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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平安(中篇小说)

2014-08-15吴昕孺

文艺论坛 2014年23期
关键词:湘西

吴昕孺

我四十多年的人生一直是顺利而又平淡的,我安于这样的人生。每当梦想像猛虎般冲撞或欲望如洪流般暴涨的时候,我的内心总会轻轻响起一个声音:

安。

就像按下一个开关,或者启动了一种机制,这个字能让我在瞬间平静下来。我的同事和朋友们对此非常钦佩,包括我的妻子,她说,她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答应我这个离了两次婚的男人的追求的。人们一致认为,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性情,应该感谢我的名字,我叫平。“真是名如其人啊!”他们议论我的时候,这句话说得最多,我闻之一笑,从不辩解。谁也不知道,在微笑这张发黄的帘幕背后,藏着一个怎样的故事。

2012年夏天,我和妻子经过一年多的试探后,正式结婚。在从民政局领证回家的出租车上,妻子要我答应她一个要求,我大声说好。她说,我们去张家界旅游吧。“我一直想去特别是想去爬爬天子山,听说那里极美,却从没找到机会。”然后,她深情中带点幽默地刮着我的鼻子,“不是没有时间,更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找到适合的人。”她说,要让那里的青山秀水为我们以后的美好生活奠基。

我心里猛一激灵,费了好大劲才没在身体上反应出来,否则心细如发的她一定会有所察觉。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内心变化,不想让她知道我一直活在那个故事里面。1986年夏天的那个“房间”,我对所有人关闭着,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将它打开。与妻子不同又相同的是,这一年之后我也再没去过湘西,没去过张家界。有很多次要出差去那边,我都用各种理由推掉或者找同事替代。有人问我,张家界那么漂亮,天下罕有,你为什么不去呢?我只好告诉他们,我已经去过了。

妻子压根儿不知道我总是回避去张家界这事。生活就是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竟然提出去张家界旅游!我想不通,时下长沙的年轻人中还有哪个没去过张家界的呢?她偏偏是其中一个。而我偏偏爱上了她,她的单纯与善良也像张家界的风景一样,美好而罕见。这也是天意吧。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我当然不会让妻子失望,在极为短暂的痴愣之后,便爽快地答应了。

从妻子提出去张家界到成行,这一个星期里我大多处于痴愣状态。只要妻子不在身边,我马上就回到了1986年,回到那次刻骨铭心的湘西之行,回到我、我们和安的故事里。这样的回想,每每让我情绪激动,在混杂着兴奋与惆怅、虚拟而逼真的情境里,我时常不能自已。因此,回到家里与妻子在一起,我得像机械工程师那样,给自己宽阔的面孔装上一副笑脸。显然,我不是一名合格的工程师,我们到达张家界的第一个晚上,我和妻子从天子山脚下的“御笔峰宾馆”出来散步,妻子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不高兴?”

遥远的天际挂着几颗星子,它们相距不远,却显得那么孤独,各个捂着自己的那一点光亮,在浩瀚的天空中几可忽略不计。我恍然想起自己的前两次婚姻为什么会草草中断,我平淡的人生为何激情难再,因为我也像天际的那几颗星子一样,拼命捂住了自己。看着满脸疑惑的妻子,我似乎才明白,如果我真的爱她,要和她白头偕老,就应该交出自己内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空地、每一道锁钥。我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诉说的冲动。妻子用她深挚的爱与关切,叩开了我关闭已久的心扉。

“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你还有故事?”

“呵呵,很平常,是我上次来湘西的故事。”

“我要听!”

那是1986年,威风凛凛的夏天仿佛在一夜之间踏平了三湘四水。一个星期天的晚上,白天忙着游玩的成群结队的学子像虫子般爬回宿舍,他们还没来得及表现五花八门的疲倦,就发觉时间换了一副面孔。闷热,无风,远处滚动的雷声以及自己身上汗的味道,普遍引起一种关于夏天的感受。这种感受并不见得怎么美妙,而且来得突兀,因此在人潮翻滚的校园掀起一阵慌乱。高低床上堆积如山的换洗衣服猛然露出两三只散发着异味的袜口,水房铝桶的碰击声由于盖不住高亢的歌喉而显得愈益浮躁,寥落星光照顾不到的隐蔽角落偶尔溅起尖细的吟叫……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也安静不下来的世界,但动荡的表现形式却各不一样。学生二舍的306房间,四个小伙子聚在一起,研究着他们在即将到来的暑假中如何进行一项别开生面的计划。中间的那个是我——平,我的左边是超,右边是丰和俊。

我们的共识是,大学的第二个暑假不能再荒废在走亲访友的无聊和日睡过午的空虚中,我们不想再回到那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故乡显示我们不同凡响的脑袋,我们不想对曾与我们坐在同一个教室如今仍在挤高考独木桥的同学施加任何压力,他们中的许多已处于崩溃的边缘,我们却伸不出有力的援手。远离他们,让他们保持一颗平常心,是我们唯一能做到的。

去哪里呢?桃花源太小,韶山除了那个著名的故居之外和我们老家差不多,洞庭湖只有水,岳阳楼呗,登一回就可以了;出省,又费资不菲……大家都在沉思,我手中的铅笔蓦地一挥,直指湘西北:“这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四个人中,丰擅长绘画和摄影;俊是民俗唱法的歌手;超最爱热闹,幽默是他的绝招;我则在校园诗坛占得一席之地,拥有文学社社长这一令人瞩目的头衔,自然成了此次活动的召集者和领头人。大家的兴趣和特长都是从内心生发的,年轻人的浪漫情怀与艺术禀赋也使我们对湘西无比神往,只是因为陌生、遥远,也许还有一些恐惧,我们都没有发现自己的神往之地。经我一戳破,立马群情激昂,恨不得插翅高飞。

我们从湘西籍同学那里进行了一番周密的调查,诸如道路、风俗、景点、物价等等,最后作出决定,每人筹集150元钱,作为这次活动的专用资金,确定从怀化麻阳县纵贯湘西到大庸市这一路线,大约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大庸市是哪里?”妻子问。

“就是张家界市的前身啊,1994年改名的。”

不久,钱凑齐了,有的是家里寄的,有的是借的,有的是奖学金。大家通过商议,公认俊最稳重,委托他负责管理财务。我们都将钱汇总给他。临走,我们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四人皆家中独子,虽然有姐有妹,但我们知道作为儿子的责任,尤其是在农村。于是,我们立誓约定,如果伙伴中有人发生意外,其余人必须承担赡养其父母的义务。发誓的时候,连平日最爱开玩笑的超都一脸庄重,我们开始玩真格的了。

七月六日晚九点,我们出发。我顺手将一封信丢到火车站的邮筒里,这是我给湖南日报写的一则简讯,湖南师范大学政治系85级四名学生暑假期间自费考察湘西少数民族地区云云。

火车晚点得厉害,直到七日下午六点才缓缓驶进麻阳车站的站台。我们被迫在麻阳留宿,而不能按原计划去凤凰。出师不利,这是我们在此之前没有预料到的。“后面会好一些。”我空洞洞地对大家说,心里很没底,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些什么遭遇。这时,我们内部之间也出现了问题。俊从外面弄来了晚餐,份量偏少,超没有吃饱,要求俊再去买一点。俊不肯。俊有他的道理:“这不是在学校或家里,够着肚子吃。我们还才开始,前头紧巴点,后面从容点,这是大家的事。”超的拗脾气来了。他夸张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也不作声。我只好对俊说:“还好,物价比我们想象的便宜。你再去买些来,大家折腾了一天一夜,先得有个适应过程。”然后,我对诸位说:“我们都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而且是自发的。我们要像一个人一样,以后谁也不能使小性子,否则会让别人笑话!谁对谁有意见,要不进行公开讨论,要不集中到我这儿来。”超首先笑了:“我对谁都没意见,就是肚子饿。”

毕竟是来自三湘四水结成的同窗好友,我们能结伴出行的关键是感情基础这一点我倒是深思熟虑了。我对我的同伴充满信心。

我们在县城逛了一圈,最终选择了县武装部招待所,这里应该最安全。招待所没住几个人,每人可以睡几个铺我们高兴得忘乎所以,好像捡了大便宜俊说,不要花轿没到就放炮,高兴得太早,我们还才开始。呵呵,这瓢冷水浇得及时,我们赶紧洗完澡,爬上床,纷纷滑进了黑夜甜美的梦乡。

半夜,我从深深的酣睡中被人强行拉拽出来,仿佛一只被水桶舀出井底的青蛙,吓得一跳。超光着膀子在拧我的胳膊:“哎,哎,有哭声。”

“哪里?”我一惊而起。

“你听。”

我没听到。超也听不到了。

“等会,肯定有。”他爬到自己床上去了。

我把两手交织着叠在脑袋下,瞪大眼睛,支起耳朵。确实没有。超那边响起了鼾声。

正准备放松警惕,闭眼睡觉,一缕微弱的抽泣声飘过来,仿佛一口针掉到地上。我再支起耳朵:一缕,又一缕……我披衣下床,捏着超的鼻孔:“走,下去看看。”超一边揉着惺忪的眼,一边瓮声瓮气:“我说了有嘛,你还不信。”

下了楼,却什么也没有看见。院落里停着两辆北京吉普,窗下一排夹竹桃开满了花,颜色被昏黄的路灯和黝黑的夜晚染得不伦不类,感觉脏兮兮的。夜晚是多么安静,连我们的蹑手蹑脚都显得那般唐突和粗鲁,抽泣声更是听不到。

