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女人花
2014-08-08梅雪
梅雪
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进入而立之年的我,为了工作单位离家近些,方便照顾年幼的孩子,离开工作了近十年的市里的一家国有企业中层骨干岗位,调到另一家省级国有企业,任机要秘书。
曾经是企业厂长办公室干事、副主任,又当过几年党委办公室副主任,熟悉文稿起草工作,所以机要秘书的工作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但是,我又担心自己从市级企业进入省级企业,能否适应得了。
工作一段时间后,我与新单位的同事逐渐熟悉起来。
集团公司人事处女干事孟萍比我年长五岁,比我早调入一年。出身于高干家庭的她,身高和体重在女同事里首屈一指,而且声高音亮,一说话整个楼层的人都能听到。一口洋里带土的本地普通话如雷贯耳,“凝聚力”也挺强,人称“孟姑奶奶”。无论男女同事,工作之余总爱在她办公桌周围吃着零食,海阔天空地闲聊。最初几次,我去给人事处长送文件时,经过她的办公桌都要跟她打个招呼,她也都要站起来很热情地夸夸我:“看看人家这娃娃,真可爱!人长得漂亮,字又写得那么好!”要么就说:“哎呀,漂亮姑娘又来了!你不要总是送文件的时候才来么,没事的时候常来坐坐,给我们传授传授你是怎么写好字的,我可羡慕你呢!”还有一次,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拍着我的肩膀说:“丛颖,我可是真喜欢你啊,要不,你给我做妹妹吧?我正缺个妹妹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表现让领导和同事都赞赏有加,于是我的工作任务也渐渐多了起来。工会要出板报了,工会主席就来找我:“丛颖,你的字写得好,快来帮帮忙。”教育处要向上级申报先进了,教育处长拿着一沓材料,很客气地安排我:“丛颖,你的文笔好,帮我们整理整理这个材料吧。”原来的忐忑不安,变成了满满的自信,我在公司“红”了起来。
时间一长,有同事便为我打抱不平:“别给他们干那么多,凭什么呢?你又没多挣钱!”也有同事说:“给他们干也行,让他们找总经理提拔提拔你。听说你在以前的单位就是个中层么,你这么能干,就甘心每天被他们使唤来使唤去?”“就是,你不知道爱哭的孩子给糖吃吗?”另一个同事也接着说。对此,我的回答是,我没那么厚的脸皮。如果领导给我安排个合适的职位,我肯定能干好,但是领导不提拔我,我也不给领导找麻烦。作为一个女人,带好孩子,经营好自己的家庭比什么都重要。
不多久,办公室打字员调走,又来了一位新女同事。姓曾名燕,比我小两岁,五官端正,身材适中,皮肤微黑。听说以前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因行为不检点被劝退,便找关系调来我们公司,安排在办公室打字。时间长了,交往多了,才知道此人外表还算阳光,内心却很龌龊。示人的一面是善良,背人的一面是恶毒;当面恭维奉承你,转身就会贬损你;领导在时一副面孔,领导不在时又一副面孔。
因为是一个部门,不忙的时候我和曾燕就会聊聊天,唠唠家常。有一天,孟萍来办公室复印文件,看到我正帮曾燕给她孩子做手工,就又扯着大嗓门夸奖我一番:“哎呀,你看看人家丛颖,心灵手巧,啥都会做,真是一个才女!”曾燕也接住孟萍的话说:“是呀,丛颖,我羡慕死你了。你看你这五官啊,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孟萍又说:“人家丛颖人稳重,脾气又好,字写得也好,文章写得也漂亮,这样的才女谁不喜欢,谁不羡慕?”正好路过门口的另一位年长一些的女同事听到后转身进来,接住说:“所以嘛,我曾经想过,我选儿媳妇就照丛颖这样的标准选,娶到家里来,啥活儿也不用她干,我把她供起来,每天看着她都高兴。”仨人把我描绘得像下凡的仙女一样,让我很不好意思。
