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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茶去

2014-08-08闫庆梅

黄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布朗族茶树茶叶

闫庆梅

茶是远方的诱惑,茶的品性与我自有一番契合,寻茶,便是在寻找自己。

——题记

这是秋天,北方的天空高远、蔚蓝,疲惫的大田迎来了它的收获季,茶人出发了。对于伯雅来讲,这样的出发已经不再新鲜,每年两次,春天去采茶、做茶,秋天去找茶、订茶。从山西到云南,几千公里的路程,独自开车。累了,打开随身的茶具,美美地泡上一壶;高兴了,将车停在路边,拍几张照片。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不爱城市里的灯红酒绿,爱上了普洱茶,爱上了云南的大山,爱上了寻茶这种生活。

车子行进在山水间,经过汉中、秦岭,渡过嘉陵江、金沙江,山河大好,原来竟是这般触手可及,对于我这样一个几乎闭门不出的人来说,只觉得眼睛不够使,心里的欢喜越挤越满,几欲溢出。

第一次见到雅安的翠竹,密密层层,在夕阳忽明忽暗的光影里飞驰而去。散落于大山深处的村落,白墙黑瓦,古朴幽静。当看到流沙河粼粼的波光和大渡河两岸威武的群山时,我相信了关于它们的种种故事。在红色革命年代甚至更为久远的过去,一条河、一座山都可以成为生命的依靠,成为保卫一方水土的屏障。两条河流交错而过,丰富了汉源的物种,也丰富了人们对它的想象。

黄昏里,万缕金沙覆盖了川南大地,袅袅炊烟,弥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这个时候是温暖的,想要驻足停留,以主人的身份推开虚掩的门扉,围着灶火坐下来,或者闻一闻水烟的味道,烤一包老茶喝,或捧一壶米酒、做一顿野菜尝尝。生命不过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有一份无以言表的况味。

夜至版纳,空气清润,满目翠绿。向往已久,突然愿望达成,却是一番惶恐。不知为何不安,却知道并不陌生。这里,许是我上辈子的居所。此行是为了践约,与山水、与风月。

南糯山的味道

南糯山位于景洪到勐海的公路旁,距勐海县城24公里。是西双版纳有名的茶叶产地。平均海拔1400米,年降水量在1500-1750毫米之间,年平均气温16-18°C,十分适宜茶树生长。南糯山村委会辖30个自然村寨,居民均为哈尼族。

石头新寨是南糯山村委下属的一个村寨,位于南糯山的半坡山腰上。村里不多的人家散居在山坡上的茶树和凤尾竹之中,彼此相距较近,房屋依山而建,错落有序,掩映于树丛中,如画一般。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茶园。在这里,见到了茶农乐着和他的女儿着杜。哈尼族的名字就是这样,第一个字是父亲的最后一个字,家族以这样的方式获得了某种延续。乐着个子矮小,面色黑黢,是南糯山古树保护协会会员,今天他将要带我们去看南糯山里他亲戚家的古树茶园。

乐着亲戚的客栈位于南糯山脚下,午饭在这里吃。他取出了珍存的沉香膏,像黑紫色的蜂蜜,拿茶匙舀入壶中泡水招待我们。果然是高贵的东西,入口即化、唇齿留香。乐着说,沉香近几年在台湾和广东地区很热销,因它具有特殊的养生功能而备受追捧。作为新的茶种,乐着对自家的沉香膏信心满满,认为一定可以为自己带来不错的收益。饭菜丰盛,都是当地特产,辣味十足。

乐着亲戚的古茶树少则二三百年,多则七八百年。伯雅常说,树活百年必定不白活。历经风雨,于静默无言之间吸取天地灵气,虽身处凡尘却不染风尘,于时光的旷野里成就着自己脱俗的生命。百树百味,百味百气,普洱茶的魅力正在于此,充满了变化,充满了期待,充满了深沉的惊喜。

茶山没有路,在荆棘间穿行,听乐着兴致勃勃地介绍每棵树的年龄和生长情况,这是十分难得的学习。和村寨附近山坡上的台地茶比起来,大树茶的优越性显而易见。完全没有人工种植的农药污染,在原生态纯自然的状态下生长,叶子嚼在嘴里,起初有淡淡的苦味,随后便是清香甜润,用乐着的话说,这便是人生的滋味了。

走在山间小径上,雾水打湿了山岭,鸟儿啁啾,花朵红硕,小路两旁的古茶树枝茂叶繁,高大遒劲。南糯山的土地都是红壤,尽管雨季时会极其泥泞难走甚至会塌陷发生山体滑坡,但正是这样的土地养育了大叶种茶树。可以夸张点讲,版纳的土壤用肥沃来形容是不够的,你插根筷子在土里,说不定要不了半天就能发芽。

乐着说,南糯山的茶叶一年三采,分为春茶,雨水茶(夏茶)和谷花茶(秋茶),其中春茶尤为上品,古茶树上还会生长螃蟹脚,外观为绿色,晒干后转为棕黄色,冲泡出的汤色黄绿透亮,新鲜时有浓郁的特殊清香,陈化后有较浓药香味儿。螃蟹脚性寒凉,味微酸,延年益寿,可以单独饮用,也可以加入普洱茶中一起冲泡,可大大提升普洱茶的口感。乐着说,现在螃蟹脚是越来越难采到了,只有小孩子才能看得到。一是因为小孩子眼睛更为清晰明亮,再便是因为小孩子心性更为单纯,更容易发现这些细小如针的东西。这样说来,成熟了的或者说正在变老的我们真是惭愧了!

