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考虑风格,只考虑效果(创作谈)
2014-08-15吴昕孺
吴昕孺
一
写了三十年诗歌,时间不算短了,却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写诗?我从事文学创作是从写诗开始的,我想,也将由写诗结束,在生命结束的那天。现在,每当我回首自己诗歌创作的历程,心里都出奇的平静。平静,这就是诗歌赐予我的宝座。经历了生活中的无数风雨,在诗歌的庇护下,我终于得以平静下来。在人生中,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
平静之余,也感到某种不可思议:我那个叫“诗歌”的孩子竟然是一个成年的大小伙子了。我想象他,又高又黑又瘦,戴着眼镜,开朗中挟带些不明所以的忧郁。虽然我知道,诗歌一如人的命运,坎坷总是常态。诗歌中也有暴发户和明星,有富豪和政客,有乞丐和流浪汉……我希望我的诗歌和我的孩子,都能像天上繁星中的一颗,平稳、自信、健康地运行。太阳和月亮是唯一的,星星却不。星星看上去一个样,但每一颗都有属于自己的光辉,当然也会有自己的位置。
对,我提到了“位置”这个词。万物各安其位,无论大如山岳,抑或小如蝼蚁。有位置就有意义,有意义就必得敢于担当。在物欲如此汹汹滔滔的时代,诗人的位置在哪里呢?在自己的桌前,在冥想中,在月下,在反省与孤独的洪流里。请问,我们是否能站稳自己的脚跟?
然而,我心目中的诗歌还不止于此。作为精神领域的明珠乃至皇冠,我认为诗歌必须有它的精神方向。诗歌同样必须确认自己的社会位置,你写爱情也好,写风景也好,写日常生活也好,写时代大事也好,一首诗的诞生能否哭声洪亮,能否茁壮成长,能否成为一名力和美的传递者,诗人酝酿、创作它时所蕴含的精神含量与人性基因,完全决定着它未来的长势。写诗是个体的事情,但当一名诗人,从来都与一己之私无关,否则,他就不是真正的诗人。装腔作势、空洞嚎叫的诗人无异于横行霸道、贪污腐化的官员,而无病呻吟、矫情任性的诗人和守财奴般的富商有什么区别?
当然,一首诗还有它的运气,还可以大肆炒作。但时间长河的汰洗,将让这一切变得无足轻重。所以,我对自己诗歌写作的要求是:不随便写诗,不写应景的诗,不写与内心无关的诗。我要让人生的伤痛与病态、寻常与美好、向往和梦想,都能在一行行诗句中得到明确而独到的表达。
我对自己的要求是:争取写50年诗。一晃30年快过去了,我希望自己至少还能进行20年诗歌创作。那么,最后一首我将献给上帝。
我深知,任何时代都与诗人为敌,但任何时代都是诗人的福地。诗人比一般人肯定要承受这个时代更多的痛苦与混乱,不然上帝派他来当诗人干什么呢?因此,诗人的使命是,在与诗人为敌的环境里,奋力维持写作的单纯与尊严,让自己的目光更加敏锐和深刻,让每一次写作尽可能抵达诗的内核,最终让所处的环境演变成诗人的福地。耶稣背后的十字架是他的福地,汨罗江是屈原的福地,甚至,宫刑也是司马迁的福地。
受不了外部环境的嚣扰,内心无法清静,乃至无法平衡,背着诗歌的袋子到处乞讨,或者扛着诗歌的喇叭到处叫嚷,结果会怎样?木心有句话说得好:“可喜的是,诗真是有神的。一俗,诗神就什么也不给你。”
正如很多诗人一样,我的诗歌创作时间一般是在晚上。白天安静的时候也写。百无聊赖的时候,我还可以在会场上写诗。诗歌是手艺活,它必须用手工来操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如果有人能用机器批量生产诗歌,那他就是诗歌真正的敌人。
有人问,或者自己问:你为什么要写诗呢?我的回答是:是的,这里就是我的位置。
二
写了二十多年散文,写得也不少,我一直在问自己:什么散文才是真正的好散文?
