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
2014-08-08竹青
竹青
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去世了,总是一件大事情。即便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人,甚至平时在大家的印象里几乎被忽略了的人,一旦去世了,也会在一定的范围内成为一件大事情的。如果是一个稍有能耐的人去世,至少在一个村子的范围内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力。再往大里说,如果一个有威望的人去世了,至少在十里八乡会引起轰动效应的。再再往大里说,比如国家总统去世了,那肯定是——举国哀悼。总之,不管谁死了,都是一件大事情。但是话说回来,不管是谁去世了,对自己的家人来说,肯定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刻骨铭心的难怅,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对亲人之外的人,即便是举国哀悼那种级别的,也不过是在另外一个层面上的难过,是一种旁观者的置身事外的难过。大家会唏嘘一番逝者的诸多优点和功绩,当然缺点和过失是不会有人再说了,人都走了,再说人家的不是,那就不是肚量的问题,而是做人的档次问题了。所以说,不管是谁去世了,不管是多大的人去世了,大家虽然都会认为是一件大事情,但至多是一件很快就会过去了的大事情,基本上不会在大家心里产生多少震撼。
可是老大去世了,却在全村人心里产生了极大的震动,甚至在全乡全县范围内引起了震撼效应。引起这个效应的其实不是关于老大的去世,而是在去世后,在为他守丧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令人十分震惊的事情。这件事情让人真正感觉到老大这个人的不简单,真正的老大呀。
大家在一愣神的时间里,首先感觉到他的名字不一般。因此,我在这里先放下这件让人十分震惊的事情不表,先表一表关于老大这个名字。
老大这个词,听起来很江湖。在《辞海》里查不到具体的解释,只是在“老”字的解释里查到了第六个解释:老,用作前缀词,在第三层意思里说,表示排行,加在大、二、三……前面。可以看出,老大这个词最本意的解释,就是排行第一。但是,在现代人的印象里,关于它的这个本意,排行的感觉似乎少了,取而代之的,有领导、头儿之类的,就是说了算的人。这个词现在流行范围很大,下至社会上的混混甚至还在幼儿园学说话的孩童,会时不时翘着大拇指撇着嘴说——我是老大。往上说,人们甚至把它用到了任何地方,包括在机关里,人们会在暗地里将一把手叫做老大,再往上,人们会说,在世界上,美国总统是老大。嘿,总之,在大家的想象里,这个词无处不能用,只要是有事关组织和协调的地方,在牵扯理顺关系和化解矛盾的关口,甚至是在需要威胁和奉承的关键时刻,它都会于无形间闪亮登场。
大家忽然感觉到,老大的这个名字叫得有点蹊跷,把这个名字安在牛犊的身上——老大原名据说叫牛犊,确实是一件让大家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的事情,因为老大生活在一个基本不会出现这个称呼的地方,敬老院。而且老大就属于最不该出现这个称呼的群体,供养对象。
撇油花
西峰乡是全县成立最迟的一个乡。乡政府大院建成后,就在大院东侧修建了一所卫生院,随后又在大院西侧修建了敬老院。这个奇怪的格局被乡干部戏称为“一府两院”。敬老院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为供养人员提供吃饭和住宿,特别是吃饭,民以食为天,更何况那些供养人员,大多是痴聋呆哑,仅剩的智商基本只能考虑一个问题,吃。因此,敬老院成立的第一天,首要任务就是要聘请一位给供养对象做饭的大师傅。俗话说,抓锅的,吃多的,做饭的大师傅是一个美差,乡政府的想法是,只要消息一放出去,求职者肯定会踏破门槛。为此乡政府还提前草拟了一个招聘方案,组织了一个由分管民政的副乡长挂帅,乡民政员和敬老院院长为考官的招聘小组。可是招聘通知贴出去后,一连几天都没有人应聘。出现这种情况,乡长感觉到有点不可思议,怪咧,这么好的差事没人干,我还想让我老婆干呢,就怕别人说以权谋私。是不是告示没有发出去。派人一打听,消息早出去了,很多人都想做大师傅,可是得知是为供养人员做饭,头都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上杆子,原因是嫌弃供养对象都是半瓜子,卫生太差,做饭倒不怕,就怕给供养对象洗碗,那不把人寒碜死。
就这样,一个眼看的肥差被打印在纸上,挂在乡政府大门上十几天,最后被大风吹走了。大师傅招聘不上,那些刚安排进来的供养对象每天只能吃方便面。一连吃了几天方便面,就出了怪招,把方便面碾碎了堆在路旁,逢人便说,这是乡长老婆方便上的,不能吃。消息传到乡长耳朵里,乡长差点气疯,拍着桌子大骂敬老院长,吴宏你哥狗拉了的,限你两天,找不到大师傅,我撤你的职。敬老院长吴宏一听心里发毛,左思右想,找不到合适的人,就站在乡政府外边的崖畔上抽烟,忽然就发现不远处的麦子地里有动静,仔细一看,发现有一对男女搂在一起亲嘴嘴。吴宏看着他们全力以赴的亲热,扑哧一声笑了,忽然心里闪出一个人,自己在东洼村的老相好梅花。他一拍大腿,一溜烟冲进乡政府,骑上自行车就往东洼村飞驰。
