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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 了( 短篇小说)

2014-08-15柏祥伟

文艺论坛 2014年15期
关键词:陈某小雪大雨

柏祥伟

1

陈大雨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 具体那个男人是谁? 陈大雨不说, 他周围的亲朋好友也闹不清楚其中的原委。 别人在大街上遇见陈大雨, 问: 一起生活了快十年的老婆, 这又不是一只小鸡小鸭, 你就不找找? 问话的人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同情。 陈大雨的回答貌似心平气和: 一直在找啊, 一直找不到呢。

这样敷衍了事的回答激起别人的责备: 连自己的老婆都养不住, 你还算个男人嘛! 陈大雨接着反问: 是男人又怎么样? 别人说: 要是换做我, 我非拿刀砍了他! 语气里是自言自语的, 听不出要砍的是“ 他” 还是“ 她”。 陈大雨摇摇头, 低头走了。

作为交往不太密切的同学, 得知陈大雨老婆跟人私奔的事, 我也同情陈大雨的遭遇。 不过没等我主动联系他, 陈大雨却给我打电话来了。 他的语气在话筒里闷声闷气的, 他问我最近忙什么呢? 我说, 还是老样子, 瞎忙呗。 陈大雨没主动提起他老婆的事, 我也不好先问他。 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我说, 你最近怎么样啊? 听说你家里出了点事? 陈大雨停顿了一下说, 你也知道了? 没等我回答, 陈大雨又说, 腿长在她身上, 跑就跑了吧。 我说,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陈大雨说, 我不想在厂子里打工了, 我想自己做点事。 我说, 你想做什么事? 陈大雨说, 只要赚钱, 做什么都可以。

陈大雨在电话里吞吞吐吐老大会儿,听得我耳朵发痒, 才听清了他的意思, 大意是老婆跑就跑了, 强扭的瓜不甜, 他要记住这个教训, 以后发愤图强, 活出个人样来。 既然是个下岗工人, 当不了大官,那就当个财大气粗的老板。 我问他, 你想当什么样的老板? 陈大雨说, 民以食为天, 我想当个投资小见效快的老板。 陈大雨吭哧了一会儿又说, 我想炸油条。 啰嗦了半天, 他居然还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

细说起来, 我和陈大雨中学毕业后,都忙着找工作, 谈恋爱, 然后各自成家立业, 曾经一度失去了联系。 彼此再见面时, 已经是在十年以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了。

我记得那次聚会上, 陈大雨去晚了,我和其他同学们已经喝得微醉, 一个缩头缩脑的男子推门进来, 我当时竟然没有立即认出他来。 他的头发凌乱着, 穿着一身和那个季节不合时宜的老式西装, 衣服上带着皱巴巴的褶皱, 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樟脑球味儿, 脸色干巴巴的, 眼角里的皱纹带着模糊不清的灰土。 他对同学拘谨地笑、 点头, 拍我的肩膀, 叫我, 我才从他的声音里判定出这个男人就是陈大雨。 他说, 小白, 你变了啊, 要是走在大街上, 我还真不敢认你。 同学们跟着打哈哈说, 就是嘛, 十年光阴催人老啊, 咱们眼看着就要老了。

陈大雨主动提出坐在我身边。 服务员给他添了一双碗筷。 陈大雨拒绝吸烟喝酒, 也很少夹菜, 他有些走神似地看着同学们说笑。现在的同学聚会, 已经演变成了权力和金钱的比赛。 每当同学们爆出阵阵哄笑, 陈大雨也附和着笑。 不过他的笑是无声的, 笑起来的皱褶聚拢在一起, 很快就消失了。 我悄悄问, 现在做什么呢? 陈大雨说, 下岗了, 在郊区一个机械厂打工呢。 陈大雨的语气很平静, 我又问, 收入还行吗? 陈大雨说, 凑合吧, 够花钱的。 不知为什么, 我当时竟然被陈大雨这么简短的回答刺了一下, 心里有些扎刺刺地难受。 尽管我当时也没有固定收入,可是总感觉陈大雨活得比我要困难。

那次聚会散场以后, 同学们出门都各自挥手告别, 一阵寒暄之后, 我沿着泗河路朝家的方向走。 刚走了没大会儿, 听到身后有人叫我, 我扭头一看, 陈大雨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快步撵上我。 他跑得有些气喘, 对我笑得露出了灰白的牙齿: 我送送你, 咱们说说话。

