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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闷儿十年祭

2014-08-15张新果河北

四川文学 2014年29期

张新果(河北)

我也有一瓣心香,献给闷闷儿。闷闷儿?不错,傻闷闷儿,曾经的无极街头,那个邋遢先生,那个蓬头垢面的名人。

什么是名人?那些留下了传奇故事,被记住了名字,不时作为谈资的男人或者女人。十年了,在无极土著饭馆小酌,闷闷儿依然像是一碟老醋花生米,佐酒有了嚼头;友人品茶,闷闷儿像是一把麻辣葵花子,嗑牙多了情趣。曾经城关四铺的各色人等,或许掰着指头数不清那些走马灯似的官员,若不记得傻闷闷儿是谁,肯定没在无极混过,没混过赚钱或赔本的生意,没混过或薄或厚的月月一沓的薪水。

无极小城的繁华处,曾名 “西门脸儿”。闷闷儿,就是脸上的一颗痣。说是为街景添俊的美人痣也罢,说是为形象工程抹黑的败相痣也罢,作为显眼的特征,总把这段街路点化得生动。看,傻闷闷儿!——闷闷儿,虽不是新栽的一丛美人蕉,却不免惹动许多的人眼珠儿一亮。从斜睨红绿灯的眼神分出余光,匆匆打量一番,回头率占了百分之九十多,得到抿嘴儿一笑的享受。无极置县两千年,从泛黄的史书里,虽可抖搂出名人一捧,却都如枕头里的老荞麦皮,串联不成一段色香味的故事。而今,五街十八巷,十载红尘滚滚,十载市声嚣嚣,淹没了多少花边新闻,却不能淹没傻闷闷儿的名声。依然鲜活在人们唇边的,除了闷闷儿,还有谁?说起闷闷儿,严肃的语境便不再沉闷,谁的嘴角不翘起笑意,像嚼着土产的甜杏儿。

倘若说,闷闷儿其貌不扬,错了。错在他喝了太多的孟婆汤,投胎之时,没有紧随贾宝玉的脚后跟,从贵夫人雪白的大腿间爬出来。设若他摊上一个官儿爹,除了高富帅,还会有 “某某长”之类的头衔,让许多的人,闻之心头惶惶,见之膝盖发软。不扬的,不是其原本的相貌,而是他的一身叫花子行头,包装寒碜而已。所谓褴褛不堪,在他是滴溜絮儿当啷穗儿,亚赛裙裾的流苏,油斑点点,似珠光闪闪;他破袄露出的老棉絮,像是富人庭院里盛开的各色牡丹,或魏紫或姚黄,引诱着如蜜蜂的苍蝇。闷闷儿之五官排列,依照了潘安的尺寸,身高及三围,仿佛唐国强的孪生兄弟,若果他有公款消费,周末泡一泡鸳鸯浴,躺一躺美发店的软椅,裹几件皮尔·卡丹,洒半瓶古龙香水,也会如翩翩少年,惹来红唇嘬起的飞吻,睫毛闪闪的媚眼儿,三五个妙龄女子为他吃醋打架, “110”都不敢惹。有言道,穿金戴银,如扒光屁股一样的人。所以,当被路人驻足打量,闷闷儿从那眼神里破译出鄙夷的意味,总是脖子一拧,反问道:看鸡巴嘛哩,没见过?!是的,谁没见过好身材不得华服妆扮的人?谁没见过好才华不被场面显露的人?谁没见过好苗没长在好畦田的人?生不逢辰者千千万,谁,不是又一个傻闷闷儿?!