梅花是个年近五十岁的老寡妇,长得小巧玲珑,珠圆玉润,二十几岁上就守了寡,丈夫在抢救生产队失火粮场时壮烈牺牲,被追认为烈士,所以梅花就成了烈士家属,成了优抚对象。那时候吴宏是乡民政员,负责优抚对象的钱粮发放,一来二去,年轻的小寡妇就成了吴宏个人的优抚对象了。隔三岔五,吴宏就用自行车捎着一袋优抚面粉或是半袋回销粮去优抚梅花。当然,梅花的一手好茶饭,也让吴宏流连忘返。因此在这个寻找大师傅的时候,吴宏就想到了梅花的好茶饭,他在心里暗暗叫好,梅花做大师傅,嘹咋咧。
当天下午,梅花就被吴宏带到乡长面前。乡长一见梅花,心里就莫名火起。因为吴宏和梅花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乡长自然知道。乡长心想吴宏你个王八蛋,玩火都不知道高低了。乡长正想发火,转念一想敬老院那些半瓜子还在生是非,就强忍住火气,对着吴宏狠狠地说,你小子可注意了,人是你选拔的,闹出了啥事情你负责。
梅花就成了敬老院的大师傅。这个大师傅的到来,既让院长心花怒放,也让院长左右为难。心花怒放的是,老相好可以天天见面,左右为难的是,老相好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还带着一个人,一个“八成人”,脑袋不太好使,这个人就是梅花的儿子牛犊,多一个人不仅仅是多一张口的问题,问题是这张口他不属于规定的供养对象,在敬老院吃住是不符合规定的。但是不让带也是不行的,原因是儿子是梅花唯一的亲人,娘儿两一直相依为命,梅花来了,“八成人”的儿子当然也要来。既然来了,那就想办法先留下来,只要他不惹事生非,慢慢解决指标也不是大问题。
可谁知那家伙偏偏不是个省油的灯,开灶的第一天就惹出了麻烦。
那天上午,新建的敬老院忽然传来了敲钟的声音。那些闲极无聊的供养对象忽然听到了这意外的声音,都迅速冲出宿舍门,循声望去,发现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手持着一个砸炭锤,一下下敲击着挂在房檐上的半片犁铧,犁铧发出哐哐的声响。
大家看着这一幕,先是莫名其妙地发愣。忽然不知谁说了一声,开灶了,开饭了。话音未落,那些供养对象好像得到了某种命令,哇哇地齐声嚷着,哎——开饭了,开饭了!一起向敲打犁铧的方向猛跑。有一个手里还拿着半块方便面,一下子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嘴里骂着,终于不再吃这猪屎了。然后往上提了一下裤子,飞跑起来。
冲到犁铧底下,大家发现一个洞开的窗口,窗口里面一张桌子,桌子上整齐地放着一摞大碗,桌子后面,站着刚才敲打犁铧的那个女人。洁白的厨师帽,蓝底碎白花的围裙,裹着鼓鼓的胸脯,围裙的带子,系出了细腰,也系出了浑圆的屁股,十分干练,尤其那白色厨师帽下面的脸,白是白红是红,十分受看。大家挤在窗口前,争着看那张脸,不知是饿坏了还是因为那张脸,眼看着有几个人的涎水就流了出来。
看什么看,那张脸忽然发出尖利的喊声,排队排队,饿死鬼投胎了吗?排队。
大家急忙排队,你推我搡的,好不容易排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队伍。
女人从锅里舀了一大瓷盆热菜,又端来一筐白蒸馍,放在窗口后的桌子上。菜香和馍香相互交织,香气四溢。
马上有几个人的涎水吊了出来。
但是,任窗口里的菜香四溢,任桌子上的馍香诱人,任窗口外的人涎水横流,那女人就是不往碗里盛菜,只是一个劲地用勺子在瓷盆里翻动,那漂浮在菜汤上面的一层汪汪的油花,被她用勺子赶过来又赶过去。
有几个人一边流涎水,一边开始双腿打颤。受不了了。那是搜肠刮肚的挑逗。
就在即将有人要被涎水曳倒的时候,灶房旁边一扇门吱扭一声打开了。一个剃着光头的汉子从门里出来了。这个人穿着宽大的西服,并不系扣子,开怀亮腔地走到窗口前,一下子插在了队伍的最前面。排在最前面的四十子死死地贴着窗台,不想让开。那人一转身,张开大手,一把叉住四十子的脖子往后推。只听见四十子脖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身子软了下去。
那汉字随即站在窗口前,那女人抓起一个大碗,用勺子高高地舀了两勺菜,然后用勺子在菜汤上面撇了几下,满满一勺子油水,浇在那大碗里,然后抓起一双筷子,插了两个大蒸馍,连同大碗一起交到了汉子手里。那汉子接过碗筷,转身回房。
四十子赶忙趴在窗口上。那女人递给四十子一碗菜。四十子看一眼碗里,菜汤里一星油花都没有。再伸长脖子看看瓷盆里,那菜汤里也是一星油花也没有。
日了怪了,刚才还满盆子油花,怎么不见了。四十子嘴里嘟囔着,油花呢,总不是舀给那一个人了。
女人听见,用勺子狠狠地敲打着桌面,吃就吃,不吃滚球。说着伸手来夺碗。四十子急忙躲开,一边说,明显的不公平,油花怎么能全撇给一个人呢,他是谁呀。
话音没落,就见一道白光,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戳在了他的额头上。四十子一愣神,才看清楚是刚才那汉子。那汉子一脸凶相,一手端着碗,一手抓着插着两个馍的筷子,在他面前晃荡着。