回到房间,再躺下来,不一会,抽泣声又隐隐传来,像雨丝洒落到我们脸上,仿佛有人在天上哭。我和超都不作声,紧张地听着。听了好一阵,它突然一停,这一停让我敏税地感觉到了它的方位:“在招待所的外面!”超说:“有可能。”我喊醒丰和俊,四个人幽灵般溜出招待所门外,绕过一堵很长的围墙,哭声愈来愈清晰。

是一个女孩。像条蛇一样,蜷缩在围墙即将结束的一个旮旯里。她手里抓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站在这个墙角,正好可以望见招待所我们住的那间房。

女孩叫安,湖北秭归人,在深圳打工,被人拐卖到了这里,深夜逃出,走投无路,绝望而泣。对于我们,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平生从未碰到过。而安听说我们是来自省会的大学生,就像见到了救星。我们把安带到房间,让她先休息,四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最稳妥的办法是明天将安送到当地派出所。哪知安一听,坚决不同意,她说,如果你们送我去派出所,我马上就走。她没有道理可讲。我问她:“你有什么打算?”“我这是第三次逃了,他们肯定会追来,我要赶快回去。”可回去谈何容易,要从湘西的大山里赶回长江边上的秭归,一时间插翅也难飞呵!我呆呆地看着地图。

俊说:“我看要不这样,让安和我们一起走,大庸、张家界有许多开往湖北的车,只要到了那边,我们将安送上车,她就基本上安全了。”

看安的表情,她显然对俊的主张十分满意。我看也只有这样了:“安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她是个受害的女孩,大家要细心一点。我们这一行除了自费考察外,还增添了保护她的责任。这才是对我们的真正考验。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必须马上动身。等天一亮,他们追上来,就麻烦了。”

幸而招待所大门通宵不关,可能是沾了武装部的余威。我们到了街上,避开车站,直接往城外走,见车就拦。可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也难怪,凄凄黑夜,不明拦车者的底细,谁敢停呀?我们不能再等了。又有一辆车开过来。我们五个手牵手一排拦过去,横在马路上。一个急刹,车戛然而止,是一辆双排座农用车。听到长长的“吱呀”一声,我连忙冲过去,告诉司机。我们不是坏人,是从省城来的大学生,迷了路,又找不到住的地方,希望能搭上一截车。

司机是个中年人,他就着车灯反复看了我们的学生证和学校开的介绍信,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凤凰。可我的车去怀化呵。我急了:“求您帮帮忙,我们拦了一晚的车,都没拦成,哪怕搭一小段也行,实在是没力气再走了,我们都坐在拖厢里,好不?不然您不放心。”“不是我不放心,路上乱得很,开夜车的哪个敢停?刚才你们那一长线拦起,吓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对不起,可我们真的是没办法啦。”

不远处,突然冒出吵闹声、吆喝声和杂杂踏踏的脚步声。我转眼瞧瞧安,她的脸像一张薄薄的煞白的纸,嵌在黑暗的夜里。

“快上车吧。我拐一个弯,大约两小时后到松冈镇,那里清早将发一班车去凤凰。我只能做到这样啦,看在你们是大学生的份上。”

“谢谢,谢谢。”我们风卷上车,借着这股风,车子箭一般射出去,把前面的黑暗撞出一个很大的窟窿。

汽车把我们吐在一个名叫松冈的地方。的确是松冈,我一下车就看站牌。有一个标志牌更清楚,注明了到凤凰和到怀化的方向及里程。车站没有开门,站台前停着一辆“湘运”客车,很可能就是清早去凤凰的那辆。

我们坐在标志牌下面的木头上,超和俊低头阖目。我和丰不约而同地望着凤凰的方向,想象着67公里外的那一个美丽的县城,那才是我们此次考察计划中的第一站。

安,她在想什么呢?她的目光投向天空,天空比以前更加高远,天地在一夜厮磨之后,正依依不舍地惜别。几颗疏星挂在天边,与昨夜安腮边的清泪毫无二致。我想起一句诗,天若有情天亦老。地老天荒究竟是何等况味?我经常恨自己身上的文学味太浓,与现实格格不入。对于立志成为作家的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文学必须植根于现实,谁都懂得这样的道理。因而我发起了这次湘西之行,看能否洗涮一些身上的书卷气文学味,使自己不致流于酸腐或油滑。

我坐到安的身边。“想家吗?”

“嗯。”

“你先写封信回去吧。”

“不,那我父母会急死的。”

“这就对了。你父母以为你还在深圳,他们不会为你担忧的。你要振作起来,融入我们这个集体,就当我们是一起出来的。”

“幸亏碰到你们。”

“我们一定会把你送上回家的汽车。”

安望着我,黎明显现在她的面庞上,清晨特有的新鲜显现在她的面庞上。如果要说漂亮,那校园里一个个女生都比安娇嫩、亮丽,但安浑身的忧郁和那种忧郁里透露出来的成熟无疑是一种稀有金属,这与一贯轻快活泼而又时常无病呻吟的我及我们,形成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像一个具有巨大能量的漩涡,将我们与安融为一个整体,仿佛我们这个集体一开始并不是完整的,直至安的到来。

“他们来了!快跑!”安惊叫道。

我扭头一看,果然有队人马从镇那边狂奔过来。我一把扯起安,用力对着另外三个高喊:“有人追上来了,快跑!”

丰、俊、超霍地起身,跟着我们往前猛跑。“快,他们手里还拿着扁担。”超在后面说,声音里已有些抖颤。安下意识回头一看,她停了下来。我才发觉,我还捏着她的手:“快跑啊!”

“不,不是他们。”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都停住了,返转身。

那些人都是朝那辆客车奔去的,大约是占座位吧,客车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我们走回去,问其中一位老大爷,只听懂了“凤凰”两个字,就冲上了车。车上的两排座位间堆满了纤维袋,鼓鼓囊囊的,我们好不容易才跨越过去,坐到最后一排剩下的座位上。超说:“湘西人把山搬到车上来了。”这句笑话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我们的呼吸还没有平息下来。

客车像一条大虫,在山上爬来爬去或山腰,或山顶。两个小时后,我们透过车窗玻璃,看见了凤凰县城;而后看不见了,客车闪过一个山脊,看见县城的一角;眨眼又不见了,客车拐了一个大弯仿佛要向山涧冲下去似的,不期然到了一座桥上。县城晃了一晃,倏忽消失。再绕过一道山梁,公路两边的两根水泥电线柱上扯着一条横幅:“凤凰县城欢迎您!几分钟后,我们进了车站。

安一下车,就往外面跑。我紧跟上去,问:“安,怎么啦?”安连连向我摆手,她的步子越来越快,我对着后面的丰、俊、超喊了声,快点!自己则抓住安的手。跑出好远,安才停下来,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轻声说:“下车时,我看见前头有个络腮胡子,好像是那个村的……”

“多半你看错了。即使是,他一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要怕。”

“如果是,就肯定不止他一个。”

“好,现在他不是不见了吗?”

安笑着说:“幸亏有你们。”

“以后再不要这样说了。我们是一个集体,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我知道你的心一直悬着,心一悬着就会出现许多幻象,你要把它放下来。好吗?”

安的笑一晃不见了:“是不是给你们添了麻烦?”

“安,你要我怎么说呢。我们四个人趁着假期不回家,跑到人生地不熟的湘西来,就是来找麻烦的。麻烦最能锻炼人,包括你,遇到了那么大的麻烦,都挺过来了。我们应该向你学习。况且,你的加入,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很高兴。这是你看得到的。”

“这个地方可真幽静呵。”超一上来就做鬼脸。

俊说:“你们像赶集似的,把我们累死了。”我连忙朝他丢了个眼色。

凤凰县政府招待所。我们四个人住在一间房,给安买了一个床位,可那间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离我们住的那间大约十多米远。

吃过午饭,我们去沈从文旧居,那时他还没去世,所以不能说故居。安问,沈从文是谁?我说,是一位作家,他因写湘西而成名,我们就是从他那里知道湘西的。安说,他的名字取得多好,说从文就从文;我妈叫我安,可我从生下来起就没有安稳过。我望着安,惊讶于她有这样的理论。丰在一边得意了,按你讲的,我这辈子一定衣食无忧啰。安依然一副理论家的样子,回答他,你们大学生,还要愁衣食吗?超接过去,看丰那德行,说不定是个和尚命,化点缘,吃点斋,忧是不会的,忧就是尘根未净呵。丰奋起还击,超你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要讨米讨到我这儿来,我肯定会多打发一点。安说,好啦,好啦,你们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太没味啦,每一句都像是挖苦我。

安这么一说,大家都安静下来。我们问了三个人,才在一条小巷里寻到那扇古朴的院门。典型的苗家院落,木头与石头的结构,很稳重,很安详,很质朴。与别的名人旧居不同,这里没有图片,没有讲解员,还住着人,是沈从文的侄子辈。这里还是一个家,没有变成馆阁之类。我坐在一张据说是沈从文坐过的板凳上,喝着主人刚倒的茶,茶凉嗖嗖的,从一个壶里泌出来。那个壶被烟熏得和茶叶差不多同一颜色,我瞧见丰、俊、超都没有喝,尽管他们很口渴。只有我和安喝了,我还要了两碗。出屋,俊问我,那个茶你也敢喝?不喝出痢疾来才怪。我说,那才是真正的泉水。安说,我本不敢喝的,实在太渴了。我说,拼命抵拒内心的渴望,那有啥意思。安说,你讲什么,我听不懂。俊笑了,他那文绉绉的,别说你,我们都听不懂几句。

