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天文交流史研究方法及其流变
2014-08-12孙萌萌
孙萌萌
摘要:自20世纪20年代至今,中国学者对中外天文交流史的研究经历了四次明显变化。本文综合中外天文交流史的已有研究,及前人对该领域研究方法的论述,对三次重大变化加以归纳,并在统计分析近几年几种重要期刊相关研究的基础上,简述对近年出现新趋势的看法。
关键词:天文学史;中外交流;宗教史;李约瑟
中图分类号:P1-092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3-8256.2014.03.009
在中国古代天文学史上,计有三次大规模的域外影响,即汉末以降随佛教而入的印度天文学、元明之际随伊斯兰教而入的阿拉伯天文学,及明清之际随基督教而入的欧洲古典天文学及近代天文学。[1]近代史上,晚清至民国时期的“西学东渐”具体可分为四个阶段[2],天文学传播也具有不同阶段的特征。自20世纪20年代至今,国内对天文中外交流史的研究经历了几次明显变化。本文综合天文中外交流史的已有研究,及前人对该领域研究方法的论述,对几次重大变化加以归纳,并在统计分析近几年几种重要期刊相关研究的基础上,简述对近年出现新趋势的看法。
1 发端:宗教史研究
现代学术意义上的中外交流史研究,首推20世纪20年代陈垣对外来宗教史的研究。由于其研究几乎涉及域外来华全部宗教,因此就天文中外交流史来说,古代交流史的三个研究领域都留有其发端之作。以基督教来华史为例则有:《基督教入华史略》(1924年)、《雍乾间奉天主教之宗室》(1927年)、《从教外典籍见明末清初之天主教》(1934年)、《汤若望与木陈忞》(1938年)、《浙西李之藻传》(1919年)等。在研究方法上,乃继承乾嘉之余绪而又吸收西方实证主义史观及方法的“新考据”[3]。
继陈垣之后的方豪,集前人研究之大成,作《中西交通史》[4],将中外交流中的各个方面分别列出,天文历算为其中一类,可参考表1。
方豪的研究,尤以明清之际中外文化交流为重,又尤以对传教士的研究为重,除《中西交通史》外,尚有《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个案的研究也十分突出,如《徐光启》、《李之藻研究》等。对史料的整理,如《明季西书七千部流入中国考》,都极具价值。
这些早期研究的价值毋庸置疑,但随着相关领域的深入研究,反观20世纪20年代至60、70年代以陈垣和方豪为代表的中外交流史,缺陷也逐渐凸显:
表 1 方豪《中西交通史》中天文历算部分
1、进步史观下的功劳簿式研究。自19世纪末严复所译《天演论》行世,社会进化论风靡中国,在历史观念上则表现为“历史是前进的,后世比前朝先进”的进步史观。[5]既有历史的前进,则有之所以前进的原因或动力,这就会造成历史研究以考察功过为主要方法或目的的情形。方豪在《徐光启》中称徐光启为“我国现代科学之祖”,并认为其向中国引入科学的动机为:强国富兵、崇尚西洋人的研究精神,及借科学提高国民道德。论述其介绍科学以“进德、利用、原生”三事业并重,总结了他在中国科学启蒙上的各项功劳。
2、扬教心态下的移情式研究。出于种种原因,陈垣是否信教的问题一直不明确,近人研究则确认其基督徒身份。[6]方豪则为天主教徒。黄一农认为,在陈、方的扬教心态下,一些人物的功劳被夸大而成为教徒中的“典范”,激起对他们的研究热潮,某些史实则被曲解。[7]
另外,以天文学史来看,因所作并非针对天文历算一门,故多框架式的工作,更深入、细致的研究则要等待天文学史领域内的学者来做了。
2 跨文化的尝试:李约瑟“难题”与“李约瑟难题”
20世纪初到40年代,是国内天文学史研究全面启动的阶段。这一时期天文的中外交流问题尚未得到重视,唯有竺可桢的《二十八宿起源之时代与地点》一文,提出了中国古代天文学起源的问题。[8]
1959年,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天文卷”出版,其中文版于1975年译出。在《中国科学技术史》整部著作中,始终贯穿着一种跨文化比较的尝试。比较对象一般存在某些类似之处,而没有实际“交流”的证据。通过对比双方异同、时间先后,来判断谁可能影响了谁、谁比谁先进。这种对比虽未出“进化史观”的局限,但使他触碰到了中国古代天文学史的许多问题。比如,由比较印度、阿拉伯和中国的星宿体系之异同,并同古巴比伦的星宿体系比较,他得出了与竺可桢不同的猜测,即中、印、阿的星宿体系同出于古巴比伦。[9]这激起了国内学界对中国古代天文学起源问题的长期探讨。[10]
从天文学史学界对李约瑟研究成果的接受来看,这一真正的李约瑟“难题”一开始受到了集中批评[11],而那个不是很难的“李约瑟难题”反倒赢得了更多重视。
与陈垣、方豪不同,李约瑟的问题在于过高评价了中国古代的科技成就。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李约瑟对入华耶稣会士的评价则低得多,更认为他们对中国的科技知识输入,是对中国原本先进文化的损害。(如他认为,耶稣会士主张的改历,是对中国古代二十八宿体系的“沉痛打击”。[8])而“李约瑟难题”也正是在这种观念下提出的。