油花全在我——我——碗里,你想咋——咋——样。
你是谁呀,是乡长吗?还这么狂。
我——我不是乡长。
那你凭啥把油花全撇了。
凭——啥,就凭我是老——老——大。汉子一边说着,用插着蒸馍的筷子向天上指了指,随即使劲咬了一大口馍,脖子扭在一边,眼球却又扭向四十子,一边狠狠地大嚼着,脖子里的青筋一暴一暴的。
四十子看着那人,嘴里软软地说,好,好,我知道了,你是老大,你有种。
当天下午,大家都知道了,那个大师傅叫梅花,那个汉子就是大师傅梅花的儿子,是个“八成人”。
而且大家还知道了,那个“八成人”不是正式供养对象,不但吃了大家伙的口粮,而且还撇去了全部的油花。当然大家还知道,他把自己叫老大,只是大家在心里不服气,“八成人”还自称为老大,实在是让人憋气。
撇油花的事情让大家感觉到,老大只是个自封为老大的“八成人”,迟早会被赶出敬老院。因为他不是正式供养对象。但是过了很长时间,老大不但没有被清理,反而更加霸道了,不但每顿饭都撇油花,而且有几次甚至还站在窗口里为大家舀饭,谁要是表现不好,他还要少舀半勺饭。所以大家都在心里念叨,到底啥时间把老大清理出敬老院呀。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吴宏院长早就把老大的身份问题解决了。他现在已经是正式供养对象,用院长的话说,叫正式院民。
刮胡子
如果说因为撇油花的事情,让大家感觉到老大十分可恶,那么,接下来老大的行为,却是让大家感觉到老大的十分可怕了。
敬老院成立两个月后,县政府决定要对敬老院的开办及运行情况进行检查验收。得到消息后,乡政府立即行动起来。首先是组织全体供养人员开展卫生大扫除,将敬老院的前院后庭犄角旮旯清理得干干净净。打扫结束后,乡长带着民政员和院长,对打扫情况进行了检查,检查的结果令乡长十分满意,没想到这些个人形象邋遢,不讲卫生的院民,打扫卫生却十分认真,把个敬老院打扫得一尘不染。乡长一激动说,哎呀,不错,既然大家打扫卫生的水平这么高,干脆把乡政府的院子也一起打扫了。院长听了,一时有些犯难,他担心院民们不乐意。谁知乡长的话音未落,只见老大脖子上的板筋一抻,瞪着眼睛向其他院民一扭嘴,自己先扛着扫帚冲向乡政府的院子。说也奇怪,其他院民看见老大的举动,像是得到了某种命令,呼啦一下,争先恐后地冲向乡政府院子。院民们在院子里一顿猛扫,霎时间,乡政府的院子里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工夫不大,院子里焕然一新。乡干部们都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切,十分惊诧。
乡长看着干净无比的院子,十分高兴,转脸开始表扬那些气喘吁吁、情绪高涨的院民。
乡长说,哎呀,同志们。刚说一句,他忽然觉得把这些供养对象叫同志们,有些不妥,急忙改口说,我说乡亲们。说完又觉得不太妥当,想了一下,打着哈哈说,嘿嘿,我说大家伙儿,今天表现不错,卫生打扫得很好,嘿嘿,这充分说明,我们广大的院民,是十分讲究卫生的,这是一件好事情,我们要发扬,啊,要动员全体乡干部,向你们学习,学习你们讲究卫生的好习惯,好作风。
说到这里,院民们都裂开嘴笑了。这一笑不要紧,把乡长吓了一跳。只见院民们个个裂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但是一个个脸脏得看不见皮肉的颜色了。由于长时间不洗漱,一个个头发长成了毛蛋,胡子和眉毛长成了一家子,细一看,就像从原始森林里出来的野人。
乡长一回神,心想刚才的话说过头了,这些家伙怎么能叫讲究卫生呢?还让大家学习,学习个屁。
乡长转身对院长吴宏说,不过,这些院民都很辛苦,个人卫生有点不太好,马上搞一下,这个样子,明天县上来人,还不烂面死。说着气哼哼地走了。
当天下午,院长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位理发师,要给全体院民剃头刮胡子。
别看院民们一个个头像个毛草蛋,脸像个毛毡片,肮脏不堪,可是一听要剃头刮胡子,一个个到处乱跑,不肯配合。院长费了好多口舌,还是没有一个人上趟。理发师端着一盆热水,尴尬地站在院子里看着院长,院长也灰头土脸地看着理发师。
院长的样子十分悲催。
这时候,出现了奇怪的一幕。
只见老大忽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把抓住瓜三宝的头发,迅速地拉到理发师的盆子跟前,一下子把三宝的头按在盆子里的热水中。三宝发出震天的呼喊——我的妈呀,老大我把你妈杀咧。
老大听见三宝骂,又使劲按下三宝的头,就听见三宝的声音乌哩乌啦地,在盆子里吹着泡泡。老大把三宝的头提起来。三宝的头发胡子湿得跟牛舔了一样,脸憋得发青。
理发师的刀子上去了,手艺就是厉害,唰唰几下,三宝立即像换了一个人,挺拔的板寸,红彤彤的脸,白头净脸,立马攒劲了一大截子。理发师让三宝对着镜子看。三宝哭丧着脸看镜子,看了一眼,脸上立即阴转晴,用手摸着自己的头脸,傻呵呵地笑个不停。老大在一旁看着,对三宝说。笑个锤子哩,看把娃美的。
三宝说,美,美。对着镜子使劲地看。
老大的目光狠狠地盯向其他人。
