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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异类”张竞生

2014-08-13刘心印

东西南北 2014年13期
关键词:异类爱情

刘心印

毁誉原无一定的,凡大思想家类多受诋于当时而获直于后世者。世人蠢蠢而不知贤者之心情,而贤者正不必求世人之谅解。

来看看1925年冬天,《京报副刊》这样一则广告:《一个寒假的最好消遣法——代“优种社”同人启事》。其内容显然是针对大学生:阴惨惨的天气,呼呼呼的北风刮得人心冷胆寒!校课不用上,闲来愈觉得无聊赖……劝君莫悲哀,诸君采用下头的消遣法,即把笔提起来,详详细细写你个人的“性史”,做起一个有系统的记述,包管你打破这个郁闷的年关。

这则广告的作者乃是当时的北大哲学系教授张竞生。其征集的内容比前些年引起社会争议的“绝对隐私”系列大胆多了。记者现摘录部分符合现在读者心理承受能力的:你竭力记起几岁时头一次知道两性的分别,其时的情况如何?你曾与同性(即男和男、女和女)恋爱过否?你曾嫖妓否?如果你是女人,曾否有过浪漫的性生活?未婚前及到现在曾否知道些“性教育”?看何种书?有什么实行?……请详细写出来。

张竞生要求应征者把自己的“性史”写得“有色彩、有光芒、有诗家的滋味,有小说一样的兴趣与传奇一般的动人。但事情当求真实不可杜撰,因这是科学研究”。并且,近乎赌咒发誓般反复强调此次征集绝非伤风败俗之举,而是有三个目的:第一,“为学问而学问”,因为性的学问比什么学问都重要。第二,引导人们进入“性的正轨”。第三,移风易俗,解决人们在性方面的困扰。

结尾处颇具现代广告的意味:来!来!来!给我们一个详细而且翔实的性史,我们就给你一个关于你一生性的最幸福的答案。你给我们材料,我们给你方法,两相益,两勿相忘!

这样的广告,百年来仅此一则,能做此惊世骇俗之举的,百年来也只有张竞生一人。可以想象,广告一经刊登就引起轩然大波,有瞠目结舌惊诧不已的,也有兴趣盎然等待下文的。民国时期社会风气之开放、文人之大胆由此可见一斑。这样的效果,张竞生应该早有准备,两年前因为发表“爱情定则”他已经在报上扬名过一回。

“爱情定则”

那是另一桩民国时期的公案。1923年1月,《晨报》上刊登了一封署名沈厚培的来信,状告北大教授谭仲逵在妻子陈纬君离世后不久就娶了妻妹陈淑君。沈厚培自称他与陈淑君早有婚约,谭仲逵横刀夺爱,新旧道德都难容忍。第二天,陈淑君就在报上回应说,她与沈厚培并无婚约,而与谭仲逵结婚,“纯本乎个人自由,双方志愿,第三者实无置喙之余地”。沈厚培显然是有备而来,随后把陈淑君写给他的两首情诗印成传单,广为分发。

谭仲逵曾任孙中山秘书,当时是北大生物系第一位系主任。陈淑君是汪精卫妻子陈璧君的妹妹,两家都是社会名流,一时间这段三角关系成为最热门的社会新闻。张竞生与谭仲逵曾一同在法国留学,还是室友,彼此很了解。当各种批评铺天盖地而来之时,张竞生敏锐地觉察到事有蹊跷,沈厚培单凭一个学生之力,做不到步步为营,一定有幕后推手。张竞生找到了《晨报》副刊编辑孙伏园,孙承认此事是陈璧君一手策划的。

陈璧君早就看不上妹夫谭仲逵,本以为妹妹去世后,这门亲戚可以就此了断。没想到,谭仲逵又娶了自己的另一个妹妹,成为双料妹夫。陈璧君怒不可遏,于是煽动陈淑君昔日恋人来京兴师问罪。谭、陈二人联姻被称为“A先生与B女士事件”,传遍北京、上海乃至广州各大媒体。向来倡导爱情、婚姻自由的张竞生,路见不平提笔相助,4月29日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由此掀起了一场轰动全国的爱情大讨论。

