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街少年的芭蕾舞(短篇小说)

○艾玛

少年梦见自己在飞，云朵在头顶，大地在身下，美得很。

可是，美梦异常短暂，眨眼之间，大地翻卷过来，少年惊恐地发现自己像只折翅的小鸟，正在急速坠落，眼看就要摔个粉碎。这时，一阵剧烈的疼痛给这令人魂飞魄散的坠落踩了下急刹车，少年一个踉跄，醒了过来。疼痛从少年的一只固定在头顶上方的手腕传来，那只手腕被扣在一只套了黑色皮圈的金属环里，少年的整个身体像挂在金属环上的口袋，直往下坠，扯得那只还未长结实的手腕像要断裂开来。

少年呲着牙，连忙用脚尖把自己立了起来。

少年拚尽全力，绷直身体，像跳芭蕾一样用脚尖支起沉重的身体，芭蕾使少年手腕上的疼痛一下减轻了，但少年知道，脚尖的疼痛很快就会像水一样慢慢淹上来。这是少年没有办法的事。就像小时候玩跷跷板，这头升起来，那一头就要沉下去，那一头升起来，这一头就要沉下去。少年的手腕和脚尖就像坐在一根看不见的跷跷板的两端，少年只顾得了一头，这一头，或者那一头。在两个疼痛的间歇间，少年意识到自己并不在飞，没有云朵没有辽阔的大地，只是身处一间狭长的房间而已。房间长约七步，宽约四步，也就是说，如果可以，少年只需十一步就能绕房间一周。少年曾到过许多的房间，大的，小的空的，拥挤的，楼房里的，平房里的，可这间跟少年以往到过的所有房间都不一样，这个房间没有窗雪亮的灯光像瀑布一样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把房间内的每一寸地方都冲刷得透亮。少年对面的墙上有一块四四方方的黑色玻璃，那是块镀膜单反玻璃，少年从港产电影录像里不只一次见过它。少年睁开眼，往玻璃那边望了望，就像在漆黑的夜里望一口漆黑的井，少年什么也没有看到。玻璃旁边有一扇门，和墙浑然一体，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有人由此出入，是很难发现这里有一扇门的。所以，这个房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个密室，完全与外界隔离。房间内的人，听不到任何来自外面的声音，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可以说，这房间是寄居在这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它有着仅仅只属于它自己的永恒白昼与异样的静谧，少年甚至都听不到自己发出的令人羞愧的呻吟声。天花板，还有四面墙上都贴着雪白的带蜂窝眼的新型吸音板，这些吸音板像柔软的泥沼，不动声色地把一切声音都吸吮殆尽。但墙面是真干净的，连一粒苍蝇屎都别想找到。房间的另一头搁着一把扶手上有活动挡板的椅子，这椅子的四条腿是铁做的，人坐上去后，挡板放下来，看上去就像坐在一把婴儿座椅里，只不过这椅子比普通的婴儿座椅大了许多。这把椅子曾经属于少年，少年坐下去时两只胳膊可以很舒服地搁在横在面前的挡板上。——少年当时可并没有感觉到这把椅子的舒适，羞耻和惶恐令少年忽略了这些。现在，少年可真希望能再次坐上去。大号婴儿座椅的前面是一张贴着榉木贴皮面板的长方形办公桌，有一块贴皮的一端因为常常受到拍打而离开了桌面，像条僵硬的舌头一样翘了起来。桌子上空无一物，跟墙面一样干干净净的，使人不免疑惑这里为什么要有张桌子。桌子这边也有两把椅子，是两把正常的椅子。少年说不清楚是多久之前，这两把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两个男人。他们的个头都差不多，一样的穿着，衬衫的领口都磨出同样的泛白的毛边，长相都平淡无奇，使人很难将他们区分开来。这两个人一遍遍询问少年，那一天干了些什么事，见了些什么人，几点到几点去了哪里。后来，他们起身踢开椅子离开了房间。现在这两把椅子呈八字样背靠在一起，看上去竟像彼此都有许多的不耐烦。