其他院民刚才本来就不愿意剃头,加上被三宝震天的呼号吓坏了,一个个飞进了自己的房间。此刻正一个个在窗帘后面探头探脑。老大的目光过处,那些窗帘的缝隙立即合上了。
狗拉了地。老大嘴里哼哼着,冲向了四贵的房间。
四贵被拽了出来,老大如法炮制,四贵也是一阵呼喊,然后在理发师的剃刀下迅速改头换面,变得异常攒劲。
紧接着老大提溜出了五虎、六郎、七瓜子、八浪子……几十号人一个个迅速变脸,立马都人模狗样了。
最后一个是老大自己,他让理发师把他的光头重新刮了几遍,铮明瓦亮,站在一堆人里,自成焦点。
大家相互看着全新的模样好,兴奋不已,你推我搡的,还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
这时候就听见理发师大呼小叫,谁看见我的剃头刀子了,谁见了。
没有人说话。
一连问了几遍,都说没看见。理发师有点火了,对着院长说,你们这都是些啥人嘛,见东西就拿,没见过啥呀。
院长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大喊着说,搜身,一个个搜。
老大立即站出来,开始对大家实施搜身。搜了一大圈,没有搜见。转身对院长说,没有。
三瓜子说,老大自己没有搜。
老大转身盯着三瓜子说,狗拉了地,你来搜。
三瓜子立即缩进人群。
老大转身让理发师搜。
理发师看看老大,嘴里软软地说,算了吧,一把刀子,没啥。
老大不答应,硬要理发师搜。
理发师掸掸身上的发屑,转身走了。
院长看着崭新崭新的广大院民,十分高兴。他拍着老大的肩膀说,好,在你的积极动员下,大家旧貌换新颜了。以后你要在这方面多做表率。
院长的这句话很有些暧昧,希望借助老大的力量,让今后的理发工作开展得顺利一些。可是令院长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的这句话,让广大院民真正感受到了表率的可怕。
俗话说,人闲长指甲,心闲长头发。敬老院的院民,估计是世界上最闲的群体了,主要是心闲,人倒是不一定闲,除了天天打扫卫生,乡政府和院长还时不时安排一些这样或是那样的营生。心闲了头发自然长得快,而且是疯长。理发师走后不到一个月,大家的头发胡子就又长成一家子了。有个喜欢看杂志的院民不知从哪学来的知识,说这是集体返祖现象。
头发胡子长了,大家谁也不会在意的,反正半辈子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可是有一个人却十分在意这件事情。他就是老大。因为院长说了,让他以后在这件事情上发挥表率作用。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那天他从剃头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非常令他兴奋的事情,那就是,剃头可以让一个人在瞬间改头换面,容光焕发。所以他感觉到剃头这件事情实在是太伟大了。尤其是给那些头发胡子长成毡片子的人剃头,效果最明显了,他虽然不知道那个过程最好的形容词是什么,但是大概意思就是——化腐朽为神奇。所以,从那天起,他在心里一下子就迷恋上了剃头。
所以那天,他偷偷拿了理发师的剃刀。为了证明不是他拿的,他还特别要求搜自己的身。因为他清楚,当时剃刀根本没在自己身上,早被他偷偷扔进了院墙外的草丛。
他偷拿了剃刀,就是为了剃头。他觉得剃头实在是世界上最过瘾的事情了。他要掌握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自打拿到剃刀的第一天起,他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要为某个人剃头。可是大家的头刚刚剃过。他在每天的黑夜里,偷偷拿出剃刀,想象着一个人的头在自己手里,他在空中不断地练习着剃头的动作。他在等待时机。他知道,要想真正体现改头换面的效果,就要等到大家的头发胡子长长了,越长越好,最好长成毡片子,一模糊,那样效果就出来了。尽管他等待得十分煎熬,但还是坚持等待着最好的机会。
这一天,机会终于来了。所有的院民刚吃完早餐,都扛着一颗毛草蛋一样的脑袋,坐在院子的长椅上晒太阳。忽然看见老大端着一盆热水,放在一把椅子上。大家还没弄清楚情况,就见老大一把抓住三宝的头发,径直拉到脸盆跟前。三宝刚想说把你妈,毛蛋头就被压在了脸盆里。可是刚压下去,三宝的头就像触电一样,迅速抬了起来。
我把你个坏松,三宝拉着哭腔说,你想烫死我呀。
其实剃头是个技术含量比较高的活。不但剃头刮脸处处需要过硬的技术,而且洗头兑水也需要技术。老大光看见理发师用热水洗头,却不知道水到底应该兑多热。所以今天一上场,就把一暖壶开水倒在脸盆里。
被开水一烫,三宝的头死活压不下去了。压不下去就洗不了头。洗不了就洗不了,老大的心思可不在洗头上,而是在剃头上。既然不洗,那就开剃,生生地开剃。
老大剃头的姿势实在是与众不同。因为他的工作对象根本不配合,所以他就先将工作对象死死地控制住。他的办法很绝。他将三宝压在椅子上,然后自己跨腿坐在三宝的腿面上,两只脚罗圈着,勾在椅子腿上,这样三宝就被牢牢固定在椅子上了。
