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年轻人
2014-08-11老四
1
1922年,二十岁的小镇青年沈从文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决定:“尽管向更远的地方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我更合理一点呢,还是糟糕一点?”他脱下军装,打点行囊,一路北上,到了京城。
九十年后,另一个湘西青年刘年在游荡了数个省之后,也杀进北京。他说:“我写诗的时候,整个北京城都会安静下来。”去年在云南,我见到刘年,这个兼具矿工外表和骑士精神内心的诗人,成为我阅读沈从文的湘西世界的一个窗口。
写此文时,竟然首先想到了沈从文和刘年。“出走”塑造了一个小说家,一个诗人。翻看人类文明史,大迁徙左右了几乎所有的文明进程——这个命题太宏大,此文不表。
一切都是无意识的,你很难预知到自己的未来,只能在梳理过去的时光中找到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如果不是十年前我在志愿表上填了那所大学,接下来十年的所有生活都要改写:朋友会换成另一批,老婆会换成另一个,工作也会是另一种样子。我可能会在另一座城市,当然,命运总会把我裹挟进相似的牢笼里。
十年前,我十九岁,试图逃离县城,至于逃到哪里去,根本不清楚。远方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这个县城已容纳不下我的不着边际的幻想。我坐上大巴车,济南愈来愈近,十年来,那时的情景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一个操着浓重乡音的年轻人,如果他早能预想未来,将在抵达的那座城市结婚生子、养家糊口,他会不会一下子陷入绝望?
表弟十八岁时,出于对远方的向往,辞了县城一家装修公司的工作,坐大巴车来到济南。我见到他是在火车东站广场上,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就要踏上远赴内蒙古的火车。那边的工作已联系好,车票就攥在手中,一切已成定局,我无法再说挽留的话,请他随便吃了点儿把子肉,便到站台上送他。
那是一趟超慢的绿皮火车,车上早已人满为患,表弟抱着行李,挤在一群农民工中间,被横着搡进了车厢。火车开动了,我看到他最后的画面,整个身体贴在一个老年民工背上,并以坚决而恐惧的姿势试图躲开身侧的一个年轻女人。他向车窗外的我露出一个扭曲的笑脸,火车把他带向远方。后来他跟我说,二十几个小时,他就夹在人群中,脚几乎不沾地,到地儿后,人已成了肉饼。
最终,那边的工作还是黄了,游荡了一个月,表弟打道回府。我问他还出去吗,他说不出去了。我说这一趟岂不是白跑了。他说,不是,这一个月所增加的阅历,甚至超过了整个前半生。他去过内蒙,到了北京,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种样子。
在表弟身上,我看到了十年前的我自己。不过,我没有打道回府,而是继续出走。出走并非身体的简单移动,而是灵魂的自我丰富。有多少人和我一样生活在别人的城市?而你的城市,你的故乡呢?那里同样充斥着大量异乡人。
后来我又以济南为中心,去了更多的地方,北方南方、东部西部,其实很多时候也算不上出走,那只不过是一种旅游或者心灵的释放,唯有付诸命运的位移,才算得上灵魂的出走。
母亲来过济南两次,每次都是哭着回去,不是因为舍不得我,而是她晕车。我告诉她我工作在大明湖畔,环境优美,相当于免费福利,每天老城区、大明湖一日游,门票都省了。有一次送她走,出租车经过单位楼下,我指给她看。她痛苦地看一眼,继而流下了眼泪。
虽只一眼,但她记住了,“灰色的小楼,像骨灰盒”。多年来母亲一直拒绝乘车,县城就那么大点儿地方,任何去处拔脚能到,或者骑车,十几分钟内必到。来一趟济南,好几天缓不过劲来。她以自己身体的承受能力为界限,能让她晕车痛苦到哭的程度的地方,就是遥远的远方了。
2
把异乡唤作了故乡……
上学、工作、结婚、生子
把一颗流浪的心
继续抛向远方。
再过十年,就要在这里
准备墓碑、墓志铭,甚至遗书
都要提前酝酿——我的遗产
那一千首诗,该以怎样的方式烧掉
——《居济南十年记》(节选)
静下心来梳理这十年的时光,其实也没啥可说的——这是三十年来“可能性”消亡最多也最迅速的十年。大学,你读了山东师大,其他所有大学就对你关闭了大门;女友,你找了这一个,甚至还和她结了婚,其他所有女人的情感世界都与你无关了;房子,你选择住在整天停水停电下雨还内涝的某某小区,好吧,起码几年之内你是没有心思再买一套新的房子了;孩子,他即将在我居济南十周年之际降生,如果是男孩,我就不一定会有一个小情人了,如果是女孩,同样是一种欠缺。
三十而立,命里的定数差不多按照以前的路数朝前发展,存款不会一天便能加一个零,啤酒肚就像罗马城,也不会突然冒出来,但它却在不经意间“崛起”了。
有一年大年初二,我接到老五的电话。电话是从广州打来的,这个客居岭南的山东人,一个人孤独地在远方过春节。老五喝了酒,在电话里痛哭,谈他的生活、女友,他的故乡、奶奶,那个曾出过状元的地方,他父亲的蔬菜大棚离状元府不远。
后来老五的哥哥也在广州安家,结婚生子,他们的母亲便从潍坊老家来到了广州,作为“老漂”一族,母亲成为新的漂泊者。老五那九十多岁的奶奶,依旧在老家盼望着他衣锦还乡。