我的好友杨献平先生提出过“原生态散文”的概念。这个概念提得好,我想通过“原生态”这三个字来阐述我对散文的看法。“原生态”,我觉得是对散文品质的一个基本要求,也是最高要求。这有点类似于诗人欧阳白倡导的“好诗主义”。
什么是高品质的散文呢?语言优美是不是?还不是。结构奇特是不是?也不是。高品质的散文就应该是原生态的。在这里,原是本原,而不是原汁原味;原是通过写实和隐喻,直入生命和内心的“根”处,而不是单纯地描摹现实;原是要通过简洁、洗练的语言形成最大的文字张力,在看似平朴之中将所指跃入到能指,将具象引导到象征,绝不是要你写一篇普通的说明文。
“生”是对原的修饰。我们说的这个原不是死的、呆板的、僵化的,不是对现实生活不能有一丝改动的。相反,它是生机勃勃的、富有活力和充满激情的。真正的现实主义是伟大的写实主义,但我们必须区分“写实”与“实写”的巨大差别,“写”字在前还是在后,太重要了。可以说,“写实”就是“实写”的死敌。在一般作家那里,他们却是一对孪生兄弟。
千万不要把原生态的“态”当作姿态的意思,姿态让人想起立场,想起山头主义,文学最怕这玩意。“态”就是状态。如果你偶尔写一两篇高质量的文章,说明你有那个才气,或者说,有那个运气,但还不是原生态作家。因为你不稳定,你的散文概念是模糊的,你的散文创作是摇摆的。如果能坚持简单,坚持写实,坚持在文字的张力场中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那我们就达到原生态的水准了。
可见,散文的体验不完全是一种纯文学的体验,它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思想的体验、阅历的体验、审美的体验、学术的体验。这种体验与生活本身的联系更直接,也更密切、更主动。在这样的基础上,散文便成为一种具有广泛辐射力和无限可能性的文体,真正的好散文甚至超越了文体本身。你还不知道它是散文,你还不知道它是多么好的散文,但它让你如痴如醉,让你醍醐灌顶,让你手不释卷,你会蓦然发觉,像《精神分析引论》 这样高难度的学术著作,像《本草纲目》这样的医药书,像《时间简史》这样的科普读物,竟然都是美好的散文。
所以,好散文的无穷魅力,首先在于它是直指本原的,它们分别从宇宙本原、生命本原、灵魂本原、自然本原、信仰本原出发,探索人类已经遇到和可能遇到的种种迷局。他们在创作中所遭遇的难度之大、所花费的精力之巨、所探讨的问题之深均非一般作者所能比拟。他们的写作,除了才气和学识,更重要的是,自始至终贯注全书(章) 的生命意识。良知成了散文的血脉,使命感成了散文的脊梁。这种良知不仅仅代表狭隘的正义,而是代表普遍的生命的尊严;这种使命感也不仅仅代表着社会责任感,而是代表着万物生长的自由。
其次,好散文是各自领域的尖端叙述,它们都有着卓尔不群的文体超越,从而为读者展开一个无尽的想象和求知空间。它们的特点早已不能用“文字优美、结构稳重、主题鲜明、技巧娴熟”这种传统标准来衡量。它们的文字除了准确,其他品质都像是天生的。它们从来不拘泥于散文的结构,而只是服从表现所需要的结构。它们的主题永远是——用自己的怀抱抒写宇宙和命运。它们往往把技巧看作一种对叙述本身的背叛,是一种生命的浪费。它们总是致力于把复杂、神秘、玄妙的事情讲得简单、朴质、透彻,而从不把一件简单、清晰的事情讲得复杂、模糊。
三
写了十多年小说,数量虽然不多,但一直在思考:小说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说当然是虚构的。但小说为什么要虚构呢?或者说,在现实生活中,为什么要平添一种虚构的小说呢?
后来,我发现了生活的很多奥秘,其中最大的奥秘就是:它所蕴含的无穷可能性、匪夷所思的戏剧性,以及它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种种奇迹——生活本身的丰富常常让我惊讶不已:虚构与现实是不是真有一个明显的边界?我们不时发出这种喟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其实就是对生活戏剧性与小说化不由自主的认同。
原来,生活一直在虚构中延伸。最典型的例子是,我们在上一刻并不知道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情。“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情”何尝不是生活的虚构呢!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将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还不知道,这一刻或前一刻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否可以改变。倘若这一刻或前一刻发生的是另外一回事,又会出现怎样的结局呢?