李约瑟的这种跨文化比较方法,直到现在仍影响着天文中外交流史的研究。以最近5年(2008-2012)五种重要期刊为例,在所有41篇天文中外交流史研究论文中,有4篇都是这种比较方法,详见表2。
5种期刊分别为:01《中国科技史杂志》、02《自然辩证法研究》、03《自然科学史研究》、04《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05《世界宗教研究》。
跨文化比较方法在结论上会形成三种情况:1、回答交流或起源问题。2、回答“李约瑟难题”。3、回答“优劣问题”。与李约瑟相比,这一路数上的国内研究更专门精细和深入,而这是以视野的收敛为代价的。从以上举例可见,相较于李约瑟回答中外交流或起源问题的立意,2、3类的立意则更为常见。
现代天文学方法在这种跨文化比较中显示了一定的优势。如江晓原《从太阳运动理论看巴比伦与中国天文学之关系》[12]一文,通过对两种文化中的太阳运动从数理到速度描述的现代天文学复原,看出二者的明显差异,从而否定了中国天文学与巴比伦天文学同源的猜测,但认为可能有一些天文学知识传入。再如钮卫星《张子信水星“应见不见”术考释及其可能来源探讨》[13]一文,通过对水星应见不见术的现代天文学复原及其物理本质的解释,得出张子信新奇的天文学主张并非全部来自实测的结论,并提出其受到印度天文学影响的可能。
3 由内而外:社会史转向
早期天文学史学界对李约瑟夸大中国古代科技成就的接受、对其中外交流研究的批评,其症结在于“爱国史观”,这与陈垣、方豪宗教史研究有着类似的问题,因此直到80年代初期,天文学史学界仍以古代内史研究为重,以进化史观为导向,突出中国古代的“科技成就”。
这种状况在1980年代后期才开始转变。1986年,江晓原发表《爱国主义教育不应成为科技史研究的目的》[14],批评此现象。这一年开始,江晓原一系列天文中外交流史研究作品逐渐问世,如上举的中国天文学与巴比伦的关系,水晶球体系、托勒密天文学、第谷天文学、开普勒引力思想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对“西学中源”说、对王锡阐的研究等等。1991年,《天学真原》出版,不仅成为天文学史社会史研究的典范,并将中外天文学比较与交流研究提到突出位置。同一时期在台湾,则有黄一农社会天文学诸多个案研究集中发表,其中不乏对耶稣会士的研究,大陆学者及时介绍了他的研究。[15]
台湾学者与大陆学者虽几乎同时对外史重视起来,但双方的研究也各有侧重和特点。江晓原与钮卫星关于天文中外交流的研究,以《天文西学东渐集》[16]为代表。这些研究有以下几个特点:1、以西学东渐为主,不涉及中学外传。2、以古代史为重点,不涉及晚清天文学研究。3、在古代史中,侧重上古天文学起源与交流问题、印度天文学影响,及明末清初西方古典天文学及一部分近代天文学的传入与影响。4、思想史与社会史并重,解决了一系列域外天文概念的传入过程与流变。
黄一农的研究则以明末清初耶稣会来华为重,侧重人物关系考据,他把这方面研究叫做“社会天文学”。徐光台则将这种直接的交流与李约瑟跨文化比较的取向相对,而称之为“近代东西文明的遭遇与冲撞取向”,社会天文学是其中的一个议题。[17]台湾学者注重“文化的冲撞”,因此在社会天文学研究中,尤其关注中西人士对天文的争议。如祝平一对《崇祯历书》中反西法内容的研究,以及对杨光先与耶稣会士争议的研究等。黄一农这方面的代表作为《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18]。在“冲撞”语境下的另一个关注,是本土人士对自身文化的重塑,也就是“17世纪自然知识考据”,这一部分的研究则以徐光台为代表。
4 近年天文中外交流史研究的新趋势
1990年代后,天文中外交流史的研究大量涌现,对外史研究的重视也使研究的主题大大扩展。虽然能与史观之变相提并论的大变化尚未出现,但一些小范围的新趋势仍然值得重视。
4.1 重视西文材料和中西文献的比对研究
虽然在研究中确实参照过西文材料,但方豪对西文资料并不重视,曾说:“……实则,中文史料,如数可信,不必借助于西文史料;西文史料,如确为当时人记当时事,则必可信,亦毋庸求证于中文史料也。”黄一农认为“此态度或欠周延”,提醒中西史料互证的必要,及开创研究新空间的可能。[18]347
这些西文文献主要有三种:
1、耶稣会士携来之西书。
2、耶稣会士在华活动之记录。
3、西方汉学研究。
前两种原始资料,现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徐家汇藏书楼、梵蒂冈教廷图书馆,其中徐汇藏书楼有部分书籍流入台湾。剑桥大学图书馆藏耶稣会罗马档案馆资料,近些年也得到整理。[19][20]
西方汉学研究方面,李约瑟曾做过大量参考。江晓原在纪念李约瑟诞辰100周年的文章中指出,李约瑟的著作中有两方面的特色长期受到不应有的冷遇,其中一项就是对西方汉学研究成果的引用和介绍。在这方面,实际上也有学者持续关注。以韩琦为例,《关于17、18世纪欧洲人对中国科学落后原因的论述》[21](1992年),介绍了汉学未建立之前,来华耶稣会士对中国科学落后原因的看法,以及在欧洲科学界引起的反应。《毕奥对中国天象记录的研究及其对西方天文学的贡献》[22](1997年)以法国汉学家毕奥对中国古代流星的研究为例,探讨了中国古代天象记录对西方科学的贡献。