凤凰县城也叫沱江镇。沱江很像我老家门前的那条河,但没有那么多泥沙,在水洼处,分明看得见水底的石头。旁边洗衣的妇女说,起码有两三米深。妇女听说我们是大学生,关切地说,你们千万不要在湘西游水,湘西的水吃人。丰指着河里一群群戏耍的孩童问,他们不是人吗?妇女大笑起来,他们是人吗?他们是精。她认真地对丰说,前年也是从长沙来了一批大学生,每天像你这样摆着架子画图,有一回天才擦黑,他们下河游水,一呼喇死了三个人,好惨哩。我问道,那是怎么回事?妇女说,湘西的水太凉,外地人不适应的。我说,谢谢您。

妇女走了,洗衣盆搁在腰间,腰因此优雅地斜着,走起路来如风摇柳摆,婀娜多姿。我不禁脱口而出:翠翠。安问,你知道她叫翠翠?我说,沈从文告诉我的。安摇摇头,跑到丰的画架边:哇,真像呵,简直一模一样。丰笑着说,那说明我画得不行。安又摇摇头,她走到河边,望着汤汤的流水发呆。

晚上,我们玩了会扑克牌,一个个呵欠喧天,倒头就睡。半夜,我起来小解,路过安的房间,里面还亮着灯。我试着喊了声:安。里面有些轻微的响动。我再大点声:安。安应了声:是平吧,你进来。我推门而入,只见安蜷缩在床上,就像昨晚我们发现她时蜷缩在麻阳的那个墙旮旯里一样。

“还没睡?”“我……我怕,我一闭眼就看见有人追来了。平,我们明天走,行不行?”“明天走,但你今晚得睡好呵。要是你不介意,你睡吧,我在这守着。”“那不行,你也累了。”“我睡了一觉,不碍事的。”

安太困了,她的身子一滑下去,就睡着了。依然是蜷缩着,像一个被童话里的大灰狼吓着的孩子。我本来是远远地坐在另一张床上,见她睡熟了,才上去扯了一条布毯给她盖上。她喉咙里发出轻微的鼾声,节奏平稳而活泼,如诗,如歌。我低首潜心地倾听着,仿佛能感知她在梦里的活动……节奏变了,一阵松一阵紧,突然全部消失,像断了弦一样。安大叫一声。我忙奔过去,喊着:安,不要怕,我在,我是平。安翻了一个身,两手搭过脑后,一只脚弓起,喉咙里恢复了从前的节奏。可是,布毯却被安压在了身下,凌乱的连衣裙在睡态中漏洞百出。我出神了许久,干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下一下地数着她胸脯的起伏,直到安轻轻地咳了一声,我才意识到可以从别的床上拿来毯子盖在她身上。

湘西的夏夜确乎凉意袭人。安赶在黎明前醒来。她惊诧地问我:“我真睡了?”我笑着说:“我当了一回护花使者。”安不安地问:“我睡觉的样子是不是很丑?”我自己觉得脸上有些红了,为我晚上的失态,虽然安并不清楚那一切。我只好撒了一个谎:“我基本上也在打盹,糊里糊涂就过来了。”

我悄悄推开这边的房门,那三只鬼还在睡梦中。我放了心,也装模作样地上床躺下。

清早,丰伺弄着相机和画板,兴致勃勃地为前往黄丝桥古城作准备。我说:“我们改变计划,现在去吉首吧。”丰蹦起来:“那不行,哪里都可以不去,黄丝桥不能不去,那是中国保存最完好的古城遗址之一!”我无言。早餐时,我告诉安他们非去黄丝桥不可。安没有作声。我只好许诺,绝不在凤凰过夜。

去黄丝桥本来要一整天。我们马不停蹄,下午四点钟赶到了汽车站。不巧,去吉首的最后一班车刚刚发走。安的脸色顷刻变得蜡黄。我说:“大家愿不愿意走一段路,反正是来考察的,老搭车不过瘾。我问过了,到前面的小镇走路只要一个小时,翻过凤凰山就可以了。”超来了劲:“我同意,咱们是要走一走,说不定到镇上还赶得到晚饭哩。”丰、俊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安喜笑颜开。

公路斗折蛇行,我们跟着迂回盘旋在凤凰山上。凤凰山极似一只凤凰,拿超的话说,“我们就像几只蠕动在凤凰羽毛中的虱子”。安回道:“凤凰才不长虱子呢,凤凰是非常高贵的鸟。”丰说:“你甚至不能说她是鸟,她是神。”

黑暗几乎和丰的话音一同落下来俊又表现出他特有的稳重:“山里黑得早,我们要加快步伐。”奔波一天,安有些吃不消了,我们让她走在中间,可没走几步她就掉到了末尾。忽然,安幽幽地说:“糟糕,我们迷路了。”我们一看,脊梁骨都凉了,不知什么时候脚下的路早已不是公路,而是一条不足公路一半宽的山路。超说:“也不一定再往前走走看吧。”再往前走,越来越不对劲,路越来越窄,林越来越深,山里许多奇怪的声音从四处传来,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谁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我们的思想短路了,疲倦加恐惧,大家默不作声,机械地移动着脚步。

火!我们几乎同时看到了火。离我们大约二百多米处,有一堆火。“那可能是坟火。”超说。“不会,坟火没这么旺。”俊说。我看了一阵,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去看看,我估计那里有人,有人就好办。”

有人。人还不少。全是男人。光着胳膊,穿着不知是裙子还是特别肥大的裤子,头上箍着一根白色的带子。有两个大汉背上插着砍刀。中间几张方桌拼起来,上面放着一面神龛,龛前有一坛酒,和一头被剥得白花花的小猪。小猪的身上已看不到血痕,它眯着眼睛,一副得道升天的幸福模样。一声闷闷的鼓响之后,从后面的栎树下走出一位庄严的老者。他一直望着天,一边走着,一边念念有词,他走一步停顿一下,围着龛台打圈圈。其他人肃立一旁。俄顷,老者扯开喉咙高唱道:

“你的猪儿在叫,你的鸡儿在啼,肉熟了,饭好了,来拿你的肉和饭。好碗喝足了酒,好盆吃饱了肉,请送给我们儿子,请送给我们孙孙,子孙多多像蜜蜂。保佑我们生活好,有牛有马,六畜兴旺。呜……呜……”

我们听得入了迷,尽管有许多地方听不懂。不知是谁,可能是俊吧,他跟着哼了几句……我们被发现了。我主动走上前,向那位老者致意。老者也没特别在意,望了我一眼,又准备唱了。这时,他瞥见我身后的安,猛然大喝道:“那女的看见我们祭祖啦,不要放过她!”周围的男人一跃而起,手中挥舞着砍刀,向我们冲来。我跑出了十几步,发觉毫无意义,安已被抓。我强作镇定,对那位老者说:“我们是长沙来的大学生,在山里迷路了。冒犯你们,真是很对不起。”我向老者鞠了一躬。老者厉声斥道:“祭祖圣地不能允许女人踏进半步,除非放她一碗血,洗除她留下的污秽!”他们不容分说,将安按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一把锋利的匕首逼向她的咽喉。“不啊,安,安……”

“喂,白日做梦呵,太阳三四丈高了呢。”我睁开眼睛,丰、俊、超都在床边,一人一脸的鬼笑。刚才竟然是做梦?我问:“我们还在凤凰吗?”俊朗声道:“平,你可不能神魂颠倒,你是我们的头啊。我告诉你吧,这里是凤凰县政府招待所205房间。”

我把梦简略地讲给他们听了。俊逗趣说:“别蒙我们,一个人快活不好意思呀。”超拍拍俊的脸:“你有本事,也做个这样的梦来着,只怕人家安连你的梦里都不肯去呢。”

丰认真地说:“我来之前,翻阅了一些苗族的资料,他们确实有个祭祖节,相当于汉族的清明节,仪式在夜晚进行,不准女人染足,神秘得很。所以,我相信平的梦是真的。我提两个建议,一是我们今后在与少数民族同胞打交道时,要尊重他们的风俗习惯;二是既然安那么害怕,我们取消今天的黄丝桥之行,直接去吉首。”

听丰一席话,我心里很熨贴。超可不会善罢甘休,他一见到安,就学着我在梦中的腔调怪喊怪叫:“安,安……”丰和俊哈哈大笑,安不知底细,也被牵扯得笑起来。

吉首的五陵山饭店是许多人向我们推荐的“价廉物美”之处。由于在市中心,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刚走到门口,安神色惊慌地拽住我的手,我顺着她的视线一瞅,左边榕树下站着一个络腮胡子,等车?等人?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他与安无关,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威胁。我感到安这样下去不行,不仅她的神经越来越脆弱,也会使我们的行动日益变得简单而匆忙。我决心根治安内心的恐怖和虚弱。我将安强行拉到那位络腮胡子身边,很客气地问他:“请问您是不是麻阳人?”络腮胡子和气地回答:“你想找老乡吗?可惜看错了,我是龙山人。”