两年多时间过去了,我出色的写作能力赢得了领导的好评,于是,领导又让我兼任了文字秘书,享受副处级待遇。总经理办公室对内对外文件的起草重任都落在了我肩上。
冬季的一天,总经理从外面打回电话来,让我复印一份重要文件传真给他。我去文印室复印文件时,文印室的门却敞开着。时已入冬,暖气却还冰冷,再加上楼道里飕飕的风吹进来,文印室寒气逼人。可曾燕却站在门口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楼道,头也不回地跟我说:“等一等啊!”等了一会儿,她还站在那儿不动,我忍不住问:“你看什么呢?”她也不吭气。过了一会儿,听见一声门响,她才转回身走进来给我复印文件,边复印边说:“我看见计划处的王虹刚从曹副总的办公室出来了。”我无意识地随口“噢”了一声,她扭过头来问我:“你觉得很正常吗?”我不解地问她:“有什么不正常?”她便咬牙切齿地说:“我一看见那女的进领导办公室,气就不打一处来。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借口能进领导办公室吗?神气啥呀!”那个神态和语气搞得我莫名其妙,我一脸茫然地问她:“怎么了你这是?人家进领导办公室有什么不对的?”她愤愤地反问我:“你说有什么不对?进领导办公室为什么要关门?”我说:“大冷天儿的,能不关门吗?”她又问:“关上门他们干什么,你知道吗?”我漫不经心地说:“谈工作呗,工作时间能干什么?”我心想,人家干什么关你什么事?她又问我:“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谈工作呢?”我问她:“那不是谈工作是干什么?”她便穷追猛打般地问我:“干什么你猜不出来吗?”我木讷地看着她摇摇头:“不可能吧,大白天的,又是工作时间,怎么会呢?”她讥笑道:“你把人想得太简单了吧?你单纯,别人也单纯吗?”正好此时文件复印好了,我说声“谢谢”离开了文印室,边走边想,这个人头脑怎么这么复杂?不仅头脑复杂,而且心理也阴暗。
第二天上午,我从机要局取上文件回到办公室后,曾燕大摇大摆地走到我办公桌前说:“刚才张副总阅完文件送过来你不在,我看了看刘副总还没圈阅,就替你给他送过去了。哈哈,咱也过了一把进领导办公室的瘾!”说完冲我抛了个媚眼。我诧异地看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心想这人怎么这样啊?不安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对别人和别人的工作倒是挺“操心”的。机要秘书岗位接触的大都是“秘密”级以上的党委和政府文件,因此必须是党员才符合该岗位上岗的要求。而且,机要室与办公室虽是一个部门,但中间打着隔断,有独立的门锁。你既不是该岗位工作人员,我也没有委托你替我去做这项工作,就为了达到“进领导办公室”的目的,你就违规行事?真是没有职业素养!
二
听说孟萍调来集团公司人事处之前,她的高干父亲就向总经理打过招呼,希望能提拔她为人事处长。一次总经理办公会议之后,孟萍来办公室向做会议记录的我打探会议研究的人事事项。因为会议没讨论她的提拔问题,所以我只能告诉她,这次会议没有提你的事,至于其他内容我不能向她透露。于是,孟萍和曾燕一唱一和,连讽刺带挖苦地对我进行了一番“攻击”。孟萍说:“呦,到底是共产党员嘛,赛得过江姐,守口如瓶!”曾燕说:“哎,这个党是怎么个入法?咱也得积极要求入党啊,做个像丛颖一样的好党员,混个像丛颖一样的领导跟前的红人。”孟萍又说:“你这么遵守会议纪律,保守秘密,真是我党的好干部!看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领导重用的,前程似锦啊!”听着这些酸溜溜、倒胃口的话,我只能硬着头皮说:“换了你们做这个角色也一样,这点素质谁都得有,否则领导怎么信任你?”孟萍便拖着长腔,扮着鬼脸说:“噢,明白了,人家是只要领导信任,不要同事信任嘛!”
