易点着火, 做上饭了, 但半夏不会留隔夜煤。 睡觉前换了煤后, 不是忘了盖紧炉盖, 便是忘了留个小口子通风,到第二天起床时, 火熄了, 仍是冷锅冷灶的。
那晚, 半夏写完作业后, 迷迷糊糊睡着了, 忘了吹灭灯, 一点油滴下来, 把她的草稿本烧着了, 火势迅速漫延开来, 蚊帐都烧着了。
一位邻居见到她家火光冲天,大声喊扑火。 半夏被噼叭的火光吓得醒过来, 烟雾缭绕中, 边从水缸里舀水扑火, 边放声大哭。 老公正在打麻将, 人家说, 你家里着火了,他还不慌不忙地胡了一把牌, 这才拎着个水桶冲回家来, 好在半夏并无大碍, 倒把远在广州的冬青吓个半死。
10
冬青接到侄儿小乐的电话已是后半夜了, 他语气很急, 说自己关在派出所, 求姑姑快来救他。
“ 派出所” 几个字把冬青吓得一个激灵, 从床上坐起身来。 她着急地大声问: “ 你说什么?” 只听他在那边喊: “ 姑姑, 快来救我。” 这边心就被生生地拽得痛, 她慌不迭地拿笔写下派出所的地址。
冬青平常很少与外人打交道,哪认识派出所的人。 大伟的老婆一周前从美国回来休假, 她不敢贸然打他的电话, 怕打扰他的生活。
天亮时分, 冬青才好不容易打听到小乐关押的派出所的具体位置。
原来开出租车的小乐在一家赌场赌博时, 赌红了眼, 只想着扳本,被人诱逼, 借了高利贷, 一夜间输了十几万。
当时说好一个月内还, 但他哪有办法还? 期限已到, 放高利贷的人放出狠话: 三日之内不还钱, 让你伸手不见五指。”
小乐心里害怕, 这几日小心翼翼地躲在家里不出门, 下午正要开出租车偷偷出去接趟客, 见追债的小型面包车追过来,便加大油门, 把车往派出所方向开。
他无端地觉得派出所那边会安全些,谁知刚到派出所门口, 那一伙人追上来,不管不顾地, 下车就挥着乱棒打过来。
小乐的脸上、 身上很快绽开了血口子, 衣服也被扯得稀烂, 他一边躲, 一边高呼救命。
几个民警闻声从派出所里出来, 把双方都羁押起来。
冬青横竖有些后悔, 当时小乐来找她时, 自己耳根软, 把这现世报的家伙留在广州开的士。
她在派出所外转悠了半天, 但无人搭理。 她怕小乐吃更大的亏, 又不好打电话告诉大哥, 就他那两间土砖屋, 卖了都不值几个钱, 能顶个什么用? 搞不好又节外生枝, 更无法收场了。
她也顾不得脸面了, 打遍了所有熟人的电话。 连远在老家的亲戚, 但凡有半点人脉关系的, 她都一一打听过, 看是否能想办法把人救出来。 她不得不厚着脸皮打大伟的电话, 大伟当即开车找到海关的一位熟人, 辗转再找到派出所一个副所长,花钱把小乐捞了出来。
时令已是初冬, 店门口的桂树上已结满了青绿的桂子。 冬青坐在店里, 刚要喘口气, 见进来一位颇有气质的中年女人,短发, 穿质地很好的休闲套装。
她点名要冬青帮她按摩, 两人进了单间。 她从包里掏出一迭照片, 在休斯顿的花园别墅里, 湛蓝的天空倒映在泳池里, 萱草开得灿然, 一位帅气的小伙子坐在草地上看书, 她说, 那是他在美国上高中的儿子。 小伙子的眉眼很像一个人,冬青蓦地明白过来, 她是大伟的太太。
这个理该骄傲的女人, 神经纤细敏感, 有些事情,她略有所闻, 也略有觉察, 却并不挑明。 她修炼出这种年龄独有的淡定和安然。 但正是她的这份淡定让冬青心里既紧张又羞愧, 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 被人当场捉住。 她说起自己和先生的相识相遇, 共同走过的甜蜜与劫难。 冬青心虚得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回家后, 这个女人又跟大伟彻夜长谈, 要他移民美国。
大伟思来想去, 唯一不舍得的, 便是冬青。 他抽时间跟冬青见了一面, 两人坐在珠江边的长椅上, 灯光柔和地照着他的脸, 他说自己要走了, 主动写了股份赠予承诺书, 让冬青到工商局进行变更登记手续。又把这些年来, 冬青分给他的红利用一个大信封装了,说: “ 相识一场, 算是我送你的礼物吧, 你将来在广州买房子或许用得着。 总不能老飘着。”
这些年, 大伟像是一棵树, 渐渐地长在她的心里。给她遮风挡雨。 “ 今朝一别各西东, 冷和热, 点点滴滴在心头”, 对面窗户里飘出来歌声。
冬青心里怔怔的, 她仰起头, 不让泪流下。
天空中, 有成群的大雁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