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狗
2014-08-15湖北
叶 骑(湖北)
在我的家乡有一群狗,那是一群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灵魂。
乡下的狗是自由的。乡下的狗颈上没有项圈,身上除了略显邋遢的皮毛,几乎不担待多余的重量。院子、村头、田野是它们整日游荡的地方。清早主人刚撇开院门,它们率先跃起一步,从门缝里窜出,尽情奔走在自己的天地里。村尾的张家嫁女,它们得去凑凑热闹;邻寨的王村有场露天电影,它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要去看看稀奇……玩过了,主人天黑站在屋门口叫唤几声,无果,心想,这狗东西,怕是让人给做了下酒菜,然后睡去了。半夜,院门传来 “咯吱”的声响。城里的狗生活空间高贵,但却狭窄,一个不大的房子便是它们的整个世界。偶尔,有机会跟主人出去遛遛,不是被抱着,就是被牵着。作为一条城里的狗,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一生也没有一次撒开跑的机会。
乡下的狗是快乐的。城里的狗终日生活在自己逼仄的世界里,铁门紧锁,一辈子也交不到一个朋友,它们比哲学家还孤独。到了春心萌动的时候,也只能对着桌脚发呆,或者主人在自己的圈子里给指定一个 “门当户对”的狗伴,做回露水夫妻,一生别指望有场自由恋爱。自由快乐的狗在乡间。村头巷尾,它们几声呼唤,就能招来一群 “狐朋狗友”,群狗相与为戏,其乐融融。春暖花开之时,它们三五成群,在广阔的田野上尽情追逐嬉戏,不惜头破血流,惨叫连连。黄昏,一切尘埃落定,胜利者旁若无人,当众交欢,亦是陶陶乐事。男人们围着交欢的狗高声谈笑,还会说谁像是公狗;年轻女子则故意躲开这种热闹,心里却莫名的羞涩。乡下的狗不管这等闲言碎语,只待风风火火,快活一回。
乡下的狗是率真的。在它们眼中只有生熟之分,没有贵贱之别。城里的狗见了西装革履者,摇尾示好;遇了衣衫褴褛者,则狂吠不止。这是我曾亲见的,它们的悟性,着实让人汗颜。乡下的狗则要愚笨得多,在它们的世界里,只有生人和熟人的区别。某日,乡里来了一个政府高官,寨子里的狗似乎并不买账,一大群黑压压的,隔上三五米,或吠或叫,或冷眼凝视,一路默默跟着,一副随时准备冲上前去的架势。直到主人见了,狠狠骂上一句 “这瞎了狗眼的东西”,这才知趣地走开。而倘若村头来了一个常来讨饭的乞丐,它们老远就认得,一个个摇着尾巴直奔过去,有在前面带路的,有在乞丐身周打转的,前呼后拥,宛若见了自己的主人一样,煞是亲切。人类高呼了几个世纪的 “人人生而平等”,在任何一个社会都不曾真正实现过,但在乡下狗的世界里成真了。
乡下的狗是卑微的。乡下的狗不如城里的狗有一个格格、贝勒之类温馨入耳的名字,不是叫小黑,就是叫大黄,粗俗随意,如风沙吹打的路边野草;乡下的狗身上没有一件可供御寒的衣物,冬日里,它们紧紧依偎在主人的床脚,面对漫漫的未央长夜,期盼这个冬天能短一些,或者自己的皮毛能再厚实一些;乡下的狗没有“特供”的狗粮,在它们的食物里,只有主人饭桌上剩下的一点残羹冷炙,甚至是孩子的粪便,它们毫不挑剔,眼神里写满期待,游走在饥饿的边缘;乡下的狗没有宠物医院,在全乡共用一个卫生院的现实里,这样的奢望是不敢想象的。某天早晨,本该出现在饭桌旁的它们垂着头,耷拉着耳朵,趴在地上。主人丢下一块骨头,转身离开,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乡下的狗抬起头,嗅了嗅,又无力地垂下,它们的生死犹如风中的芦苇,左右摇摆,明日是否安在?祸福天定。
乡下的狗是没有遗憾的。城里的狗虽然生活安逸,衣食无忧,却在养尊处优中丧失了自己的本性,成了他人手中的玩物,光鲜中带着一种悲哀。乡下的狗奔走于广阔的田野,纵使落拓一生,也毅然秉承着看家护院的本能,目光警觉地守卫在每一个漆黑的夜晚,骨子里游动的野性,萌动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力量。
乡下的狗虽然没见过高楼大厦,却目睹鸡鸣晓月,月影半墙。
乡下的狗虽然没见过车流如水,却沉醉牛羊晚归,牧歌悠荡。
如果有一天,乡下的狗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它们会对着主人,发出几声凄清的吠叫,似感激,似留念,似告别,而后消失在黄昏的夜色里,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