天快黑了, 我们沿着泗河路慢慢朝北走,大街上人流汹涌, 车子和电动车簇拥在一起,像一群被网住的鱼。 我们刚开始聊了上学时候的事, 后来又聊到了毕业以后各自见过的朋友。 我又一次问起他的工作。 陈大雨嘿嘿笑了两声。 我能听出来, 他的这声笑是对我的关问表示感谢。

根据陈大雨的叙述, 我才知道, 陈大雨高中毕业之后, 按照父母的指导, 到一家当时算作铁饭碗的国营企业上班, 没想陈大雨结婚那年, 单位说垮就垮了。 迫于生活压力,陈大雨学着做生意, 因为性格老实, 不会骗人, 还总被别人骗。 几年下来, 不但没赚到钱, 反倒把当初积攒的一些存款折了个精光。陈大雨反思, 自己终究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只得老实找地方打工, 挣个安稳钱罢了。 陈大雨第一次打工是在一个沿海城市的造船厂。老板问他, 想赚大钱还是小钱? 陈大雨说,出来就是赚钱的, 什么赚钱干什么。

陈大雨被安排在船厂负责给新造好的船体喷刷油漆。 一眼望不到头的船体, 像个大仓库。 陈大雨和一群农民工整天在船体里转悠, 每次喷完漆, 大伙都像逃命似地往外跑。那是有毒的油漆, 跑慢了就会窒息。 陈大雨跟着人群朝外跑, 跑得心快窜出来了。 他坚持跑了一个月, 说什么也跑不动了。

陈大雨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食品加工厂。 虽然待遇不如船厂高, 工作环境却不错,活儿也不累。 陈大雨在食品厂里吃住三个月。那次遇到老婆给他打电话, 他的手机没电了。陈大雨去了办公室, 恰巧办公室的电话正被人占用。 陈大雨踅了一圈, 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手机, 想也没想拿起来拨了老婆电话。他刚和老婆说了两句话, 手机就被老板夺下。老板骂, 没教养的东西, 谁让你随便动用别人的手机? 陈大雨说, 我只是打个电话。 老板挥手劈了他一巴掌说, 奶奶个熊, 我这个手机价值一万多, 你弄坏了拿命来赔啊? 陈大雨捂着脸, 缩着头说, 我错了, 我道歉。老板指着门外说, 滚, 滚得越远越好。

陈大雨平白无故挨了老板一巴掌, 一气之下, 卷起铺盖回来了。 回家和老婆解释, 没想老婆不耐烦他倾诉冤屈, 三言两语, 夫妻二人反目争吵起来。 两人越吵越凶, 气急败坏的陈大雨摔碎了一个茶杯, 摔门出去了。

陈大雨对我说, 这几年, 没挣到钱, 罪受了不少。 陈大雨送到我家门口, 摇头走了。

2

我以为这次同学聚会, 也就是吃吃喝喝,彼此还是各自忙各自的生活。 没想那次聚会没几天, 陈大雨打电话找我, 说他想请上次同学聚会时的刘长利吃顿饭, 最好我能作陪一下。刘长利是我们这班同学混得比较有出息的一个,教育局的副局长。 上次聚会本来说好是凑份子的, 刘长利被同学们喊了几句局长, 就笑呵呵地主动去服务台刷卡了。 我问陈大雨, 你请刘长利干嘛? 陈大雨说, 他想给上高中的儿子调换到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去读书。 现在唯一的生活希望就是能把儿子培养出息了。 他说他这个当爹的笨就笨了, 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像他一样笨。

陈大雨说的颠三倒四, 我听着心里很难受。想起刘长利在新天地小区买了房子, 听说这几天就要搬进新房。 既然陈大雨想找刘长利帮忙,不如趁着刘长利搬家的时候当面说一说, 也算恭喜他乔迁新居。 我答应了陈大雨, 然后联系刘长利。 我说同学们都盼着你搬家给你贺喜呢。刘长利哈哈笑。 我说什么时候搬家? 我约合几个同学给你帮忙拾掇东西去? 刘长利痛快答应了。