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把自己完全解放。脱离了宗族体系的束缚,七大姑八大姨被甩在了故乡,你建立了一个以朋友为核心的新的圈子。利益代替了一切,整个社会是一台机器,你是上面的一个齿轮,被动或主动,向前走着走着就生锈了。
我居住的小区里,最多的就是野猫、孩子和老人。我经常准备了剩饭剩菜,拿到楼下喂猫,呼啦啦十几只猫聚过来,把我围在中间,我赶紧跑开,生怕它们身上的各种病毒把我熏倒。而那些老人,总会抱着孩子在树荫下乘凉,或者聚在一起,操着各地方言,互相炫耀各自的孩子。
他们大部分来自济南之外的小城市、农村,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而聚到一起。如果不是他们的孩子多少年前的出走,他们现在会在老家的房前屋后,领着孙子孙女,对一棵几十年前亲手栽下的树产生冥想,对着一条流淌不熄的小河,向孩子们讲述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故事。endprint
母亲患上了大城市恐惧症,如果不是我在济南,她说,打死也不会来这鬼地方。楼那么高,车多人多,哪有小城好。在老家,有山有水,晚上数星星,银河那个长啊,夏天的晚上在济南你看银河,看个屁。可是,我的孩子即将降生,她已做好了远赴济南,长期战斗在这儿的准备。
“去济南”成为很多人和她聊天的话题,他们也都相信,她是一定要去济南的,就像我的大娘去了青岛,二大娘去了北京,母亲最要好的姐妹去了临沂,等到孙子降生的一刻,就是她以及她的伙伴们远离故土的开始。
十年前,我踏上一辆大巴离开故乡;十年后,母亲也会踏上同一辆大巴(真的,还是那辆车,还是那个点发车,还是那个司机),开始她一生中最轰轰烈烈的出走。
3
小时候,在破败的乡村小学校里,老师特意教我们写一个字——鼐。我们常把它误读做“ding”,时间长了才熟识。这要说到本县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个人——公鼐,明朝的大学士,至今,其家族仍为本县第一家族,公鼐是这个家族的荣耀。
本县出过不少名人,有秦朝大将蒙恬,珠算的发明者刘洪,独公鼐影响深远,因其刚正不阿,诗文俱佳,辞官后回归故里,办学堂,荫及乡亲。公家“五世进士、父子翰林”,为明清北方仕宦家族之典范。在古代,一人中进士,不仅是一个家族的骄傲,还会成为一个地域最好的名片。位居“山左三大家”之一的公鼐,其学问堪称举国无双,晚年在故乡办学育人,因其影响,一个县的学问都跟着噌噌往上飞蹿。
叶赛宁说:“我回到故乡即胜利。”阿赫玛托娃说:“一切诗和艺术都是乡愁的一种形式。”故乡并非此在的一个固定的区域,而是自我内心最深处的伊甸园。不论走多远,最终还是要回到出发的原点。我相信,所谓的出走最终是为了回乡。
教完了“鼐”的写法,老师就讲公鼐的故事,他也姓公,民办教师不识几个大字,教课错漏百出,却对祖上的事迹铭记于心。老师向我们讲述当年县城里崇祯敕命建造的“五世进士父子翰林”石坊,那些浮雕人物、花鸟,他小时候曾无数次从下面走过。可惜,这座石坊在1961年被毁了。
古代所谓文官告老还乡,武将卸甲归田,一切功业最后的归宿,就是去向自己的童年寻求抚慰。一人飞黄腾达,出走四方,其后世子孙还是要从他的故土起步,步他的后尘去远方建功立业——家族文化就这样和它所依存的地域紧密结合在一起。
那时候,城市和乡村并无人为割裂的鸿沟,往往大师们走到哪儿,哪里就是文化中心,“山左三大家”的另一位于慎行,辞官归故里后,济南南部的洪范池,各地文人士子打马前来,好不热闹。
只可惜,多少年后,人们只记得出走,而忘记了回乡。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思“消失的故乡”,试图找回属于自己,也属于这个时代的童年记忆。曾经的一切正在和我们断交,找寻的过程充满了艰辛。消失的不仅只有建筑,还有伦理和文化。
这个时代是如此鼓励出走,却又缺乏对出走的支撑。就有了一起起罪恶的事件,权力寻租和公民基本权利之间偶或水火不容,一个个消失的故乡,是新的圈地运动,工业模式取代田园牧歌,是儿子杀死了父亲,孙子又杀死了儿子。
我出走之后,有一年,茶棚村来了两个客人。其实不是客人,五十年前,他整天在村外的野地里撒欢,和虫鸟腻在一起,他熟悉这里曾经的一草一木;五十年后,他退休了,带着老伴,从几千里外回到旧居。旧居已无人烟,父母、兄长皆亡故,只在一群子侄脸上,依稀辨识出当年兄弟的模样。
他重新翻盖了旧居,养了鸡,开辟了菜园。每天日落,他会领着媳妇,徒步走到汶河边,在夕阳的余晖里,拿出自己的童年来重新把玩。几十年的出走,最终的目的,是否就是为了回去拥抱那条小河?偶尔,在回乡的路上,我会碰见这两个老人,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得他们,我们的生活从未产生过交集。
“他曾打扰并改变了这个世界,而今,他又把世界还回去了。他所拥有的只有他自己。”此时,那些出走的年轻人已经老去,最终回到了自己心灵的故乡,去搜寻生命起源的奥秘。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的是流浪所带来的丰硕的回报,或者一无所有,唯有一行行皱纹似在倾诉着什么……
(老四,即吴永强,《齐鲁周刊》首席编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