我和安回到饭店门口,安嘤嘤地哭了。我没有说什么,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办好了住宿手续,上楼,安顿好行李,安才止住哭声。超对她说:“安,平是对的。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你要做一个革命的乐观主义者。”安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在饭店休息了一天。那一招确实有效,安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即便是笑,也掠过一层忧郁的阴影;现在时常能见到她近乎无忧无虑的笑容,那样清澈隽永,像湘西的风景一样迷人。她告诉过我们,她老家秭归的山水同样漂亮,也同样贫穷。我们打扑克的时候,她就从我的包里掏出《沈从文小说集》来看,她经常一个人笑出声,完全不顾我们这边的吵闹。有时,她也凑过头来,看看坐庄者的牌,断言一句“垮”或“光头”,竟十有八九被她言中。她说,她在深圳也常玩牌的。但我们要她玩,她硬是不肯,她说不能拆散我们。

第二天,俊要去市郊的“山歌乡”,我提出和他一起去。丰则慕名前往八仙湖写生。这两个地方都比较远,又不通车,必须住一晚,超不想去。我说,正好,你和安找些附近的景点看看。你要照顾好她。超说,听你这话,好像我会拐跑她似的。我用力拍拍他的肩头,自嘲地笑了笑。

我和俊沉醉在苗族山歌浓郁的民族风味里。俊手舞足蹈,不断揣摸着他们的起调、高腔、尾音以及各种声调转换,时而跟着唱上两句,蛮像那么回事。“山歌乡”的乡府在一座半山腰上,我们沿着一条简易公路爬了约两三里坡路,才看到两排房子,全是木制的,几十户人家。正中一栋两层砖砌楼房,挂着一块上书“吉首市太平乡政府”的牌子,楼房前有一块略微倾斜的空地,每天吃过晚饭,男女老少聚集于此,对歌的对歌,跳舞的跳舞。舞跳得很随意,众人围成圈,双手轮流上扬,身子反复地旋转。俊说,这是苗族著名的“茅斯舞”。我也跳进圈子里舞了两下,俊在旁边直言,不地道,就你一个人在跳迪斯科。

去“山歌乡”虽然很尽兴,我的心里却不时掠过些惆怅。其实,我本可以与超和安一起留守的,但我发现了自己内心的某种变化它突然生出了一些东西,一些我几乎无法抗拒的东西。就像一间空洞、寂静的房子里,进去了一个小偷,见没什么东西可偷,他索性在那里住了下来。那个住下来的“小偷”变成了另一个我,我跟他耗上了——我要赶他走;他却坚持不走,除非能偷走点什么东西。我一赌气,把“小偷”扔在那里,自己跟着俊出来了。显然,我低估了他的能量。不知道是苗族歌舞撩起的兴致持久不散,还是耐不住歌舞热闹过后的冷寂,在“山歌乡”的那一晚我感到特别漫长、无聊,和俊没说什么话。俊也没什么话,深夜他可能在做梦好像和超争了几句,然后喊了两声安,安似乎没有应他。他又打起呼噜来了。

翌日回到五陵山饭店,只有超一个人躺在床上。我问:“安呢?”超懒洋洋地说:“看桌上吧。”桌上一张纸条:“我们看电影去了。”丰的字迹。

“趁我洗澡,搞这种小动作,太没意思啦。”超像是生气又像是没生气的样子

不管他,我和俊在床上摆开了象棋一盘还没下完,丰和安在外面说说笑笑地回了。俊说,不下了。我说,下完吧。我一车双炮已牢牢地困住了他的将,胜利在望。我很难赢俊的,但这一次他挡不住我的攻势了。他说,我全乱了,你趁人之危,输了不算。他的目光看着丰和安,仿佛要把他们两位搬到棋盘上来助阵似的。

安站到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问她,电影好看不?安答非所问,喜剧片尽逗笑。俊走投无路了。你好厉害。安说。你没听他讲他全乱了吗?我就是临危不乱。俊用毛巾抹了一把脸,声调都抹歪了,你吹牛,今天是我自己打败了自己。这是句实话,凭我那两下子,还不是俊的对手。

“俊,你不是去学山歌吗,唱两曲听听。”丰点节目了。

安拍手叫道:“太好啦,快唱!”

俊清清嗓子,真的唱了。他先作男声:“一根黄篾驮千斤哩,今天碰见你歌先生;你把好歌唱一曲哩,手巾兜米你供点声。”

然后装女声:“新打剪刀难开窍哩,初次唱歌怕人笑哦;跟个师傅投个教哩,以后唱歌蜜蜂叫哦。”

大家一齐鼓掌。安使劲地嚷道:“还来,还来!”

俊又清了清嗓子,仍然先作男声:“郎打单身哩不发愁,买把唢呐吹起来;黄茅岭上哩吹三声,张家不来呀李家来。”

再装女声:“有心爱郎不怕穷,冷水泡茶呀慢慢浓;只要我俩齐努力,日子越过呀越火红。”

掌声更加热烈。路过这儿的一些旅客也站在门外听着。安还在嚷嚷:“再来,再来!”俊不好意思地说:“只记得这两首。”安嘟着嘴巴对我说:“有歌听,不带我去。”我说:“太远了,怕你吃苦。”安依旧嘟着嘴:“我吃的苦还少哇。”

晚上,我召集开了个小会,总结前几天的情况,征求大家对下一段活动的意见。丰首先发言,他认为,我们走得过于匆忙,浮光掠影,收效不大。我生怕他的话刺激安的情绪。还好,她坐在床上,神色平和,若有所思。超说,也不能讲收效不大,这几天我们的经历是以前没有过的,比在学校里日复一日不是自己念经就是听别人念经,收获要大得多吧。

我请安说说。安的上嘴唇咬住下嘴唇,想了一会,才愣愣地说,我可以从这里乘火车回湖北的,这样不会花你们太多的钱。俊马上说,钱绝对够用,物价贱得很,我们拿学生证,住宿和坐车都是半价。

超做起了他最拿手的思想工作:“你要回去了,再来湘西这鬼地方一趟也不容易,要碰上我们这群好汉更不容易啊!就算和我们一起旅游。倘若心里过意不去,回家后还我们钱就是啦。”

安低头又想了会,笑着说,那好。

这样,我们在吉首一共呆了六天,剩余的时间全泡在矮寨。丰错过了黄丝桥,我想让他在矮寨补偿一下,虽然这是两处截然不同的景点。丰画了大量写生,进步明显,我觉得美术系的学生顶多也就这个水平了。有一天,我对丰说:“你应该更多地画画人物,人物最能传神。”丰说:“你说得对,但我还没到那一步。我画山水的时候,总把那山那水看作是人,有笑有哭,有立有卧,有喜有悲,这才是真正的山水。现在能做到这一点我很满意了。下一步,当我致力于表现人的时候,那我每画一个人,都会将他看成一山或一水,含蓄,蕴藉,喜怒不形于色,悲宠不著于身,这才是真正的人。艺术必须表现这种真,才会美。”

我觉得丰很不一般。安看着我们,不像以前那样只是一片茫然,她的表情里多了许多会意的成分,虽然她未必懂得这些。

告别吉首时,大家有些不舍。这是一个安静、小巧、别致的城市,被大自然美好的景色包围着,与凤凰的古朴相比,她更具现代风味;与长沙的现代相比,她尽显古典情趣。她能成为湘西的首府,正是取决于这种包容的品质。

走进吉首火车站,我们意外地遇到停电,空旷的候车厅里,不下数百支巨型蜡烛,整齐地排列在座凳四周。烛火集成亮光,轻烟酿就浓雾,光吐出雾,雾笼罩光,光与雾一起袅绕,升腾,扩散,交融。我们恍惚置身于云天雾海,一下子失真了。所有事物,包括我们自己,都像是虚构出来的。安走在我旁边,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这是真实的。我借此把自己稳住在现实的清醒中。

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回忆起那场“烛阵”的壮观。它不是什么能改变人一生的重大事件,但我就是忘不了,忘不了黑夜中那飘摇的光束和奇异变幻的烟云。这一景观,如果发生在深圳、上海,那一定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它或许会让人气冲牛斗,兴师问责。但在湘西,它就像是必然生长的事物,它们之间冥冥中有一种深切的关联,就像苹果结在苹果树上,石榴却长在石榴树上。

第二天上午,从吉首开出的火车停靠在一脉水边,罗依溪。这正是我们要到达的地方。站在月台,隔溪远眺,吊脚楼在对面的山坡林间若隐若现,那正是我们要前往的地方,王村。这个名字,对稍微有点旅游知识或电影知识的当代中国人,都不会陌生。但王村本身,那时仍是深藏在世俗和贫穷中的一个袖珍村落。

罗依溪是猛洞河的一段。猛洞河浪急滩多,水势险恶,独罗依溪冲和澹荡,虽身处蛮荒僻域,却不失雍容之态。安在船上说,美死了。丰说,我真想从这里跳下去,但绝不是想死,而是想活得更纯粹,可惜还是缺少勇气。

我也大发思古之幽情:“李白当年溺水,可见并不是醉于酒,而是醉于水的,就像我们今天一样,只是我们缺少他那种诗质和仙气。洞庭因为诗人一死而诗意氤氲,引历代骚人墨客竞相挥洒才情。我们这茬人愧对今日之游呵。”

超对我的妙论毫不苟同:“诗人你别酸了!我要是跳下去,我娘不跳进我屋前那口水塘才怪;我娘一跳进去,我爹不跟着跳才怪;我爹一跳进去,还有我三个妹妹……如此伤人害命,罗依溪不会答应的。”

俊抢白道:“谁叫你家生那么多,把计划生育当耳边风,活该!”