南糯山的古茶树数不胜数,随处可见,各种茶厂在这里立有牌子,上面写着“××茶厂古茶园”之类的字。乐着说,有的是名符其实在这里有古树茶作为自己的茶叶基地,有的只是花几个钱立个牌子,做广告忽悠人了。如今世事,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不是吗?伯雅和我相视而笑。

继续往密林深处走,时不时有奇异的香气飘过来,在旁边的土崖上有蛇在缓慢地蠕动,行人经过竟没有慌张,倒是我们被吓得不轻。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千年古树王,它依崖而生,经过上千年的时光,身躯盘根错节,有的已经枯死,有的还十分健硕,而树冠亦繁盛如常没有一丝倦容。无人知道作为超越人类以及众多生命的古生物,它在上千年的光阴里,经历了怎样的风霜雷电,怎样的聚散离别和沧桑巨变。时间教会了它以沉默笑看人间的恩怨情愁,以超然应对世间的利来欲往。不要说诱惑,只问自己的心是否宁静?不要说孤独,只问自己是否能够驾驭得了这聚少离多的人生。

躺下来,仔细聆听山泉水潺潺的清音,倚着乐着干瘦的脊背,闭上眼睛,打开味蕾,打开心门,将固执的小我放下,此刻就是一只毛毛虫,紧紧贴着地面,让露水进来,潮气进来,不惧现在,不畏将来,活在当下,活在这远离污浊的清静之地,和千年古树一起,以古典的情致和它缓慢交谈,哪怕还是无边的寂寥。

见我们如此兴奋,乐着的脸上泛起了骄傲的红光,我向他大喊:“我爱上你啦!”一时间,这个憨厚的茶农竟局促起来:“可不行啊,家里的老婆子要闹啦!”众人哄然大笑。爱上了,是的。爱上这山水的葱郁,爱上这清明的空气。没有一样东西是陌生的,我分明感到曾在哪里见过并已经拥有。

南糯山最早什么时候开始种茶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直到南诏时期,布朗族的先民还在此种茶,后来布朗族迁离南糯山,遗留的茶山被爱伲人继承。根据当地爱伲人的父子连名制可推算出他们已经在南糯山生活了57至58代,大约已经历1100多年的时间。

很早之前,石头新寨周围森林茂密,交通很不便利,茶叶外运只能靠马帮。由于当地茶叶的品质优良,大量的马帮会在每年的农历十月后进入村庄,将茶叶驮到思茅、勐海、勐腊等地贩卖,还有些大型马帮直接就将茶叶驮到东南亚的许多国家去了。乐着说:“普洱本地虽然有茶叶,但口感远不及南糯山的大树茶。普洱人正是靠着南糯茶山的茶叶,制作出了闻名中外的优质普洱茶。当然,普洱茶的兴旺也带动了南糯山的富裕。”

官方文字这样描述南糯山的茶:“条索较长较紧结;存放一年的茶汤色金黄,明亮,汤质较为饱满,苦弱回甘较快,涩味持续时间比苦长,有生津,香气不显,山野气韵较好。”但唯有亲自做一回茶才能知道这些描述的真实感觉。

乐着的爱人身材敦实、脸庞圆润,一看便是有福随和的人。女人在云南是很能吃苦的。大早出去采茶,黄昏时分回来摊晾鲜叶,同时还要准备晚餐,顺路带回来的野菜、野果都可以变成美味佳肴。鲜叶不能过夜,晚餐后,我们要一起做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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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雅说和乐着一家打交道最大的好处是知心,不必顾虑他们会为了利益潦草茶事。正因如此,找乐着做茶的人比较多,当然乐着家的经济收入也是不错的。

他家的房子在石头新寨算是最好的。我们的车子沿着山路蜿蜒而上,满目滴翠,阳光万缕,恍然在画中行,又似在天上飞,远远的就可以看到这座白色小洋楼。崭新的瓷砖贴面,虽然和别人家古旧的木头房子比起来显得很突兀,甚至和周围的环境不甚协调,但这只是个人的审美,对于这个茶农或者说一家之主来讲,这座似乎太过俗气的房子却足以令他自豪。

晚饭后在他宽阔的客厅里,围茶台而坐。想要拿清水清理一番茶台上的尘土,却担心自己的无礼触犯了人家的习惯,只好入乡随俗。或许我们认为脏的东西,在他们眼里却是无比洁净的,我自知这份尊重的必要。

作为多年的老茶农,自然会有好茶吃。他拿出了今年自制的新茶,口感纯烈,苦味偏重,但蜜香悠长,汤色清亮。伯雅说,就这样的茶,在这儿也还算不上最好,但已是我们平日里绝少能够见到的了。

的确,即使苦,也要一份真味,没有丝毫杂质的,回归到物质本身的那份真实的苦。这便是伯雅历尽千辛万苦寻找古茶树,不计成本坚持做纯料古树普洱的初衷。

茶如人生,苦尽甘来,道出了每个人内心的滋味。古树普洱茶更是如此,它的苦深厚悠远,但没有艰涩,品咂之间,丝丝甘甜由舌底而生,所谓能够化得开的苦,恰如能够化得开的忧愁。

