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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 爱(短篇小说)

2014-08-15李世许

四川文学 2014年22期
关键词:板房高个子青青

远处,县医院工地已立起塔吊和高大的效果图,晚上灯光如昼,甚至能照进板房医院。板房医院虽然小,挤,只有最基本的设备,病床简陋,病人挤得像一摊鱼,但灯光淹过来,毕竟有家的样子,有温暖。

青青融在那种温暖里,双手捧着一个白瓷杯子,眼角却长满露珠。地震后感觉到温暖,没有一个人不哭的——老院长说过,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青青……究竟青青还有什么特别心情,那时无法断言,因为老院长没有说完就走了,去跟他的家人团聚,在另一个世界里。人们只知道,青青在地震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包括老院长。

白瓷杯子在青青手里很乖,很懂事。瓷面上嵌了一对熊猫,爱情的样子很卡通,浪漫,又带一点小小的顽皮。几片竹叶,对熊猫的胃口恰到好处。

这时外面有人喊,小心地,声音被灯光一染就变成了蛋黄,蛋清温软润滑,包在外面。青青出去,看见一个高个子男孩站在打斜的灯光里,戴着安全帽。青青歪着头,跟灯光打斜的方向相反,形成了一个纠正,也可以叫反差。

“你好。”青青说。

“我头痛。”高个子的心思不敢打开,对着地上说话,声音很矮。“可以打针吗?”

“可以呀。但要先看医生。”

高个子看一眼青青,突然涨红脸,按住太阳穴的样子很夸张,“我不看医生……”

青青把头收正,突然说:“你是——浙江?”

高个子莫名其妙地凌乱了,凌乱一阵,跳起就跑。青青摇摇头,胜利的感觉有点勉强。

“浙江”,是青青给高个子的名字。几个月以前,高个子领着一帮人为医院搭建板房,青青去给他们送水,高个子故意躲着,青青就大声喊:嘿!浙江!工友们笑起来,很粗壮,有点夸张的意思,顺便把“浙江”的称呼传开了。

第二天晚上“浙江”又去找青青,说:“我头痛。给我打一针吧。”

青青照例让“浙江”先去看医生。“浙江”坚决不,挽起袖管,露出黑瘦的胳臂。

这样的情况青青遇过很多。当初,男朋友追青青,用的就是这招,甚至更加出格。那还是地震前,只要青青当班,一个小混蛋就每晚往医院跑,缠住青青说话,请求青青这样那样,后来干脆躺到观察床上打点滴。青青不知有埋伏,笑笑的,为小混蛋量体温,导血管。小混蛋很享受,有点忘我,终于在一次“零距离”时露出了狐狸的尾巴。青青后悔来不及,因为她知道,她已经爱上了那个小混蛋。那个小混蛋有个女孩的名字,叫林凌,是一名武警中队长。

现在这个高个子“浙江”,笨拙地施展苦肉计,青青突然板起脸,不容商量地说:“打针啊?脱屁股。”

“浙江”急忙求饶:“打胳膊。我们那里都打胳膊。”“叫你脱你就脱,你那屁股是金的啊?”“浙江”没有脱,倒把脸弄成了猴子的屁股。

青青扑哧一笑,算是饶过了。“浙江”赶忙藏起胳臂,落荒而逃。

以后隔三差五的,“浙江”悄悄去板房医院,通常是晚上,有时很晚了,大都是在门口站一阵,朝青青那里呆望一阵,斜斜地,揉着太阳穴慢慢离去。青青假装看不见。

青青看着新医院一点一点长高,手里捧着熊猫杯子,眼里含着露珠。一留心才发现,“浙江”好多天不见影子了,于是不易觉察地叹口气。这个细节很重要。看来,青青心里真有一个结,轻易打不开的。

地震中,父母走了,男朋友走了,青青一头扎进病房,不分白班夜班,笑笑的,有时哭,像在报复命运,又像为谁赎罪。

刚好县里组织灾区一线医护人员到浙江进行心理康复疗养,医院把机会给了青青。大家都认为,青青应该有一个机会,走出阴影,打开心结,出去,最好遇到一个心仪的男孩。老院长说过,人心都是肉长的

……老院长说这话时,青青也站在病床前,哭得像一只熊猫。老院长依依而去,嘴眼不闭。青青一把揩净眼泪,细心为老院长净

身,比亲生女儿还体贴周到。人们都知道老院长劳累过度,旧病复发,一条命是拼掉的;只有青青知道,老院长心里的不安,不比青青的少。

青青愉快地接受了难得的机会,忙着准备行李和心情。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夜班,青青细心地照顾病人,帮他们盖被子,接开水,嘱托注意事项。突然门被撞开,几个戴安全帽的人抬着一个人,惊慌地喊医生,医生!青青迎出去,把病人接到急诊室,与医生一起处理。