他一手抓住三宝的头发,表情十分地古怪,他梗着脖子,两个眼睛瞪得像一对牛蛋,斜视着三宝,牙关紧咬,嘴唇裂开扭向一边,然后手起刀落。由于三宝没有洗头,所以头发根生硬,刀过之处,只听见头发根被生生切断的声音,一刀下去,三宝发出一声惨叫,梗着脖子挣扎。老大抓着头发的手使劲一用力,牙缝里挤出呀呀的叫声。三宝一声惨叫,老大随机牙缝里也挤出一声惨叫。三宝的叫声是因为疼痛难忍,而老大的叫声是兴奋难耐。两种叫声此起彼伏,使得敬老院的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十分恐怖的气息。旁观的人看着那一幕,听着那声音,浑身筛糠。
一气猛剃,三宝的声音嘶哑到无力嘶哑,老大的叫声却逐渐显现出某种旋律感。头剃结束了,老大看看战果,却没有找到他想要的效果,头发虽被剃掉了,但是三宝头上并没有板寸的感觉,而是像被老剪刀剪过毛的羊背子,渠渠道道的,再看三宝的脸,刀子走过的地方红一道白一道,还有几处在往外渗血。
三宝急忙在窗子玻璃上看效果,看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拉着哭声说,老大我把你个坏松,说完就哇哇地大哭起来。
老大看着三宝的头脸,有点想不通,怪咧,明明和那理发的一样的手艺呀。转念一想,估计是第一次,再剃两个手艺就练好了。想到这,老大把目光盯向那些坐在椅子上看热闹的院民。大家看到老大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虽然双腿发软,但还是连爬带滚瞬间消失。
可是过了不长时间,大家又听到了惨烈的叫声,仔细一听,是四贵的声音。叫声一声紧似一声。每一声传来,大家的身子都不由一紧。
紧接着又传来五虎的叫声。
开晚饭的时候,大家排队打饭,才发现每个人的样子都一样了,都像是被老剪刀剪过毛的羊。
所有院民都在心里念叨,这哪叫剃头,简直是在剥皮呀。
从那以后,每隔一个月左右,大家都会接受一次剥皮般的修理,尽管每个人都怕得要死,但是大家清楚,谁也躲不过。不过到后来,大家都非常愿意接受修理了。原因是老大的手艺逐渐进步,最后竟然练到比理发师还好了,剃头的过程非常享受。最绝的是,老大还练就了一门绝活,自己给自己剃头,而且剃得铮明瓦亮。老大曾悄悄告诉三瓜子,为了练好手艺,自己曾经在很多晚上,在自己的头上苦练刀功。
后来在全县敬老院卫生评比中,西峰乡敬老院每次都得第一名。领导在颁奖会上说,特别是院民的头脸收拾得十分干散,西峰乡敬老院的卫生是全县的老大。
院民们摸着奖牌说,老大就是老大,但是很可怕。
分 炭
乡政府是中国最贴近老百姓的一级政府,所以工作任务就非常地多,有形象的说法,说乡政府是中国最大的综合办公机构,上面千条线,底下一根针。可见乡政府的工作任务之重要。
所以说,中国所有关于老百姓的具体工作,都在乡政府能找到。但是话说回来,在老百姓看来国家机关所有的坏毛病,也都在乡政府能找到。比如说对老百姓说话不算数,比如说不关心干群关系,还不如说在执行国策的时候不择手段呀,等等,这里不好多说,也没有必要,咱们只说一件事情,就能看出来问题。比如说分炭这件事情。
乡政府说白了就是设在乡下的政府,由于在乡下,工作环境自然差一些,每个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办公室也就是宿舍,办公的地方也就是生活的地方。由于条件限制,冬季取暖也就只能烧炭。办公用炭和生活用炭都是一回事。为了控制浪费,节约资金,西峰乡政府的干部用炭就采用集中购买,按月分配,而且原则上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公仆嘛。可是制度虽是那样定,分的时候却不一定人人平等。中国的机关嘛,潜规则多了去了。分炭就和分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分配的原则不仅仅是制度,还有职务呀,资历呀,位置呀等等的东西都掺杂在里面,尽管是最基本的取暖用炭,分配时那水也深了去了。
而且分炭还是个很麻烦的事情,首先需要耗费体力。但是耗费体力却不能耗费领导的体力,领导是发挥脑力智慧的嘛。所以分炭就得雇佣劳力。这样一来,乡政府的另一个毛病就出来了。他们不喜欢出钱雇佣劳力,喜欢使用免费的劳力。这样,敬老院的院民自然就成了免费的劳力。领导说了,院民每天白吃白住政府的,自然就该免费为政府出一点力。
老大担任分炭组长。这是个可以指挥人的差事,老大乐得屁颠。老大在乡政府会计的指导下,组织人员给每个干部房间分炭。大铁皮斗子,每人四斗子,每斗子一百多斤。
会计告诉老大,分炭根据工作性质不同,分的炭块也不同,先分大块炭,然后再分中块炭,最后分渣炭。说完会计就忙别的事情去了。
老大是个“八成人”,想问题自然比较简单。按照他的想法,按照工作性质分,就是谁最忙谁烧大块炭,谁在房间待得时间少,就烧中块,谁基本不在房间待,就烧渣炭。按照这个原则,老大组织人先把大块炭送到了门房,通讯员和厨师的房间。然后组织人把中块送到了一般干部房间,最后把渣炭送到了书记和乡长的房间。干完后就躺在炕上睡大觉去了。
正在做梦,就听见砰砰的打门声。刚翻起身,就见会计踹开门进来了。
炭是你组织送的吗?
是我呀,你安排的事情我敢不听?
那你是咋送的呀?
我按照你的吩咐,按照大小块分别送了呀。
那你是怎样分别的呀?
我按照你说的工作性质,分别送的。
好。会计气呼呼地说,那你说说你是怎样分性质的?