在我调来公司五年之后,党委办公室主任退休,鉴于我的突出表现,再加上总经理办公室主任的推荐,我被提拔为公司党委办公室主任。消息传开后,绝大多数人都表示祝贺,工程部经理说:“雷总真是慧眼识珠啊!”人事处处长说:“你的苦日子熬到头了,再也不用给他们当丫头使唤了。”计划处处长说:“啊呀,恭喜恭喜,我们大才女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财务处处长也说:“这么能干的人,早就该提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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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曾燕和孟萍,曾燕表面上对我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暗地里却经常使坏。打印我起草的文稿时,很普通的字她也常常打错,让我反复校对,她反复修改。而且修改时故意拖延时间,可能是希望这样做能耽误我的工作,引起领导对我的不满。有一次,财务处让她打印一份工作联系函,短短百余字她就打错两个,财务处长当时没有校对出来,事后才发现错了两个字。财务处长批评她工作不认真,她不仅不认错,反倒理直气壮地说:“打字就不可能不出错呀?再说了,当时丛颖在这儿也让我修改她的文稿,她在中间添乱,能怨我吗?要怨你怨她去。”显然是没事找茬儿,有意跟我过不去。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瞅个机会狠狠地整她一下,可我觉得犯不着那样,君子和小人没什么好斗的,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有什么坏点子让她尽管使,有什么坏主意让她尽管出,看她能有多大本事。
孟萍见了我,则一扫以往的热情和赞美,不是低头而过,就是昂首视而不见。有工作接触时,也是横眉竖眼的,像是面对着几世仇人,时时处处想着法儿和我作对,暗地里跟人嘀咕:“丛颖凭什么副处不到三年就升正处?”对方说:“凭人家的能力啊!”孟萍又说:“她有什么能力,还不是凭她那张脸吗?”对方说:“你这就不对了吧?当初是谁经常夸人家丛颖是才女的?”孟萍无言以对,悻悻地走了。
公司领导考虑到我已调任党委办公室,机要工作岗位应该找人替换,而孟萍也是党员,比较适合这个岗位,于是决定让孟萍接手机要工作。本来,是天天盼着被提拔为人事处长,没想到不仅没被提拔,反而让她到总经理办公室从事枯燥无味的机要工作,每天八小时坚守岗位,她心里自然不高兴了,却又不敢违背领导的安排。于是,“孟姑奶奶”一肚子的怨气只好往我身上撒了。
我两次主动联系她交接工作,她都置之不理,再次联系她时,她便火气冲天地冲我吼叫:“着什么急,着什么急,你以为你是领导就可以随便指挥人了?让办公室主任来找我吧。”我二话不说,扭头就走。随后办公室主任去找她时,她又撇着嘴,腆着脸说:“又不是我不接,是丛颖没时间么。她不交,我怎么接?”办公室主任过来告诉我,你现在就放下手中的工作跟她交接,看她还怎么狡辩。我当下就拿上写好的交接清单,去人事处让孟萍过目,并请她到办公室点验资料和档案,她只得硬着头皮过来,铁青着脸应付。好像那些文件、资料和钥匙也得罪了她似的,不是被她摔,就是被她扔。不一会儿,两张拼对着的大办公桌上,资料袋和档案盒堆得像小丘似的。我好心劝说:“你还是边看边入柜吧,要不然桌上就堆不下了。”她却冷着一张脸说:“用不着你提醒,我愿意堆,我想堆就堆。”将近两个小时的交接结束后,她拉开抽屉,把桌上的一大堆钥匙“欻啦”一声推进去,招呼也不打就扭着屁股走了。望着她的背影,办公室主任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
其实,我非常理解孟萍的心情。本来嘛,家里有背景,调来时的目标就是要当人事处处长,可结果呢,不仅一直盼望着的梦想没能实现,还将她调离了掌握实权的人事处。更痛苦更恼火的是,让她接替我刚离开的机要岗位,肯定是百分之二百的不舒服了。
从此以后,在孟萍和曾燕的眼里,我成了最让她们讨厌的人,俩人没事干时就坐在一起说我的坏话,在她们眼里再不是“下凡的仙女”,而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怪物。中秋节前的一天,按计划要将草拟好的中秋节联欢活动方案和办公室主任沟通一下。我去办公室时,办公室主任不在,孟萍、曾燕和几个男同事正聊得热火朝天,我不想打扰他们聊天,就站在孟萍桌子的对面,把文件夹溜过去,让她转交主任后离开了。没想到,这一“溜”,又惹来孟萍和曾燕的一通谩骂。我刚出办公室,孟萍就骂道:“什么他妈的做法,你们都看见了吧?摆他妈什么臭架子,这就是咱们堂堂的处级干部,真他妈没素质!”曾燕也跟着说:“整个他妈的一个小市民,升了个官儿就蹬鼻子上脸,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别人劝也劝不住,而且越劝,她俩骂得越起劲。