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的黄昏
2014-08-07白勺
白勺
1
镜中的那个人,看起来有些残忍,但局长还是目不转睛地盯了良久。两鬓的白发兴许是昨夜长起来的,一张脸像个老树蔸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局长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局长是有一些时日没看到自己的尊容了,他懒得看,或者说他没机会看。往常他一进局大门,迎面就是一面大镜子,可以照出全身。现在,就是一个小圆镜,也费了局长一番周折才找到。
自从搬到乡下老家,什么东西都如丢了似的。
“刮个胡须这么难,真有意思哦。”局长喃喃自语了十几遍,才从装杂物的木箱底翻到了这个小圆镜。
脸上的肥皂水都干了,嘴巴四周绷得紧紧的,十分不舒服。于是,局长重新浇上水,涂抹起来。一阵冷风从窗子缝隙挤进来,也许刚刚才浇过凉水,局长浑身哆嗦了一下。过了冬至,虽然外面的阳光温暖可爱,但一到下午,北风就一阵压过一阵,呼啦呼啦吹个不停。
“老太婆,明天我们跑趟县城,刀片实在太钝了。”局长退休之后,他不再叫妻子的名字,改称“老太婆”了。局长觉得自己老了,妻子也就老了。
“你就只顾着你那张老脸。这风吹得凶,明天又是大霜天,晚上肯定冷,那电热毯猴年马月买回来?”妻子气愤地说,“住县城多方便,偏要来这鬼地方。”
局长回过头来,微笑地说:“叶落归根嘛。再说,这里山青水秀的,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活受罪。”
“还不是认为我下来了。我不愿和他们照面,尊重不是尊重,同情不是同情的,那滋味难受。”
“你难受?我才真正难受呢。”
“要是我年轻十岁,哪还轮得上他们说话。”
“下辈子吧。不过,下辈子我没人要也不会嫁你了。”
局长没有真正理解妻子的娇气话,手握着剃须刀,停止了微笑,怔怔地站在那里。
“赶紧刮呀,长得像松针,刺得人家痛。”
局长心里这时十分美好,转身,弓下背去,对着镜子,又继续做自己的工作。
“你说明天,明天哪有空闲,四顺叔捡了个孙子,做三朝饭,不是叫你过去帮忙吗?”
“我倒忘了,是有这么回事。”局长直起腰,目视窗外。窗外那可爱的阳光明晃晃的,仿佛跳动了起来。半个月来,他深居简出,除了侍弄门前半亩菜地,就是看看电视读读报刊。他本来想和左邻右舍说些什么,可是回来的那几天,他发现村民的目光老是怪怪的,说话的口气都有些走样。他们总重复着“回来好啊”,回来真的好吗?还是很希望自己回来?局长便以躲在家里为上策。昨天黄昏,
四顺叔来敲门。局长开始说啥也不肯答应,宴席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他不想面对。后来,四顺叔聊起了儿时的趣事,局长兴致盎然,一不小心就应允了。
“我怎么就脱口承诺了呢,老太婆,你当时也在场啊,为什么不提醒提醒我。”
他的身后没有任何动静。跑哪去了?局长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回身认真地寻找着。“出古怪了,一转眼难道就飞了?”局长嘀咕着走出卧室,来到厅子里。厅子除了几张旧沙发和一张上香的桌子,连妻子的影子也见不着。他于是将目光投向大门外,在离大门十余米的菜地上,妻子正非常专注地给菜除草。看得出来,她的姿势不够专业。她一直在城中长大,据说像这种农活,她从没沾过手。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局长的用心培养下,不仅掌握了一些知识,还爱上了这项活动。