超说:“四个算什么,农村里哪家没有五六个?我们村的村支书生到第九个总算来了一个儿子,一家人喜得合不拢嘴,摆了八十桌流水席,不料这个宝贝儿子患有先天性软骨症,小脑袋都立不稳。你想,他自己五十几岁的人啦,霸蛮去弄,还不是弄出来劣质产品!”

安说:“乡下真是这样,我们那里有个村主任,罚别人的款搬别人的家具拆别人的屋,他自己却偷偷把大肚子老婆送到亲戚家躲着,结果被‘超生游击队’半夜袭击,硬是把她给流了,要不是送到医院及时,那妇人命都丢了。”

丰喊道:“不说这些了,与罗依溪的美景太不协调。”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溪水,那一波一波的淡绿、深绿、墨绿肯定在他心里泛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

电影《芙蓉镇》剧组早几天刚走,与我们失之交臂。王村似乎还沉浸在那种拍摄氛围之中,到处是“芙蓉豆腐店”“芙蓉镇革委会”等牌匾和文革标语。专门为剧组搭建的一栋两层小楼,威武地伫立在溪旁,仿佛是唐突西施的吴王阖闾。我们踏在款款作响的麻石小街上,追随、议论着电影拍摄的进程,超猛然转身,两手一摆,示意我们止步。我们以为有什么情况,疑惑地望着他。他神秘地说:“我闻到刘晓庆的香水味啦。”安笑得控制不住自己,差点滚到麻石板上去了。俊抹着脸说:“真色情!”然而,笑还是抹不下来一直在脸上响亮地挂着。

村上没有招待所,我们必须住上一宿,因为从王村开往永顺县城的客车只有上午八点一班。安说,别急,村尾有一家旅店。你问了谁?没有。你怎么知道?感觉。俊说,那我们就跟着安小姐的感觉走吧。我忽然心血来潮地说,我还知道那家旅店叫“平安旅店”哩。超说,别吹牛啦,除非你们前世住在这个村子里。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真的在村尾找到了一家旅店,还真的叫“平安旅店”。超心服口服:“你们俩真神啦。”我说“人的第六感觉是有点莫名其妙,如果我每次都说得准,那早就到天上当神仙去了。”俊提出了新问题:“你们注意没有,正好是平的名字加上安的名字等于这家旅店的名字?”安说:“你是少见多怪,广州、深圳那边走错路都碰得到取名‘平安’的旅店呢,可在外图个平安多不容易啊!”

店主是一个比我外婆更年迈的老太婆,她一见到我们就喋喋不休。她说从她祖上十三代起就在这里开办了这家旅店,生意火红得很。这里是通向贵州、四川、湖北的要道,因为有“平安旅店”,几百年来一直没人敢在王村开第二家。超悄悄地说,这个老太婆可以去竞争广告明星了。

平安旅店的风水的确好,前临水,后靠山,我们就住在吊脚楼上。透过吊脚楼的小木窗,看得到猛洞河那边山崖上跳跃的猴子,只睹其形而不闻其声。汹涌的河水像条巨龙,在我们脚下奔腾,它一定是想让我们度过一个难忘的不眠之夜。

山村的黄昏慢吞吞的。村民们却都是急性子,天没黑就纷纷关门闭户了。丰和俊嚷着要去看一个什么铜柱,说是清朝某年间苗汉两族在经过一场恶战后签订了和平盟约,他们将盟约刻在一根铜柱上。每到黑夜,铜柱就会喷发出血光,以警世人。我问老太婆,是不是有这样的铜柱,它在哪里?老太婆没吱声,依然埋头用抹布擦着她的水烟筒。顷刻,水烟筒咕咙咕咙地说起话来,仿佛它是老太婆的喉舌。我们当然听不懂。超嘀咕着,刚才你那把嘴巴劲到哪里去啦?丰说,不要紧,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它的照片,大概知道它的方位。俊在一边附和。安抿着嘴,她的眼神告诉了我她的不安。我说,你们三个去吧,我在家陪安,那地方会吓着她的。超说,那你该不会相见犹疑在梦中吧?

我骂道,去你的!

当丰、俊、超出门的时候,我瞅见老太婆的眼神里有一种不符合她年龄的尖锐而冷峻的光芒,她的手往山的方向一划,立即又收了回来,快得令人匪夷所思。我连忙跑到门口,想喊住丰,可他们已无影无踪。

我和安上了楼。夜色愈来愈浓。一盏比出土文物还要古老的煤油灯给了我们一粒黄豆大的光。那是属于我和安的光,我们借此互相区分,又借此互相对视,从对方身上找到各自孤独与恐惧心灵的安妥之地。

哭声!安的嘴唇在动。

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是不是动了嘴唇。

“我听见有人在哭。”安走过来,靠着我。这一下我也听到了,仿佛我是借着安的耳朵才听到的。我说:“是的,很像那天晚上我们在麻阳听到你的哭声。”

“你再听。”与其说我支起耳朵,不如说我更靠近安的耳朵。我的心好像被死死地揪住了,因为我听到了安所听到的,那不是一个人在哭,而是一群人,很多的人,无数的人……奇怪,在白天是绝对听不到这么细微的哭声的,猛洞河的水到了晚上怎么就如此安静呢?

我们出去看看。安说。

你呆着,我出去。

不,我一个人,反而怕。

楼下,老太婆还在吸着她的水烟筒。我问她是否听见了外面的哭声,她还是不作声。我说,想出去看看。她抬起头来,我又看到了那种尖锐而冷峻的眼神,须臾黯淡下去,仿佛她是拼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丝余力。

好黑呀。安在门外说。

我走出门去,随手拿了一盒放在灶台上的火柴,塞进口袋里。也并不是漆黑一团,不过月亮始终被封锁在厚密的云中,我们无法从它那里得到所需要的信心和安全感。哭声断断续续,又像是此起彼伏。安走在前面,牵着我的手,使劲跨着步子。很快穿过狭长的麻石街道,来到山的一个垭口。

安的判断是准确的,哭声大了些,明显是在山上。我们停住了脚步。

还是回去吧。我故作平静地说。

安用力地摇摇头,不知是什么使她浑身充满了胆量和勇气。我连纳闷都来不及,安已经开始上山了。我紧跟上去,抓住她的手。在我汗涔涔的手心里,她的手始终保持着轻盈、柔软、干爽。

我们终于找到了哭声的发源地。茂盛的树林中,一块圆形黄土跃入我们眼帘。不,那是一片黄色的波浪,不停地起伏,哭声正是从那起伏中传来的。我和安睁大眼睛站在边上,我相信,我们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波涛翻滚”的土地,而且发出如此凄厉、哀怨的声音。我们看到了对面,隔着黄色的波浪,立着一根铜柱。绕过去,隐约可见铜柱上刻着一些字。我一根根地划燃火柴,由于太过模糊,一根火柴只能认出两三个字。“你读给我听。”安说。

一方水土一方人苗汉姻亲如同一族共享皇天后土共祭列祖列宗惜祸起小因遽成大斗人分两族情溺恩仇泪洒倾盆血流漂杵冤魂一窟天地同哭遂立此柱和平永奠呜呼

我刚读完,铜柱就发出呜呜的叫声。叫声越来越大,演变成咆哮。安惊恐地扑进我的怀里,我护着她后退几步。铜柱蓦然颤抖,泼出一股又一股血浪。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伸手探去,不是水,是光,是血光。不知过了多久,铜柱才平息下来。安的脸上已披满泪水,她的手却在不停地拭擦着我脸上的泪水。我陡然感到和她有一种内在的联系,虽然我无法探究这一种联系的源头,前世,或来生?但我知道,今生必得有这么一段缘,短暂的;你也不能说它短暂,人的一生就长么?缘是不分长短的。

忽地,黄色波浪里涌出许多人头,而后是人身。越来越多的人,形成了一支队伍,他们的口里喊着叫着,我听不清。低头看看安,她竟然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坐下来,让安睡好。这时,一个穿着白色长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走到我跟前,拍着我的肩,和蔼地说:“孩子,睡吧。”我顿时感到浓重的睡意席卷过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一醒来发觉不对,自己睡在床上,旁边是超。原来又是做梦。我自嘲地笑了笑,坐起来。那边睡着丰和俊。靠里的一张小床上,是安。他们都睡得很沉,尽管窗外的猛洞河波翻浪滚。

我再也睡不着了,捱到天亮,将同伴们喊醒。我保密着那个梦,招呼大家整理好东西,出去吃点米粉,然后赶车。临出门一刹那,店主老太婆对我诡秘地一笑她轻声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稍稍驻足,问道:“梦见了什么?”

“你和那个姑娘。”

我一愣。我一边走一边愣,我昨晚是在自己的梦里,还是在那个老太婆的梦里?我现在还在做梦吗?