孟萍接着骂道:“老子他妈就是看不惯这种人,有球什么了不起!”曾燕也像是怕我听不见似的,放大了嗓门:“不就是个工人家庭出身吗?我还以为有什么后台撑腰呢,尿得那么高!”我无力地走在楼道里,听着两个泼妇的叫骂声回到办公室,心里非常气愤,但是回想起以前同事们跟我说过的事,心情也就慢慢平静了。孟萍的副厅级父亲在任时横行霸道,等他退休时,单位的职工买了鞭炮在办公楼前放,庆祝他滚蛋。曾燕的母亲也一样,虽然是资历比较老的离休干部,但是因为没文化,丈夫又早逝,平常为人处事凶悍得像只母老虎,左邻右舍都不敢惹她,背后叫她“黄世仁的妈”。去世后,邻居都没有一个上门帮忙料理她后事的。难怪啊,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家庭熏陶什么样的子女。
三
之后几年,我的工作顺风顺水,考上了两个中级职称,评上了一个高级职称。因总经理办公室主任调往集团下属的子公司任经理,我又被领导调回集团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当主任。
其时,曾燕已经因经常迟到早退,打字错误率太高,被调到行政处做杂务。行政处和办公室不在一层楼办公,臭味相投的曾燕和孟萍蹭在一起嚼舌头的时间少了,影响也就小了。孟萍尽管满腹怨气,但我毕竟是她的直接领导,曾燕调走后,她也势单力薄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嚣张了。
这期间,集团公司调来一位女副总,叫高琼,据说靠的是一位省领导的关系。虽说年龄不大,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但是派头挺大,架子不小,事事摆出一副领导的样子。她并不分管办公室,但是因为分管行政处等后勤工作,所以跟我打交道比较多。
有一次外省的同行要来公司洽谈业务,接待工作自然落在了行政处和办公室。对方来了七个人,我们五个人作陪。行政处买来水果和鲜花,我让工作人员将三种水果拼成六盘摆在会议室桌上,又点缀了四盆鲜花。摆放后,高副总踏着高跟鞋“哒哒”地来了,问我:“水果怎么摆了六盘?鲜花怎么摆了四盆?这样摆是什么寓意?你给我解释一下。”我说:“十二个人开会,六盘水果足够。鲜花多了显得太热闹,少了又觉得冷清,四盆正好。六是‘顺,四是‘发,寓意都挺好。而且,六盘水果加四盆鲜花正好是十,预示十全十美。”高副总却高仰着脑袋,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捋着额前的短发,绕着会议桌边审视边发令:“不行不行,水果再增加两盘,鲜花再加四盆,都改成八,八才是‘发的意思。经营企业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发财,难道你连这也不懂?”第一次打交道,她的霸道做派就让我无话可说。
进入夏季的三伏天后,天气闷热难耐。集团总经理安排高副总带队,工会、党委办公室、行政处、总经理办公室等部门派人,组成慰问小组,给下属公司露天作业的职工发放慰问品。每到一个露天作业班,慰问小组就将防暑降温的药品、饮品、水果等发给职工。发放完的时候,高副总安排行政处的人拿着慰问品发放表,让带班的负责人签字,然后和露天作业职工合影留念。看着在镜头前做作的高副总,五十多岁的工会主席手捂着嘴悄悄地说:“呦,这领导才当得过瘾呢!”
公司有五十多名离退休人员,重阳节快到时,总经理要求工会拿出一部分活动经费,公司财务再拨一点钱,给离退休人员每人发一千元慰问金。这本应是工会牵头做的工作,高副总却积极承揽张罗,让召开座谈会,说要与离退休人员见见面,联络联络感情。
座谈会在下午三点开始,由工会主席主持。会议前几天,工会主席就将座谈会议程让高副总过目,并特别提醒她,最后她给大家讲讲话,当时她也没有提出异议。会议开始后,工会主席先代表集团公司领导,向离退人员表示节日问候,接着让我简要介绍了公司近两年的发展情况,党委办公室主任介绍了近两年公司的党建、工会工作情况。离退人员发言也比较踊跃,有赞扬,有批评,也有建议。座谈会的最后一项议程是,请高副总给大家讲话,高副总却出人意料地合上笔记本说:“我不熟悉情况,不讲了。”然后,右手习惯性地捋了捋额前的短发,宣布散会。我和工会主席、党办主任面面相觑,离退人员也都你看我我看你的,互相传递着不解的表情。整个座谈会就像燃得正旺的炉火浇了一盆水,尴尬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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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会议室,高副总就高跟鞋响亮地“哒哒”地消失在楼道里了。不一会儿,工会主席在人还未散尽的会议室里接到高副总的电话,让他立即去她办公室一下。工会主席边走边想,什么事了这么急?离退休的老领导还没走,撇下不太合适吧?