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承运印象
2014-08-15李成琳
◇李成琳
《流水》。在那间简朴的小屋。十余位听者,皆爱琴之人。
琴声流淌,弥漫。一切皆隐退,惟心弦在流水的涓涓击淌中轻鸣。熟悉里的宽阔,宽阔里的纯真和光亮,恍惚某种记忆的复苏,复苏;未经修饰的美感,浪漫沉着的力量,裹挟着元气充沛的荡涤,荡涤,化为眼泪奔涌而出……
第一次,为《流水》落泪。挂在颊上的微凉,不忍拭去。听过无数次的曲子,听过若干不同琴人的演绎,为什么偏偏是,此时此刻?
并非第一次聆听丁承运先生的琴声。是琴声所内蕴的情感密码和传统气流,用悲欣交集的泪,缓缓开启了我的印象之门……
琴家
对丁先生的认识,起初几乎完全来自古琴。CD里的美妙独奏,电视里的琴瑟和鸣,新闻里的古琴大师,一头潇洒卷发,一脸冷峻表情,与其放达细腻的琴声一起定格于脑海里。
知道丁承运是著名学者与古琴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古琴艺术代表性传承人,泛川派古琴第四代传人。自幼热爱中国文化艺术,师从古琴大师顾梅羹与张子谦先生,治琴学近六十年,其琴风苍古遒逸,儒雅蕴藉,气象高远,一派灵机,运指如行云流水,于中正平和间寓雄浑磅礴之气,是当代最有成就的古琴家之一。
第一次见到丁承运先生,是在北京国家大剧院。《高山流水——古琴名家大师音乐会》上,丁先生一袭棕色长衫,一曲清丽古雅的 《白雪》,让一琴一桌的空旷舞台变得丰富而韵味深长。这是远距离的遥视,丁先生依然和古琴一起属于 “高远”的舞台。
真正认识丁先生,是在成都。那年初夏,五年一届的古琴文化节,杜甫草堂的清晨,他一身蓝白格调的布衣,一脸平和平易的微笑,让那个舞台光影里的“高大”形象如奇迹般“落地”,在草堂的霏霏细雨里,那么真实地“现身”。在成都的数天里,不管是在音乐会舞台上的精彩演奏,还是在文化节论坛上的精彩发言,我对丁先生的认识依然只与古琴相关,没有脱离其音乐教授、古琴名家的范畴。
再后来,丁承运先生来了重庆。记得仍然是夏天,仍然在雨中,“文化遗产日”活动现场,丁先生一曲余韵悠长的《忆故人》,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旷达回响,他与重庆的“缘分”也就此拉开帷幕。
因为这“缘分”,才有了近距离地听他弹琴、论琴的时光。
舞台下的他,能很真切地感觉他的冷静和天真,强大和简单。就像他的琴声,有张力又有细腻,有均衡又有错落,几无纰漏的技术推进与完成,让思绪和感受随行。琴如其人。他的话不多,面对问题,他更偏向用三言两语就说清楚,没有慷慨激昂,更没有豪言壮语。他不会自来熟,也不以自己为中心,即便不同意你的观点,他也安静地听,待你说完再简洁而温和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在我的手机上,记录了他言说的一些片段。现在回看,这些看似不连贯的只言片语,却以一种简单的力量让人回味:不自觉地排斥弯弯绕绕的东西。审美。文人气。喜欢直的,不加花的。不刻意,要自然。如果太有目的,就会见刀斧之功。现在很多人不断翻新,传统忘掉了,毁了一代人。千人一面……
记得他在回答演奏技巧及作品处理的问题时,特别强调演奏者“要有甘于在音乐背后的隐忍”,一旦进入古琴后,是全心全意地沉浸其中,音乐就像是江河从身体奔流出来,全然没有迟滞犹豫,想都不用想的演奏,不留下任何“做”的痕迹……隐忍,是对古琴的敬重,对音乐的敬重,对传统的敬重。他还提醒我们弹琴弹得很熟的时候,一定要有“炼熟还生”之法,要有一种生鲜之气。就是说,即使技术纯熟的时候,也不要变得匠气。“不然熟极了就会变得甜熟,就俗了”。避俗,也是对古琴的敬重,对音乐的敬重,对传统的敬重。