我跑上去,要安使劲地掐我的手指超说,你还在做梦呵!我们要误了车,就坐你的梦去永顺好啦。大家都笑起来。我想,这大概不是梦境了。我问丰,昨晚是不是看到铜柱了?俊说,你还讲,我们把那座山翻遍了,铜棍子都没看到一根,早知道跟你留在家里多好!超说,那你不当电灯泡了?安扬手打超一掌,被超躲开了。

王村的人不多,去永顺这班车却挤得水泄不通,不知道从哪里拱出这么多脑袋。我们上车早,照例占了最后一排座位。这是湘西一位同学告诉我们的经验说湘西的公路大部分在山上,不难碰上一起车祸;即使运气好,不出事,坐在前头,看着车子一会儿攀绝顶,一会儿转急弯,一会儿就像要往山崖下冲去似的,不吓死你才怪。奇怪的是,湘西人自己对后排并不感兴趣,有几次乘车,我发觉好些人宁愿站着,也不屈尊于后排。是嫌不够刺激,还是好客,专门留给怕刺激的游客坐?不得而知。

下雨了。雨将是我们随后旅程的一个重要主题。车窗外什么也看不到。超和俊张开大嘴在打呼噜,推都推不醒,惹得前面的人纷纷掉头。丰说,这两个宝,让农民伯伯们笑话。我说,让他们睡吧,休息了是实在的,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永顺,我们恰好有个叫瑞的土家族女同学住在县城民主街17号,按图索骥找到她家时,她正在吃中饭。她一口饭还没吞下,对着我们说:“我估计你们这几天来。”超说:“你有特异功能吗?”瑞回答:“不是,我看了《湖南日报》。”瑞起身从里屋的书桌上拿了一张报纸给我。我翻来覆去抠了半天没找到那条消息。瑞上来,用筷子一点:“喏。”我看到了,几十个字的一条简讯挤在报屁股上,好像湘西大山里的一个芝麻村庄。不过上面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都有。安凑上来,将那条简讯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说,好棒,上报了。

我们想就着瑞的剩饭剩菜填填肚子算了。她硬不,要把桌上所有的碗都撤走再来过,让我们几只饿虎丰盛地饱餐了一顿。饭后,我问瑞,哪家招待所方便些。她指着自己的屋子说,这一家。我说,我们五个人呢,不要打扰你家里呗。五个人又怎么啦,你再来五个我这里也住得下,何必去花那几个冤枉钱!她的父母也盛情相留,我们不好推辞。

瑞和安成了好朋友,她们同睡一个床。瑞的弟弟荒则和我们打成了一片。荒在永顺一中上高二,成绩严重下滑,瑞要我们好好开导他。我们四人将它当作一件重要任务来完成,和荒整整谈了一个晚上,事情的根源是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同班的一位姑娘。不论我们如何说高考是人生的关键,学习如何要集中精力,早恋如何影响前程等等,他总是一句话:“这些道理我懂,我就是爱她。我控制不住自己。我问,那位姑娘爱不爱你呢?他说:“我所有的痛苦都在这里,她不爱我!如果她爱我,我的成绩一定不会垮下来。”我又问,她不爱你的原因是什么?他黯然地说:“她要学习,根本不考虑这些。”我说:“这件事情你自己没有分析准确,或者说你产生了歧见。恋爱不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但恋爱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每个人的恋爱都是不相同的,动机不同,意趣不同,目的不同,也许,结果也不同。你爱那个姑娘和那个姑娘爱你,在很大程度上是两码事,比如,你爱她可以不要学习,考不考得上大学无所谓;她却不同,她把学习看得高于一切,她想首先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然后去追求理想的爱情。这有什么不对吗?都对。但你们必须协调好,只有出发点一样,步调才能一致。我认为,从你们双方看,无疑是你应该向她看齐、靠拢。你唯一的希望在于,她并没有拒绝你。”

荒绷紧一张脸,默默回到了自己房里。我们也在这寂静无边的夜里安放下各自疲惫的身体。夜凉如水。我们是水面停泊的孤舟,我们是栖息于水底的残月,我们或许只是那扩散开来的涟漪,看上去生动优雅,捞起来却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瑞带我们去不二门。两块巨石相距不到一尺,排空而上,直入云天。站在两石间,抬头仰望,一根白线或灰线或蓝线,仿佛在慢慢悠悠地飘落下来。你仰头等着,却又始终不见落下,直到头晕腿软,你才发觉,上了天一当。瑞说,以前两石间从下至上都只有窄窄一线,后来有些当官的要坐小车经过这里去看观音岩和八卦阵,就将最下面凿开了一条公路。超忿忿地骂道:狗官!

因雨休息一日,我们帮荒补习功课。荒告诉我,他听我的,他要把成绩赶上来。他说,我现在才明白比翼齐飞是什么意思。他很聪明,是块学习的料,这样的孩子,就看他对什么感兴趣,他朝着正确和错误的方向都可以走得很远,让你始料不及。我教他英语,刚上了一课,他突然对我说:“我带她来给你们看看好不?”我说:“我相信你的眼光,她一定是个好姑娘。但是,她越是个好姑娘,你越得付出代价。我建议你以退为进,先把心收回来,待考上大学,再乘胜追击,何愁不会马到成功。”“高!你再跟我讲一遍AS的用法吧。”

瑞和安在那边密谈,她们脸上的笑纯粹是女人之间会心的表情,而男人之间取代的则是击掌或朝对方胸口擂上一拳。

第二天,雨虽小了,却没有停止的意思,依然一丝不苟地下着。我们可不想再休息了。瑞一直神秘兮兮地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她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不去,那个地方不能不去。她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不看,那个地方不能不看。她说……。她已经把我们的心吊在了半天云里,我们不明底细,被她牵引着,触角慢慢伸到了湘西的另一种神秘。对于下雨,瑞也表现得很担心。她说,到那个地方,要走上十里山路。我们一个个向她宣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雨么;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好啦,好啦,上路吧。

一出城就要上山。我们几个还记得瑞在学校曾告诫过,倘若请土家族姑娘当向导,上山的时候,你们要赶在她前面上山;下山的时候,也要赶在她前面下山。我们同声问,为什么。瑞掩不住笑说,土家族姑娘的裙子里面不穿裤子。这回瑞亲自给我们当向导,我们合计着想试验一次,看瑞的“忠告”是不是玩笑。我们故意慢悠悠地走在后面。到了山脚,瑞果然让到一边,吆喝着我们,快点!硬是等了我们几位男士先上山,她才和安跟着。我们相视一笑,觉得真有意思。下山时,男士们自然大踏步地在前面带路,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走过一片荒野,穿过一道峡口,形势豁然开朗,有成片的田园和菜地,还有牧童,在牛背上摇着铃铛。这里还是一派春天的气象。但我们的脚步撇开“春天”,拐过两山之间的另一道峡谷,一瞬间,我们仿佛跨入异域,嗅不到人烟,时间凝固在亘古的寂静里。不远处,一块麻石悄然而立,上面用红漆涂着三个字:麻疯村。

瑞说,到了。

一个鸟巢似的四合院在蒙蒙细雨中露出迷茫的神情。瑞介绍,这是村里的医院。走进去,发觉院子并不小,但只有三名医生,其中一个兼作厨师。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女医生,约五十来岁,慈蔼,热情。她说:“建国以后,湖南设立了十几家麻疯病村,绝大部分分布在湘西北,因为湘西北地广人稀,山高路远,不易传染。后来医疗水平提高了,麻疯病不再是不治之症,到70年代,只剩下湘西的五家,到82年就我们这一家了。”我问,为什么单单留下这一家呢?医生答道,这里是省里的麻疯病治疗中心,危重病人都往这儿送。留在这儿的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无法治愈的;另一种是已经治好可以出村的,因曾出村受到过歧视和委屈或害怕出村受到歧视和委屈,而决定永久留在村里。

妻子打断我问道,现在那里还有麻疯村吗?

后来听瑞说,不到九十年代,这个“独此一家”的麻疯村就被撤掉了。

那些想永久留在村里的麻疯病人去哪儿了呢?

不知道。

丰问,治疗中心,就你们三人?

医生说,前年还有六个人,最多时有二十余人……都走了。谁愿意一辈子呆在大山里,整天和这些病人打交道。

可你们愿意?

我是这里的元老,快三十年了。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成家了,一个在大连,一个在广州,要接我去。我也不是不想去,可这儿总得有人管,还等几年吧,退了休再说。你们去看看那些病人吧,对于他们来说,你们是外星人。

我们在医院穿上防毒服,正式进入村庄。这是一个奇异的村庄,用土墙围着,墙上安有铁丝网。里面有一点田,有一点菜地,两栋平房,住着一群人,不,至少他们都不是完整的人:有的只有一半,只有上半身,像我们学校图书馆旁边安放在石柱上的名人塑像;有的面部如绸缎般光滑,只开了一个窍,那就是吃饭的嘴巴;有的人已经成了麻花,无法直立行走……他们的环境和条件更加令人恻然,用粘着浓血的纱布洗脸,一双鞋要穿几十年,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还有的1949年之前就住进来了,从没出过村,他们脑子里没有“新中国”这个概念……他们都很善良,也很平静。许多年来,我们是仅有的来看望他们的村外人,虽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会笑,另外一些人则不会说,但我们还是能从他们的举止中体会到那种难得的喜悦。或许,在他们一生中,这是最令人回味的场景,就像我们一样。

安和瑞泪流满面。她们拼命地克制自己,因为知道她们的情绪会影响在这里安静生活的村民,然而,她们做不到。泪水一波波夺眶而出。安对女医生说,请让我做一餐饭给他们吃,这是我的心愿。女医生说,好吧,但是你们不能在这儿吃,我要对你们负责。

安和瑞主厨,男士们当帮手。安的动作相当利索,几十个人的饭菜不到一个小时就都上了桌。看着村民们吃得津津有味,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雨,还在绵绵地下着,淅淅沥沥……