“有意思!”局长摇了摇头。
局长双手交叉搭在胸前,背靠大门,紧盯着妻子的背影不放,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出土的文物。阳光下,风把她的头发吹打得凌乱不堪,而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积极性。局长为自己带出了这么一个好“学生”而倍感自豪。局长想,如果还在县城,这种事就算她想做也不可能有条件。种菜一来可以锻炼身体;二来自食其力;再说自己种的食物放心,以前不是经常听到有人被蔬菜放倒的新闻?局长突然间觉得,退休真是一桩美好的事情。
留神了一会,局长打算也做点什么。于是,他搬了张竹椅子,找了处背风并且照着阳光的地方。局长回来的那天,带上了不少在位时订的报纸杂志,其中有些看了,有些翻也没翻过。局长感觉好长时间都未读书看报了,这样对一个领导干部,哪怕是退下来的领导干部来说,是不好的,相当容易落伍。特别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下浏览书刊,的确是件相当惬意的事。往常,局长一般是在空调下面学习,接待又多,难免喝上头,如此一来,他的鼻炎就缠绕着他不放。办公室主任提醒过他,局长便说:“我这个病,恐怕进了棺材才算好了。我知道要注意,你说怎么注意?酒要喝吧,空调要开吧,宁愿冻死热死?”现在在乡下,虽然早晚温差大,但鼻子好像舒服了许多,就如烟囱清扫了烟灰,通畅通畅的。局长全然忘了有过这种病。
也许刚才的动静比较大,妻子停止了劳动,说:“你倒会享受啊,弄出这个鬼名堂来害我,赶明儿把我累死了你都不晓得。”
“我也在劳动,不过是脑力劳动,不叫享受。”
“如今你看那些书有啥用,想带进坟墓?”
局长慢条斯理地说:“老婆子,你这话差矣,人老了,最怕的就是痴呆,书上说,经常看书的人,得病的概率小……”
“书上不这么说,他们的书谁买?我看你已经得了老年痴呆了。”没等他说完,妻子接过话茬道。
局长不再和她理论,被一篇如何预防鼻炎的文章给迷住了。
“我说,什么时候把这些破墙拆了,透透气,到了乡下,还像装在罐子里一样。”
局长抬头扫视了一下,院子四周用土砖砌的墙已经东倒西歪,本是可以拆了的,可是大哥留下的东西怎么敢随便动呢。大哥奔省城的儿子处了,临走时对局长说,人家往城里钻,你偏来这穷山僻壤,退休了好好在家待着,找老朋友喝喝茶打打牌什么的,这里睡不舒服吃不方便,至于这般折腾自己吗?小时候闹着读书出去,现在老了倒想回来,县城住厌啦,人有时候真是个怪物。不过,那些物什不要弄坏了,说不准去走一遭呢,大哥就是这等命。
“如果烦了,你就消停片刻,吱吱喳喳的闹心。”局长又埋下头去。
“你活得神仙一般,生生地刨出这块地来,才让我寝食难安呢。”
局长的脸露出了微笑。
过了片刻,局长感觉眼前有个黑影在移
动,他抬眼一瞧,是四顺叔。四顺叔穿的外套敞开着,有两个扣子不见了踪影,一个扣子被一丝细线勉强挂着,晃荡起来。“出事了,不知哪个恶鬼捅出去的。”估计四顺叔来时走得急,上气接不着下气。
局长放下手中的书,迷惑地看着他。
“乡计生办来了一拨人,说多生了,要罚。他们刚走开,我就抬脚来这,找你想个法子。”四顺叔双手比划着,“还开狮子口,要一万多,这几天就得缴,我到哪里找钱去,拣树叶还要个时辰呢。生个孩子还犯法了?”