刘长利搬家那天, 我和陈大雨去帮忙, 说是帮忙, 其实也就是捧个人场, 搬家是件喜庆事, 人多势众, 显得热闹。 我和陈大雨走到刘长利家, 搬家公司的几个工人已经把家具和家电等大件搬到了楼下, 正在朝车上装。 刘长利看到我俩很高兴。 连声说, 没什么拾掇的东西,你们来站站场就行。 陈大雨跟着刘长利身后, 挨个房间串了一遍。 我看出他的意思, 既然来一趟, 多少也得帮忙拾掇点东西, 表现一下来帮忙的诚意。 刘长利见陈大雨老是跟着他, 就说, 对了, 大雨, 你把那只哈巴狗抱到新家吧。 那些搬家工人手上没轻重, 我不放心。

陈大雨连声答应着, 招呼我下楼去找刘长利家的那只哈巴狗。 我俩下楼, 果然看到刘长利八岁的女儿抱着一只白色的哈巴狗。 陈大雨靠近前, 伸手对陈大雨的女儿说, 闺女, 我帮你抱着小狗吧。 陈大雨边说边从她怀里抱狗, 没想小狗汪汪叫了两声, 从陈大雨手里挣出来, 跳到地上, 撒腿朝小区门外跑, 眼看着小狗跑出门外, 陈大雨和我才愣过神来, 大声叫着追过去。 大街上车来车往, 小狗左右迂回, 疯了似的在车流里猛窜, 陈大雨急得连喊带叫, 可是没有一辆车主动停下来, 让我们穿越大街。 我们顺着路沿石跑了一阵, 眼睁睁地看着小狗淹没在川流不息的车群里。

陈大雨垂着手对着大街上愣怔了老大会儿,才和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刘长利楼下。 刚拐过楼角, 迎头碰见刘长利的女儿。 小女孩看见我们空着双手, 登时就哭出了声, 边哭边说让陈大雨赔他的小狗。 陈大雨说, 闺女别哭啊, 我再去找找, 真不行叔叔再去市场上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小狗。 小女孩不听陈大雨的哄劝, 愈发哭得悲伧。 陈大雨急得甩手。 谁也没想到, 陈大雨甩了一会儿手, 忽然弯腰趴在小女孩面前的地上,双手伏地, 弓起双腿, 抬头看着小女孩说, 闺女你别哭了, 我给你学狗叫, 你瞧, 汪汪, 汪汪……陈大雨边学着狗叫边趴地上, 像个蛤蟆一样转圈。

小女孩显然被陈大雨的举动吓坏了, 哭得更厉害。 刘长利闻声过来, 看见趴在地上的陈大雨, 顿时愤怒: 陈大雨你怎么回事啊? 有你这么哄孩子的吗? 你学什么不好? 一个大男人学狗叫?

我也跟着刘长利说, 大雨你赶紧爬起来,你这不是丢人现眼嘛!

陈大雨爬起来, 羞愧似地搓着手掌上的灰土,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敢看刘长利愤怒的脸色, 低头躲到楼角下的花丛里。

那天我和陈大雨从刘长利家回去的路上,陈大雨闷声走了一段路, 忽然追上我低声说,刘长利呵斥我, 我能接受得了, 可是你对我发火, 我觉得难受。

我当时没细想他这句话, 只是没好气地回答他, 你难受? 男人膝下有黄金, 你一个大老爷们趴在地上学狗叫, 我都觉得跟着你丢人!

陈大雨愤懑的样子, 摊开双手对我说, 我本来不想趴地上学狗叫,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 反正当时心里压力很大, 觉得咱们去帮忙搬家反倒搬出事来了。

我说, 不就是丢了一只狗吗? 咱们还搬出什么事来了?

没想陈大雨立即反驳我, 压低声音说, 可是这不是一般的狗, 这是刘长利家的狗。

我说, 你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刘长利家的狗就不是狗? 陈大雨抬起头, 没再吱声, 低头快步离开了我。

那一次, 我觉得我开始有些讨厌这个办事猥琐的陈大雨了。

3

从那以后, 我没再主动联系过陈大雨。 我一想起他来, 心里就生出又可怜又可笑的古怪感觉。 没错, 这人行为的确是有点古怪。 我不知道后来, 关于他儿子调学校的事, 他有没有再找过刘长利, 一直到最近, 我听说陈大雨的老婆跟别人跑了。 “ 跑了” 这两个字听起来很模糊, 可是细想却很形象, 我理解的意思, 跑了就是跟人私奔了。 当然, ‘ 私奔’ 这两个字有些片面和龌龊, 我想不出跟人跑了的女人除了私奔还有什么原因。

正当我琢磨这事, 犹豫着是不是该联系一下陈大雨时,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 刘长利忽然给我打电话来, 简单问了我几句最近的近况, 便提到了陈大雨。 刘长利的语气里听着很生气, 问我, 陈大雨这人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这两个月里, 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 还来我家找过我一次。 我说, 他找你干嘛?