少年的脚尖开始疼起来。

疼痛像饥饿的生着一口利牙的小兽，沉默而贪婪地啃噬少年的脚尖，它还会吃掉少年已经充血的脚趾头和麻木的脚背，然后是两条修长的腿，再然后是那单薄的秀美的脊背……少年抽泣着，慢慢把脚放平，他泪眼婆娑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只被固定在高处的手腕，金属的坚硬质感刺破皮套，齿轮一样地卡住了它，很快它就会被升到疼痛的跷跷板的顶端。金属环的另一边，五根被日光灯照得惨白的细长的手指都向下耷拉着，毫无生气。仅仅是在两天还是三天前，——其实少年搞不清到底过去了几天，少年对自己在这间狭长房间内度过的时间没有把握——这几根手指还是那么快活、轻灵，它们吻遍了那女孩丰满温热的身体，落在屋瓦上的密集的雨声像是在为它们歌咏，使它们的旅程变得欢快而又令人沉醉。后来，它们疲惫地依靠在一起，如羽毛般轻覆在女孩莲蓬一样温暖而坚挺的乳房上，随着女孩乳下的心跳，和少年一起落入到幽深的梦境。少年看着自己高高在上的变得陌生的手指，仿佛看到女孩站在门边，双眉一挑，抬手给了他一个与其说是告别，不如说是邀约的飞吻。

少年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少年尽情享受了那片刻的欢愉，对其他事情，少年都不曾关心。在少年不算漫长的人生旅程中，他早已习惯了人与人间的无法消弭的陌生。少年在小城的市场街长大，流动的摊贩，熙攘的顾客，少年每日所见都是些熟悉的陌生人。陌生的人们彼此都费尽心思地过着差不多的斤斤计较、无甚把握的日子。而少年少时亲密的玩伴，早都已在生活里各自走散。少年的父亲和母亲，是生活在这条战壕里的战友，彼此依靠才得以生存。可父亲每日要有谷子酒才能入睡，母亲日日半信半疑地念经拜佛，把半生担忧、苦恼都只诉与菩萨知。少年很早就知道，陌生是人世的常态，最自然的常态。在少年看来，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惟一的区别是，有的是你认识的陌生人，有的是你不认识的陌生人。对于一个原本不认识、也不想过多了解的陌生女孩，除了她那温暖而美妙的身体，少年对她其余的一切都产生不了什么兴趣，他只不过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恰好遇到了她而已。

那两个曾坐在那两把椅子上的人告诉少年，女孩叫小玲，就在那个下了场暴雨的夜晚，就在少年和她亲热过后不久，她被人割断了喉咙。现在她已变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通过图7可以看出该竖井施工模拟结果中的井壁围岩没有出现塑性区，根据莫尔-库仑材料屈服准则可知，该竖井初支结构没有出现屈服情况，存在足够的安全储备，再一次说明该初支结构的设计是安全可靠的。

少年惊诧不已。起初他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开始哭泣，出于恐惧。

少年与女孩在电影院里相遇，那晚，他们的座位很凑巧地挨在一起起初他们谁也没有注意谁，电影实在是太好看了，他们完全被电影吸引了后来，电影中的一段对话，让他们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儿子，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是我在欺负别人。”

“那他家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够不够资格让你欺负啊？”

女孩笑得停不下来，她拍着座椅笑得前仰后合，一不小心拍到少年的大腿上。两人对视的一刻，女孩安静下来，但很快，一个微笑在女孩脸上绽放开来。借着银幕的微光，少年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微笑，在微微噘起的湿润的红唇边。那一刻，少年感觉身体里有一眼热热的喷泉被女孩一下子打开了。

少年没有把这些说给那两个人听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也无法用语言描述那一刻的情形。当然，少年不说，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知道，沉默有时候并不是一项权利，而是一桩可疑之事。

少年的沉默也激怒了两人中的另一个。那人把一个黑色硬壳笔记本“啪”地扔到桌面上，怒道：“十三岁就看三级片，五年来你看的一千多部影片中，不是色情，就是暴力，要不就是色情加暴力，你个肮脏、变态的小杂种！”他说着说着“噌”地站了起来，少年惊恐地看到他一侧脸颊上的肌肉不可思议地跳了跳。他站起来后，冷冷地盯着少年，开始摘手腕上的手表，还有一个沉香木的珠串。另外的那一个人赶紧拉他坐下了，并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臂膀。