为了回答诸如此类的问题,小说登场了。
小说就是试着把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情,提前告知我们。小说就是告诉我们,过去或现在还可能会是一副怎样的面孔。小说最终要告诉我们的是:我们身处的现实并不是唯一的,我们完全可以不依赖于这个现实,而用文字构筑另一个“现实”——在那个全新的现实里,我们自由地舒展身心,我们自发地进行各种内心运动,我们将自己的精神和意志推进到一个崭新的境界……哦,正是这样。如果你现在问我,小说是什么东西?我会回答说:它是宇宙中由文字构筑而成的另一种时间与空间,它的奇妙唯有会心者方能领略。
坦率地讲,当领悟到这一点时,我便深深爱上了这种文体——中、短篇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有行家说,短篇小说是与诗歌最为接近的一种文体。我初时不以为意,随着深入钻研与实践,我越来越觉得,短篇小说在意思、意味、意趣上完全可以媲美诗歌。
2013年9月,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二个短篇小说集《天堂的纳税人》。这本小说的绝大部分作品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少年视角。如果说长篇小说是宏大的历史画卷,那短篇小说则是从绵延不绝的历史人生中撷取一个画面、一个场景、一段记录,来表达作者对世界的看法。我惯常选择通过少年的视角来看待世界和事物,是因为世界是世故的、复杂的,是难以测度的,而少年是单纯的、懵懂的,是充满好奇的。清人张潮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其实,少年看世界同样如隙中窥月,他阅历浅,想象便丰富,世界反而更大。
所以,我觉得少年是与短篇小说最为匹配的主体,他处于人生的启蒙时期,富有想象力和行动力,任何玄妙巧异之事在少年眼中都是自然而然的,反过来,任何自然物事在少年眼中又都是新鲜活络的。比如在《宝贝》 这个小说中,我写道:“没想到,那些碎片里面藏了很多血,她一抓,血就涌出来,在她的手心手背像蝎子一样猛爬,螫得她的小手好痛。”这段话成人看来会不理解,但一个六岁孩子就是这样看的。这是我儿时的亲身体验,我当时压根儿不觉得是自己的手出血,而认为那些血都是从玻璃片里跑出来的。
有人问,我的小说是否有淡化故事、突出诗意的倾向。我认为,淡化故事的说法值得商榷。小说就是讲故事的,关键不是讲不讲,而是如何讲。有的作家注重情节,有的注重氛围,有的注重心理,各有特色。我的小说更注重氛围一些,这可能与我的诗人身份有关;另外,我觉得情节虽然吸引人,氛围却更感染人。所以,在对待故事的问题上,不能说“淡化”,最好说“优化”。
年轻小说家江冬问我,我的小说是否在确立“诗意而梦幻”的创作风格?其实,我写小说从不考虑风格,只考虑效果。《天堂的纳税人》一书中15个短篇,风格五花八门,“诗意而梦幻”不是我追求的风格,而是我追求的效果。“诗意”本身是文学的特性,是所有文体的核心元素。而“梦幻”,是我想让自己的小说蕴含更广阔的空间、更饱满的质地以及更多的可能。当然,不是说我现在做到了,而是我努力要去达到的。
上面,我用三个小节,通过三个层面分别谈了自己对诗歌、散文和小说的一些看法。这三个层面又是互通的。第一节谈“我为什么要写诗”,也可以理解成为什么要写散文、小说。第二节“什么散文才是真正的好散文”,也通用于诗歌和小说。第三节“小说究竟是什么东西”,无妨做诗歌、散文是什么东西的参考。三十年写作生涯,我得到的体会是:文学对于从事它这一行业的人十分苛求,既要深怀信仰,又要有一定的游戏精神。只有信仰没有游戏精神,弄得肉身滞重,思维僵化,视野狭隘,缪斯女神并不喜欢这样的人;如果只有游戏精神而缺乏信仰,心绪飘荡,灵府虚浮,寻章摘句,纵有天赋之才亦终不能成正果,女神更鄙夷之。我觉得,文学追求的是一种定力,一种坚守,一种对自我的认知;舍此去谈创新,谈发扬光大,谈什么文学奖,都好比刻舟寻剑、缘木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