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女投江英魂颂
2014-08-13张正隆
文/张正隆
在她们扣动扳机的瞬间,就没有想到自己,就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置于了绝地——这才是她们从投入战斗到投江的本质意义和强者精神!
1938年秋天,是一个反常的秋天。抗联5军1师露宿在乌斯浑河畔。
楼山镇战斗后,1师师长关书范率部与西征主力分手,此后战斗不断。1938年8月底,关书范决定放弃西征,东返刁翎。10月上旬,1师到达乌斯浑河边时,有人说还剩下百余人,有人说只剩下30多人,而其中有8名女性则是确切的。她们是:5军妇女团指导员冷云,班长杨贵珍、胡秀芝,士兵李凤善、郭桂琴、黄桂清、王惠民,还有原4军被服厂厂长安顺福。
弱女子的强者形象
冷云,原名郑志民,1915年生于吉林省桦川县(今属黑龙江省)悦来镇,1931年考入县立女子师范学校,1934年入党,1936年到悦来镇南门里小学任教。
“九一八”事变后,冷云和同学们上街游行,宣传抗日救国,入党后更加积极地投身抗日活动。教师吉乃臣是个热血青年,冷云做他的工作,通过其父是伪保长的关系,获取情报。
冷云的丈夫是个伪警察,老人给订的娃娃亲。冷云曾想让他利用这种身份为党工作,但这个长得挺有模样的男人,却死心塌地当汉奸,暗中对她和其他进步教师进行查访。为了摆脱这个汉奸、无赖,冷云多次要求上队。1937年夏末,党组织决定让冷云和吉乃臣以“私奔”的名义离开学校,上队。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家人,免遭祸害。
冷云突然失踪,况且是“跟人跑了”,这在民间绝对是被戳脊梁骨的。她的母亲哭瞎了双眼。直到1952年,电影《中华儿女》上演,母亲听人说八女投江中那个领头的指导员冷云就是郑志民,多方打听,才知道自己的女儿当年是上山当抗联打鬼子了。
“冷云”是她上队后改的名字。唐诗云“冷云虚水石”,水天一色中,一种顶天立地的中流砥柱形象,正是这个弱女子的强者形象。
她中等个头,圆脸,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皮肤很白,身材像母亲一样较胖。参加抗联后,特别是经历了西征,到达乌斯浑河畔时,就变得又黑又瘦了。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上队后,郑志民改名冷云,吉乃臣改名周维仁。杨贵珍不需要改名,因为她没有名字——像绝大多数女兵一样,她们是在成为抗联战士后,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杨贵珍是林口县东柳树河子村人。1936年初,16岁的杨贵珍出嫁。半年后,她脑后盘着的小疙瘩髻上就插了一朵小白花——丈夫病死了。这年秋天,5军妇女团战士徐云卿住到杨贵珍婆家时,婆家人正合计着要把杨贵珍卖了。
当过童养媳的徐云卿说:“不行!这事得咱自己做主。你乐不乐意上队?”
杨贵珍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俺?俺这样的也能上队?”她捂着脸哭起来:“你们能要俺,他们也不能让俺走。俺是人家用5担苞米换来的,俺家把苞米都吃了。”
徐云卿给她擦着眼泪,说:“女人一辈子就值5担苞米?你别怕,谁也挡不住你抗日。”
参军到密营被服厂后,针线活谁也比不上杨贵珍,又快又好。她学文化也特别认真,只是开头一拿起笔来,那手就有些哆嗦。有男同志在场时,吃饭也脸红。
杨贵珍参加的第一次战斗是大盘道阻击战。战斗打响不久,徐云卿就不见了杨贵珍的影儿。冲进村子后,徐云卿老远看见杨贵珍和青年义勇军的两个小战士正在一个狗窝前忙活着什么。见到徐云卿,正抱着一条鬼子大腿往外拖的杨贵珍大喊:姐姐,快来帮把手!