我一问, 刘长利的语气更愤怒了, 说, 陈大雨打电话给我解释那天搬家丢狗的事, 反复说他不是故意的。 我说, 不就是一个狗嘛, 丢就丢了吧, 你也别放在心上。 陈大雨不听我的话,有时候我越忙陈大雨越给我打电话, 恶作剧似的锲而不舍地解释这事。 最可恨的是前几天的晚上十点多, 我都休息了, 陈大雨又到我楼下摁门铃, 我穿衣起来开门, 见陈大雨手里提着一大包糖果点心, 肩上还扛着一箱啤酒。 没等我说话, 陈大雨又解释丢狗的事, 还做出低三下四的模样请求我原谅。 我听着头就懵, 陈大雨满嘴酒气, 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这不是故意来骚扰我吗? 最可气的是, 陈大雨一口一个刘局长, 叫得我只想朝他发火, 你说咱们老同学了, 别人都叫我长利, 或者叫我老刘, 你陈大雨干嘛要叫我刘局长呢? 恶心我是不是? 我当时很生气, 也没让他进我家, 他一个下岗职工, 没有什么固定收入, 连基本生活都困难, 给我送这些东西干嘛? 再说, 还是因为一只狗, 他陈大雨几次三番三番几次地解释这事, 真是神经出毛病了!

刘长利不歇气地朝我嘟囔着这事, 我都觉得他的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了。 刘长利这么一说,我有些明白陈大雨为什么老是找刘长利解释丢狗这件事, 他因为儿子转学这件事有求于刘长利, 帮忙搬家, 却没想弄巧成拙。 我正想打断刘长利, 给他解释一下原因, 没想刘长利又说, 昨天晚上, 陈大雨又给我打电话, 还是说丢狗的事, 还是说对不起我, 对不起孩子。 我当时听着压着火没吱声, 没想陈大雨非要让我闺女接电话, 说他要给我闺女表态, 一定要给我找到丢的那条狗, 他找不到那条狗誓不为人。 我一听就上火了, 你陈大雨骚扰我没完, 还要骚扰我闺女? 她一个小孩子, 本来早就忘了这事,你和她说什么? 当时我忍不住教训了陈大雨,我说, 你先找回你老婆再说吧! 一个大男人,老婆丢了不找找, 还整天想着找一条狗, 难道你老婆不如一条狗重要? 你丢人不丢人? 我说完这话, 陈大雨顿时就不吱声了。 现在想来,我这话说得有些过头了啊!

刘长利说到这里, 我才听清刘长利的打电话的目的, 我打断刘长利的话说, 长利你放心吧, 我说说陈大雨, 别让他把丢狗这事放在心上, 还是老实找找老婆吧。

放下电话后, 我心里觉得内疚, 又有些厌烦, 内疚的是当初是我拉着陈大雨去给刘长利搬家, 才引出这一连串麻烦事, 厌烦的是这些麻烦事是陈大雨自找的, 丢一只狗真的比丢老婆还重要? 给陈大雨打电话。 没想拨出他的手机号, 才知道他的手机已经停机了。 难道这个陈大雨穷得连手机费都交不起了?

事实上, 事情的转机并没有我意料的那么困难, 我下班回家, 刚进小区门口, 就被门卫叫住, 跟着门卫后面是个个子瘦小, 面目棱角分明的少年。 中午的阳光将少年照得通体明亮,不知为什么, 少年跟在门卫后面的步子有些踉跄。

门卫告诉我, 这个学生在这里等你很长时间了。 我刚要问少年是谁, 少年却张口叫了我一句白叔, 我叫陈小雪, 我爸爸是陈大雨。

仔细看这个自称是陈大雨儿子的少年, 面目里倒是有些陈大雨的印记, 尤其是眼神, 让我想起早年陈大雨和我同窗共读的时候。 没等我问陈大雨的情况, 陈小雪又说, 我爸外出很长时间了, 他告诉我有困难让我来找您, 学校让我交下半年的学费, 我等不来爸爸回来, 也联系不上他, 只得来求您帮助了。