“你还别说,这真犯法了。你不是有个孙女嘛,这是第二胎,不按计划进行生育。”局长解释道。
“计划,什么计划?生小孩还计划着生?”四顺叔冷冷一笑。
妻子丢下手中活计,凑了过来:“已经生了,难道弄死他不成?这帮人也太不讲道理了,伸手就要钱。”
局长吩咐妻子进屋搬凳子,招呼四顺叔坐。局长先前也做过这样的工作,那时候更不讲规矩,牵走群众的耕牛,挑老百姓的谷什么的,也没少干过,因为要完成指标,所以啥手段都得使出来。再说,村民的思想觉悟就是低,干嘛就非得生个儿子呢?你怎么也生不出儿子,还使劲地生,地球不爆炸才怪。局长表示无奈,对四顺叔说:“罚肯定要罚,看看能不能暂缓几日。”
看到希望不大,四顺叔的脸变得阴沉:“缓几日?问谁借呀,孙子三朝饭的钱,还是七拼八凑的。”他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我还搬出了你,但他们还是不买账,逼我早点出钱,免生麻烦。”
“你跟他们说了我的名字?”
“说了。”
“没告诉他们我是局长?”
“也说了。一个后生说你退下来了,该干嘛干嘛去。搬谁都白搭,不得少一个子。”
局长的脸成了猪肝色。他将手中的书往凳子上一扔:“这帮孙子,我做这工作时,他们还在吃奶呢。罚他个逑!你先回去,改天他们来了,你吱我一声。”
在这个冬日的黄昏,局长像被浇了一盆凉水,浑身发抖。
2
早餐是炒鸡蛋和面条,局长勉强地吃了几口。局长没有胃口。昨晚他没有睡踏实,几次打算穿衣起床看看书报,只因外面正降着霜冻,实在冷。他的辗转反侧差点影响了妻子的睡眠,妻子在梦中还惦记着她的电热毯,迷迷糊糊说如果再不买,骨头都要冻酥了。局长原本想回归故里,可以与往日的一切彻底告别,过一种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他很早就想象过这种生活,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他累了,所以退休对他来说的确是一种恩赐。半个月来,他觉得生活正朝着自己设想的轨道行进,为此内心暗暗窃喜着,没想到四顺的一番话,让他无比难受,那滋味,就像嘴中被生生地塞进了一只苍蝇。
九点光景,局长拿着手提包出门了。只要是出门,局长肯定要带上他那只大大的黑色手提包,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太阳悬在天空,鲜红却不热烈,池塘里升腾着白雾,黑瓦上盖着厚厚的浓霜。去四顺叔的家有一段距离,局长不紧不慢地走了一程,感觉浑身开始发热了。他想,在冬天,走走路真是好啊。在位时,半步不离车,这个时候也正坐在空调底下,忍受着有点让人窒息的气味,他下意识地捂了下鼻子。
四顺叔的酒席排场不大,除了必请之人外,没随意去扩散,即使这样,沾亲带故的多,粗粗糙糙就有十来桌。等局长赶到时,一帮人早忙开了。众厅墙壁用红纸张贴的人事榜单上,局长的“职务”是总理事,意思是负责酒席所有事务,人员的调配,座位的安排,东西的购买等等都归他管。而且他的名字后面加上了“局长”一词,他对这样书写自己的“职
务”比较满意。
局长在一张主事的方桌前坐下来,从手提包里掏出笔和本子。其实相对于他的“职责”,这些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这仅仅是他的一种潜意识。局长头次接触这样的“岗位”,决心干好,不要辜负了四顺叔的信任。
有几个打杂的跟局长打招呼,她们是村里新娶进的媳妇,局长一个也不认识,他只是呵呵笑着。“当过官的就是当过官的,就连气派都不一样。”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局长不认为这是对他的赞美,相反,他从“当过”这个词中,领悟了某些东西。局长于是停止了笑。
“是要回来,你看我们乡下空气干干净净的。”
“我们乡下人心眼也少。”有人附和着。
“我就不明白,你们怎么会念着乡下,如果我在城里买了房子,打死都不回来的。”一个人表示反对,她刚吃过一块炸鱼包,嘴唇油光光的。
“你买得起吗?城里的房子都会吃人呢!”
局长有些忍耐不住了,他打算说点什么,但他想这不是在局里。
“都啥时候了,还不赶紧做事去。”一位老者从厅外走进来,为局长解了围。老者是长贵伯,他辈分高年纪大,在村里说话分量足,刚才几个吱喳的女人都四散开去。长贵伯挨局长而坐,问道:“老家的一切还习惯吧?”
