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有趣的中文起死回生
2014-08-15文/李敖
文/李 敖
我在编《最美句典》。如果我们能让全中国人一起来编一本句典,大家一起造句子,那是很了不起的。为什么我说要搞全民造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现在中文还掌握在中国人手里,全世界九分之一的人口在使用中文。
我们看英国,在14世纪、15世纪的时候,英国用的是法文,英文只是方言。国会用法文、教堂用法文、大学生念法文……可是这时候英国人出来了,编了英文《圣经》、英文辞典,莎士比亚也出来了。不得了,英文开始膨胀,到今天,把法文挤得这么惨。
我们现在说中文很难学,这个观念是错的。中文是很好学的。中文的文法是全世界最简单的。拉丁文还得了?一个桌子阳性的,椅子阴性的,中国完全没有这个。
中国人还可以很生动地把形容词当动词来用。“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岳飞的词,白字什么东西?白字是形容词,抓来以后当动词来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春风又绿江南岸”,这是很好的中文。
现在电脑会把所有动词排出来,两百个给你。这是好事。王安石可能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想,电脑一按,动词、形容词相关的字,全都出来了。
现在我写微博,有点感觉祖国的国文程度不好。有很多东西他或者不懂,或者不能欣赏你,真正的技巧他欣赏不出来。你会觉得有点凄凉,怎么搞的,怎么中文变得这么坏了?
中文有它粗糙的一面、凶悍的一面,可是又不失典雅,最主要的它要有趣。中文搞得无趣是绝对不可以的。
我痛恨文法学家、语文学家,这些人写的都是烂中文,太规矩了。像王尔德,他本来写的很好的英文,后来会了文法,英文写滥了。一个语文学家很少写过好中文。有人对罗马皇帝说,你这个写错了,他说我是皇帝,我就可以这样写,他开出一个新的经验出来。一般人做不到,这里面有很多框框,在框框里面打破这个框框。
在唐宋八大家里,我总认为欧阳修是最好的,他为什么好?他写文章以后要刻好石碑的,《醉翁亭记》,刻好石碑,然后看。哎哟,不得了,两个字不好,怎么办?石碑敲掉,重新刻,这么考究的,哪两个字不好?“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这是现在的文字,原文他写的是“酒洌而泉香”,发现意思一样,音不好。“泉香而酒洌”,这是四声。“酒洌而泉香”,是一声。在前后上下文里,韵律听起来一声不好,四声好。敲掉重来,所以原文是“酒洌而泉香”,现在是“泉香而酒洌”。中文就是改不胜改。欧阳修就考究。
一个故事,欧阳修跟徒弟们讲,有一条狗躺在马路上,马跑过去,把狗踢死了。让每个人写一大段,但是写不好。欧阳修说,六个字就能写这个情况,第一个,就是“逸”,跑的、飞奔的;逸马,一个飞奔的马;毙犬,枪毙的毙,把狗踢死了;于道,在马路上面——“逸马毙犬于道”。你写不过他,他六个字写整个故事。
可是欧阳修犯了什么毛病?我们现在又讲,太简单了。所以他的文章都写得那么简略。简略有个缺点,很多故事的感觉没有了。像中国古诗里,荷花与鱼,鱼在荷叶东边,在荷叶西边,在荷叶南边,在荷叶北边。可是欧阳修不这样写,他写“环滁皆山也”,本来很多山,他五个字写完了。可有的东西就要啰嗦地写出来,就要东西南北。简单不简单视情况而定,而不是原则,欧阳修把它当成原则了。