麻疯村又渐渐隐入一片迷茫之中。

瑞很感激我们,她弟弟像换了一个人。我说,还很难讲你弟弟起了根本性的变化,他过于敏感,一点点小事就会使我们的努力白费,这和性格有关。瑞感喟道,不仅仅是荒,敏感和狭隘几乎是所有湘西人的性格特征。层层叠叠的高山大岭困住了湘西人,一方面,他们因了地广人疏而热情好客;另一方面,又由于长期走不出大山而变得目光短浅,心胸狭窄。观念的改变是一场革命,需要很多像你们这样的外地人走进来;尤其重要的是,需要更多的湘西人走出去,出去之后再回来。

丰问,这也是你选择读师范的原因?瑞笑了,对。五月中旬吧,也可能是下旬,我给自治州政府写了一封长信,我在里面大放厥词,奉劝州政府加大对教育的投入力度,一定要让孩子们都有书读;还有,要重视旅游业,把外面的世界请到山里面来。山门一打开,进的进来,出的出去,环境就改变了,人的面貌、素质都会随之而改变。收到回信没?没有。侯门深似海啊,那封信,也许到某个秘书那里就打止了。不过未必都是尸位素餐者,他们总有人想得到的,而且应该想得比我更透彻。

瑞和荒冒着霏霏细雨送我们去汽车站。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心情湿漉漉的。我见状先开了口:“瑞,我有个问题一直找不到答案。”“在我这里找得到吗?”“是的。”“请问。”“你们土家姑娘穿裙子真的……”我的话还没问完,瑞就歪着头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安不解地问我:“穿裙子干什么?”我指着瑞:“你问她。”瑞像一个落水儿童,被笑淹没了。她自己扑打着钻出“水面”,满头满脑的都是笑,一线线,一滴滴,砸在泥泞的街道上。“你们就希望土家族姑娘穿裙子不穿裤子是不是,你们以为土家族姑娘那样不害羞?”“这是你亲口说的呀。”“我逗你们这些小男人呢,看你们那副色迷迷的样子!”

我的脸上发烧了:“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个风俗挺有趣。”“土家族可没有这样的风俗。土家族把山看得很神圣,每次带客人上山,总是请客人先上,下山请客人先下,姑娘如此,男人也如此。怎么样,这个答案满意不?”

我们登上开往天子山的客车之前,瑞将一条精美的五彩石项链戴在安的脖子上:“安,这些石子是我亲自在猛洞河里采的,留着作个纪念吧。”安扑过去,将一串泪珠挂在瑞的胸前。

天子山!上次你就来过?妻子惊问道,好像我抖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是的。我们到天子山的时候,它还是湘西新开发的一处景观,开放不到十天。我们在山下时,管理所的同志说,前面仅来过一批香港游客,你们是第二批。他为此特意请我们五位在一个厚厚的笔记簿上留言签名,并派一辆中巴免费送我们上山。

我们受宠若惊,在车里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各自的留言。丰留的是“美哉,天子山”,俊留的是“我爱天子山”,安留的是“永远记住天子山”,我留的是“诗情画意天子山”。超说,你们这些都要不得,还在山脚下,又落雨,看都没看,就爱呀,美呀,诗呀,画呀,假惺惺的。安问,那你是怎么写的?超来劲了,虽然猛一站起来头重重地磕到了车的顶篷,但这丝毫没有敛住他的神气:“我大笔一挥,写下了‘山中天子’四个饱满有力的大字,诸位以为如何?”

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还没上山,怎么知道它是“山中天子”?超理直气壮地说,它叫天子山嘛。丰再出重拳:循名责实,又不进行调查研究,这是实事求是的作风吗?超急了: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安笑道,是你首先打击一大片,怨不得别人,不过平心而论,我觉得超的留言最有水平。超一个劲地作揖:谢谢,谢谢!知我者,安也。

车子一个晃荡,停了。我问司机,怎么回事。糟了,塌方。我们下车一看,前面三米处,黄土简易公路豁出一个很大的口子。司机说,这几天雨没断,才修的路根基不牢,浸坏了。

司机找来一根纤维绳,量了量路面所剩的宽度、塌方处的长度,说:“外轮会要悬空,依我的经验,还是冲得过去的。这里是半山腰,没车送,上不去。这样吧,你们不上车,等我过去了,你们走过这段路,到那边上车万一我掉下去了,就只好请你们通知管理所了。”超说:“那不行,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我们都上车,全部坐在左边,增加不悬空这一边的重量。”

俊本来在向安走去,听超这么一说就停在了安的旁边。司机说:“凭你们这几杆枪,压不住的。算了,你们是大学生,牺牲了可惜。我弟弟也是大学生,家里把他看得像个秤砣样。”丰走到车门边说:“人都是一条命,我们出来也是不怕死的,上。”

我们上了车,全部坐到左边,而且在屁股上铆足了劲,双手死死撑着坐垫,企图用我们的微薄之力来镇住整个车身。司机大声喊道,坐好,我要冲了!车子后退一步,然后如离弦之箭。我们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幸运之神正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一睁开,它就会掉落万丈深渊。

我们只感觉到了速度,一个世纪千百万年飞越的速度,快乐、痛苦、生命、理想……,一切成为速度的弃物,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被抛在身后的,还有一处塌方。

车子又停了。司机坐在方向盘前,一动也不动。我们打开车门,来到那处塌方前,指点,说笑,宛如从月球上归来的宇航员一样自豪。

山顶是招待所三所,几位服务员斜倚在柜台边聊天,看见我们进去,发出几声亢奋的怪叫。超赶忙说:“没吓着你们吧?”她们叫得更起劲,令我们颇为不解。

房里所有物件都是崭新的,被子、床褥没有人睡过的痕迹,非常舒服。超一把将自己放倒在床上,幸福地哼道:“嗯,总统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雨稍住。我们急不可耐地跑了出去,拿着一张旅游图,到处找景点。先是“一步登天”,再过“仙人桥”。在桥上,我们又碰到了雨。俊说,这些雨八成是仙女变的。超说,难怪你撮起嘴巴接,味道怎么样。俊吧嗒几下,妙哉,妙哉。我说,雨大了,咱们躲躲。丰说,那边好像有个山洞。

我们刚刚捱着洞沿,雨便铺天盖地,整个山林全是一片雨声。超按捺不住,他瞄了几眼洞口,说,哪个有胆的跟我进去看看?丰和俊都不甘示弱,嚷着要去。安说,怕里面有蛇。超说,让平陪你吧,我们三个探险去。我说,不要走得太深,半个小时不回来,我们就不等了。

半个小时后,仍不见他们踪影。雨越下越大。安说,会不会真的有蛇?应该不会,三个人总有突围的。又过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动静。安反而握着我的手说,你也不要担心,或许那边有出口,他们已经出去了。我怔怔地说,可能。这两个字仿佛载着我的魂魄飞走了,我不知不觉地把那三个同伴抛到九霄云外,瓢泼的雨和密集的山林将我的视线紧缩成小小的一团。我的眼前只有安,穿着连衣裙、散发着湿润气息的安。

安在微微发抖。

你冷吗?

不……

我看见你发抖。

没什么,雨真大。

我把安的手送到我的胸口。好暖和,安说。她的手的确很凉。我把她的另一只手也合拢来。她说,我好像在拜佛。

不是拜佛,是拜天地。

对,求天地保佑,我们一路平安。

我忽然将自己的双手搁到了安的胸部。安没有动,她轻轻地说,你也冷吗?

嗯。

来,这里。安抬起胳膊,露出两个岩洞般的腋窝。我的手顺着她的短袖口,溜了进去。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安失去重心,她落进了我的怀里。

“平!”短促而急厉,像一枚石子砸在我的额角。雨蓦地小了许多,被雨水压弯的树林“呼”地挺直它们的躯干,将我沮丧的目光重重弹了回来。

安,我……

平,你不要说了。

对不起。

不要这样,平。我喜欢你,喜欢他们。但我与你们有着天壤之别,我不能害了你们。

他们?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他们三个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

他们没有欺负你吧?

你们都是好人。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们看得起我。你们都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么纯洁的人了,我曾经绝望过,痛恨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流氓、恶棍。自从和你们在一起后,我慢慢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以前都是我自己不好,读书时不用功,知识少,一到外面分不清好坏、是非。我现在不怨命了,兴许回家还能够活得像个样子。

安,你是个可爱、优秀的女孩,你一点也不逊于我们。

你在安慰我。哎,没下雨了,我们走吧,等他们那是白搭。

我和安一路散步,说着话,我也不记得说些什么了。在那种亲切愉悦的交谈里,语言只是一种映衬、一份铺垫,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更重要的是,心灵的光辉照耀着情感的每一个角落,清朗明澈,一如雨霁的晴空。

回到三所,那三个人竟然早在等我们了。超嬉皮笑脸地说,给你们创造了那么有利的条件,划不来。我说,你做的好事,钻到洞里就不出来了,害得我们老等,我还以为你们碰到白骨精了哩。我瞥了一眼,发现俊的脸上布满阴云,不知是受了天气影响,还是在怨着谁。我想过去和他说几句,丰把我扯到一边,好像是要我听他一个人讲话: “真奇怪,那洞里无论如何深,总是有一抹光亮。我们一看顶上,没有丝毫缝隙。中间有一个厅,起码装得下数千人,散乱着各种佛雕,可惜全被砸烂了,没有一个整的。”

“我们走了将近一个钟头,才找到出口。出来一看,原来把整座山走穿了,要不是碰上一个打猎的,保准迷路了。”

我们只能钻雨的空子,游玩便大打折扣,断断续续跑了五天,算是差不多了。服务员说第二天有送菜的车子上山,我们准备乘便车下去。

晚上,四个男士在房里打扑克。门开了,是安。看得出她刚洗完澡,一身湿气让她更显妩媚。她身穿一件黄白相间的格子连衣裙,这件连衣裙她多次穿过,但从没像这次穿在她身上那么惹眼。它仿佛已不是那件式样陈旧、颜色杂沓的物什,而变成了一朵干净、素朴、活泼的鲜花。而安,仍是那么静气,她圆圆的脸上驻扎着两朵红云,乌黑的发丝披在肩上,洒着一层薄薄的灯光。我们抬起头,一齐望向她。

“你们,能过来一下吗?”