局长点了点头。这个曾经在局里叱咤风云的局长,面对长贵伯的关心,表现得像个小孩子一般温顺。
“我觉得这个总理事要你来做合适,我真踩不到点子上。”局长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包好烟,抽了一支给长贵伯。桌面上用来接待客人的烟不够好,他自己不会抽烟,但来时还是专门买了一包,他是局长,应该和大家区分出来。
“你不是做得很好吗?我是别房的人,这种事情就你们自家人处理的。”长贵伯吸了一口后,将烟拿到眼前瞧了一下,“不过不要有所顾虑,要大胆地干,待会客人来了,够你忙的了。”
犹如得到了一把尚方宝剑,局长开始有了底气。四顺叔弄这么一顿酒席不容易,搞砸了脸面往哪搁?既然应允了人家,就不能随随便便。不就一顿酒席嘛,以前县委搞大型活动,局里要出节目,一百多号人,围着他团团转。局长起身,夹着包开始视察工作了。他进了厨房,看见掌勺的师傅站在锅台前,一手握着铲子,一手擦着鼻涕,局长递上一支烟说“辛苦了”,并叮嘱灶背烧火的用心点。然后叫来那个专门负责买办的二癞子,催促他还没买好的得赶紧去办。二癞子应声将要离开时,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给了局长,那是购买物品的收据。局长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他好久没有看过类似的东西了。在确认没有什么问题的情况下,局长顺手拿起笔,签下了“同意”两字。二癞子提醒说:“不要签字,收起来就是。”
局长有些生气了:“这是规定,忙你的去吧。”
局长似乎找回了某种感觉,把字条放好后,兴冲冲地回到了那张方桌前。长贵伯没走,正在认真地嗑着瓜子。长贵伯有一口岁月腐蚀不坏的好牙。局长刚一落坐,马上又起身来到厅前,唤个下手,道:“去叫礼台的先生,到了上班时间,怎么还不来?”局长一不小心就把“上班”一词用上了。
“先歇会吧!”长贵伯向局长招手。
“要处理的事还真够多的,这个位子不好坐啊。”局长应了一句,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洋洋得意。
长贵伯和局长聊起了很多典故,一致看法是现在变了,比如以前在稻田里就能捞到泥鳅、鲫鱼,现在莫说活的,死的也见不着,就连种也给农药毒杀了;以前村头水桶般粗的树不少,现在后山才有碗口那么大的了,而且还是后来补种的;以前人们都挤着往农村来,
现在后生逃命似的往外跑……他们聊得十分投机,正在此时,有人慌忙窜进来报告,说二癞子的摩托翻沟里了。局长好生惊吓,马上组织人马去帮忙,那些吃食弄坏了的话,中午能保证开席吗?
“大晴天的,路不滑呀。”局长自言自语道。
长贵伯说:“那条路本来窄窄的,还坑坑洼洼,怪不得人家,连车带人掉进沟里是常有的事。”
局长回转身,盯着他说:“不会叫人修修?”
“修,怎么修,挖泥在上面?雨一落,还不都一样。你也知道,我们这里的土韧得很,不要说活人难行,死人走在上面都会跌倒。”
“是哦,很多村通了水泥路了。”
“前年春,我们几个老头子跑去县委,闹着拨款过来修,当时领导说研究研究,不知研究出来没有。”长贵伯呵呵笑了一声。
“兴许县里也有困难,我们每家每户凑点钱就是。”
“也只能这样了,前天晚上,我们几个还议了这事,最后说你来牵头。”长贵伯说,“你回来正好呢!”