陈小雪说话的语速很快, 也许是有些紧张,看似想一口气把话说完的样子, 这完全和陈大雨吞吐的性格相反, 估计应该是和他母亲的性格相符。 我摸了摸衣兜里的钱夹, 里面只有几百块钱, 幸好银联卡在钱夹里。 去取款的路上,一前一后。 我问陈小雪, 你爸爸外出干嘛去了?陈小雪反问我, 我爸爸没给你说啊? 他出去找狗去了。 我故作不惊, 那你告诉我, 你妈妈为什么也走了? 陈小雪抬脸看我, 我不知道, 我爸爸老是和我妈妈吵架, 整天吵个不停, 估计是吵烦了, 我妈妈才走的。

陈小雪闷头走了一段路, 忽然又语出惊人说,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 我看他们是一头槽上栓了两个叫驴, 命里就相克! 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取了两千块钱给他, 剩下的钱让他生活零用。 陈小雪没客气, 接过钱, 忽然又对我说了一句, 我恨死我爸爸了, 不去找我妈妈, 非找一条狗! 为了找那条狗, 我爸这些日子什么事都没干, 还白白扔了两千多块钱, 给我交学费的钱都搭进去了!

陈小雪说完这些话, 把钱塞进衣兜里, 掏出手机开始摁起来。 我发现这家伙居然用的是一款诺基亚智能手机, 价格起码在千元以上。 凭陈大雨的经济现状, 怎么能给孩子买这么贵重的手机呢? 陈小雪回复完一条短信, 又翻看网页, 发微信, 玩微博, 不再理会我。 我问他吃过饭了吗? 他没抬头, 摇头说吃过了。

他捣鼓一番手机, 忽然把手机递给我, 说,白叔你看, 这就是我爸爸让我发布的寻狗启示。我接过小雪的手机看, 是一页打开的网站, 好像是一家我们本地论坛的网站。 标题: 高价悬赏黄毛哈巴狗。 发布日期是一个月以前。

陈小雪说, 我爸悬赏两千块钱找狗, 有人说收养了那条哈巴狗。 我爸爸和那人见了面,真花了两千块钱买下黄毛哈巴狗。 回家给狗洗澡, 竟然是白毛狗焗油染成了黄毛。 这个该死的骗子! 我爸回头找不到骗他的人, 只好把狗带到宠物市场, 二十块钱贱卖给别人。 后来他又听别人说, 他丢掉的那条狗顺着国道朝西跑了。 我爸爸又深信不疑, 又去济州去找狗了。他走的时候对我说, 让我有困难就找你解决。

陈小雪说完这些话, 把手机塞进衣兜里,说了声谢谢叔叔, 我要去学校了。 我看着他晃动的背影, 心里忽然觉得疼起来, 我自责自己,怎么把陈大雨害成这样了呢。 济州距离我所住的小城紧挨着, 距离不过五十公里, 我想我应该去济州找找陈大雨, 我担心他会再做出什么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更希望他这次去济州,不仅仅是找那只狗, 更主要的是能用心找找他的老婆。

4

我想我应该把实情告诉刘长利。 刘长利接通电话后, 还要给我唠叨陈大雨找狗的事, 我打断他的话说, 长利, 你当再大的官, 我还是对你直呼其名, 行不? 刘长利说, 这样最好,身在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不好受, 我不想让你们孤立我。 我说, 那我实话实说了吧, 陈大雨一直想找到你的狗, 是怕得罪你这个教育局副局长。 他有事求你, 他想把他儿子转到重点高中去读书。 他望子成龙心情迫切, 你理解他吧。

刘长利说, 他就为这事去找狗? 他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咱们都是光腚长大的伙计, 他有什么话不能对我直说吗? 我马上就想办法让他儿子转学去重点高中。 咱们的友情, 难道还比不上一条狗重要吗?

那天晚上, 我下班回到家后, 打开电脑,找到了陈小雪发寻狗启示帖子的那个论坛, 仔细看了寻狗启示帖子的内容和下面的跟帖。 帖子的内容寥寥数行:

敬告诸位网友, 本人于6月18日丢失纯黄色爱犬一条( 哈巴狗) , 个头娇小, 人见人爱,有目击者请告知或者跟帖联系, 本人不胜感激,重谢现金两千元。

这个帖子的点击率已经达到近千次, 跟帖的人有调侃的, 说肯定是跟母狗跟公狗私奔了。 有愤青的, 说这条狗能值一头牛的钱了, 也有幸灾乐祸的, 说只有疯狗才能满街跑, 遇见就要弄死它。 更有居心叵测的人跟帖说, 丢狗的人肯定是失宠的官太太或者被包养的小三小四, 不然不会出这么多钱悬赏一条狗。 奇怪的是一直没有看到陈大雨和他儿子陈小雪的回帖。