缙云山上的那个夜晚,窗外的雨说来就来,不是淅淅沥沥地来,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地来,清脆的质感若窗内丁先生的笑语,有孩子似的天真与自在,天南地北,旧闻新事,没有琴,也没有琴曲琴技的请教和指点,却点点滴滴与琴相关,雨意和琴意在山夜里缭绕,如此坦荡,如此酣畅。
书 家
古人说:“乐琴书以消忧。”丁先生说:“最有乐趣的事,弹琴写字。”说这话的时候,面貌沉着的他不自觉地泄露出一抹笑意。
那年,在重庆“文化遗产日”活动现场与丁承运先生的偶遇,大出我意料的是他“琴家”之外的“书家”形象。
在活动的间隙,与他散漫聊天的是身为书画家的重庆天风古琴院的院长黄建华。偶然的相逢,料想中的必然话题应该是古琴,却不料“剑出偏锋”,不知怎么切入的竟聊起了书法,从“二王”到钟繇,从笔法到意韵,从墨法到气象,话题越来越精专,越来越深入,绝非普通书法爱好者的泛泛交流。聊到兴奋处,丁先生从随身背包里掏出一叠书法作品的照片来,竟然是他自己的作品!古意悠然的小楷,潇洒文气的行草,还有磅礴大气的书法琴谱……
丁先生随身携带的这些作品照片,让我看到书法在他生命里的分量。
再次赴渝,和黄院长一见面就开聊的还是书法。欧阳修说 “有暇即学书”,丁老师是 “有暇即说书”,从机场到宾馆,滔滔不绝的话语里,有多少执着,就有多少思考和乐趣。
这一次,他还带来文化讲座《琴道与书道》。“且有琴书乐,而无宠辱惊。”一个纯粹而饱满的下午,几乎汇聚了重庆所有与琴有缘的人,座无虚席。古琴之美和书法之美,让2个多小时的讲座和演奏,呈现出一种丰富的安静。
他讲琴道和书道的共同点是 “简约”。琴是由很少的声音,来表达一个非常丰富,非常深远的空间和最大的内涵。书法也很简单,就是黑、白两种颜色,能够给人震撼人心的力量。“它们都是用最简约的形式,来营造了最大的审美空间……”古琴和书法的潇散玄远,绚烂缤纷,从 “六艺”到“左琴右书”,再到琴书之间的相互渗透、影响与支撑,二者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核心地位,深入浅出,娓娓道来。
在那几天的漫聊中,琴、书的对接比比皆是。说到琴声的博大和平与优柔慷慨,他举例董其昌的字,其书法的变化、节奏所呈现的音乐性,如琴一般让人静而听之,悄然忘倦。讲到 “松软出好音”时,他说 “软”下来不容易,先要练松软如棉。而写字也一样,用力,却似用非用。保持中正,如写中锋。弹琴时要重抵轻出,不要太爆,柔中出来如棉裹铁、绵里藏针,就像东坡的字,收放自如,冲撞出来的声音不润,且单薄。“好的琴声和好的书法一样,都有太极 ‘极柔软极坚刚’的特点”。当有琴友问到初学的要领时,他说开头一定要 “照本宣科”,照谱弹,就如学书法先学执笔一样,最终起关键作用的还是执笔。他还用大书法家蔡邕的话“心闲手敏”来告诫我们弹琴要 “放平常心”,“平正中出对比,出效果”,追求 “又干净,又圆润”的声音……
那几个晚上,虽然在不同的地方,但书法都是主角。他随身携带小巧方便的笔墨纸砚,面对求字的学生,乐此不疲,就像随意抚琴一曲。
正逢丁老师的新书 《琴上月令——琴诗书画诠释的琴曲十二月》出版在即,每月一琴曲,以自己的书画诗文配之,声色并茂,美不胜收。生在三月的,丁老师便手书《流觞》诗句:“惠风和畅暮春初,修褉兰亭会群儒。流觞曲水资吟咏,游目骋怀缀玑珠。放浪行迹岂待酒,感慨系之如斯夫。”生在五月的,便得《南风畅》:“五月熏风应时节,阴霾尽散稻谷丰。解愠阜财南风畅,虞舜咏歌天下同。手挥五弦目归雁,至今华夏慕高风。”琴书相会,妙不可言。作为书家的他和作为琴家的他一样低调,但看到我们得了琴诗书法喜不自胜的样子,他笑容里少有的自得粲然若花……
玩家
古琴,书法,诗文,中医,武术……在丁承运先生的世界里,如此缤纷的功夫让人赞叹也让人疑惑,怎么会有那么多精力做这么多事情呢?“慢慢玩起来的。”淡定的回答平和而自然。
但说起怎么个玩法,丁老师的表情就丰富起来,尤其是说到自己的一个个老师,更是言笑晏晏,仿佛做回了几十年前的翩翩少年……
