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的《归来》
2014-08-15黄佟佟
文/黄佟佟
三月我上了一趟北京,参加张艺谋新片《归来》的试片会,我知道,这是他们对我的信任,所以也不敢含糊。
点映的工作室在北影附近的一个院子里,很小,很难找,七拐八弯,又都是平房。就算找到了,你也不知道哪里是,因为连牌子也只有一本杂志大,字更细若游丝,若眼神不好,还真不知道这是大名鼎鼎张艺谋日常行事所在。
我进去的时候,《归来》的第一轮试片会刚刚结束,出来的人个个面目严肃,小声地嘀咕着,边走边带起冷冷的风,让人想起帝都文艺圈那特有的气场。黑漆漆的试片室里只摆了十张巨大的黑沙发,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叫人不敢往上坐。大家各自谦让了一番,坐稳了之后,突然响起一阵低悄而异样的耳语,导演来了……导演来了……
伴随着这耳语,人群突然分开了一道缝隙,黑衣黑裤黑帽的张艺谋走了进来,除了那张标志性的刀削斧砍的秦人脸你分外熟悉之外,真实的张艺谋还真让人有点惊诧,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64岁的人,从穿着来看,更靠近一个滑板少年:脚蹬一双黑色古奇白底平板鞋,一条宽松到有点哈伦的黑色裤子,一件短短荡荡的套头黑色T恤。后来他告诉我这是他自己设计的,他嫌普拉达那款T恤拉链会鼓起来,于是干脆自己找料子让剧组的服装师给他私人订制了一件——这就是别人无法见到的张艺谋,一个家常的,极其注重细节的,爱漂亮的男人。
说实在的,《归来》不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类文艺片,虽然张艺谋已经尽了全力,但你仍然可以看出他的谨小慎微,他的如履薄冰,他的顾左右而言它。当然这也是在当前形势下没有办法的选择,但你仍然觉得不够尽兴,不够过瘾。所以说电影是一件特别残酷的事,它不会原谅你的不得已,它不会在意你处于什么时代,它只会摆在电影所有的纬度里,让你和所有的片子并肩比较。是的,在一个大的纬度里,伟大的片子就是伟大的片子,不伟大的片子就是不伟大的片子。《归来》确实是一部不错的片子,但离“伟大”有一点远——这与他的团队将这部片子设定为张艺谋离开张伟平之后的“归来”之深意还有点距离,毕竟,所有人都把他视为电影巨匠,一个电影巨匠拍出这样清描淡写的小品电影,确实是让人有点失望的。张艺谋确实在严歌苓绵延千里的《陆犯焉识》里打出一囗幽深老井,也在东京日和式的风淡云清让人听了听无声处的惊雷,但也就仅此而已——在我心里,这就是一个永远处在风口浪尖、太多利益绑架下的名人注定无法再放开手脚的一次演出。
很快,我们就进行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聊天,在聊天里,我惊异的是我终于看到了另外一个张艺谋。
从女人的角度来看,他确实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坦诚,明了,而且更可贵的是,他对自己的定位颇为清晰:“我的这个模样,我的这个样子,我在公众面前的形象,很容易把你供起来。其实,我还真不是的,我不是有意要做一个老顽童,而是我天生就有很多愿意尝试的心态。有很多人骂你庸俗。但我个人的选择是锻炼我自己,跟上这个时代,如果这个时代庸俗,我跟上这个庸俗,我磨炼它,看我能不能适应它,而后改变它,所以我一直会试水商业电影。这是我自己自觉的选择,不是别人想象的我是被强迫。”
对于自己庸俗的那一面,张艺谋一点不纠结,他很想生儿子,他就找女人给他生儿子,他很想拍商业电影,他就去拍商业电影。他是如此真诚,坦率地面对他的生活,甚至还带点天真,“我是闲不住的人。”张艺谋笑嘻嘻地说,对于自己忽左然右的思想取向,他显然并不在意,甚至对于所谓的人生层面的东西,对于政治,他本能地有点恐惧,甚至本能地有点回避。这也是在《归来》里无法看到劳改农场的原因,那些东西,对他而言,太直接了,也太危险了。
“我其实一直都没有变,我算是用影像讲故事的人,我导演的画面的素质和想法要高于我的文学想法,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作家型的导演。”事实上,就像他在自己的自传里说的,张艺谋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他有自知之明,而且他喜欢迅速将自己工具化,他也喜欢在手艺里找到的那份实实在在的快感,“我觉得我在视觉上还是有一定能力的,我在全世界导演中都不输给他们几位,我特别想拍大视觉的特棒的东西,大荧幕,4K,3D。”他一直平稳的声音在最后陡然有了一点拔高,脸上眉飞色舞流光溢彩。那一刻,我突然有一些恍惚,也许这二十多年,人们大众都误会了张艺谋,我们一厢情愿地把他当成了中国电影的思想巨匠,但也许他真的只是一个手艺人,说得再刻薄一点,任尔东南西北风,他一心一意想要当的不过是一个手艺精湛的匠人。
是的,张艺谋还是张艺谋,一个永远在手艺里寻找安全感的男人,他从未离去,又何谈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