少年认得那个笔记本，少年常常在看完一部电影之后，带着因电影而滋生的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这个本子上记下一两笔。少年从小就喜欢看电影。逢年过节，少年不要鞭炮不要新衣服，只要到电影院看场电影就好。一听说哪里放露天电影，不管有多远，也不管第二天要不要上学，少年铁定是要去看的。后来，录像厅如雨后春笋，一间接着一间在少年所在的小城里冒了出来。它们大都一个样，不大的幽暗空间里，搁着二三十把椅子，墙上一块小小的白幕在乌烟瘴气的空气里上演着这世间的各种爱恨情仇。人们称之为小电影。两块钱一张票，有时候可以看两场。五元钱看三场的也有，没人清场，要是你愿意，可以呆上一整天。少年开始逃学，终日在街上游荡，他什么片子没看过呢？在录像厅里，最神气的是那些臂弯里搂着个女孩子的小伙子，有时他们看着看着会喊一嗓子：“老板，换片子！来个刺激的！”少年头一回碰到别人喊“换片子”，老板换了部无码欧版的成人电影。就像一下吃到了猛药，少年被恶心到了，当时他差点吐了，直到后来看了李丽珍的《蜜桃成熟时》 才缓过来。“好看多了，不像那些外国人！”少年在本子上写道。再后来，少年自己也带着女孩子去过录像厅，少年自己也喊过“换片子！”尽管如此，少年却没有料到，有一天，有人会因此而认定自己做下强奸、杀人的恶事。少年从未想过要杀一个女孩，当然，少年长到十八岁，也有过恶从胆边生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想过要狠狠教训教训他的姐夫。少年十二岁时，少年的姐姐出嫁了。那个男人原本是个老实而沉默的吊车司机，平淡的婚姻生活没有开掘出吊车司机的优点，倒是很快让他添上了一样打老婆的毛病。少年心里对姐夫的憎恨，无以言表。夜深人静之时，少年格外勤奋地蹲马步，练功夫。可是，缓慢的成长与不能立竿见影的练功也让少年时常陷入深深的沮丧。他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那个以家人的名义殴打他姐姐的人？他简直等不及。有个星期天的下午，少年在一个叫“水晶宫”的录像厅，看了部《鹰爪铁布衫》 的片子，这部片子告诉他，凡是男人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们身上那两个像鸡蛋一样的东西，叫“罩门”。再强壮厉害的男人，要是被人捏到罩门，一准玩完。影片用手捏鸡蛋来表现男人罩门的脆弱，鸡蛋在手中迸裂破碎的一刻，少年夹紧大腿、惊出了一身冷汗。但同时少年也看到了以弱对强、出其不意打败他姐夫的希望。“再敢动我姐试试看！”少年坐在录像厅的硬木长椅上，两手在暗中一张一合地练“铁指寸劲”功，同时在心里发狠地想。力气再小，少年相信自己捏碎两个鸡蛋还是不在话下的。所以这日少年回家后，就在日记本上写下了“鹰爪铁布衫”几个字，然后在旁边打了个大大的神气活现的惊叹号。不过，那两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部叫《鹰爪铁布衫》 的片子，也没有问起这个惊叹号。

少年也从未想到过强奸，强奸在少年看来是件可耻之事。以强凌弱，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摁倒，不顾她的哭喊，把自己强行塞给她……少年每每在录像片里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觉得难以忍受，那样一种情形，难道还能有什么乐趣么？少年十四岁就有了第一个女朋友，少年长相清秀，女孩子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再说，这小城里的男孩子，谁不是看着那些哦哦啊啊、嚯嚯哈哈的片子长大的呢？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少年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头，也从未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我没有！”起初少年又羞又恼，大声地分辨道。

那两个人轻蔑地笑了。

“你这样的，我们见的多了！”他们说。他们认为少年是最后一个见过那个女孩的人。女孩租住的小屋内有少年遗落的雨衣，少年离开时，一场暴雨刚刚停歇。翻倒在地的台灯上有少年的指纹。他们还告诉少年，从女孩体内提取到的精液，已送到省城的鉴定中心，很快就会有确定的结果。

“你跑不掉！”他们伸出一根威严的手指，指着少年说。

那两个人还告诉少年，他们之所以耐心地坐在少年面前，是因为他们想知道那把割开女孩喉咙的刀子在哪里。现在，他们就缺那把刀子了。少年承认雨衣是他的，承认是他打开了台灯，承认他曾让自己的精液喷射在女孩体内。但少年也哭着告诉那两个人，他不知道什么刀子，他没有杀人！