可是又不好违拗,只得结束了与大家的交谈。他刚迈进高副总办公室的门,高副总就铁青着脸说:“把门关上。”把门关上后,高副总敲着桌子大声训斥道:“你什么意思?你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工会主席纳闷地问:“我没什么意思呀,怎么了?”高副总说:“你装什么糊涂?今天给我搞了这么大一个难堪,你还装?”工会主席猜想,可能是因为讲话的事,便赶紧解释:“高总,我哪敢给你难堪,事先不是让你看过会议的议程吗?议程里就有这一项,而且我也提前告过你。”高副总说:“那你给我准备的讲话稿呢?没有讲稿我讲什么?”工会主席说:“这又不是什么重要会议,一般这类会议,领导讲话都是即兴的,不准备什么讲稿。”高副总说:“说得简单,不准备讲稿我怎么讲?你见过领导讲话没有讲稿的吗?看在这是第一次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什么了。但你给我记住,今后凡是让我讲话的场合,都必须给我写好讲稿。”
工会主席出来,满腹怒气地走在楼道里,准备下班的人碰见他也不敢打招呼。回到自己办公室,气愤地骂道:“什么他妈的玩意儿!”我们几个人随后进去问他怎么回事,他描述了一番。党办主任说:“唉,跟这种无文化、无素质、无教养的‘三无人员没必要生气。”工会主席声音颤抖地说:“我五十多岁的人了,受这种小婊子的气,真他妈的窝囊!”行政处长劝慰道:“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人家有靠山,有手腕当上集团领导呢?人在屋檐下,该低头就低头吧。”党办主任哈哈一笑:“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嘛,打针疫苗,休息两天就好了。”
四
进入二十一世纪,随着计算机网络技术的发展,无纸化办公方式逐渐普及。鉴于集团公司下属子公司比较多,我们聘请专业技术人员建起了集团内部网络。机要文件划归党委办公室管理,孟萍也跟随机要岗位去了党办。为了弥补正式员工的不足,集团公司又从人才市场招聘了几名合同制员工。办公室分过来一名网络管理员,因为工作任务不足,出于节约高效的目的,我又让她兼管上了内务。
新来的网管兼内务文员叫严芳,三十岁出头,说话细声慢语,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好。刚来没几天,集团刘副总就问我:“你们办公室从哪儿挖来一名靓女?”我说:“人才市场呀。”刘副总又问:“她以前在哪个公司工作?”我说:“记不清了,好像她待过三四个单位。”刘副总便摇头说:“干不长,干不长。”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刘副总蛮有经验地说:“你想嘛,她才多大?三十出头,就换了三四个单位,这还不是个待两三年就走的主儿?”
回到办公室,我又找出严芳的入职登记表复印件仔细看。她比我小十多岁,从开始工作到来我们公司之前一共八年时间,其间生孩子休息两年,工作只有六年。六年中就换过三个公司,平均一个公司两年。是什么原因让她频繁跳槽呢?这次不会又干上两三年就走吧?
初来乍到的严芳给我的感觉非常不错,从不迟到早退,工作认真细致,看上去是一个素质比较高的人。相处时间长了,我们便无话不谈,我提醒她说:“你年龄不小了,该稳定下来了,不能再漂来漂去,否则对你本人和你的家庭都没好处。”她非常赞同,感激地说:“是啊,目前看咱们这个公司很不错,尤其是遇到你这样的领导,我感到非常幸运。”我说:“那你就好好干吧,咱们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她说:“可是,我非常看不惯高琼的那副做派。我离开前一个公司,就是因为那个公司也有个像高琼一样的女同事,在领导面前阿谀奉承,见了同事和下级趾高气扬,无人背后不骂她。如果高副总要在公司待很长时间的话,不知道我能不能适应得了。”我说:“没关系,合得来就多说两句话,合不来就少说两句话,干好自己的工作为主,其他都是次要的。”严芳说:“主任,那你可得多多关照我啊,在公司我最佩服的是你。”我说:“你放心。”
按照公司的人事管理制度,严芳来公司试用三个月后就办理了转正手续。一天,严芳委屈地跟我说:“主任,面试的时候人事处征求过我对工资的期望值,可是今天发了工资,才知道人事处给我定的工资有点偏低。”为了留住这样一个踏实肯干的职工,我劝慰她:“第一,你对自己的工资期望值只是一个参考标准并不是唯一标准。正常情况下,人事处不一定非得按你的要求给你定工资。第二,我可以试着给你努努力,看能否再增加一点,争取让你的工资达到期望目标。”我便请示总经理,经过与人事处协调,终于给她办妥了调资手续,达到了她的工资期望值。
春节放假,大年初一早上,严芳就给我发来拜年短信:“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这万家灯火,吉祥喜庆的时刻,请接受我诚挚的祝福,祝好人新春快乐,心想事成,幸福安康!感谢我们的相遇,感谢您对我的关心和帮助!”