4.2 以世界史的视野研究本土
对西文资料重视的一个结果,就是可以从更广阔的视野看待中外交流,将本土与外界的交流看作世界史的一部分。以科学史来说,韩琦《康熙朝法国耶稣会士在华科学活动》[23]以法文资料为主综述了法国耶稣会士在法国皇家科学院指导之下的各种科学活动;《17、18世纪欧洲和中国的科学关系──以英国皇家学会和在华耶稣会士的交流为例》[24]理清了中国文化如何影响了英国的科学。在天文学史方面,吴燕的博士论文《近代欧洲科学扩张背景下的徐家汇观象台(1873-1950)》[25]则为代表之作。
4.3 关注晚清天文中外交流史的研究
19世纪来华传教士对西方近代天文学的传播更加注重民众层面上的普及,因此就传播载体来说,除书籍之外,报刊杂志也大量涌现;从传播内容来说,则偏重浅显的天文学知识。相对以往的中外交流,这个时期的交流情况更加复杂,与本土社会、政治,乃至国际政治的变迁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根据笔者对近五年5种重要期刊的统计,专论晚清天文中外交流史题目的论文在41篇文章中只有2篇,而有近一半的论文则是明清之际的研究。这一奇怪现象在放宽检索期刊的情况下得到了解释,对这一领域的研究并不以科学史界或天文学史界为主。1994年,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熊月之发表《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2],曾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其中,科学史学者王扬宗提出了一些批评,认为题目里“与晚清社会”的部分并未在书中进行足够阐发,而对于熊月之“对真善美认识和追求的逻辑才是西学东渐的内在逻辑”的结论也无法认同和接受。[26][27]但到目前为止,尚未出现能以晚清西学东渐的整体研究而与其对话的作品。
徐光台在回顾台湾20年科技史研究的最后提出, 将以“近代东西文明的遭遇与冲撞取向”开始耶稣会士第二次来华的研究。而近期一些有新意的研究也展示了晚清天文学传播研究的动向。例如《科学新闻与占星辨谬—1874年金星凌日观测活动的中文记载》[28],关注到国际联合科学活动的背景, 以及本土对这项科学活动追踪、诠释和传播。就这一时期的天文学传播来说, 尚未出现整体性研究。对晚清不同时期天文学传播的特点, 中国的接受情况, 以及在整个世界天文学发展中的位置等问题上, 也没有集中而具体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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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王扬宗、熊月之.关于《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的再讨论[J]. 近代史研究,1997(1).
[28]吕凌峰、石云里. 科学新闻与占星辨谬——1874年金星凌日观测活动的中文记载[J]. 中国科技史杂志,2009(1).
(责任编辑:王保宁)
Approaches and its Changes of the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Astronomy Communication between China and the Abroad
SUN Mengmeng
(School of History & Culture of Science,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0)
Abstract: Since 1920s, the approaches of the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astronomy communication between China and the abroad have been through some kinds of transition 4 times. According to previous papers on the history of astronomy, this article concludes the bare bones of this academic history, and gives a general idea of the trend today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papers in several journals.
Keywords: The history of astronomy;Communication;The history of religion;Needh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