那两个人再次轻蔑地笑了。他们提醒少年，那是一把薄刃短刀，可能是把折叠刀，没有刀尖。

“你好好想一想吧！如果你想起来了，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离开的时候他们说。

少年再次把脚尖立起来。

灯光刺得少年眼睛生疼，少年别无他法，只好闭了眼“好好想一想。”少年忍受着脚尖的剧痛，努力地去想象一把没有刀尖的薄刃短刀。少年曾有过一把漂亮的小刀，直柄，带着一个磨得溜光的桃木刀鞘。它是少年小学三年级那年的生日礼物，年长他十岁的姐姐送给他的。桃木有驱鬼辟邪的意思，疼爱他的姐姐希望他平平安安的。那时少年还年幼，他一直没有搞清楚那把刀是钢刀还是铁刀，刀从不生锈，但颜色暗沉，唯有刀刃上的一线白，像极了一道冷冷的光。刀的手柄被少年用棕红色的铜丝仔细缠过，握在手里非常合适。少年用这把刀削铅笔，挖蚂蚁窝，对着护城河边的柳树练飞刀少年还用它给自己做过一把漂亮的桑木弹弓，有一年春天，少年用那把桑木弹弓打下来过一只偶然从小城上空飞过的白鹭。后来，那把刀在少年的生活里消失了，不知所踪。少年还有过许多其他的刀。少年的父母在市场街拥有一个卖卤菜的摊位，母亲信佛，爱干净，家里切生食的刀有三把，切熟食的刀有两把。除了一把四四方方的斩骨刀没有刀尖外，其他几把刀都有着细巧的刀尖切生肉时刀尖一挑，就能很轻松地将肉上的白筋断开。少年十三岁辍学后就在市场街帮父母干活，他熟悉所有的刀也能熟练地使用它们。但他从未想到要用刀去干什么别的事情。功夫片盛行的那些年，少年在切肉时，切着切着，偶尔也会“嗖嗖”来两下十字劈。少年也暗中练过什么逍遥刀，少林刀，八卦刀，少年最后还练过一阵八极刀，皆因为一部录像片中一句极震荡人心的台词，“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后来，少年长大了些，晓得自己只有市场街的一个卤菜摊可以继承，天下和乾坤都跟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于是少年便把这些都丢弃了。不过，某年在地摊上买的一本《夺命三十七式》少年没有扔，市场街的日子也不好混辛苦在其次，最怕的是碰上那些要强耍横欺行霸市的，少年将那本书一直收在抽屉里，偶尔拿出来翻一翻，照着练上一两招。但那三十七式名曰夺命术，其实都是自卫术，都是徒手，没一样是要用刀的。

少年疲惫地把头倚靠在那只高举着的手臂上，把脚慢慢放了下来。少年累极了，那根疼痛的跷跷板令他精疲力尽。少年在原地缓缓挪动双脚，可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少年不能确定自己的脚是否还在自己腿上，于是他低头看了看，浅色大理石地面的反光使少年睁不开眼睛。少年把头倚靠在那只上举的僵硬的胳膊上，开始怀念自己先前度过的那些平淡无奇的漫长黑夜，那些或炎热或寒冷的夜晚，从隔壁的房间会传来父亲酒后如雷的鼾声，而母亲声音弥弥翻来覆去地碎碎念：“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少年躺在自己房间里的小床上，因无事可做而苦恼地让电视机一直开到雪花满屏。现在，少年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能重新回到那样的一个夜晚。少年用自己另一只尚可自由活动的手揉搓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看清了，一双脚倒都还在腿上，但脚上的波鞋真是没法看了，肿胀的双脚撑得鞋帮都咧开了，鞋的舌子外翻，看上去异常怪异。少年被带进这间屋子之前，鞋带被人抽去了，少年不晓得以后该去找谁才能把鞋带要回来。少年为买这双鞋，背着父亲找母亲要钱，母亲偷偷塞钱给儿子时念了声佛，低了头，红着脸，眼神躲闪。不过，这算不得什么，少年被警察从家里铐走时留给母亲的难堪要比这大了不知多少倍。少年为自己带给母亲这样的难堪而感到难过。不过，这难过很快就过去了，肢体的麻木比疼痛更令人难以忍受，少年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像是被泡发了，生涩感令他虚脱得感受不到自己的体重，很快就淹没了他想起母亲时的那一点难过。低头的一瞬，少年还闻到了一股子腥臊的味道，少年用那只自由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当他确定自己尿了时他再次哭了起来。少年太为自己感到害臊了，他真想赶快结束这一切。