茶叶只所以味道各异,除了由自身所处的自然环境决定外,与叶片数量、采摘时间以及制作工艺也有很大关系。然而,工艺并没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和烹调一样是可以创新的。比如,我们决定先从这些鲜叶中选择一芽一叶的来做精品茶。很少有人这样做,主要原因是成本太高了,但它的品质更好,更有品茗价值。

分拣鲜叶虽然辛苦但每每与那些娇嫩的散发着清香的叶片相碰,只感到万分欢喜,它们的香气淡雅而妩媚,含一片在嘴里,仿佛将鲜甜的空气也含在了嘴里,那是我在北方的污浊空气中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

完整的普洱茶制作过程有好几道工序,我们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鲜叶摊晾完毕的第一道重要工序便是“杀青”,主要目的是通过高温破坏和钝化鲜叶中的氧化酶活性,促进良好香气的形成。随着温度的升高和翻炒速度的加快,鲜叶的浓郁香气弥漫开来,将整个石头新寨都湮没了。鲜甜的味道也激活了我们麻木的味蕾,整个身心都随之活跃起来。乐着赤着膀子,露出了结实的二头肌,果然人工杀青要的不仅是技术,还要一份力气。在大力翻炒的时候,还要控制火候,往灶膛里添柴或者减柴。正是因为这样一种全身心的投入,让茶叶具有了机器杀青不能比拟的一份“人情味儿”。伯雅常说,茶叶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一定也会对你好。也许这份好从遇见它们的瞬间,眼神交流的刹那已经有了。走到杀青这一步,茶叶已经知道了主人的心意,它是绝对不会辜负我们的。

杀青过后的第二道程序“揉捻”要得更是技术。揉捻开始时叶团需要一定压力,但压力不宜太大,否则,叶子受单方面力的作用而重叠起来。韧性较差的叶子容易在叠褶处断裂成碎片,已重叠的叶片,要使之卷曲成条就十分困难,所以揉捻的开始阶段必须用轻揉来增进叶子的韧性和细胞膜的渗透压,使其变为柔软,流出叶汁,以便逐渐卷紧成条。随着揉捻叶皱褶纹路增大,体积缩小再逐渐增大揉捻压力,相应加快速度,一方面使叶子加速皱褶,纹路更多,形成粗条形,另一方面,叶与叶之间的摩擦增大,叶子不同部位所受到摩擦力不同,运动的速度也不一样的产生扭力,粗条经扭力作用扭曲成条,因此中间这段时间应该重压、快速,历时要长,一般要2-3分钟,过长时间的重压、快速,揉捻条形又往往被压扁,为了使条索紧结美观,最后阶段宜用轻压,慢速揉捻,以整理条形和揉捻叶吸收茶汁。这道工序目前很少有人工操作了,大多交给了机器。我们也只是亲自揉捻了一芽一叶的小部分茶叶,毕竟鲜叶太多了,亲自去揉捻估计得几天几夜的功夫,但做茶是不得过夜的。可以想象在揉捻机未发明的年代里,茶人们一晚一晚不睡觉的制茶该是多么苦累。当然,那些茶叶只要留下来保存至今的,都已经转化为了“神茶”,保健养生效果极好,千金难得!

在茶农的家里,最整洁重要的地方便是他们的茶叶加工场所了,晾晒茶叶的平台很是开阔,全部用塑料薄膜搭棚,阳光好的时候,可以增加室内的温度但又能保证一定的湿度,下雨时又可以保护茶叶不被雨淋。比起烘干机来,自然晒干的茶叶有效地保存了茶叶的活性,有利于后期的保存转化,也有普洱茶专家指出了高温烘干的普洱茶越存越苦的弊端。可是,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人们甚至都没有耐心等待阳光了,恨不得一夜之间漫山遍野的茶叶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不得不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也是普洱茶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夜深了,我们捧着各自做好的新茶,站在南糯山上,听着风过竹林的噼啪声,闻着萦绕不散的茶香,心怀感激沉淀着刚刚学习做茶的兴奋。不想虚伪,这个时候我是贪婪的,渴望这满山的茶树都为我所有,渴望能有一个容器装满南糯山的茶香,待下山后的某一天,在我蜗居的地方,静静释放,缕缕回味!

攸乐人间

寻茶,基诺山不能不去。

车子行进在青山碧水间,天空中浮现着大朵大朵的云彩,虽是秋天,却有淋漓的小雨时不时落下来。只要有雨,便一定有雾。从山脚往山顶望去,云锁雾罩,层林叠翠,确是仙家所在之地。伯雅说,今天我们是进不了深山了。所谓深山一定人迹罕至、路险难行,即使没有雨也只能靠当地人骑摩托车方可进入,或者有的地方只够一个人跨过去,紧挨着几尺宽的小路旁便是深不见底的渊,如果下雨那是万万不可去冒险的。听伯雅这么说,我脑海里呈现的早已是一派幽静繁盛的原始森林图景,大茶树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生长着,完全依托山水的供养,丝毫没有被尘世的污浊感染。后来知道,在品大树茶时,之所以会感受到不同的香气,正是因为它所处的环境。一路上山,每走一段都会有非常特别的香气飘进来,说不清是什么植物,但香气各有不同。我想,这香气也一定被大茶树闻到了吧?