那太清楚了,你看,我先把大块送到门房,厨师房间,通信员房间。
那他们是啥性质?
他们每天最忙了,尤其是门房,门卫老马连明昼夜都在值班,特别辛苦。还有厨师老刘,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准备早餐,晚上大家都睡了,他还要收拾灶具,准备第二天的伙食,所以,我把大块的送到他们房间了。
好,那你再说说,中块怎么分的?
中块都分给一般干部了,他们每天都下队,白天工作忙,晚上要烤火,把中块分给他们也合适呀。
这个倒是没问题,我再问你,你为啥把渣炭送到了书记乡长办公室?会计气得手直打颤。
书记乡长每天不在办公室,晚上都在街上陪人喝酒,几乎不烧炭呀,所以我把渣炭送到他们房间了。
这就是你按工作性质分的呀?
难道这不是你的意思吗?老大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你、你。会计气得直哆嗦,用手指着老大的脸说,把你个半眼瞎,蠢到家了。赶紧把书记乡长房间的渣炭取出来,马上换成大块的。
为啥呀?
为啥,我给你个半脑子说不清楚,赶快去换。
半脑子,你说谁是半脑子?
我倒是想说你是全脑子,可是你看你干的好事,哪个全脑子能像你这么干事呀?
老大一听急了,抹着胳膊要扯会计的衣领。会计急忙退出房外,嘴里一边骂着半脑子,一边大声喊,吴宏你赶紧找人给领导换炭,我看你是近墨者黑了,管一帮子脑残,自己也脑残了呀。
老大听见会计说自己脑残,立即涨红了脸,嘴里骂着,狗拉了地,敢骂我,我看谁敢换炭。说着从灶房找来敲犁铧的打炭锤,就往炭房跑。
不一会,院长吴宏领着三瓜子几个就把书记乡长房间里的渣炭取了出来,接着往里抬大炭。老大堵在书记门口,死活不让往进抬。会计找来几个乡干部,夺掉了老大手里的打炭锤,把他从楼道里拽了出去。
老大被拖在大门外,想着会计说自己是脑残,气得脸色发青,晚饭也没吃,左思右想自己的分配没有错呀,凭什么书记乡长不在房间办公,还要烧大块炭。越想越生气,又到灶房找到打炭锤,径直来到书记房间,书记房门开着,却不见人。老大心里骂着,成天不见人在房间,烧什么大块炭。一边骂着,抡起打炭锤,把刚送到书记房间的大块炭砸成碎末,直到把自己累得大汗淋漓,然后哼着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名字的小调走了。
第二天,会计在大门口碰见老大,离老远手指着老大骂道,把你个猪。老大听见,立即抹胳膊冲过去。会计钻进一辆车,一溜烟跑了。
后来会计每次分炭,直接让院长吴宏组织送,而且就连抬炭的事也不让老大参与。
再后来听说门卫老马有一次还专门拉住老大,请到门房,亲自为老大点了一根芙蓉王香烟,说是老大人够义气。老大不会抽烟,出了门房就把烟掐死,别在耳朵上回了敬老院,到院子里碰见五虎,五虎烟瘾很大,看见老大耳朵上的烟,一把拿下,看牌子是芙蓉王,十分惊异,问哪里得的?老大说门卫老马亲自点的,说是够义气。
五虎立即在其他院民跟前一边抽烟,一边卖派,说是门卫老马如何夸赞老大够义气。大家伙心想,老马这家伙,天生一副阶级眼。平时眼里只有书记乡长,书记乡长,大老远眼睛就笑成一条缝。看见一般干部,老是打哈哈,至于老百姓进乡政府,他那一关就很难过,至于这些院民,老马同志平时连正眼瞧都不瞧一下。老马能说老大义气,看来老大真不简单。
列 队
老大砸碎书记大块炭的事情,不知道书记是否记住了他,但后来老大干了一件事情,让书记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一次,县人大组织代表视察乡镇民政工作,特别要看敬老院。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大家时不时觉得我老在说县上看敬老院。其实事实就是这样的,敬老院的工作,除了让院民吃饱穿暖,剩下的就是让别人参观的视察的。没办法,这是目前最能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地方之一呀。
视察那天,乡政府为了体现对人大工作的支持,特别从中心小学调来了仪仗队。人大代表进入乡政府和敬老院大门时,都有少先队员列队欢迎。少先队员们手持鲜花和彩色小旗,一边舞动一边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脸上的笑容就像鲜花一样。领导和代表们从通道里进入时,脸上的笑容同样像鲜花,英气逼人。
视察结束后,书记说,代表们对我们的工作十分满意,特别是场面布置工作,别出心裁。
老大不明白书记说的别出心裁是啥意思,问院长,院长说,就是咱们干了别人都没想到的事情。
老大听了,若有所思。
一天早上,敬老院的院子里想起了清脆的哨子声,一长两短,清脆有力。院民们被这奇怪的哨声吸引,纷纷走出房间,发现老大腰里系着一根军用皮带,嘴里叼着一个勺子,鼓着腮帮子猛吹。
院民们很是惊奇,纷纷围过去看稀罕。老大见大家围拢了,从嘴上取下哨子,很神秘地问大家,你们说,那天县上来人,咱们门口那些站队的学生娃好看吗?
当然好看。
咋个好看呀?
站着整齐的队伍,新衣服,好看么。六狼说。
还有啥?