十月长假的前几天, 我做好打算, 要去济州找朋友探听一下, 是否有谁知道陈大雨的动向。就在我准备动身前去济州的前一天晚上, 我习惯地去看论坛上寻狗启事的帖子, 忽然发现这个帖子已经被论坛版主置顶起来, 并且加注了醒目的红色标记, 点击率已经达到近万次。 我慌忙打开帖子看跟帖, 发现一个注明叫‘ 我是来打酱油的’ 网民在昨天网上再寻狗启事的最新跟帖里发布了一条消息, 我忍住心跳看了几行字, 就觉得压制不住的心跳窜上了嗓眼边,这条帖子的内容, 很显然, 这个号称‘ 我是来打酱油的’ 跟帖者是从别处复制这条内容, 粘贴在这个论坛上的, 没有网民的调侃和八卦的戏谑语气, 严格来说是一条中规中矩的新闻体,用字造句准确讲究:

9月29日, 济州市古槐树路兴发居民小区的一处私人诊所内, 发生一起杀人案件。 据犯罪嫌疑人王某交代, 案发当日下午, 被害人陈某因感冒来王某的诊所进行治疗, 王某给陈某静脉滴注青霉素, 期间陈某发生青霉素过敏反应, 出现昏厥现象。 王某发现后及时抢救, 立即注射副肾素抢救陈某。 陈某抢救清醒后责问王某, 王某道歉, 陈某不饶。 两人由口角争吵到肢体殴斗, 相互大打出手, 期间犯罪嫌疑人王某摸起长条形医用剪刀刺入陈某后背, 陈某被刺伤右肺, 王某拨打急救电话, 但陈某因为失血过多, 抢救无效死亡。

这条寥寥千字的新闻报道, 看似行笔简单,不过事件发生来龙去脉交代完整。 跟帖者已达数十网页, 我忍着心慌浏览, 有对此报道真实性质疑的网民, 更有人跟帖证明, 在当天的济州晚报和其他网站也看到了相同内容的报道,足以证明这起突发案件的真实性。

我顾不得再仔细浏览下去, 第一反应就是给刘长利打电话。 电话接通, 刘长利还在酒场上应酬, 听着他那边人声噪杂, 我只能大声对他说, 陈大雨可能出事了。 刘长利那边没听清,好像是听到我说陈大雨的名字, 他就像上次一样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又大声喊了两句, 刘长利那边还是一片杂乱声, 我只得挂断通话, 给刘长利编了一句“ 陈大雨出事了!” 我刚把信息发给刘长利, 刘长利就把电话打给我了。 刘长利打着饱嗝说, 我在厕所里呢, 你说说, 陈大雨出什么事了? 我说, 陈大雨可能被人杀死了。

5

第二天一早, 我和刘长利赶到了济州市公安局刑侦大队, 以被害人家属的名义, 见到了负责调查这个案件的宋队长。 宋队长说话简洁,几乎没有废话, 听清我和刘长利的来意, 拿出一份案情调查笔录给我们看。 审问笔录和我昨晚在论坛看到的新闻报道内容, 基本没有出入,只是详尽地记录了案发经过, 犯罪嫌疑人王某已经对杀害陈某供认不讳。 略去审问正常的程序记录, 我看到了一下内容:

问: 先说事情的起因。

答: 他感冒发烧, 我给他开了青霉素静脉滴注, 我本来对他做了青霉素过敏试验, 没想他还是在滴注时发生青霉素过敏, 我及时抢救了他,主动提出免除他的治疗费用。 他还不依不饶,他砸坏了我桌上的血压测量仪, 撕烂了我桌子上的处方笺。 我和他争夺时, 他从桌上的病历上发现了一个叫赵亚丽的患者的名字。 他问我这个赵亚丽是谁, 非要让我找到那个赵亚丽不可。

问: 陈某为什么让你找病例上的赵亚丽?