将牌胡乱往桌上一扔,我们来到隔壁安的房间,像以往那样,分坐在房内的另一张床上。安拴好门,上了自己睡的那张床,她把头发朝后一拢,开始说话了。她今天的声音格外动听:

“我知道,我的旅行你们的考察接近尾声了。这些天来,我常常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一切是真的吗?如此轻松、愉快,有幸和大学生们一起游山玩水,谈笑风生。我这辈子还敢奢望这些?”

丰说:“安,你高看我们了。”

“没有。我跟平说过,你们都是好人。是你们救了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我做了一件不应该的事……”

说到这里,安停了下来。我们更是屏住了呼吸,这间房子里甚至只剩下了心跳。五个人的心跳,像五匹以急促步点,驰骋在辽阔草原的骏马,结队而行又竞相赶超。直到安重新发言,那得得的蹄音迅即消失在远方。

“我不应该拒绝你们,辜负你们的爱意。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深圳我做过三陪小姐,挣了几个血汗钱!后来,被一个同乡卖到了麻阳,钱丢光了,身子也失了。要不是遇上你们,我可能只有死路一条。其实,和你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自己经常也很冲动。正如超所说,我这辈子做梦都可能再碰不上你们这样优秀的人。但我努力克制着,我唯一的想法是,你们还是学生,前程远大我不能害了你们。

“这几个晚上我睡不着,快要离别了,我的心情非常复杂。离开了你们我的情形又将如何呢?日后,你们给我留下了美好回忆,这回忆将温暖我一生我会好好将这十多天揣在怀里,藏在心里。平、超、丰、俊,你们还会记得我吗?当你们身肩要职、成为名人、拥有一个幸福家庭的时候,还会记得那个曾在绝望中哭泣的乡下姑娘吗?但是,不管你们记不记得我,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这十多天你们给予我的,将胜过任何其他人的赐予。没有谁,像你们这样,给过我平静、安全和快乐。”

安娓娓道来,却在我们每个人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波澜冲撞着我们的肺腑,直欲表现为语言,从我们嘴里爆发性地冲出来。然而,我们张不开自己的嘴巴,它像一道铁闸,拦住了我们内心汹涌的洪流。在我们即将被这股洪流没顶之际,安又开口了:

“你们都对我说过,喜欢我。我相信是真的。以我的卑贱之身,又何必如此小气呢?我想通了,你们也算得上是大人了,有些东西压抑久了反而不好。如果你们不嫌弃,我愿意把我给你们。”

说完,安令人惊异地脱下了身上的连衣裙,一道白色闪电刺痛了我们的眼睛。多么美丽的人体啊!像一尊雕塑,耸立在我们欲望的洪流中;又像一条河流,荡涤着我们青春的沃野。我们的血液像一头猛兽在狂奔,我们的心脏重新擂响了铿锵的鼓点。我们在捣碎这个夜晚,让这个夜晚成为一片空白,只有光。

只有光。

不知过了多久,空白中嵌入一个人影。丰走了过去,拿起床上的连衣裙,递给安:“快穿上,别着凉。”

我们回到自己房里,上了床,可谁也睡不着,静默像一床又厚又重的被子压着我们。半夜,我们听到隔壁隐隐的哭泣声,但都装作没听见。

早晨,我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安敲门了,叫我们起来吃饭。她说,送菜的车已经到了。她依然一脸爽快,好像根本没有昨晚那回事。

下山后,我们经“十里画廊”、金鞭溪,边走边看,很快就到了张家界。这是我们旅途的最后一站。俊一结算,总共还剩余九十三元八角,除开我们买学生票的钱,统统交到安手里。安说,回去后,我一定寄钱来。我说,同甘苦共患难一场,你要看得起我们,就不要寄了。我给了她我们的地址。我问她要地址,她说,回去以后我再来信吧。

我们将安送上开往襄樊的火车。那一天,出了太阳,天气很热,可我们都被安的泪水淋得透湿。我们握着安的手,每人送她一句:“一路平安!”

那后来呢?妻子问我。我瞧见她眼圈红了,泪花闪烁。我们在宾馆前面花园里的一张条凳上坐下来,妻子用力挽着我的手臂,紧紧贴住我,仿佛一松手我就会被什么东西攫走似的。

安后来给你们写信了吗?妻子急切地问道。我望着她,挣脱她的手,然后用手臂环绕过去,将她拥在怀里。

我们四个结束湘西之行后,也各奔东西,回自己老家去了。九月份,一开学,我就收到了安寄来的二百元汇款,但汇款单上没写详细地址。从此,再没收到安的片言只字和任何消息,直到现在。

丰在毕业那年神奇般地考上了广州美术学院的研究生。1990年10月,他来信告诉我说,他创作的雕塑《风情》在全院美展中引起轰动,并被学校艺术馆收藏。他随信寄来了雕塑的照片,上面是一尊女性的优美胴体。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你一看就知道她是谁!

俊被分到老家资江县一所中学任教,走的时候显得不够振作,后来不见音讯。

超同样分回了老家,但隔一年就考取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娶了一个湖北姑娘。他曾经出差去过秭归,逢人就打听一个叫安的女孩,有如大海捞针。他还托人在《秭归县报》上打过“寻人启事”,效果不佳。

瑞成绩出色,完全可以留在长沙工作,她毅然选择了贫穷的湘西,在永顺一中教书。我们时有通信。她的弟弟荒考上了吉首大学,他“不可救药爱上的那个姑娘”却被保送去了南京大学,据说跟一个洋鬼子定居加拿大了。荒至今仍是单身。

1996年初,俊突然从资江县公安局打电话给我。我说,你老兄这么多年连个信都没有,什么时候混进公安局去了?俊没有多说话,只是要我速去他那里一趟,越快越好,声调很是低沉。我当即请假,乘夜班长途客车直奔资江县。一到公安局才知道,俊是被抓起来了。他猥亵、玩弄二十多名女中学生,被判十七年有期徒刑。我再不去,就看不到他了。

我对着俊大声吼道:“你怎么能这样,我们都认为你是最稳重的!你让我看错了,你让我们看错了!”

俊苦笑着说:“平,法律都制裁我了,你就不要骂啦。我们说不定是见最后一面了。”

我说:“俊,你不要一蠢再蠢,十七年虽然漫长,但还不是死刑。你在里边要好好表现,争取减刑。你出来,我去接你。”

俊抹了一把眼睛,问道:“丰和超,还好吗?”我把我所知道的丰和超的情况详细说给他听。他哽咽着说:“你们有出息,我这辈子是完了。幸好,前年我父母都走了,没得牵挂。”

“俊,一辈子还长,千万要挺住!”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我来时不知道你是这个样子,也没带什么。你拿着吧。”

俊接过钢笔,在手心里画了几下:“平,别把我的事告诉他们。”

临走前,俊抓住我的手不放。我说,我得去赶最后一班车了。

平,我要你来,除了想见见朋友,还想向你吐露一句心声。

你说吧。

你知道吗?我一直恨着一个人。

谁?

安。

第二天,我和妻子坐景区的旅游车上山游览。我已完全找不到1986年的那座天子山了。山下的管理所没有了,黄土简易公路不见了;我在山顶到处寻找三所,一无所获。问导游,那位穿著时髦的土家族姑娘竟压根儿不知道山上有过招待所一事。好像我给妻子讲的故事,完全是凭空捏造的。在贺龙广场碰到一位打太极拳的当地老人,我冒昧向他打听。他说:“天子山景区刚开放时,建了三个招待所,一所在山脚,二所在山腰,三所在山顶。那些房子很简陋,十多年前就拆掉了。”

故事的真实性虽然得到证实,我心里却感到无比惆怅,我永远不可能回到1986年的天子山了。妻子却不这样看,她说:

“我非常相信而且喜欢你讲的这个故事。我期待以后能得到安的消息,期待能见见瑞并和她交上朋友,我十分愿意和你一起去接俊……甚至,我觉得现在就是那个故事的延续,天子山还是那座天子山,只是那时的五个人变成了我们两个……

“平,我很理解你重来湘西、重游天子山的心情和感受,理解那个故事对你和同伴感情生活的影响。我们来这一趟是对的,也是必然的。这是2012的天子山,是属于我们两个的天子山。它或许无法覆盖你过去的回忆,但至少,它可以开启我们未来的新生活。来,我们拉勾,祝我们——

“一路平安!”

最后四个字,是我和妻子同时、大声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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