还有一起喊着口号,声音好大,日凶得很。
听说那叫仪仗队。三瓜子抢着说。
那咱们也练一个仪仗队,咋样?老大眯着眼说。
咱们练?巴郎子咧嘴笑了,咱们练那顶啥用,别人还会请咱们去列队欢迎呀,让人笑掉大牙,敬老院的半眼瞎都要成精呀。
哈哈哈,大家笑成一团。
老大一巴掌打在巴郎子的头上,很严肃地说,我没开玩笑,真的要练。
哼,要练你练。巴郎子一边摸头一边说,我才不跟你发疯。
好,那就举手,同意训练的举手。
三瓜子最听老大的话,立马举起了手。
老大瞪着牛蛋眼,看着大家。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四贵慢慢举起手,紧接着五虎六狼,最后大家都举了手,大家都知道,老大决定干啥事,谁都拗不过。
老大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第二天一清早,老大就敲门打窗子把大家叫醒,然后按照大小个,把院民排成两行,他自己扎着皮带,站在前面,要给大家教动作。他把身体站得直直的,屁股夹得紧紧地,告诉大家说,这叫立正。然后两腿跨开,双手背在后面,说,这叫稍息。
六狼说,这好像是黑社会的保镖姿势。
胡说。
真的,电视上天天看。
那你们说稍息咋站?
大家都说不知道。
不知道就听我的,就这样站。
然后他把身体站直,说教大家踢正步,抬腿向前猛踢一脚,谁知脚上的鞋子飞了出去。
大家笑成了一团。老大自己也扑哧笑了,急忙去捡拾鞋子。
老大又踢了两下正步,教其他人踢。于是就看见满院的鞋子乱飞。大家笑得直搂肚子。
过了几天,人们在路过敬老院时,就听见里面有整齐的喊声,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随后,人们会看见敬老院门口,站着两排院民,他们一个个胸脯挺得直直的,屁股夹得紧紧地,一会儿变换一个姿势,两腿跨开,双手后背,真的像黑社会的保镖。
路过的人说,敬老院里的院民疯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这些疯子们却让书记乡长赚足了面子。
那天早上,下着毛毛细雨,院民们照例喊了一会号子,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然后就整整齐齐地站在大门两侧。这时候,从门外的大路上驶来几辆小车,停在了敬老院门口,从车上下来十几个人。下车后直接向敬老院门口走来。
老大看见来人,立即像打了鸡血,满脸通红,大声喊:立正。
院民们立即挺直了胸脯,夹紧了屁股。那些人刚到门口,老大先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紧接着大家跟着他的节奏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来人脸上立即露出惊讶的表情,同时随即笑着向大家招手。老大兴奋极了,带着来人在院子里,房间里还有灶房里参观。来人看见大家精神饱满,院子里屋子里卫生十分整洁,很是高兴。
有一个一直被其他人拥在前面的人问老大,你是院长吗?
嘿嘿,不是,老大回答着,满脸通红。
那你们都是——
啊,我们都是院民。
那你们都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是有人告诉你们要来人检查吗?
嘿嘿,没有。
那你们怎么站成队列,还喊着口号?
嘿嘿,平常练的,平常都练的。
哎呀,真是不简单呀,敬老院的供养对象都达到了这样的素质,真是不简单,西峰乡的民政工作真扎实呀。
这时候就看见院长吴宏在墙角拼命地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书记不得了了,民政厅长和县长一起来明察暗访民政工作,对对对,正在敬老院,你快来呀。
一行人问了院长院民的伙食情况,取暖情况等等,院长一边擦汗一边一一回答。
一行人临出门的时候,碰见了刚从小车上下来的乡党委书记,书记看见县长,知道陪的是厅长,不知暗访情况如何,吓得脸色煞白,忙上前握住厅长手说,工作没做好,领导多批评。
厅长笑着说,哎呀,看了一路,你们的工作非常出色呀。能把供养对象都培养成仪仗队,真是准军事化呀,哈哈。说着转身向院民们挥手道别。
院民们不知啥时候早站成队列。就听见老大喊:立正,院民们立即挺直了胸脯,夹紧了屁股,大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厅长说,看看,还有些舍不得呢,还在喊欢迎。哈哈哈。
书记一边陪着笑,一边暗暗看一眼县长,县长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转身对着乡书记竖了竖大拇指。
检查团走后,书记立即走到老大面前,使劲地拍着老大的肩膀,把一盒红中华塞在老大腰间扎着的皮带里。
这件事情以后,大家开始从骨子里感觉到老大这个人确实不一般,三宝还咬文嚼字地说老大是牛把子上戴戒指,洋气到球上咧。
大家在心里开始有某种期盼,期盼老大再生出几件绝顶的事情来,最好是空前绝后的。
守 丧
老大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真的干出了一件空前绝后的事情。他不活了,而且在死了的时候演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幕——死了都要爱。
接下来我就说说老大去世后的那件令人震惊的事情。
那是一个深冬的早晨,天气干冷干冷的。院民们按照惯例,早早起床,打扫完院子,等着老大集合训练。可是左等右等不见老大起床。六狼有些急躁,骂骂咧咧地说,什么人嘛,大家伙站在院子里冻坏了,你死在里面不出来。
三瓜子上前敲门,屋里没有动静。