“我不行……”
长贵伯打断局长的话:“你不牵头,我们几个可能闭眼那天,也瞧不着新路了。整个村子就数你官当得最大,既然回来了,为民众办点事啊。”
局长觉得在理。退休前一天,县组织部领导专门为他们作报告,号召大家要发挥余热,做到人退休思想不退休。局长突然感觉自己找着了支点,浑身发热了。看来不问世事,只图清闲的想法要不得,他为当初有过这种想法感到羞愧。
阳光暖暖地照在厅前的空坪上,照在那十来张木桌里,在坪上走动的人越来越多了。局长上蹿下跳,呼来唤去,嗓子都哑了。“比我当局长还麻烦呢!”局长看见四顺叔过来,责怪道,当然这责怪暗含着一种成就感。四顺叔此番前来,不是要听他的感受。四顺叔碰到了一个头疼的问题。酒席的猪肉是在邻村定购的,本来讲好办完酒席拆了红包再付钱,那个屠夫却突然变卦找上门来,说要这笔钱急用,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四顺叔的办法就只好找局长。没想到局长早有准备,从手提包抽出一叠钱,一数是二千,递给四顺叔说:“慌什么,拿去吧,谁叫我摊上总理事这么个职务。”四顺叔拿钱的双手有些颤抖。
正午时分,一阵沉闷的鞭炮声响过,客人们陆续坐下。好久没聚在一起了,他们要说的比较多,场面表现得非常热闹。局长却靠在众厅一角竹椅里,喘着气,远远地看着他们。局长累了!不过,局长内心舒畅,这好像参加县委的一个大型活动,局长夺了第一名。
“狗牯兵没来吧,这么大的事,作为亲侄子,本应要来的。”
“他在县城好几个工地,当大老板了,人模狗样的,正眼都不瞧四顺叔了,你还指望他来?”
一个中年妇女气不过:“还不靠他那个妖精婆娘天天涂脂抹粉的。把老婆送出去,他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尿水了。”
“只要能赚钱,不跟人家走就行了,那个东西也不会少掉。我晓得我们村有几个女的专门在做那种生意,据说老公也清楚,几年了盖不上新房买不起洋车,他们倒是亏了。”说这话的男人自顾笑了起来。一笑,他嘴里的一块肉掉到桌上,随即他又把它拣回了嘴中。
“现在就是饿死那些脑壳不好使的,你像小光子卖假银元都发了,说是卖到海外去了。”
“这种生意不稳当,还不如那几个女的。一旦被人识破,肯定打得半死。邻村不是好几个后生三四年没回来,大家猜测多半被人沉潭了。”
……
局长只觉得耳朵轰隆轰隆地,一句都没
听懂。他发现妻子就坐在他们中间,但她只顾低头吃东西。妻子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
3
过了好几日,局长才答应妻子进城添置电热毯。那天刚下过一阵小雨,天空有些阴郁,北风一个劲地刮。“好好的天气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了呢?”局长的心情也跟着忧郁起来。妻子从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抱怨,她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你干脆挖个坑把我埋了!”
本以为办完四顺叔酒席的第二天,可以和妻子踏踏实实进趟城,要不然“生活了几十年的县城快给卖了”,但局长还是想错了,在酒席上一露面,麻烦就来了。这几天,局长家的院子都成市场了,他们一开始总是七拐八绕套上关系,之后,这个说自己年年缴医疗保险费,可是前年做手术的费用还没有报销,你是局长,肯定能摆平的;那个说政府动员种烟,遭了天灾会赔偿,去年十多亩烟地全完了,至今一个子儿没见着,要局长评评理……局长听了着实心头窝火,他真没料到,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豁出老脸也要为他们讨回公道。当然要解决的问题很多,第一件必须办好细眼儿子读书的事,细眼是房下侄子,在他们中算是最亲的。细眼夫妇都在城里打工,儿子跟着父母在老家,成绩本来好好的,一下就名落孙山了,他老婆天天吵着要把儿子带到县城读书,说嫁给细眼吃没好吃,穿没好穿,不是指望孩子将来有出息,早就想一拍屁股走人。细眼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对他来说,把儿子送到县城小学念书,就等于要他上天摘月亮。细眼只好求助局长叔叔。局长想,此番进城,一并把这事办了。
他们的到来,令局长的妻子烦躁不安。局长等不起了,再拖下去,不知道妻子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吃过早饭,局长决定带着妻子进城。此刻云层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就可碰到那一朵朵乌云。夫妻俩走在那条“经常出事”的小道上,双脚像是踩着无数的钉子,妻子少有走这种路,所以几次差点闪了腰。局长想,怪不得长贵伯提出要修一修。
“前方就能搭上公共汽车了。”局长在为妻子鼓劲。
为了躲避那些状如尖刀的泥块,妻子一跳一跳的,步子迈得十分不均匀。
见她沉默不语,局长又说:“老婆子,你看我们好像年轻时谈恋爱的样子,多浪漫!”