作为一个北方人,总以为是见过大山的。比如充满佛性灵光的五台山,森林密布的管涔山,还有巍峨壮观的太行山。但是,当置身于云南的大山,站在云雾之中时,我看到的是如大海一般无涯无际的山,无涯无际的云,无涯无际的绿。那绿不是司空见惯的颜色,而是从浓绿到浅绿到苍蓝到黛色,随着视线逐渐走远,山的颜色进一步晕染开来,变成灰蓝色、淡蓝色、灰色、淡灰色,直至接近天色,接近水色,与远方融为一体……

云南的山改变了我对山的印象。丛林间飘起的雾气,河谷里升腾的湿气和拨开云雾散射进来的金色光线交织辉映,我被紧紧裹挟其中,又让我的内心生发出一种被美妙万物无限眷顾的幸福感。人,只有完全回归到大自然中间时才是最自在的。可惜,很多时候我们或许还不如一片树叶幸福。品茶,其实就是为了弥补这份心灵的缺憾,就是为了在水泥混凝土的包裹中制造一个纯净的自然之境,喝一杯来自高山云雾的大树茶,感受身体内悄悄涌动的热流,品味唇齿之间淡淡的清甜,想象眼前这一片树叶那仙境一般的故乡。这时,品茶的人便会在方寸之间享受到坐拥山水的惬意了。茶,就是这样一种介质,以它独特的气息传递着大自然的美丽,并告诉在都市里忙碌的人们,不要被灰色的墙壁挡住视线,还有更美好的所在值得你去追求。

正如伯雅这位年轻的茶人,他自小生于雁北,在古代那是一个游牧民族的聚集地,并没有十分秀丽的自然风景,人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豪爽奔放的游牧民族习俗一直延续到现在。只因为偶然几次品茗,伯雅爱上了普洱茶,后来终于走进了云南的大山,在看到这些深藏于崇山峻岭间的大茶树时,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也许宿命如此,让一个从小并没有见过多少青山秀水的孩子,在他开始迈向社会时,找到了一个不无浪漫和很是贴心的出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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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盘旋向上,伯雅为我介绍基诺山的历史。基诺山古称攸乐山,是古六大茶山之一。在云南古代第一部风物特产百科全书《滇海虞衡志》中记载:“ 普茶名重于天下,出普洱府所属六茶山:一曰攸乐,二曰革登,三曰倚邦,四曰莽枝,五曰蛮专,六曰慢撒,周八百里。”之所以将基诺山排在六大茶山之首,是因为基诺山当时的茶叶产量高达1500多担。民国年间人士张肖梅,在其所编的《云南经济》第十二章第一节中也说:“大山茶以倚邦、易武、曼撒、架布、曼专、莽芝、革登、曼松、攸乐等处最著,而以攸乐为中心”。可见,基诺山的茶在历史上的确是享有盛名的。

还有听来的一首诗:“昔随武侯出蜀巴,伤心流落在天涯;如今不问干戈事,攸乐山中只种茶。”这是清代诗人姚合生写的《龙江打油诗 》。这首诗叙述了诸葛孔明领军路过基诺山,怜悯掉队的士兵,留茶籽让他们以种茶为生的故事。时至今日,基诺族人还奉诸葛孔明为茶祖,并认为自己的祖先是诸葛孔明丢落的士兵,于是便称为“攸乐人”——“攸乐”即“丢落”的谐音。这显然是个附会之说。虽然基诺族没有自己书写的文字,无法从尘封土埋的典籍中寻找最早的茶事记录,但无疑,从他们至今都保留着的对茶的一种极为原始的日常食用方式——凉拌茶,足以说明茶一定是基诺族人最为重要的食品之一,而不仅仅是我们今天要寻的饮品。

终于,爬上了海拔为1280多米的古茶山腰,绿色环抱中小洋楼比肩林立,气势不输于小型集镇的现代村寨。要不是看到一些头戴基诺族斗型帽子,口中衔着烟斗的老年基诺妇女从小洋楼中进进出出,我们还真以为走错了地方。同行的还有一位基诺族茶农,他家就在眼前这个叫亚诺寨的村子里,这里是基诺族最为出名的茶叶产地。时近中午,我们先去他家吃饭,然后看茶树。

基诺族在民国时期还延续原始社会的生活方式,沿袭了氏族社会的许多风俗习惯,以刀耕火种的农业生产为主。1949年以后政府加大了对基诺山的投入,让这个原始部落一夜之间跨入了现代社会,随着茶叶市场的兴起,他们也很快融入了经济发展的潮流之中,基诺族人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比如,我们称呼这位说普通话、着西服、皮鞋的亚诺寨茶农为雷总。这样一个时尚的称谓,现在在基诺族是很普遍的。

据雷总介绍,他们这个寨子很少有外出打工的,而是招工上山帮助干农活,最多时有的家庭每天招募帮手达十多人,单日工资就有好几百元。也许人们不会将这样的状况和基诺人联系起来,但是在基诺山世代以茶为生的亚诺寨,这绝对不是奇迹。这里家家户户都在小洋楼前的遮阳棚下建有茶叶杀青、炒茶用的灶台,部分条件好的家庭已经在使用炒茶机、揉茶机等现代化的机械,雷总家便是如此。