四贵趴在窗子上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动静。
五虎趴在门框上看了看,隐约看见老大在炕上睡着,然后用脚踹门,还是没有动静。
大家觉得有点不对劲。五虎用力踹开了门。
屋子里的煤烟味很重。大家立即有某种不祥的感觉。到炕跟前,发现老大的嘴大张着,脸色铁青,两个牛蛋眼睛瞪得圆圆的。三瓜子伸手推了推,喊了几声,老大丝毫没有动静。六狼用手在老大的鼻子上试了试,忽然噗嗒一下跪在了地上。他想起自己刚才在院子里骂老大死在里面,现在老大鼻子里没了气息,真是烂嘴。
梅花从门里进来,看了一眼儿子,刚哭了一声我的娃呀,就一头栽倒了。
院长赶紧派人去乡政府东侧的医院请大夫。大夫来了,翻看了老大的眼睛,还有指甲,摇着头说,一氧化碳中毒,没救了。
三瓜子问,啥叫一氧化碳中毒呀。
医生说,就是叫煤烟打了。
老大去世了。院长紧张坏了,急忙向书记和乡长汇报情况紧接着又向民政局汇报了情况,得到的指示是,尽快安排埋葬,千万注意,别在外界造成影响,毁了先进敬老院的牌子。最后强调,要尽快让逝者入土为安。
领导最后的这句话院长领会得比较透彻,入土为安,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尽快让逝者入土,另一层的意识是逝者入了土,乡政府和敬老院就安全了。敬老院煤烟打死人,说明管理上漏洞很大,要是家属闹事,后果不堪设想。
院长急忙给梅花做工作,并许诺梅花增加工资等一大堆好处,同时准备了两千元,安排人手把老大抬回东洼村埋葬。
娘儿俩在去敬老院之前,就住着两间土坯房,几年没回来,房子早塌了,大家只好把老大的埋体停在村部的会议室里。到了晚上,按教门的规矩,要有人给亡人守丧,要不然有野猫之类的野物惊动了亡人。可是谁来给老大守丧呢?说实在的,作为一个“八成人”,又是在敬老院去世的,除了不时哭昏的老母亲,再没有至亲,有谁愿意给他守丧呀。寒冷的冬夜,冰冷的村部,守着一个旁人的埋体,大家一听都不寒而栗。
夜幕逐渐降临,大家伙一个个偷偷溜回了家,老大的埋体孤零零地停放在村部,无人守丧。
这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雪花,并且越下越大。奇怪的是,天黑尽以后,雪忽然停了,有一点寒冷的月光若隐若显。梅花坐在村部值班室,不停地擦着红肿的眼睛,猛一抬头,忽然看见在隐隐散射的月光里,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向村部走来,然后身影一闪进了会议室。梅花一时有点愣,不知道刚才看见的身影到底是啥,是自己花了眼,还是——她不敢往下想了,心里一紧,大声叫了起来,快来人呀,快来人呀。
梅花的声音惊恐无比,穿破了沉沉黑夜。
村支书就住在隔壁,急忙和家人赶过来。梅花颤抖着手指指停放埋体的会议室说,快去看看,有人。
有人,是谁呀?
不知道,我看见有一个人进去了,确实得很。
支书一家人看着梅花惊恐的表情,心里就有点发毛,再看着她手指的会议室,都有些腿发软。支书领着儿子,举着大号手电筒,慢慢走到窗前,往进一照,只见一个白衣人坐在埋体旁,一下子把支书吓软了。手电筒掉在地上,灭了。支书的儿子毕竟年轻,壮着胆喊了一声,谁?谁在里面?!
是我,里面有一个女人柔柔的声音。
听见有人声,支书儿子心里一下踏实了,年轻人本来就不信鬼神,加之确切地听到了人声,知道里面有人。他扶起在地上发抖的父亲,进门拉亮了灯泡。
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
冰冷的灯光下,只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女人坐在埋体边,支书仔细一看,有点面熟,正在发愣,儿子在一旁嘟囔,这不是乡卫生院的清洁工刘淑琴吗?支书忽然就想起来了,就是的,每次去卫生院看病,都能遇见她,身材细条,总是默默地在拖地板或是抹桌子。听说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据说是眼窝头细,很多人提亲,她都看不上眼,结果把年龄拖大了。
她怎么会来给牛犊守丧,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这么远的路程,非亲非故的。支书看着刘淑琴,一时感觉到眼前的景象有点发虚。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护士服,带着洁白的帽子,神情凝重地整理着埋体。她十分认真地揭掉盖在老大身上的毛毯,然后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块洁白的的确良被子,慢慢地盖在埋体上,然后一点点整理平整。接着,她脱掉了埋体脚上补着补丁的翻毛皮鞋,从包里掏出一双白底黑绒布面的松紧口布鞋,认真地穿在埋体的脚上。做完这些,她静静地坐在埋体旁边,两只手抓住埋体的一只手,慢慢地摩挲着。
她看着埋体瞪圆的双眼,一边摩挲埋体的手,一边轻轻地说,你个坏牛犊,人瓷实,脚步也瓷实,费鞋的蹄子,紧赶慢赶,给你做了双鞋,不知道穿在你脚上合适吗?
她平静地摩挲着,慢慢地重复着这几句话,说着说着,两滴清凉的眼泪滑落在洁白的被子上,泪珠粘在白布上,在灯光下亮亮地闪着。
惊魂未定的支书有些发懵,他看看自己的儿子,儿子也是一脸茫然,两个人看着站在身后的梅花,发现她也眼睛直直地发着愣。他们转回头看眼前的一幕,感到十分震惊。忽然,他们惊奇地发现,随着刘淑琴的摩挲,埋体那圆睁的双眼竟然慢慢地合上了,而那紧绷的面容也忽然变得十分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