“你干脆挖个坑把我埋了!”
局长哈哈地笑了。笑过之后,局长看了一眼天空,自言自语道:“一时半刻不会晴了,真是巧呵,赶上了这等好天气。”
“他奶奶的冬天!”他暗暗地骂了一句。
在公共汽车上,夫妻俩俨然是一对哑巴,谁都没再说什么。离县城越来越近,局长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他好像一名游子,离开故土已经多年了,现在终于回家了。的确,一下车,眼前的景象显得有点陌生了,车站还是那个车站,周围的房子也不见长高,但局长感觉一切都变了。出了车站,局长牵着妻子的手,来到幸福大道上。街道上车来人往,极为热闹。突然一声刺耳的喇叭响,一辆轿车擦着局长的身子过去了,局长被吓得心惊肉跳。
“开辆破车,奔丧啊。”局长生气了,“我以前的车子好万倍呢!”
“我以前还是黄花闺女呢,你酸不酸。”妻子说,“你什么时候学会骂街了,赶紧走吧。”
天上又下起了细雨。出门时,妻子提议带把伞的,却给局长否定了,他说冬天的雨不大,带着它是个累赘。现在,雨滴打到他们的脸颊上,妻子抖了一下身子说:“有时候,我感觉我的眼眶都着火了。”
局长这回没和妻子斗气,不过自从结婚以来也没怎么斗气过。局长吩咐道:“你先回老房子,我办完事马上电话联系你,再去买些东西吧。”
妻子疑惑地望着他:“老房子会咬你吗,就不愿回去看一眼?”
“如果办事顺当,我去接你。”
“我也不指望你这样对我。”
局长和妻子分开后,想打个的士去城关小学,但在打开车门的那一刻,局长放弃了。他还是觉得走路更为妥帖,反正也不是太远,绕几条小巷便到了,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但局长还是判断错了,结果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进到城关小学校内。因为原来的校门改到了另一侧,这样,局长必须朝原路返回,再走几条窄巷。局长问了老校门边的住户,好好的为什么改了?他们也不是十分清楚,据说学校老出事,风水先生建议的。
校长的办公室布置得相当讲究,局长想,跟以前自己的办公室有的一拼。在等待校长的过程中,局长显得坐立不安,一张报纸在他手中翻来覆去的,但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校长终于回来了,是个女的,姓黄,三十多岁,戴副眼镜,有点风情。黄校长被刚才一节不太满意的公开课,弄得心情很糟。她一进门直奔那张真皮靠椅,想坐下来平静一下心境,但刚走几步,眼角发现茶几边有个暗影。她便止住脚步,回头再一瞧,竟然坐着一个人,她问:“你谁啊,谁叫你进来的?”