在路上雷总已经通过电话安排家人为我们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炖鸡肉、烧青菜以及著名的油炸竹虫,还有其他不知名的各种菜肴满满摆了一桌,荤素搭配,还摆放了时尚的纸巾,一切很是妥当,一看便知他们是经常接待茶人的。但无论如何我动不了筷子。面对形似老鼠一样的东西和白花花的虫子我只有逃离。伯雅吃得挺香,他说,这是茶农的一片心意,不吃会伤感情的。也许一切都可以改变,但一个长期习惯了一方水土的胃口是很难改变的。当然,在日常活动中,唯有饮食和语言所携带着的文化信息是最古老的,在这个已经完全现代化的寨子里,也唯有这些食物还延续了祖先的味道,其他便只是形似而神非了。

上茶山之前,雷总还特意让我们穿上了由他妻子缝制的基诺族服装,他说,这样上山留影更有意义,还说如果看对了这些衣服也可以买回去留作纪念。果然,现代商品经济思维对这个部落的改变是立竿见影的。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没有经过太多的时代更迭和思想转化,从原始社会一步到位进入了现代社会,他们的心才更为单纯,追求更为简单明确,表现在经营茶叶的过程中便更为直截了当,反而显出一份商品交换中难得的诚实来。

村寨背后便是一望无垠的古茶园,由于下雨我们无法深入到大山最高处,只远望那密密丛丛的山林便足以震撼了。伯雅说,村民们采茶不仅要爬上海拔达1800多米的山顶,甚至还要爬上10多米高的古茶树顶。在我们爬山经过的原始森林中,到处挂满野生果实,时常可以看到脸盆般粗壮的龙血树以及侏罗纪时代的桫椤等珍稀植物。在这里,大片的原始森林保持完好,良好的生态衍生出了丰富的资源馈赠给村民,古茶当然是最好的回报。

从雷总手持的苹果手机和他飞扬的神情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位骄傲的茶农,他也为自己作为亚诺寨茶农的一份子深感自豪。由于拥有了古茶树资源,亚诺寨一直以来都是基诺山上较富裕的村寨之一。早在最为贫困的原始社会阶段,由于古六大茶山成为生产贡茶的重要基地,因此作为古茶园面积最多的亚诺寨,数百年前就具备了“物物交换”的条件,成为基诺山上最早“吃上盐巴”的村寨。

过去村民上山干活或者采茶时,都要带着盐巴和辣椒上山,中午就在山上采野菜或者茶叶来凉拌着吃,深得其他村寨羡慕。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独具基诺特色的“茶叶菜”。雷总说村里手艺最好的村民能将这口味特殊的“茶叶菜”做出20多种花样,单是他自己就会做15种左右。“臭菜凉拌茶”、“鸟肉凉拌茶”、“螃蟹凉拌茶”、“酸蚂蚁蛋凉拌茶”等,许多都是我们闻所未闻的,何况品尝?

由于天公不作美,终究我们在亚诺寨没有见到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大树。雷总说,其实不必非得找到那些大树,也不一定非得区别台地茶还是大树茶,茶树只要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便没有不好的。虽然攸乐山作为古茶山之一有过辉煌的历史,但并不是每一棵茶树都能活到上千年,不论人为还是天意,茶园的几番更迭,茶树的几经损坏,都对大茶树造成了伤害,但凡能够留下来的应该说都是茶树中的佼佼者。可是这里也并没有那么多的老树和大树,而且这些老树和大树的产量很低,根本无法满足庞大的市场需要。亚诺寨的茶农深谙这其中的商机,近代以来,他们依托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大力发展种植茶,已经具备相当规模,正如雷总所言,攸乐山肥厚的土壤,茂密的植被,湿润的空气,充足的日照,加上祖先的庇护,哪里会有不好喝的茶。

还记得雷总为我们亲自泡的茶,条索分明,较为苦涩,但回甘很快,山野气韵浓厚。何为好茶?当我问身边这个年轻人时,伯雅只笑而不语。不是说百茶一味么,其实口感是最不重要的,关键要对得住自己的心。我们要找来路清楚的、安全健康的茶,而不是要找价值昂贵的、名声显赫的茶。真正的好茶,与金钱和名声无关。这话听起来是那样的入心。对于我这样一个以读书写字为生的人来说,多年的追求不正是为了这样一份清明吗?在我看来真正的作家与名声也是无关的,尤其是当下这个很容易出名的时代,对于一个真正要在艺术上有所建树的人来讲,出名真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想来这茶如人生的老话真是无处不在。做个诚实的、勤勉的,对得住自己和这个时代的人,写该写的字,说该说的话,实在写不好说不好便喝喝茶、看看景,不要辜负为人一生的时光便好。