少年流着泪，用尽全力把脚尖立了起来。

“可能是把折叠刀。”——“可能”是把折叠刀，那么，也“可能”是把直柄刀，比如，姐姐送给他的那把手柄上缠了铜丝的不知所终的小刀。那两个人要的刀，到底是折叠的还是直柄的，或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现在它也是一把少年迫切需要的刀了。少年擦去眼泪，再次抬头看了那只固定在头顶上方的手一眼，那只手，已变得无比陌生，它苍白而又沉默，孤独地悬于空中，无人能真正了解它所经历的一切，即便是少年自己。一个真正的万恶不赦的杀人犯的处境也一定好过它。少年看着这只无罪手，眼里生出了令人心酸的怜悯。他倒宁愿它曾做下过某种恶事，以使它能配得上它所得到的这一切。从前少年对着柳树练飞刀时，常常把柳树想象成他的姐夫，“万建军！”少年喊着姐夫的名字，道：“看刀！”往往话音未落，刀子就“嗖”地一下飞了出去。少年练飞刀的那阵，少年的姐姐挨了打会哭着跑回娘家，可过了一两年，情势变迁，姐姐挨了打后连娘家也懒得回了，她开始和万建军对着打。万建军要是喝多了酒，还常常打不过姐姐呢。姐姐算是给练出来了，少年这才不知不觉中淡了要杀了万建军的心。可见一个人的杀心来去都是极易的，杀人并不是一件多么不可想象的事。少年十六岁时就和万建军一般高了，如果不是姐姐的改变，少年极有可能会杀了他。可能早都已经杀了他了。

“至少，自己也是一个在心里杀过人的人。”少年这样想着，心里得到了一丝奇异的安慰。

神思恍惚间，少年的双膝忽地一软，双脚“咚”地一下落到地板上。一阵锥心的疼痛使少年浑身都抽搐起来，少年的额头很快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凉的汗珠。少年咬着牙，颤颤巍巍地再次把脚尖立起来。

少年不玩刀已经有三四年了，那把刀也许在抽屉里，和那本《夺命三十七式》 搁在一起。但少年很快知道这不是真的，如果在抽屉里，那两个坐在那两把椅子上的人早就都看到了。他们连少年的日记本都抄了来，还能有什么他们找不到的？日记本可是藏在靠墙一侧的褥子底下的，除了少年自己，谁都没有见到过。少年抬起那只自由手，去遮挡头顶上的刺眼的光，这时，某年的一个异常炎热的夏日的午后，突然毫无征兆地回到了少年的眼前。那是一个学期的最后一天，闷热无比的午后，蝉在树上歇斯底里地叫。在离开学校之前，少年和一群小伙伴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签下了一纸远离“两室三厅”的保证书，保证在整个暑假都远离游戏室、娱乐室、录像厅、舞厅和卡拉OK厅，去过一种理想中的健康生活。这种健康生活大约老师自己也是陌生的，所以，他神情疲惫地收起孩子们签好字的纸张后，挥了挥手，一句话没说就让他们离开了。少年恍惚中见到自己出门前异常同情地看了老师一眼。从学校出来后，少年和小伙伴中的一个走到护城河边。小伙伴说：“狗日的，哪都不让去，那他到底想让我们去哪里？”少年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小刀把玩着，没有说话。百无聊赖的小伙伴从柳树上折下一根柔软的枝条，把一小团废纸搓软了绑在柳枝的一端。小伙伴就用这样一件东西把一只青蛙从护城河里钓了上来，一只非常漂亮的青蛙，有着异常温软的粉色肚腹，淡绿色的蛙背上均匀分布着好看的黑色花纹。这只青蛙也许是出于同样的无聊，才对那团从天而降的白纸产生了不该有的兴趣，在异常刺眼的阳光下纵身一跃，一口咬住了那团纸。小伙伴把青蛙摁在石阶上，少年从刀鞘里抽出小刀，把它压在青蛙的脖子上。青蛙四肢伸开，眼珠鼓得像要掉出来。少年面无表情地用力把刀子往下切下去，刀下传来了轻微的“吱”的一声……那个女孩，那个脖子被割开的女孩……女孩的面容浮现在少年眼前，生气勃勃的眼神，湿润的嘴唇，少年伸出那只自由手去触碰她柔软的面颊，女孩蓦地缩回头去，睁大了眼，惊恐地叫出声来……少年加了把劲，用力把刀子切了下去，叫声被阻住了，变成了异常短促的一声叹息。“吱——”不是叹息，是刀子切进皮肉的声音！少年听得真切，浑身都颤抖起来……石阶上的青蛙尸首分离，小伙伴兴趣索然地离开了。虚弱的少年看到自己一个人站在河边的柳树下，手里拿着那把刀，神情很是有些沮丧，仿佛刚刚一件可期待的欣喜的事情出乎意料地突然落了空。少年无力地把头靠在那只像是不属于自己的手臂上，清楚地看见站在柳树下的自己把手一抬，将那把刀扔到了护城河里……那把薄刃短刀，此刻，正静静躺在柳树下的河水里呢！少年不由喊出声来：“它在那！”少年心里一阵轻松，膝盖一软，身子原地荡了起来，原本麻木的手腕再次被剧痛一口咬醒了。剧痛给了少年当头一棒，苦盼的黑夜来临，少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