“家姊远游学,抱筝为我鸣,天风闻环珮,九皋孤鹤行,伯牙尚有遇,子期何难逢,弟虽三尺子,独解曲中情。”这是遥远时空里的12岁少年写给二姐丁伯苓的诗,写的是筝,用的却都是琴的典故,与琴的缘分和 “家姊”弹琴的耳濡目染息息相关,琴的启蒙老师非二姐莫属,而日后正式拜师学琴的老师也是二姐在沈阳音乐学院的老师、著名古琴家顾梅羹先生。
开始学琴的时候,“没当回事,自己玩”,凭着聪明,就 “玩”出好多琴曲。而与古琴差不多同时 “玩”的,还有诗文、书法、武术和中医,基本都是 “童子功”。丁承运先生的外祖父宋雅堂,是河南郾城的名士,工书画。“母亲幼秉庭训,学得一手柳字。”所以他们几姐弟,自幼都跟着母亲学写大字,其中大姐丁云青学得最好,后来成了国画家,终生题款都带有颜柳笔意,就是得力于幼年的功夫。幼承家学,为他的艺术之路奠定了审美和修养的根基。
说起与靳志老先生的书法机缘,颇多感慨。“他是父亲的至交,也是留过洋的进士,还当过袁世凯的秘书,满腹经纶,人又长得标致,不输电影明星赵丹……”十二、三岁的少年,本来是跟靳老学英文、读古文,但每次去他家,却总是见他临池习字,便对书法产生了兴趣。当提出学书法的意愿时,靳老说:“你想学,这很好,但这可不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功夫啊!”少年心中的不以为然,在数十年临池不倦之后,才真正懂得这 “功夫”二字的甘苦。
偶然在一本书里看到:靳志(1877—1969),字仲云,河南开封人,前清戊戌榜进士,著名学者、书家。少擅词章,复精书法,尤擅章草,清俊简淡,得晋唐之韵……
孙兴信,蔡德全,武慕姚,黄松涛,吴锡芳,范景义,鲁文渠,喻润川,张梦侬……这些在人生的旅途中,给过他影响的人,在古文、国画、拳术、中医学的领域里,个个 “都是高手!”在追随这些名家的过程中,年轻而聪慧的丁先生,既是玩,更是学,学艺术,学功夫,更学做人。
中国传统教育的核心在于 “成人”——成君子不成小人,成雅人不成俗人。这些老师给他营造了丰厚的学养背景,既是君子和雅人的奠基,也是其艺术生涯拥有无穷灵感的源头所在。
“余自幼嗜琴成癖,途中或闻鸣琴,辄驻足以听,曲终则气荡神移、怅然忘归,而好之益笃。然既乏名师,终鲜益友,亦难矣!”这是当年学琴的中州少年写给顾梅羹先生第一封信里的句子,已然可以看到那个红色年代稀罕的传统的典雅,是那些老先生给这个早慧少年的滋养,琴的融通自然要归功于接纳并引领他的顾先生。
暑假里,他终于来到沈阳跟顾先生学琴。从早晨到晚上,在一起就 “泡”一天。顾老先将他以前 “玩”上手的曲子一一理正,然后才教他新的曲目。当时的他少年气盛,节奏急促,喜爱新声,顾老循循善诱:“气要沉、板要老,即使弹到得意忘形处,指法也应不失中正。”在那些难忘的日子里,他们不单谈琴学,也谈文学、谈书法、谈绘画、谈金石碑帖、谈治学、谈做人,亦师亦友,相谈甚欢。
后来,“文革”浩劫,顾老被遣送回湖南老家。师生重逢于白若铺乡下,时间已过去十多年了。短短几天的相处,仿佛又回到沈阳学琴的单纯时光,一个不停地发问,弹琴、打谱、琴人、琴史到造琴;一个有问必答,应对裕如,终日无倦容。“那几日顾老肠胃不适,我还开了个醒脾养胃的方子给他,两剂下来,居然平复,颇感欣慰。”这欣慰里有多少感慨,就有多少怀念。
有人说 “学生是老师心灵的后裔”,诚哉斯言。在丁承运先生的叙述里,那一个个老师所呈现出来的荣辱不惊的温和与朴素,让我找到其自心洒脱恬静安详的根由。他说,艺术是生命活动,最简单也最复杂。去玩,用生命去感知。艺术的目的都作用于想象和情感。作品是否实现了艺术的目的,即是否使精神得到了愉悦和满足。……玩,即玩味。“玩”意味着不功利,“味”代表着品位和品味——艺术的最高境界无非如此,只有不功利,才可能有真正获得愉悦和满足的品味和品位。
“大家”这个词,尽管在当今已用得太滥了,但我还是愿意相信,由琴家、书家和玩家积淀出来的,是真正意义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