距离亚诺寨不远的另一个叫巴坡村寨的地方,现在被开发为“基诺山寨”风景区。与茶山不同,这里是基诺族传统文化保护区,也是全国唯一一个最全面最集中地展示并以基诺文化为主题的旅游景区,在这里我们感受到了基诺族浓郁的民族风情、历史文化、神秘的原始宗教文化、古朴的生产生活方式、独具特色的基诺族民居、服饰以及秀美的自然风光。我们看到了远古的大公房,残存的刻木记事,还有确定为西双版纳州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的基诺大鼓舞,以及被列为西双版纳州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名录具有原始狩猎特色的乐器奇科、布姑演奏等。虽然这只是一个融入了太多商业气息甚至人造成分太过明显的伪原始村寨,但还是将值得现代人了解的古老文化保护了起来。除此,我们还有什么办法与时间抗争,与发展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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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雷总,告别基诺山,今天我们一无所获。下山后,在版纳的幽静的客栈里喝茶闲坐,读到雷平阳的一段话:“张岱《西湖梦寻·一片云》里辑录了张京元的《龙井小记》,其中有语:“山僧汲水供茗,泉味色俱清。僧容亦枯寂,视诸山迥异。”照我的理解,这才是茶饮的常态,在枯寂的僧容与迥异的诸山之间,所谓茶之真谛,得之者得,不得者也不用强求。至于普洱茶之好,或商或饮者,净口说之,自有人心向往,大可不必信口雌黄,至于欺世之为则应视为不耻。”顿觉开朗——

并不是每一次寻找都有结果,并不是所有的茶都与我们有缘。寻茶,寻的就是一份独特,寻的就是一个过程。在基诺山我们见识了一个原始部落的演变和发展,看到了攸乐山基诺族人通过茶过上了可以称得上悠然的生活。也许,这才是基诺族祖先最愿意看到的人间景象,也是茶之于这些农民最可靠实在的回馈吧。

倾听布朗

景迈山是由充沛的雨水和充足的阳光共同染绿的,那颜色,干净、苍翠、稠密泛着灵气。景迈山的茶之所以好喝,正是因为这无与伦比的绿的浸染。景迈山上还生活着一个古老的民族,他们视茶为神,嗜茶如命。茶在他们的心里,不只是食品、饮品,而是祭品,是祖先的灵魂。他们的祖先,留下了著名的“帕艾冷遗训”,以具足智慧的远见,让自己的子民在景迈山上世代得以繁衍。而他们的茶一直以来都是皇家贡品,建国后还被送到毛主席的茶杯里。这就是布朗族,以茶传家,以茶为魂,充满传奇色彩。

我们今天要去见的就是布朗族的王子。王子,这是两个因为遥远而显得极不真实的字眼,王子代表的是尊贵、庄严和神秘,代表着完全不等同于平头百姓的一种特权。我等凡人,何德何能与王子相见?伯雅说,其实布朗王子只是一个尊敬的称呼而已,至于真的是不是王子,不必考证,我们只管叫他苏老师就好,是一个文雅之人。和他打交道的这些年里,彼此投缘,达成了相当的默契,什么话都无需多说,只要坐在他家的台阶上静静的等待就可以了,苏老师一定会把最好的茶拿出来给我们品。

话虽这么说,我却已经闭上眼睛,开始勾画布朗王子的形象了:年轻?俊朗?高大?风流倜傥?这是从小在书本中见到的王子,那是每个女人在小女孩时期内心最迤逦的秘密:有朝一日能和王子邂逅,一见钟情……呵呵,如今我已年届不惑,也许被这梦境一般的景迈山迷惑了,所以才会有生发出这超乎年龄的浪漫吧!没有羞愧,我希望这样的臆想能够持续,能够永远留在心里。

车子蜿蜒向上,在浓重的雾气和云朵里摸索着前行,路旁红硕的花朵低垂着头,高大茂密的竹林朝一个方向倾斜下去,形成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保护着我们这些异乡客。整座大山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无任何飞鸟的痕迹,也无其他车辆的喧嚣,静默、幽深……

布朗王子的家在芒景村的布朗文化园内,这是一个深藏于翠竹丛中的大院落。进门左右两边各有一幢布朗族风格的房子,是专门招待来访者的客房。再往里面坐北朝南有一座宝殿般的建筑,是苏老师新近修建的专门用来存茶的房子,很是庄严。在这座房子敞阔的走廊上摆着一张宽展的茶桌,墙壁上张挂着父辈与茶有关的各种照片,还有“帕艾冷遗训”全文,极为醒目。东面是一幢小二楼,以布朗王子的汉语名字命名,叫“国文楼”,那是布朗王子的起居之所。在院落中央的位置,是布朗文化园的核心建筑“帕艾冷寺”。帕艾冷是布朗族的祖先,重建在文革中被毁的“帕艾冷寺”是苏国文父亲的遗愿。遵循父亲的意志,苏老师动员了布朗山寨的所有群众捐资献料,将祖先的塑像、原始的压茶饼工具、祭祀所用的面具、古老的布朗族日历等都陈列在寺庙中。当这座寺庙以崭新的面貌呈现在人们面前时,它不仅成为布朗族的精神家园,更成了一个对外展现布朗族文化的小型博物馆。当然,它也是这所布朗文化园的灵魂所在。

我们抵达的时候,整个院落沉浸在雨水的静谧中,庄严的祭祀台上摆放着各种祭奠用品,散落的鸡们在避雨处觅食,懒洋洋的小狗躺卧在台阶上,仿佛家人归来,都懒得睁眼瞧瞧。苏老师外出,他的爱人陈老师在家。伯雅说,见过王妃,大家便哈哈笑开了。王妃个子矮小,慈眉善目,普通话说得极好听,有江南女子的婉约和细腻。她端来落花生,热情地招呼我们喝茶。