傻闷闷儿缺心眼儿不假,他心眼儿里缺的是世俗,缺的是卑琐的自我感觉。在常人,如果换成闷闷儿那一身披挂,十有八九羞愧得不敢出门,一定觉得比做贼偷汉还脸上无光,一如丢了乌纱躲在家里喝闷酒的员外,人前矮了半截。闷闷儿是挺着胸脯,走在街上踱着方步,吐着圆唾沫,信口哼着离腔走调的小曲儿,披着朝霞晚霞的云锦,比拟皇帝的微服私访,只是少了一帮黄马褂的随从。肩上的粪筐,细柳条编的,浑如金丝银篾,一年四季舍不得离肩头;烂鞋露出十个脚趾,泥路上留两行五瓣梅花,七斗三笸箕,脚丫子纹理分明,证明着麻衣神相里所谓 “贵族之足”的胡诌。一只小手帕,路边捡来,展开看,一张美人脸,好他娘哩得劲儿。小手帕金贵也罢,又不是受贿来的,又不是二奶送的,嗅着香胰子味儿,连做几夜桃花梦,啃枕头弄一嘴荞麦皮,私下里晒一晒粘湿的裤衩,也不算丢人,更不算作奸犯科。任谁势力再横,也挡不住思想和做梦,要是思想也犯罪,那么,总想和戴安娜钻一个被窝的大有人在,还不赶紧都引渡到法国去。

闷闷儿的表情,有说是呆滞,有说是淡定,有说是从容,见仁见智,都看出些异乎常人的味儿来:任你是达官贵人,前呼后拥,在他看来,与押解犯人没什么两样,他也只是眼角儿一扫,神色不带丝毫艳羡的媚笑,也不会发出 “大丈夫当如此”的朱元璋式感慨;尽管你满身的油污,抑或秃疮痂上趴着虱子,他依然走近你, “老哥,借火儿使使!”尔后,还会把所谓 “一毛找”的丁香烟卷儿,从怀里摸索出一支,微笑着递到谁的手边。路人看闷闷儿模样的怪异,难免一笑,你笑他也笑,他的笑,傻乎其表,真诚其心,是一报还一报的礼尚往来,不亏欠这世上半点人情。

无极城弹丸之地,是傻闷闷儿闯荡的江湖,十字街的红绿灯,一如相机的镁光闪烁,记下他 “街头歌星”的节目。或是从饭店里趔趄出来,打着酒嗝儿的老板;或是从小姐的按摩床上爬起来,有些肾虚疲软的行商,从兜里抻出一把零钱,招呼道:闷闷儿,来一段!说不定就有了一场街头独角戏——傻闷闷儿引吭而放歌,破袄舞当风。何以说不定?在于闷闷儿有没有兴趣,如果心里不快,纵使百元大钞摇晃得哗啦啦响,那黑豆大的眼珠,瞭也不瞭。比之京城里见钱眼开的大腕,人家是应钱之景,即使死了亲爹,也高唱 “今天是个好日子”。而闷闷儿是即兴为之,逢到那厚嘴唇咧着笑,立马就扯开了铜嗓铁声,铜嗓有破锣之韵,铁声有错锯之响。闷闷儿唱歌,脖子青筋暴;闷闷儿跳舞,大汗浑身流,不以假唱耍滑,不以偷懒糊弄,躬行着大小机关墙壁上 “敬业”的座右铭。从人们的喝彩掌声里,他悟不出奚落嘲弄的隐喻,以为是对 “竭力而为”的赞叹。尽管闷闷儿的歌喉虽不是奶声奶气,确是童真无邪的清纯。

被衣帽丑化,闷闷儿有鼓上蚤时迁之象,一只荆条筐,是他仅有的生活道具,却不是贼赃物的容器。闷闷儿的手,厚厚的老膙子虽不怕西北风如刀,却没有贪官之手的勇敢,人家是油锅里抓钱不怕烫,闷闷儿则是不受嗟来之食。有好心的小食摊掌柜,看他可怜,赠与煳烧饼解饥,闷闷儿大嚼之后,总把几枚钢镚子扔向案板,响当当有金石之声。那手,乍看脏兮兮,却宛若终年戴着黑条绒手套,比许多的指头干净。指甲缝里的紫泥,积淀着劳动的物证,酸腐是自己血汗的发酵,不是所谓因民脂民膏而腐败的腥臭,也不是溜须拍马沾染的龌龊。集市摊点陈列的各种瓜果梨桃,他从不染指,哪怕饥肠辘辘,喉咙里咕咚咚咽着涎水,就滋润了自己的贪馋。自是一种安贫乐道的风骨,如果更衣换帽为官,当是小县清廉谱上的头牌人物,令我等衣冠楚楚者汗颜。连那块著名的 “官箴石”,都会感到慰藉,不再为抬举它的时事而羞赧。他沿街拾破烂,换来几个镚子,在掌心里晃荡出叮咚的清音;他为机关单位掏粪坑,得三五张花花绿绿的零钞,翻来覆去看,比彩色的小人书还逗乐;小葱就馒头一清二白,他嘴里嚅动出脆生生的梆子腔来。珍肴美不美,全在人的感觉,一碗凉白开,闷闷儿喝得比茅台还香甜。据说,常常喝饱茅台的人,多得肠胃癌症,死不得,活不能,像日夜遭受着凌迟;不掏腰包常喝茅台的人,多患肝癌,疼得呼爹爹叫爷爷,血浆子咕嘟咕嘟往外吐,像吐出带血的银子一样。那是对白喝美酒的还债,喝了多少,都得吣出来。闷闷儿病死时,平静如秋叶飘落,手里攥着没吃完的半个馒头,宛如熟睡,只是没有了鼾声。