这一问,局长就懵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黄校长开始觉察到了自己的不礼貌,笑着说:“找我有什么事吧。”当然,她的笑有些勉强。
局长回过神来说:“是贵校的办公室主任叫我在这里等候。”
“那么重要的公开课,那么多教师在听,他居然一点准备都没有,真把我气糊涂了。”黄校长解释说。
公开课好与坏的问题,局长并不感兴趣,眼下他关心的是细眼孩子读书的问题:“这次来,是想让你帮个忙。”
“是孩子读书的事吧,你最好不要为难我了。”还未等他提出,黄校长就把他的口封住了,“天天有人来提要求,现在一个班近百号人,都快爆炸了。县里早在几年前说要扩建教学楼,我看是画饼了。”
局长把手中的报纸放回身边的报夹里,安静地坐了会后,极不情愿地告诉她自己原是某个局的局长,跟现在的县教育局陈副局长老相识。
“他是家父。”
局长哦了一声。
黄校长背靠着办公桌,淡淡地问道:“孩子的户口属于哪个居委会?”
局长将情况介绍了一遍。
“还是农村的,这真把我难住了。”黄校长双手一摊。
她接着又说:“等明年开学,我们班子研究一下,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你顺便去周边学校看看,估计更松动一点。”
不要抱太大希望不等于没有希望,局长走出校园后一路在想,凭着自己过去的经历,想必他们会给自己满意的答复,他没必要再去“周边学校看看”。这样一想,局长的步子迈得轻快了许多。
4
局长站在院子里有点不知所措。他来到院子本来是要做件事的,但走到这当口,竟然忘记了。“我要干什么呢?”局长一时想不起来了。局长的心情不好,可以说很糟糕,这样的状态就容易让他丢三落四。那天,他真没有回到他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不是时间不够的问题,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妻子就一直生着闷气。收音机里说,有强冷空气要来。局长讨好她:“老婆子,好在把电热毯买回来了。”妻子道:“你把金山搬来,都是一些废物。”他感觉,他们一时半刻是沟通不了了。因此,局长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情。
“这乡下静得真有点吓人哦!”局长没头没脑地暗自说了一句。
远处没头没脑地响起一阵鞭炮声。他回过神来,看了看表,才二点,离长贵伯约定
的三点半还早着呢,局长觉得吃进肚子的午饭全都消化掉了。长贵伯约了一班老头,下午在他家商议有关集资修路的事,等局长前去发话。局长为此有点激动,不过他知道,不该这么早去,局里开会,等大家到齐了他才能够出现。既然还早,局长打算回到厅子里看会儿书。这时,天上莫名其妙地飘下几颗雨滴,局长猛然醒悟,他来院子是要找一把雨伞。他估计,这段时间要经常出门,老天又不肯放晴。那把搭在树梢的伞有些破旧,伞把摇摇晃晃几乎要脱落,他必须修一修。局长于是从中取下来,夹着它回到厅子,找了一把锤子和一圈铁丝,认真地修理起来。
“看来,在哪住都不安分,还说人老了图个安静,这样折腾来折腾去,也不晓得啥意思,直把我气死才甘心吧。”妻子嘟囔着。
局长没有理会。就在出门的一刻,他才告诉她,他要去办一件大事。
赶到长贵伯家时,他们已经坐在那儿了。局长认为时间掐得比较准,早一会和迟一会来都不合适。局长还在路上的时候,理事长的职务便被他们选定了,所以长贵伯在简短的开场白中宣布了这一消息。局长也不推辞,因为他觉得如果推辞的话,等于骄傲自满了。局长清了清嗓子后,发表讲话了。他从村庄沿革说起,讲到全县交通状况,修路的重要意义,最后具体谈了这条路怎么来修。局长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充满了激情,为了开好今天的会,他昨夜很晚才睡。
长贵伯接过话说:“我们不等了,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好在局长回来了,要不然那条路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修好。”
坐在正中央的局长,此时脸上露出了微笑。
“主要算一算,每个人摊多少钱?”有人插话。
“狗牯兵说他个人出五万。”
“不会吧,他也想通啦?”