终于喝到景迈山的茶了,浓郁、甘冽,山野气扑鼻,浑身的寒气在一口口茶水的浸润下慢慢消散开来,一番奔波劳顿的急躁也渐渐平复了,安坐于屋檐下,等待、观望、感叹、惊讶、享受……淋漓的雨水缠缠绵绵,茶香、花香丝丝绕绕。此情此景,唯丹青可绘,唯慧心可纳,唯有一番超脱于尘世的清魂可得。

见过许多茶友,在遍访天下名茶之后,统统走向了普洱,是什么原因?雷平阳如是说:“我之茶饮,近二十年来,已不涉他茶,唯普洱一种,缘由无多,只因普洱宜我肠胃,且普洱茶之乔木,其高其茂,山水供养久矣,持美无言,让我信赖有加,心上难惹尘垢。” 所谓身临其境方可得其妙,身上的尘垢能够清洗得掉,可这心上的尘垢却如何是好?也许世上再没有第二座茶山能够超越云南了,只来一次便知道这里的洁净早已超越了生理的感知,更是一种心灵的安顿。伯雅说,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讲,一天中吃饭的时间远不如喝茶的时间久,普洱茶已经不单单是饮品和保健品了,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和自己的胳膊、腿一样,找干净的茶,为自己也是为朋友,只怕是对不住自己的心啊。听着这些朴素的道理,想想自己那在雾霾中的房子,一日不扫便尘埃遍布,更不用说日日呼吸所要忍受的咽痛和胸闷,真是苦不堪言。苏老师在退休后从城里再次回到了景迈,想必也一定是留恋这大山的洁净和鲜润吧。

说话间,一个身披黑衣、身材瘦小的人从大门处走进来。苏老师回来了。忙起身迎接,却见他黑瘦的脸上沾满雨水,顺着深深的皱纹滴落在了衣领上,而当他那双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时,我知道,王子没有让我失望,他的力量是深藏于内心的,而绝不是我看到的如农夫一般平凡的模样。

苏老师是一个健谈的人,语调缓慢而清晰。他向我一一讲述墙上那些照片的故事,讲述祖先的遗训,讲述布朗族的风俗人情以及他为布朗文化传承所做的努力,讲述景迈山古茶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拿出了自己亲自制作的“茶魂”让我们品。伯雅朝我笑,我知道他在得意。的确,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缘分喝到这么好的茶。喝茶久了,慢慢知道,茶是最讲究缘分的。茶与人,人与人,茶与茶,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时间对了、地点对了、人对了、一切都刚刚好,一切都赶上了,这份缘便结下了,一旦结下了,再难割舍。人人都说,普洱茶是时间雕刻出来的艺术,但在短暂的生命中,我们要存一饼什么样的茶才能满足?爬山涉水,不远千里,茶人最大的心愿就是为了找到那样一饼能够熬得过时间、对得住良心、称得上艺术的茶。可是,何其难!

苏老师说,古茶园面临着很多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逐步老化和采摘过度之间的矛盾。普洱茶市场在经历过一场场市场利益的风波之后,正在逐步走向理性或者趋于正常,纯料古树普洱茶作为一种高级保健品,渐渐深入人心。景迈山几千亩的古茶园面临着被市场瓜分或者说利用的危险,如何既能保证古茶树健康成长又能够最大限度地制作纯料古树茶供应市场,不仅是云南茶叶管理机构思考的大事,也是苏老师一直纠结的心事。

在苏老师自己写的《芒景布朗族与茶》一书中,对布朗族的历史有详细的叙述。追溯到4000多年前,布朗山民是古代百濮民族的后裔,具体说,包括了今天的布朗、佤、德昂等民族。在历史上,百濮民族曾经南迁,在中南半岛建立了以吴哥窟为代表的旷世文明。与这些远出国门的祖先相反,留在国内的布朗、德昂等族,直至民国时期仍身处密林,在这方圆1000多平方公里的布朗山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始终不曾离开云南一步,远离外部世界的诱惑。所以,可以这样说,布朗山中的居民是云南原生的土著民族,是真正的云南人之根。也许正是由于这千年的闭塞、千年的隐居,布朗山民们才能与大自然息息相通。在这里,他们食百草、尝百味,将无数大自然的馈赠收入自己的杯盏之中,满山的奇珍化成强健体魄的营养,其中茶叶便是被布朗山民最早驯化、种植的,人类消耗的第一片茶叶便是布朗族的祖先摘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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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份渊源,苏老师在布朗文化园内,每年都要举办寻根问祖活动,远在台湾等地的布朗族后裔,到了指定的那一天都会赶来,在这座园子里祭拜茶魂和他们的祖先帕艾冷。苏老师深知,民族文化的传承任重而道远,在茶的身上携带着布朗族几乎全部的历史和未来。所以,做好茶文化迫在眉睫,而保护古茶园是这一切的基础。

苏老师说,他们现在努力做的一项工程就是在古茶园里人工种植茶树。人工种植茶树主要解决的是病虫害问题,人们对古树茶的追捧也正是因为它的纯天然性,谁都不愿意喝到被农药和添加剂污染过的茶。可是在云南的大山里,想要制止病虫害是十分困难的。有两种办法,一种比较简单,直接喷洒杀虫剂,比如台地茶便可以这么做;另一种便是通过古茶园自身的生态食物链消灭病虫,任何人工手段均不参与,以此最大程度的保证种植茶的有机性。经过多年的连续培植,这些新的茶树扎根生长,成长为新一代古树茶。苏老师说,也许这是保护古茶园比较长远的办法。