张竞生认为,爱情的定则主要有四项:(一)爱情是有条件的。这些条件举其要为感情、人格、状貌、才能、名誉、财产等项。(二)爱情是可比较的。凡在社交公开及婚姻自由的社会,男女结合,不独以纯粹的爱情为主要,并且以组合这个爱情的条件多少浓薄为标准。(三)爱情是可变迁的。(四)夫妻为朋友的一种。

这四条即便在今天,也会在《非诚勿扰》上吵成一团,何况当年。于是,孙伏园策划了在《晨报》副刊上的系列讨论。从1923年4月至6月,短短两个月内,该报就组织发表了讨论文章24篇,信函11件,很多北大教授、知名学者都加入战团,其中大部分人都反对张竞生的观点。许广平、鲁迅、周作人也都参与了讨论。有趣的是,许广平是反对派,周家兄弟则含蓄地表示支持。

“性学博士”

按说,有了上一场关于爱情的论战,张竞生应该已经充分见识到保守派势力之强大。谈“爱情”尚且如此,何况是谈论国人历来讳莫如深的“性”。也许是其性格中的天真和源自法国的浪漫,给了他勇气去打破性的禁忌。张竞生为《性史》征集到的第一位作者就是他的情人褚问鹃。褚问鹃当时已逃离包办婚姻,在北大求学,是一位思想解放的新派女性。她以“一舸女士”为笔名,写下了《我的性经历》。开头颇有明清小说的意味:“‘晚镜常开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女儿心事局外人是不能够知道的。”

张竞生又在两百多封来信中,精心挑选了6篇北京地区大学生的文章,撰写了序言,并在每篇文章后作了点评,编成《性史》第一集。其中《初次的性交》的作者江平,本名金满城,1919年赴法留学时曾是陈毅的同学。他的这一篇由于文笔出色,格外受到关注。张竞生选用比亚兹莱的画作《月亮里的女人》作为封面,于1926年5月在北京光华书局出版了《性史》第一集。初版只印了一千册,刚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

《性史》的风行,恐怕是张竞生始料未及的,他更想不到的是其人生由此发生重大转折。

1888年,张竞生出生于广东饶平一个富裕的华侨家庭,16岁考入广东黄埔陆军小学,成为法文班成绩最优异的学员。两年后,因带头反对学校的伙食分配方案被开除。随后,他与同学结伴去新加坡找孙中山投奔革命,在聆听了几次教诲之后,返乡继续求学。1909年,张竞生考入京师大学堂法文系,第二年正赶上汪精卫入狱,差点被陈璧君选中参与营救。武昌起义胜利后,他参加了汪精卫在天津组织的同盟会京津保支部。1912年,被孙中山委任为南方议和团首席秘书,参与“南北议和”。这样的经历,让张竞生结识了一批国民党元老,此后有多次机会参与政治,走上仕途,但他显然志不在此。endprint

1912年底,张竞生成为首批公派留法的学生,考入了巴黎大学学习哲学,后又转入里昂大学哲学系获得博士学位。在留学的八年间,他游历了英、德、荷、比、瑞士等国,从他本人后来的文章中看,并无多少关于革命的活动,倒是颇多艳遇。

1920年,张竞生回国,在广州面见陈炯明,建议实行计划生育,被陈斥为“神经病”。第二年,被友人推荐出任潮州金山中学校长,又因为辞退了一些不合格教师、清理校产而遭到报复,歪曲他在汕头报上提倡避孕节育的文章,诬其为“卖春博士”。在封闭保守、种种利益盘根错节的社会里,张竞生处处碰壁,甚至想过跳海自杀。最终被迫辞职。

张竞生在那个时代,无论言谈、行事还是主张,都属“异类”。能够接纳、包容他的恐怕只有北大了,幸好,还有北大。1921年10月22日,北大校长蔡元培颁给了张竞生教授聘书。在北大的五年时间里,张竞生在学术上颇多建树。

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张竞生定然可以成为一位知名学者。但是,《性史》的出版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此书一出,舆论大哗。卫道士口诛笔伐,称其为“性学博士”;盗版书商,一拥而上,以张竞生之名出版了《性史》第二集、第三集,乃至十几集。

《性史》一下子成为了洪水猛兽,天津南开学校校长张伯苓亲自撰文称“诲淫之书,以此为最,青年阅此,危害甚烈”,请京津警察厅将其查禁。很快,售卖此书的荣懋书店被封,老板也被抓进了拘留所。