从弱女子到战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战友们,我来看望你们了……”2011年9月25日,抗联老战士李敏(右)来到八女牺牲地——黑龙江省林口县刁翎镇,跪倒在乌斯浑河畔泣不成声
胡秀芝和黄桂清都是刁翎镇人。黄桂清全家抗战,和胡秀芝都是妇女团老兵,作战勇敢。胡秀芝曾带着两个女兵,用手榴弹炸毁了敌人的哨所。郭桂琴、王惠民也是刁翎镇人,能歌善舞。八女中李凤善遗存资料最少,采访中也无人提及,只知道她是朝鲜族,20来岁,也是林口县人。
除了冷云,八女中另一位主心骨式的人物,是与冷云同岁,人称“安大姐”的安顺福,西征前是4军被服厂厂长。她刚毅果敢,瘦小的身躯里仿佛有耗不尽的精力。她的父兄和弟弟都是党员。丈夫是4师政治部主任朴德山,西征前在依兰县大哈唐战斗中牺牲。
还在吃奶的孩子都送给了老百姓
有人说,西征前,为了便于管理、行动,4军和5军的女同志即集中编为妇女团。也有人说,是在楼山镇战斗后,将两个军的女兵合编,随5军1师行动。
西征前,老弱病残和怀孕的女同志留下了,还在吃奶的孩子都送给了老百姓。有资料说,女同志不多的4军,送了9个。新中国成立后,有战友、亲属到当地寻访,找到的极少。
冷云上队不久,与周维仁结婚。不久,周维仁牺牲。西征前,冷云生下了一个女儿,送人了。安顺福送人的孩子,不知多大、男孩还是女孩。但我们知道,八女中至少有两位母亲、战士,是这样踏上征途的。
邪恶的眼睛
1师宿营的柞木岗子山,位于乌斯浑河西岸,东岸是大、小关门嘴子山。部队在这里休息一夜,天亮后过河向北经马蹄沟、碾子沟,就到达刁翎的喀上喀5军密营了。快到家里了,高兴之余,战士们似乎有点松懈、大意。不知是谁燃起了第一个火堆,一堆堆篝火在柞木岗子山下相继燃烧起来,被一双邪恶的眼睛盯上了。
葛海禄,这个让人想到出卖杨靖宇的赵喜迁、李正新的也叫人的东西,胡子出身,曾在9军当过副官。而无论干什么,这世上钱才是他的最爱。这天晚上,他从样子沟下屯去上屯找一个叫“豆腐西施”的女人,老远看到西南柞木岗子山下的火光,多年的山林生活使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去了样子沟日本守备队。
刁翎日本守备司令官熊谷大佐接到电话,再一个个电话打出去,驻样子沟、后岗的日本守备队,刁翎街伪警察大队,还有那个把8军好一通搅和的赫奎武团伪军,立即出动。熊谷亲率30多名骑兵,驰奔柞木岗子。但他不明底细,未敢轻举妄动,先将部队在周围部署、潜伏下来,想待天亮后看个究竟,再行动作。
八女英魂永垂不朽
说这个秋天反常,是因为这个秋天多雨,满语意为“凶猛暴烈的河”的乌斯浑河,枯水期竟跟洪汛期差不多。河面百来米宽,河水浑浊、湍急,泛着浪花,滚滚北去。师部参谋金石峰水性好,关书范让他试探一下,看能否涉渡。他刚下到水里,枪声响了。
这时,1师官兵正向河边走去。听到枪声,他们本能地转身奔向山坡,边打边向林子里退去。而此时正是“浑汤林子”向“清汤林子”过渡阶段,隐蔽性还挺好,进入密林基本就安全了。
女人对水总比男人亲近些。守着一条大河,八女“起床”后,到河边撩水洗脸。而且,据说如果可以涉渡,她们是被安排首先渡河的。
东北的大小河流,两岸几乎没有例外,都是柳树丛,吉东叫“柳条通”。这种柳树,通常为手指到擀面杖粗细,几米高,一簇簇密密匝匝的,沿河两岸铺排开去,下面是膝盖高低的茅草。
战斗一打响,8个女兵就隐藏进柳条通里,敌人并没有发现她们——敌人的目光和火力,都被向山上退去的官兵吸引了。
她们都不会游泳。她们可以隐蔽在柳条通里不动。待敌追击战友远去后,她们就有生存的机会。
但是,柳条通里射出了愤怒的子弹!
这是从敌人侧后发动的袭击。8支长短枪,据说有的已经没有子弹了。很难说这样的火力,对主力的撤离起了多大的掩护作用,但它肯定牵制、吸引了敌人的兵力、火力。而在她们扣动扳机的瞬间,应该说就没有想到自己,就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置于了绝地——这才是她们从投入战斗到投江的本质意义和强者精神!
子弹像蝗虫似的在柳条通里飞啸,茅草被炮弹打着了,柳毛棵子噼噼啪啪燃烧着,局势更加危殆。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不是她们所能控制的,也不是什么“众寡悬殊”之类的词语所能形容的。但是,她们仍在战斗。
直到射出最后一颗子弹,8个巾帼战士,伤者被架扶着,踏入汹涌的乌斯浑河,一步步向河中心走去……
八女英魂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