苏老师的茶,全部来自布朗山寨,在帕艾冷寺每半个月一次的集会中,除了一些必须要过的节日,其余便是由大爹(布朗王子)向自己的族人布置这一阶段的茶事,族人们都很尊重大爹,知道茶关系着自己的切身利益,所以都不会在采摘、制作茶叶时有半点马虎。苏老师说,帕艾冷寺的建立,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凝聚,让方圆几百里甚至更远处的布朗族人有一个心灵的归宿。他说,现在世风日下,用古老的布朗族信条去构建新一代族人内心的道德也是很有效的一种手段。布朗族的孩子们平日在学校接受汉文化教育,布朗文化的传承便主要在帕艾冷寺进行。无疑,苏老师作为景迈山布朗族人的大爹、带头人,其眼光和气度是非凡的。

我们到来的第二天正是布朗族的开门节。一大早,布朗山民们冒着细雨,身着节日的盛装,或步行、或骑车来到了帕艾冷寺,人人手里点燃蜡烛,大鼓也敲了起来,虽然节奏简单,却会让人产生强烈的跳舞的冲动。第一次上景迈山便有幸赶上了这么隆重的节日,近距离接触到了这么多布朗族人,真是莫大的缘分。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十分兴旺的民族。有百岁老人,也有稚齿孩童,青壮年占到多数,个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身体健壮。全体族人在苏老师的带领下举行各种祭拜仪式,因为下雨户外祭祀活动和歌舞便略去了。在自己的祖先面前,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和敬畏。

王妃陈老师在人群中穿行,为大家分发布朗族特有的包菜。苏老师在祭拜仪式结束后,用布朗族语言向族人们交代近期的事情,孩子们也认真听着,没有喧哗,秩序井然。那一刻,我作为一个异族人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是什么维系了一个种族几千年的生命,是什么让一个人口并不是很多的民族完整地保留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并一步步地走向繁荣?我想,这与苏老师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与这个民族其他像苏老师一样有文化的族人是分不开的。伯雅说,任何事业,没有文化的根基是做不好的,茶亦如此。我连连点头。

布朗王子的茶是很难求到的。与价格无关。苏老师说,是看对了伯雅这个人,看对了这个年轻茶人这份单纯、执着和诚恳。尽管如此,我们也还是只找到了苏老师的一小部分古树茶。这是可以理解的,哪里有那么多的大树,即使有,又怎么能够像采摘台地茶那样不顾及它们今后的生长任意掠取呢?意外之喜,我们得到了景迈山今年收到的一些螃蟹脚。陈老师说,做茶久了,只要闻一闻农民送来的茶就知道这些茶树和什么植物生长在一起。有的茶明显会有螃蟹脚的味道,就知道那一定是大茶树上采来的茶叶,因为螃蟹脚只能寄生在古老的大茶树上才能存活。只是,螃蟹脚也越来越难采到了,陈老师也感慨地说,只有小孩子那双明亮的眼睛才能看得到,大人是不容易发现了。想起在乐着家听到的这句话,不禁心生悲哀,我们的眼睛到底怎么了?或者说,我们的心到底怎么了?

没有问原因。因为我已经知道是什么让我们的眼睛模糊了,让我们的心浑浊了。茶,生长于高山云雾之间,原本是何等清高,何等骄傲,但在利益的驱使下,它终归变成了俗物,变成了人们争相摄取的商品,它的无奈和眼泪无人在乎,无人懂得。我们没有看护好它啊!我知道,这是苏老师的心里话。

要下山了,我和伯雅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渐行渐远的布朗山寨,望着风雨中向我们招手告别的两位老人。不知何时还能与他们坐在凳子上边喝茶边聊天,

不知何时还能在景迈山清冷的夜晚拥被夜读苏老师的书,倾听布朗王子与他的族人一起诵读伟大的“帕艾冷遗训”——

“我留下牛马给你们,它们会遇到灾难死掉;我留下金银财宝给你们,它们会被用光;我留下茶籽给你们,让布朗族的子孙享不尽、用不完!”

伯雅说,明年春天!

茶缘

云南之行结束了,比起云南海洋一般浩瀚的群山来说,我只是走过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双脚之力是有限的,双眼也不能看到更远,但心可以。已经回来很久了,可我常常感到自己还在那大山里晃荡。每天,只要坐到茶桌旁,只要拿起茶饼,默诵它们的名字:懂过、冰岛、班章、大户赛……身未动,心已远,云南的山水瞬间便浓缩为眼前一壶滚烫的茶水,一口一口吞咽下去,那苦、那甘、那涩、那甜慢慢地浮起来,竟让我热泪盈眶。

朋友说我中邪了,再不喝其他茶,只心心念念惦记着来自云南的这些亲自找回来的树叶。正如雷平阳所言:“之所以担当不起那太多的沸沸扬扬,饮不下狼烟四起,涛飞浪奔的那一杯,盼着解脱,卸下重负,不是我味蕾腐败了,的确是因为辽阔的茶山之上,已安放不下一张清净的茶案!”

至此,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知道要什么了,不过是一份内心的清明和信任,一份人到中年对生命的珍惜和爱护,一份前世修来的万般自在的茶缘!

责任编辑:王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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