福楼拜跟莫泊桑讲,没有同义字。我们以为这两个词是同样意思,不是的,只有一个表达是最好的,你把它找出来。不可能有同义字,绝对这个字比那个字好。像王安石写的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春风吹过江南岸,一个“绿”字,用成了动词,整个江南岸都变成绿色的。可是有人看到过王安石的原稿,原稿不是“绿”,是“吹”,“春风又吹江南岸”,“吹”字不好;春风又“到”江南岸,“到”字不好;春风又“抵”江南岸,“抵”字也不好。最后选了“绿”字,太好了,这个字那么抽象,可是那么好。这个字,就是要想的字。
比如曹操,操不读一声,也不读四声。曹操,四声,这有点不雅。所以我们讲曹操都讲轻音,曹操。说曹操,曹操就到。
我改过余光中的诗,不押韵我把它改成押韵的。诗不押韵是现代诗,胡扯,掩饰自己。中文这么多的韵脚你压不住的话,证明你中文不及格。
再说说对联。陈寅恪就提出过,北京大学考中文的,入学考试都要考对联。胡适他们反对。对联是很落伍的东西,可它也是中文的特色。由它可以看出中文的结构来。也不一定非要对联,三个字也可以对,胡适之对孙行者,猢狲、适之、行者,第三字是抽象字眼,之字对者字,抽象对抽象,对得好得不得了。文天祥在牢里面就看杜甫的诗,然后把杜甫的诗排列组合。有的集句比原诗还好,这首诗里一句,那首诗里一句,合在一起。“万里悲秋常作客,一年容易又秋风”,上句是杜甫的,下句是陆游的,“万里”对“一年”,“常”对“又”,对得好。
它的缺点,像胡适提倡文学革命,讲对仗,文字变死了。你要写成六朝文章,骈体文,那就无趣了,可有的偶尔小对仗,还是可以看出中文特色。
胡适的文字,清汤挂面,没有什么大错误,可是不动人。所以蔡元培后来就说,我们要美文,不能用白话,白话文写不出漂亮的文章,错的。白话文可以写得出来,可是这些人没写好。像徐志摩,写得还算好,其他那些新诗人糟糕。
中文真正的决定权在我们。我们在抢救中文,电脑帮着我们复活,可是它也会把我们吃掉。就像英文把法文吃掉一样。美国电影排山倒海过来,把你吃掉,软实力过来,中文现在挡不住。
说说我的打字机,我用过的打字机整个作废了,为什么?打字机键盘的排列,现在看着A跟S挨在一起,为什么呢?打字机是一个字一个字打上去的,打得太快,两个字在纸面上会卡在一起,为了避免卡在一起,有些排列是不合理的,是故意让你打得慢的。我们现在用电脑打字,根本不发生卡住问题,可是这个排列的方法能改变吗?全世界通用了,你改变不过来了。
最早在明朝,在福建讲闽南语的传教士,把汉字写在《圣经》的罗马字上,但用的是闽南语的方言习惯。久了以后,导致我们现在的《圣经》,那个中文怪怪的,为什么?它是外国的传教士写的中文。有一亿人口使用这种《圣经》,你改不过来。就好像打字机的键盘一样,次序不能改变了。
有一天中文被这些“低头族”掌握的时候,或者被比尔·盖茨再开发出来一个词库定型了以后,坏的中文就定型了。我们就要让大家把中文变好。就像莎士比亚出来以后,把英文确定了;英文字典出来以后,把英文的用法确定了。
很多很坏的中文我们要消灭。断肠人,肠子断掉了,古文里面最容易出现的字,这是个很坏的中文字。他本来描写猴子的,母猴子(语见《世说新语》)。肠子怎么会断掉,你描写过分,描写一个人痛苦,肠子一断是坏的描写,这种中文我们要慢慢消灭。有些中文是不能要的,推广中文,烂东西要消灭,即使你学过都不能再用了。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你再用就不好了,是烂句子。
我的敌人是美国人,开玩笑了。帝国主义过去是杀人掠货,现在它不杀你人,掠你通货,把你的钱抢走,像蝗虫一样,这个好可怕。我觉得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们开发中文,做成句典——不是词典,是一句一句的。
我们现在不做,最后比尔·盖茨的怪中文出来了,我们就打不过他了,因为中文已经被他定型了。中文真正的决定权在我们,他们也会跟我抢,可是抢没有用,你没有李敖,李敖在这里。这不是说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