答: 他说赵亚丽是他失踪的老婆。 他老婆就是赵亚丽, 他来济州就是找老婆的。 那个赵亚丽来打过几次很特殊的消炎针, 我一看她带来的针剂, 就知道这女的是干那行的, 得的是脏病。我没留下赵亚丽的联系方式。 我被他逼急了,我说, 难道你非要逼着我说你老婆是做鸡的吗?他听了立即暴怒起来, 一拳打在我脸上, 接着他疯狂地打我, 边打边骂我, 说你老婆才是做鸡的呢! 后来我摸起桌子上的手术剪刀, 只想吓唬他赶紧走, 没想我被门槛绊倒, 压在他身上, 剪刀就刺进他后背里。 当时很多在外边看热闹的人可以作证, 我不是故意刺他的, 我这是正当防卫, 他被我刺倒以后, 我就打了120急救电话。 后来一些看热闹的人打了报警电话。

问: 你知道陈某抢救无效, 已经死了吗?

答: 我不知道, 我真的没想杀他, 当时我被他打晕了, 我想他干脆打死我算了。

……

接下来的审问记录, 显然是因为知道对方已经死亡, 王某情绪激动, 回答得语无伦次。

宋队长叹了一口气, 抬头问我, 被害人的老婆是不是真的失踪了? 刘长利说, 是, 失踪半年了。 宋队长点头说, 这就对了。 据当时抢救陈某的医生说, 当时陈某被送进急救室后, 神智还有些清醒, 嘴里还是念叨赵亚丽三个字。 他还哀求医生救救他, 他说他不想死, 他还想找到他的老婆。 后来我们从被陈某撕烂的病例里,找到了赵亚丽这个名字, 病历日期注明, 半个月以前, 一个叫赵亚丽的中年女性在王某诊所里打过一星期的消炎针。 不过那个病历已经被被害人的血染红了, 看不太清楚。 目前我们正加大警力, 在济州排查所有的暂住人口, 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这个赵亚丽。

我和刘长利相互对视, 请求去急救中心看看死者。 告别宋队长, 我和刘长利出了刑警大队, 去往急救中心的路上, 刘长利闷头呆了一会儿, 忽然对我说, 你相信病历上的那个赵亚丽就是陈大雨的老婆吗?

我忽然明白刘长利猜测了什么, 一股悲凉涌遍了我的全身, 我只相信陈大雨的老婆赵亚丽是因吵架赌气离家出走的。

刘长利没再吱声, 我们下车走到急救中心门口, 刘长利忽然止住脚步, 低声对我说, 我不敢进去了, 我害怕在这种场合下见到陈大雨,我觉得我没脸面见到他, 我觉得我很无耻。 刘长利摇头说, 小白, 我想哭……刘长利说着眼泪已经涌在眼眶里。

这个人来人往的急救中心门口, 就是生死两界线, 我想不到, 那次和陈大雨帮刘长利搬家回来的路上, 竟然成了我们的永别。

那天晚上, 我和刘长利住在靠近急救中心附近的一家旅馆里, 等待警方找到赵亚丽的消息。 我和刘长利对面坐着, 内心里躁动不安,我忽然有了想用文字来表达这种内心不安的冲动, 虽然我从来没有写过小说, 我想应该用小说这种文体来写写陈大雨和我, 还有刘长利,写写陈大雨的老婆和他的儿子, 以及生活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

我靠在床头上, 对刘长利说了我这个想法。刘长利愣了一会才说, 你想写就写吧, 不过我希望你能在小说里把陈大雨写活了, 让他好好活着, 千万别把陈大雨写死了。 我不懂小说,不过我认为, 最好的小说就是鼓励活着的人好好活着, 哪怕是死皮赖脸, 也得认真地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刘长利的话。 离开刘长利的房间, 我回到我房间里, 才觉得浑身酸疼, 我没有力气, 也没有心情洗刷, 连衣服都没脱, 就一头扑倒在床上, 闭上了灯。 已是深夜了, 我靠在床头上迷糊着回忆最后一次见到陈大雨的情景, 我觉得已经想不起他具体的面容, 只记得他离开我低头朝前走的样子, 他矮小的个子一栽一栽的, 像被风摇摆的树。 我琢磨我这篇小说开头的第一段话, 是不是应该这么写:

陈大雨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 具体那个男人是谁? 陈大雨不说, 他周围的亲朋好友也闹不清楚其中的原委。 别人在大街上遇见陈大雨, 问: 一起生活了快十年的老婆, 这又不是一只小鸡小鸭, 你就不找找? 问话的人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同情。 陈大雨的回答貌似心平气和: 一直在找啊, 一直找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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