闷闷儿的户籍在东中铺,曾经的西药市场,热闹如旧上海的外滩。不止暴富了冒险者,一时间,若多从业的残障人士也腰缠万贯,几多麻面跛脚汉,霎时做了簪花新郎官。赊来药品转卖,眨眼就是一把钞票,谓之 “搬蹲儿”, “搬来蹲着,你只看摊,行不?”精明的河南药商,看上了闷闷儿傻乎乎的实诚,才操着豫剧腔,如是邀请他入伙。而闷闷儿的栖身之所,就在私人药店聚集的街巷,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赤脚泥脸人,除了老鼠再无活物儿光顾,方便偷税漏税,无扰用蛋黄炮制牛黄,浑如深山破庙。闷闷儿不知跟谁学会的一句幽默,说:呆着吧你,想让俺到城北吃商品粮呀!城北乃监狱所在,商品粮是囚犯的伙食。闷闷儿恍若济公转世,竟一语成谶,那药商,后来果真因制售假药进了监所的铁栅栏,为了早餐的一大碗棒子面粥,三更盼天明。你说闷闷儿傻?这傻,乃大智若愚。

闷闷儿知道自己是爷儿们,立着撒尿。说话板上钉钉,说了不算,就是咕堆(蹲)着尿泡的娘儿们。饭店的粗腰老板,挤眉弄眼嘱咐他弄几只死猪,夜里送来。为人谋事,焉可不忠乎?他找遍村外的臭壕坑,趁着夜色,吭哧吭哧背来了。老板说多多益善,只是没定时间。他一口应允,为了 “不当娘儿们”爽约,他跑到柳见村北的养猪场,背着三头硬挺挺的死猪仔,不敢稍有怠慢,大晌午进了饭店,洒一溜腐臭黑水汤,领一群绿头大苍蝇。满堂食客看得明白,顿时炸了窝,五脏翻腾云水怒,四座呕吐风雷激,哎哟哇呀,惊叫一片。曾经对他满脸堆笑的老板,见状横眉怒目,实实惠惠地踹了他一个趔趄,滑倒在五颜六色的唾物里。闷闷儿火了,对着客满的饭厅呼喝:夜里送死猪来的时候,他说还要哩!说着,就呜呜地哭了,哭世相,哭人情,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瓮声瓮气。哭着问安慰他的人:说话不算,还算是个人不?闷闷儿呀,这号 “明一套暗一套”的家伙,岂止是人,还被推崇为能人、高人、聪明人、上司器重的人,财神爷厚爱的人——时髦的处世哲学太过深奥,太前卫,太新锐,傻闷闷儿啊,你不懂!

