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莫言讲生命的故事
2014-08-15离原
离 原
2012年10月11日,瑞典文学院宣布中国作家莫言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了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一时间,中国这片富饶而辽阔的土地上,莫言的声音此起彼伏,好评如潮。然而,透过这顶“国际化”的金质皇冠,又有多少人知道莫言的成长根基发自于深厚的泥土呢?是的,莫言从那个高密东北乡出发,一路充满“怀乡”的复杂情感,一路传播散发着泥土芳香的文学作品,其一系列“寻根文学”就像深植泥土的“红高粱”一样,摇曳着旺盛的生命力。
我出生于山东的高密东北乡。在那个异常贫瘠的年代,对我感受最深的,一是土地,二是母亲——土地生产地瓜和红高粱,也有草根和苦苦菜,它们让我活下来;母亲是身边最近的人,我的每一次蹒跚学步都有母亲的慈祥呵护。母亲溘然长逝后我这样告诉世界: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因此,母亲同大地融为了一起,在有泥土的地方,都会唤醒慈母的音容笑貌。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将热水瓶打碎了,母亲呢,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口中发出长长的叹息。记忆中最痛的一件事是跟着母亲去地里捡麦穗,母亲是小脚跑得慢,被看守麦田的人捉住并被打得嘴角流血倒在地上。多年后我在集市上遇到那个已经鬓发斑白的人,我冲上去想还以颜色,母亲却拉住我说 :“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同一个。”还有最深刻的一件事发生在中秋节,我家难得地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小碗。正当这时进来一个乞讨老人,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他却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我气急败坏地回击:“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我,然后端起自己那半碗饺子,倒进老人碗里。
母亲就是一部书。在童年辍学、饱受饥饿、无书可读的日子里,我品读着母亲的每一个细节,总有一种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在萌动。也许,这是一种回报和感恩的力量,在潜移默化地促使我为母亲写一部书,为那个贫寒的年代和我的高密东北乡写一部书。
我过早地混迹于成人之中,在社会、人生这本大书里,开始了“用耳朵阅读”的漫长生涯。因为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村里的许多人都成了他的传人。我在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的牛棚马厩,在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族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
这是不是天才我不好说,可我敢说我的另一种东西罕有其人。小时候我会跟树倾诉,为小鸟献词,向花朵示爱。躺在草地上望着白云便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幻像涌向脑海;想着狐狸变成美女后能否与我做伴放牛放羊……许多年后,当我成为一个小说家,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一本又一本的小说。
“通过幻觉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构成了诺奖的获奖理由。在这多“颐指气使,独断专行”的自我行为里,我要强调的是“柳暗花明”和“峰回路转”的关系。那是1985年初,《中国作家》发表了我的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让我收获了一举成名的快乐。年底,张洁在西德出席交流活动时,被问到1985年中国文坛有什么大事发生,张洁回答 :“要说大事,那就是出现了莫言。”时隔一年,我的中篇小说《红高粱》在《人民文学》发表,又让我尝到什么是巨大轰动效应的骄傲。可是接下来的两年就急转直下了,中篇小说《欢乐》一发表,便成了“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批判对象;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也同样受到当时政治风波的影响被社会遗弃,一度只能在港台出版。当然,还有后来的《檀香刑》《丰乳肥臀》等,均在颇多争议里沉沉浮浮。尤其是《丰乳肥臀》这部长篇独具戏剧性,获得了首届“大家文学奖”的当日,我就预感到“麻烦即将来到”。果然不久,这部冠以“艳名”的书籍遭受了“空前猛烈的袭击”,什么“反动”,“性变态”,什么告密信的中伤、写检讨书的逼视……后来我在散文《读鲁杂感》中写道,“如果我胆小,早就被那些好汉们吓死了”。
我想,一个作家没有争议,一定不是有个性的好作家。我就是在诸多形形色色的争议中逆势而起的。随着《酒国》《四十一炮》《月光斩》《蛙》《生死疲劳》等长、中、短篇小说相继问世,那些国内国外的奖项也一次次向我走来。从1987年《红高粱》获得第四届全国中篇小说奖后,到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近二十个奖项里,我掂出了自己生命的重量,这个重量里有母亲的托付,有高密东北乡的厚望,更有把更多的中国故事讲给世界听的责任和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