送来的病人居然是 “浙江”。医生的初步诊断是,营养不良,过度疲劳,引起贫血性休克。

青青像是迎接她的“小混蛋”回来,细心地照顾,给“浙江”导血管,打点滴。“浙江”醒过来,看见青青,现出微弱的羞涩。

青青说:“别动,打吊针呢。”

“浙江”很乖,果然不动,嘴唇很干,偷偷用舌头舔了一下,不幸被青青发觉。青青接一杯水,加了很多葡萄糖,搅拌时勺子碰到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青青说:“看什么看,这是我的杯子,还要喂你喝,你面子大呢。”

天亮了,车子在外面等。

青青把药分成小袋,放在枕头边,小老师一样说:“一天三次,一次一袋,可以用糖水。液体要输完三天。喂!记住没有?”

“浙江”很配合地点头,像极了小学生,但他说:“不痛了。”

青青板起脸,大眼睛湿湿的,说:“不痛也不行。”

“浙江”向青青证明不痛了,挑起头,笑了一下,问青青,“你要去哪里?”

青青用指头点点那些药袋,“不跟你说了,走了,你记住哈。”

“浙江”答非所问,说:“谢谢你。”目送青青出门上车,满意地笑了一下,仿佛是他自己要回家。

车开出板房大门,青青突然说:“等等,我的杯子。”车上其他人说青青啊,抓紧点,不要误了飞机。青青没有回答,跳下车,顺原路跑回去。

站到病房门口,青青看见“浙江”已拔了针头,站在床边,举着杯子亲热地看。杯子上有一个卡通熊猫,嵌在白白的瓷面上,很纯,很粘眼。

“你太过分了!”青青突然哭了起来,声泪俱下,惊动了所有的人。

杯子掉到地上,熊猫碎了一片。“浙江”被当场捉住,吓惨了,犯错的孩子一样急忙回床上躺下,慌乱地捡起针头,要重新扎进手背。

青青跑过去,换了一个针头,边哭边给“浙江”导血管。

“浙江”不敢看青青,说:“对不起。”

青青不理他,调小液体的滴速,还是哭着,去地上捡她的熊猫杯子。

“浙江”说:“我错了,以后不敢了。哎呀!头痛了。”

青青怒说:“痛死活该。”却不哭了,咬舌一笑,“赔我杯子,你混蛋,太过分了。”

“浙江”艰难缓过来,讨好地说,“你一笑,我就不痛了。”

门外来人催青青快走,赶不上飞机了。青青站在门口说,我不去了,你们走吧。“浙江”说:“我听话,你去吧。”青青剜了“浙江”一眼,“我去不去,跟你什么关系?你赔我杯子。”“浙江”头又痛了,看起来很难受。

晚上,“浙江”彻底投降,给青青坦白说:“对不起,我骗你的。那天我没有头痛。我找借口,就是想看你。”

青青往输液袋里加药,没有理会。

“浙江”又说:“我想看你笑。“

青青转身,笑笑的,歪着头,“很好看吗?”

“浙江”点头,点了几下感觉不对,急忙刹住。

青青又在哭了,哭着说,“有个人也这样喜欢看我笑。他走了,只给我留下一个杯子。”

“浙江”欲言又止,仿佛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藏在心里。

青青没有中埋伏的感觉,相反,“浙江”像个勤苦的导演,带给青青的那些梦一样的回忆,正是青青想要的。

输完液体,“浙江”给青青鞠躬,说:“对不起。”青青看着破碎的杯子,没有理他。

“浙江”回到不远处县医院的工地,青青甚至听见工友们雄壮起哄的声音,仿佛他们在庆祝一场浩大的胜利。

照例的,青青整天塞在病房里,春天一样忙碌。青青没有丢掉杯子的碎片,让人期待有一天,熊猫神奇地复原,带出些惊喜的细节。

县医院主体已起到三楼,灯光流到板房医院来,在病房里一闪一闪,偶尔照见青青的脸和眼睛,有时在哭。

夜里,工地上有人走近板房医院。戴着安全帽,高个子,手里抱着一个纸箱。最好是“浙江”。最好抱一只熊猫。那些杯子的碎片,那些熊猫的碎片,肯定在等着一个交代。

那人站到病房门口,朝屋里一鞠躬,说:“对不起。”

没有回应。

又鞠一躬,说:“对不起。”

还是没有回应。

纸箱从门缝里挤进去,脚步就越来越远了。

纸箱里是杯子,两只,很友好,没有熊猫图案,只是淡淡的白。

我们必须相信,是青青自己打开,并看了很久。青青看着没有熊猫的杯子,感觉受伤心疼的是熊猫。本来熊猫杯子还有一只,跟姓林的小混蛋走了,至今不知下落。有人说,一个当兵的,好像姓林,地震中不去救人,非要跑回家里去找一个什么杯子,结果塌在下面了。青青不信。青青固执地认为,那个机灵的小混蛋在跟她开玩笑,说不定哪一天突然就冒出来,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让她猜救了几个人。