闷闷儿的要好伙伴,是一只杂毛小公狗。他从路边的煤渣堆里捡来时,浑似一只冻僵的死老鼠,揣在破袄袖里暖半天,才开始哼唧唧出气儿。当初抱在怀里,被人揶揄,说:闷闷儿坐月子了,奶着个小娃娃,还是个带蒂巴哩。他认作恭维,抚摸得愈加亲热,蒂巴,就成了这条小狗的昵称。闷闷儿吃硬烧饼干馒头,总是举在手里,人一口,狗一口,犹如齐眉举案;闷闷儿街边小憩,蒂巴并头而卧,呼噜伴奏鼾声;闷闷儿唱小曲儿,蒂巴跟着汪汪叫,几似夫唱妇随。几多路人开玩笑,要买走蒂巴,闷闷儿从眼角里斜出愤怒:玩儿蛋去吧你!或以为嫌钱少,有富少闲得蛋疼找乐子,掏出一沓子红板纸币诱惑,闷闷儿反而把蒂巴搂得更紧,生怕被抢去一般,跳脚骂道:你还敢卖你爹哩?!闷闷儿知道钱是好东西,却不知道他置身的人寰,不仅爹可以换钱,媳妇儿能换钱,脸面给钱儿就扔,道德也可以重金出售。然而闷闷儿不卖,千金不卖的是一条小狗,更是一份无价的情意。

绯闻是品味名人的作料,闷闷儿的浪漫史,一样有滋有味。护城河上的一孔小桥下,猫儿闹春,狗儿叫伴,也是闷闷儿的爱巢。小桥上车流滚滚,人群摩肩接踵,桥洞三尺方圆,成为被人遗忘的爱情角落。桥畔月上柳梢头,闷闷儿也曾人约黄昏后。所谓人对眼,狗对毛,他的恋人,也是衣履相当,泥容皴面,大襟袄对抿裆裤,本色的相投。在红楼梦里,虽然贾府的焦大,爱不起林妹妹,也难免对刘姥姥有云雨之梦。在马路新闻,闷闷儿虽不敢奢望王宝钏的红绣球,对貌似痴呆的同龄异性,那眼角儿一转的妩媚,还是心领神会的,不由胸脯间扑腾起来。那种耳鬓厮磨,或可称之为相濡以沫,温暖了彼此的情怀。闷闷儿买来的烧饼,他一口,她一口,嗯嗯呃呃,吧咂出香甜的音乐。他们也是人,粗糙的五谷,一样的分泌荷尔蒙,两件破袄搭在一起,俩人做成一个“吕”字,也有颠龙倒凤的愉悦。多事多嘴的人,窥探来闷闷儿的隐私,当街传播,调笑闷闷儿的私生活。先前,闷闷儿的脸就红了,后来,逢问就哭,哭得珠泪一串,哽哽咽咽。知根底的人知道,他的女伴死了。怪不得,闷闷儿好几天蜷缩在街边发呆,嘴里嘟嘟哝哝,接着就病了,叫作相思病也罢。就是这平生仅有的一场病,闷闷儿永远走出了人们的视野。

不必知道闷闷儿原本的尊名大姓,“傻闷闷儿”,就足够响亮了,乃众人赐其徽号,江湖称谓是也。悄悄地他走了,一如悄悄地来,在大烟囱的顶端,化作了一朵云彩。没有一个花圈伴行,没有一声啼哭相送,没有一个 “二起脚”的冲天爆响,更没有娶媳妇那样的吹打,动一曲歌哀。作为 “名人故居”的他那两间破屋,因为没有申报为 “文化保护单位”,被翻新成瓷砖新楼,住上了幸福的人家,有儿女膝下承欢,有父母四世同堂,可人们依然指点说:这,是闷闷儿的老家。闷闷儿,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他牵挂着他的小狗儿蒂巴没有了伙伴的关爱,说不定误闯到体面人家,被红嘴唇狠狠地骂了一句 “娘个×”,被绣花鞋重重地踢了一脚“操奶奶”。

十年前的深秋某日,不知是不是闷闷儿的 “冥七”,他的小狗蒂巴,沿着街巷四处游走,昂头看看,扭头瞅瞅,旮旯闻闻,角落嗅嗅,呜呜地呼唤在北风里。依照佛家的转世轮回说,十年来的闷闷儿,魂魄已经往生:在地球的某处别墅前,在爹娘慈爱的目光里,有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儿,抱着一只名为吉娃娃的红毛小狗儿,嚼着巧克力,咿咿呀呀地唱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