我回复道:“谢谢!新春佳节,同喜同乐!祝你及家人事事顺意,幸福安康!好好工作,快速成长!”
过罢春节上班后,有一天闲下来,我俩聊得很投机,从家庭琐事到社会新闻,从儿女情长到小道消息,严芳一会儿柔声细语,一会儿嫉恶如仇。说到时下网上曝光的一些令人不齿的现象,严芳感慨地说:“主任,这世道可真是变了啊,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儿子杀害父亲,下级谋害上级,造谣栽赃,颠倒黑白,没有了做人的底线。照此下去,社会会乱成什么样子?”我说:“这就叫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么!咱是平头百姓,管不了那么多,只要管好自己,做事问心无愧,做人堂堂正正,就够了。”严芳说:“主任,我觉得咱俩可投缘呢!咱们都太正直了,与这个世界有点格格不入。”
“三·八”节到了,公司为女职工发放福利,没有严芳的。严芳问行政处发福利的人,为什么没有她的?行政处的人说,名单是高副总定的,他也不知道。严芳又去问高副总,高副总说:“你是招聘的合同制职工,不能享受正式职工的福利待遇。”严芳回来后咬牙切齿地骂道:“真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我说:“你把我的那份拿走吧,我不要了。”严芳不好意思地说:“那怎么行?”我说:“没关系,我家里有呢。”下班时,我把东西塞到她怀里,她半推半就地接住了。
几个司机和男文员小常的家都在外地,中秋节前夕,严芳拿来她们老家自己做的手工月饼,让大家一块品尝,大家都说好吃。严芳说:“你们要是觉得好吃,我每年中秋节给你们拿月饼吃。”男文员小常边吃边说:“咱们办公室就像一个温暖的家,主任就像个慈祥的母亲,能在咱们主任手下干,我们真是幸运啊!”我说:“应该的,应该的,大家能在一起工作是一种缘分。想想看,我们每天要在一起工作八小时,而我们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除了睡觉才几个小时?如果我们的工作环境让人不舒心,你们谁还愿意来上班?”司机小姚说:“确实是,环境的好坏对人的情绪影响很大,环境好了干啥都愉快。”我说:“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小辈,呵护和关心你们是我应尽的责任。但是,我的原则是工作第一,干工作的时候,我们是同事;工作忙完了,我们就是兄弟姐妹。谁家有事,大家帮忙;谁有吃的,大家分享。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同意不同意?”几个人立刻鼓起掌来,办公室里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温馨。
五
办公室属于被动型工作部门,工作琐碎繁杂。很多时候,领导安排工作很急,工作时间干不完,需要加班时,我就让严芳先回家,我和小常留下来继续干。有一次,小常不理解地问我:“主任,我就不明白了,这都是内务岗位的工作,你为什么不让严芳加班,光咱们干呢?”我说:“你还没成家,我的孩子已经长大,咱们都没什么家务拖累。严芳呢孩子还小,家务也多,所以让她早点下班回家。在一个部门工作,这是所难免的。”小常说:“主任,你可真是菩萨心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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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关照也换来了大家的回报,我母亲生病住院时,小常下班后常去医院探望;我买的衣服不合适需要改动时,严芳说他们小区有缝纫店,主动替我代劳。办公室所有的人都相处得像家人一样和睦。
技术部一位工作一年多的女职工小弓,因工作成绩突出,总经理给她单独上调了工资。严芳给总经理打扫卫生时,无意间看到了小弓的调资表,就跟我说:“主任,我看见雷总要给技术部的小弓调工资了。”我说:“你知道就行了,不要跟别人说。”严芳愤愤不平地说:“她那么年轻就挣那么高的工资?”我说:“领导要给一名员工加工资,肯定是有原因的。再说了,小弓也确实干得不错。”