这大概就是老院长没有说完的意思吧?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青青……青青为了不让小混蛋的形像在自己心里贬低,于是拼命工作,像是为那个不争气的小混蛋平反。小混蛋是老院长唯一的儿子。

青青很累的时候,或者给病人查完体温直起身的时候,就对着远处的工地看一会儿,白天看塔吊,晚上看灯光。也真是,越看越快,主体就结顶了。结顶那天,工地上放了鞭炮和烟花,人们喜气洋洋。可是,“浙江”真的出事了。

在急诊室青青看见,“浙江”跟上次一样,灰头土脸,嘴唇发白,贫血性休克。只不过这次更严重,紧急抢救之后医生问:“你们谁是负责人?”

大家指着急诊床说:“他。”指的是“浙江”。

医生说:“建议送到大医院治疗,休养,再这样下去,很危险。”

青青包一口糖盐水,嘴对嘴给“浙江”渡进去。“浙江”喉头扭动了一阵,啊地一下,咽了。青青这才敢呜呜地哭出来,说:“你混蛋。你骗人是不是?你装出来的,是不是啊?”其他人也哭成一片。

“浙江”睁开眼,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喉头抖了几下。

青青很生气,不小心又哭了,“你混蛋,吓死人你赔不起。”

这回“浙江”果然听话,乖乖地配合治疗,躺在床上不乱动。只不过电话老响,接电话,说电话,老长,青青就要不高兴了。“浙江”很抱歉,压低声音,还是让青青听见了,说的全是工地上的事。

青青偷偷把“浙江”的手机关掉,坐在床边笑笑的,给“浙江”喂稀饭,说:“你还是个领导呢,看不出来。你几岁?”

“浙江”又红脸了,看一眼青青,说:“我比你大。”

“吹吧,把天吹破了你去补。”

“浙江”急了,稀饭差点吐出来,“你才二十三,我都二十五了呢。”

“你查我户口啊?还有一勺,吃完,啊——乖。”

“浙江”包一口饭,舍不得咽下去,定定地望着青青。

青青说:“看什么看?笨熊猫!我去洗碗了。”

“浙江”说:“我们……我们是不是……那个了?”

“谁跟你是你们?那个是哪个,笨熊猫。”

“浙江”指一下嘴巴,脸红得说不出话。

青青明白了“浙江”的意思,没有生气,只是突然问:“要是现在地震了,你是先救病人还是先救珍贵的物品——比如,一只杯子?”

“先救你。”“浙江”直勾勾地望着青青,害怕答错了,“先救你,再和你一起救病人……”

青青叹口气,胡乱地摇摇头,转身出门去洗碗了。也就十分钟时间,洗完回去一看,“浙江”已不在了。半袋液体挂在输液架上,还在轻轻晃动。

青青感觉很委屈,把纸箱踢了一脚。纸箱很冤枉,用瓷器的声音提醒青青,里面还有一只杯子。青青把杯子拿在手上看,发现没有卡通熊猫,白白的瓷面也很漂亮。天快黑了,青青预备出门去找的时候,“浙江”被工友们再一次从工地抬进医院。

全院的医生护士紧急行动起来,氧气、呼吸机都上了,凝重,写在每个人脸上。有人从“浙江”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子,打开,大颗大颗的,一大包,全是止痛药。人群里,一片哭声压抑不住,尖刺如刀。

“浙江”显得很舒展,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就像千斤的担子终于放下,可以松一口气了。青青使劲拍着“浙江”的脸,“笨熊猫你看我!我笑给你看呢,你不是喜欢看我笑吗?你看啊看啊!”“浙江”夕阳一般收了一下,突然说:“林凌中队长是为了,救我,才走的……不是去拿杯子,我对不起……”

“浙江”救了林凌,救了老院长和青青。虽然大家都知道“浙江”的遗言经不起推敲,但是人们非常愿意肯定一个事实:青青的男朋友林凌中队长是个真正的英雄,跟“浙江”一样。

过了不久,县医院搬进新大楼,青青贪婪地享受护士站的空间,享受护士值班室的空调,细心地照顾病人和心事。仿佛那些房间、窗户、空调线、门锁和家具,都是“浙江”为她一个人精心准备的。

两只杯子,浅白瓷,没有熊猫图案,在青青的枕头边,亲昵地靠在一起。青青把其中一只弹一下,说,混蛋,你混蛋。脸上笑笑的,眼里浸着泪花,就像温暖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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