周作人再一次对张竞生施以援手。他撰文称:“假如我的子女在看这些书,我恐怕也要干涉,不过我只想替他们指出这些书中的缺点或错谬,引导他们去读更精确的关于性知识的书籍,未必失色发抖,一把夺去淫书,再加几个暴栗在头上。”

据上海名医陈存仁记载,《性史》原版印数不多,寄到上海的不过十本。出版家沈松泉拿到一册后,立刻翻印,初印五千册,三四天全部售完。后来,干脆包下一间印刷厂,日夜赶印,据说每天可以卖上万本。

连国学大师章太炎也将此书与《金瓶梅》作比,其他人可想而知。梁实秋更是撰写一系列文章,呼吁取缔他出版的书。学术研究的目的被人们完全忽略了,张竞生百口莫辩。

此后,“性学博士”这顶帽子就结结实实地扣在了张竞生头上,再也摘不掉了。张作霖进京时,甚至扬言要把这个伤风败俗的家伙拉出去枪毙。北大不再容他,北京也待不下去了。

“书犹如此,人何以堪”

1927年,张竞生到上海创办《新文化》月刊,仅出版了6期,便以“宣传性学”的罪名被查封。他于是同友人谢蕴如合办了“美的书店”。“美的书店”编印的书籍主要有三类:一是《性育小丛书》,由英国性学家蔼理士著作中所论各种性问题编译而成。二是普通文艺类书籍,包括美学、宗教、艺术等。三是浪漫派文艺丛书,如《卢梭忏悔录》、《茶花女》之类。

“美的书店”另一个经营特色是雇用女店员,当时在上海除了少数外国商店,店员均是男性。可以想象,一家以编印销售“性书”为特色的书店,再加上年轻漂亮的女店员,将造成怎样的轰动效应。

然而好景不长,“美的书店”频繁被控售卖“淫书”,每次罚款少则一百龙洋,多则三四百。两年后,就被迫关门歇业了。1929年,张竞生去杭州讲学,结果被浙江警方以所谓“性宣传罪”驱逐出境,幸得曾经相识的国民党大员搭救才免除牢狱之灾。

走投无路之时,张竞生在黄埔陆军小学时的同学、当时的广东省政府主席陈铭枢资助他再度赴法国,研究社会学和美学。张竞生拟定了一个颇为宏大的译著计划,却不料陈铭枢去职,译著计划无法实施。陈铭枢私人赠与张竞生15000元,使他仍得以在国外过了几年安定生活,并翻译了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和“浪漫派丛书”在上海出版。

1933年,张竞生再回国内,那时主持广东省政府的陈济棠也是他的同学,给了他一个“实业督办”的头衔,委他主编《广东经济建设月刊》,并兼广州《群声报》编辑。

第二年,张竞生返回家乡饶平,做了一些组织修筑公路、开办苗圃之类的工作。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张竞生出任饶平县民众抗日委员会副主任,并多次拒绝汪精卫的邀请,专心在家乡推广农业新技术。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张竞生曾担任广东省文史馆馆员多年。50年代中期,他在香港和新加坡的媒体上陆续发表了《浮生漫谈》和《十年情场》等系列文章,回顾和反思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张竞生曾翻译卢梭的《忏悔录》,在这些文章中,他也以卢梭般的勇敢和坦诚陈述自己的经历。张竞生毕生追求理想的爱情和婚姻,终不可得。被他称为“娜拉”的情人褚问鹃两度离开他,最终带着儿子出走。他的第二任妻子自杀,最后的情人也离他而去。“文革”中,张竞生作为“反动权威”被遣往饶平县乡间劳改。1970年,他在“牛棚”夜读,突发脑溢血去世,终年82岁。

张竞生曾言:“毁誉原无一定的,凡大思想家类多受诋于当时而获直于后世者。世人蠢蠢而不知贤者之心情,而贤者正不必求世人之谅解。”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重新出版了《性史》第一集,定名为《性史1926》。曾经的禁书得以重见天日。无论今天的人们怎样看待张竞生,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始终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即便背负半生骂名,仍然以直以诚示人。

(徐一荐自《国家人文历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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