过了几天,严芳又跟我说:“小弓才二十几岁就挣那么高的工资,我都三十多了,工资还没人家高。”我说:“工作性质不一样,没有什么可比性。”她马上反驳道:“怎么没有可比性?她那么年轻,工作经验能有多少?”我解释说:“咱们是行政职能部门,人家是技术部门,人家的工作技术含量高。比如,人家能看懂图纸,咱们能看懂吗?”不料,严芳抬高嗓门不服气地说:“有啥技术含量,我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哪能搞得了技术和设计。我以前在过一个公司,跟这个公司性质一样,他们有一个人负责公司与市里技术部门联系,根本用不着自己设计,自己画图纸。只不过是那个公司规模小一些罢了。”我耐心地解释:“是啊,规模小和规模大就是不一样。规模小,承担的工作量就少,规模大,承担的工作量就多。你要相信一句话,有为就会有位!”严芳不说话了,但脸上还是愤愤不平的。
时间依旧一天二十四小时地流淌着,办公室的工作依旧是办文、办事、办会,请示、汇报、传达。严芳对我依然是恭恭敬敬亲亲热热的,对工作也依旧是认认真真兢兢业业的,我对严芳也一如既往地信任和呵护有加。
由于二十多年养成的习惯,我比较注重自己的形象,觉得一个人形象的好坏,外出办事时直接关系到公司形象。而且,干净、端庄、整洁的形象,也是对人的一种尊重。一天,营销部的男员工林彬来办公室归还资料,因为他与严芳年龄相仿,说话比较随意,再加上林彬平常也爱开玩笑,看见严芳穿衣比较休闲,就调侃:“呦,你这是美国嘻哈风格,还是南非沙滩风格?你看人家主任,什么时候都那么精干,你该好好向主任学习。”我连忙说:“哪里哪里,我穿的都是多年以前的旧衣服了,不像你们年轻人新潮。”林彬又对严芳说:“你看人家主任,气质那么好,哪像个四十多的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十岁。而你呢老多了,今后一定要注意一下形象啊!”严芳红着脸说:“啊哦,有一次去商场买衣服,售货员也这样说,真气死我了!”我赶紧又帮她打圆场:“可能是你试错衣服了,想让你再试一件才那么说的。”然后转向林彬说,“毕竟年龄不饶人啊,我都是奔五十的人啦,哪能跟严芳比。严芳又年轻又漂亮,稍一打扮就比我强。”我看见严芳脸色变得难看了,便催林彬离开,“你别在这儿油嘴滑舌了,快走吧,快走吧!”林彬扮个鬼脸走了,严芳脸上的难堪却好久挥之不去。
不久,司机小姚对我说:“主任,公司高层在传说你和严芳闹矛盾,说你欺负她。”我笑着问他:“你信吗?”他说:“我当然不信了,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你对严芳好,我们都嫉妒得要命,咋还会欺负她?”我说:“那我们就不信谣,不传谣好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小姚又跟我说:“主任,严芳和别人说你的坏话了。”我警觉地问:“她说什么了?跟谁说了?”小姚吞吞吐吐道:“反正你注意点儿就行了,别再对她那么好了。”我心想不可能吧,我对她那么好,她也对我挺好的,怎么可能在外面说我的坏话呢?估计是有人想挑拨我们的关系。
又有一天早上,技术部的小弓来办公室办理资料存档手续,需要严芳签收。严芳看着签字簿,一反常态地责问:“怎么没有别人的签字,就让我一个人签?”小弓说:“别人也签呀,只是主要资料在你这里存档,你签得多一些嘛!”签完字小弓一走,严芳就将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摔,说:“我辞职呀,不干了,一天也不想干了!”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诧异之余,我觉得严芳不可能是冲我来的,可能是嫉妒小弓工资比她高,心里不舒服,才表现得如此激动。又过了两天,营销部的小吴来办公室也办理资料存档手续,严芳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办公室。起初,我们还以为她去了洗手间,可过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回来,为了不耽误小吴的工作,我便替她代签了字。严芳回来后,我问她:“你最近好像心情不佳,怎么了?”她说:“没怎么。”我说:“没怎么,那小弓和小吴来移交存档资料,你为什么是那样的态度?我们可不是家庭妇女,尽量不要把工作的情绪带回家里,也不要把家里的情绪带到工作岗位,否则两边的人受你感染,情绪都会变坏的。”
当天晚上,小常就给我打电话,说有人告诉他严芳下班后又返了回来,在总经理办公室哭诉了一小时,要求调离办公室。我听后说:“好啊,那是人家的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咱管得了吗?”
六
第二天上班后,打扫完卫生,我还是憋不住对严芳说:“我想跟你聊聊,如果是别人,我绝对不会多语。可对于你,我不能不说。”严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眼睛看着别处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问她:“你来公司这两年,我哪一点对你不好了?”严芳一改往日亲热的样子,脸一沉道:“你说你对我好,难道我对你就不好吗?”我一下被顶得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以前我所认识的那个严芳,我很是伤感地叹道:“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一个人!”严芳听后毫无愧色地说:“随你的便,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是个耀眼的光环,谁在你手下工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高副总早就劝我离开你,提醒我站对立场才有希望,可惜我没早省悟。”我问她:“你要离开办公室,谁也不会拦着你,可你为什么要昧着良心到处说我的坏话呢?”严芳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没说!”我也变了脸吼道:“你到刘副总那儿说我的坏话,到财务处说我对你不好,难道这些都是假的?”严芳随即冷笑道:“不说你坏话,我就没有离开的理由!”
第三天,严芳就去了行政处,我一下子恍然大悟。
过了几天,我第一次主动去高副总办公室,说:“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我想跟你坐一会儿?”高副总很客气地说:“有啊,请坐。”我直截了当地问她:“严芳调到行政处,是你攻击我,孤立我的开始还是结束?”高副总连忙说:“哪里哪里,严芳到行政处是她自己要去的,跟我没关系。”我说:“她跟我说,你提醒她要站对立场才有希望,这是什么意思?”高副总坚决否认道:“没有啊,我哪说过这样的话?是她早就在外面说你的坏话了,像个祥林嫂似的,到处诉苦诉怨。嫌工资低了,不被重用了什么的。”我又问:“那为什么她没去别的部门,就到了你分管的行政处?”高副总解释道:“这次她到行政处,雷总经理也没跟我打招呼,直接就安排过去了。实话实说吧,我也挺为难的。行政处女职工已经够多的了,严芳又是那么个人,我真担心她去了,会把行政处搞得不安宁。可又没办法啊,人家是雷总安排去的。”我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多说了,但愿你不要步我的后尘。”
几天过去了,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严芳到雷总那儿哭诉我欺负她,雷总也不找我调查一下,就相信了?为什么调严芳到行政处,雷总也不跟我打个招呼,不经我同意就直接过去了?如果人人都像严芳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公司也未免太自由,太没章法了吧?一肚子的委屈和疑问窝在心里,我怎么想也想不通。
又过了几天,一个周一的早上,严芳开着一辆崭新的大红小车进了公司大院,车停下来后,足蹬油亮的高筒皮靴,肩挎新款女式坤包,逢人就嗲声嗲气地打招呼,颇有一副明星的范儿,惹得众人侧目相看。望着严芳的背影我有些惊诧,我知道她家并不富裕,去年刚贷款买了房子,哪有钱来买车呢?
行政处本来就人浮于事,严芳的到来更让行政处长苦不堪言,跟我诉苦说,如果我不给她安排工作吧,会说我冷落她,又要到总经理那儿去告状;如果给她安排工作吧,她又会说我欺生攘外,照样要到总经理那儿去告状。对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你说我该怎么办?不管咋说吧,最后行政处长还是给严芳安排了点工作,让她管理报刊收发。
刚开始,严芳干得还好,收到报纸分好后,就通知各部门的人去她那儿签字后拿走。有一天报纸发完后,竟然没有总经理的,总经理大为光火,行政处长就批评严芳:“你每天就分发几份报纸还干不好,你说你还能干了啥?”此时的严芳哪里肯受这样的训斥,一怒之下甩手不干了。
被晾了几天后,行政处长又安排她到公司的住宅小区收水电费,可是没干几个月就又厌烦了,接二连三地出差错,每次将收回的现金上交财务时,不是水费少了,就是电费少了。少下的必须自己掏腰包垫付,她觉得太吃亏了,便找行政处长要求调换工作,行政处长哈哈一笑说:“好啊,但适合你的工作暂先还没有,你就坐着吧。”
行政处长不给调换工作,严芳就又到总经理那儿去告状。雷总正看着一份文件,眼皮也没抬一下,懒懒地说:“他不给你安排工作,那你就干脆离职回家吧。”说吧,就打电话给人事处,让他们给严芳办理手续。
消息一传开,大家对严芳又可怜又好笑……
责任编辑: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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