“昨天我赶了趟县城,刚好撞见他,一说他就马上答应了五万。他的钱多了去了,这只拔了他一根汗毛。”
“再怎么说人家有心,值得赞扬。我看先计算个人捐资的,剩下的再摊到大家头上。我们理事会成员不该落后啊。”长贵伯说。他表示出一万。
局长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知道,自己作为理事长,肯定要身先士卒,在这种场合不表态就说不过去了。他思考一番后说:“我出三万,虽然不多,算是一点心意吧。”
长贵伯说:“我早想过,局长回来了,便不一样了。”
接下来,其他人也谈了个人的想法,答应为修路献计出力。
局长正要做总结讲话时,四顺叔气喘吁吁闯进来:“他们来了,你赶快帮我去说说。”四顺叔先到局长家,再找到这里来的。
局长有些不高兴:“谁来了,你看我现在哪有空闲,大伙正等着哩,你的事重要还是大家的事重要?”
“乡计生办的那些人,你当初不说找你,我还懒得来,要打要罚我自己认。”四顺叔怏怏离去。
局长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叫长贵伯主持一下,等处理完了再回来。
三男一女在四顺叔家聊着荤话,有说有笑。局长的到来并没有打消他们的兴致,一位后生为自己刚讲过的荤话呵呵大笑起来,他坐的竹椅发出怪响,也好像跟着在笑。四顺叔从厨房里拿来一叠碗和一瓶米酒,将碗逐一摆到他们面前,脸上陪着笑。局长对四个人扫视了好几遍,想能不能从中找到熟悉的脸孔,结果一个都不认识。
“酒就不用了,你还是赶紧把钱缴了。”一位中年人开口了。他腋窝下夹着一只包,那模样像个领头的。
四顺叔央求道:“要不宽限几天,我刚做完酒席,手头紧。”
“你还有心思弄酒席?我问你,宽限到什
么时候?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女的发话了。
局长实在看不过,说:“老人家捡了个孙子高兴,难道摆几桌酒席也犯法啦?”
那个后生从椅子上呼地跳起:“他高兴,我们不高兴。超生就是犯法。”
“年轻人说话要讲点分寸,别以为我们就是平头百姓……”局长生气了,正要理论下去,站在身后的妻子扯了一下他的衣服,示意他少说几句。四顺叔跑局长家时,她正在侍弄菜地,得知局长不在,四顺叔一刻不停调头便走,她非常惊诧,以为局长出什么事了,丢下锄头追了过来。
四顺叔这时抖出了局长的身份,告诉他们是何种关系。
中年人马上起身,同局长握手:“你怎么不早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是德高望重的老领导,恕晚辈无礼了。”
“人这辈子图什么?就图个尊重,对吧!想当年,我在局里的时候,再难的事也和和气气解决了,你们这帮人,做工作要讲究方法。”局长说。
中年人送上笑脸说:“局长批评得对。我们晓得,局长做工作年年拿全县先进。我还听过您作报告呢,十分精彩,我们拼命鼓掌,两个掌心都拍红了。”
一席话说得局长心花怒放,尤其对作报告的事很感兴趣,问道:“是哪一次呀?”
“具体哪一次也不记得了,好像先进典型发言吧。”
局长不再追问,以前经常作报告,反正他是听过的。
中年人感觉火候已到,便装着难为情的样子说:“局长,我们也没有法子,人家举报了,总不能糊里糊涂过去,以后在群众中还有什么威信。刚才多有冒犯,你是老领导,胸怀肯定比我们宽广。”
“我知道你们也难,这样,我先帮他借出来。”局长说。妻子这时又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接着说,“你们回去好好组织一次民主生活会,特别是年轻人的作风要改,要让他们多向前辈学习。”
中年人一味地点头。
处理完后,局长没有回到会场,或许太晚了,或许忘记了。
晚饭吃得有点别扭,妻子为无缘无故借钱给人家,心里堵得慌,再听到捐资三万修路的事,她便用拳头擂着胸口说:“我明天就走,你是个大财主,留下来将钱一把一把撒了。我得回去守住那套房子,赶明儿你卖了也不知道。”
局长总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埋头吃着,一声不吭。妻子便更加气愤:“老天怎么就不开眼呢,我早早升天,你好享清福。”
因为无话可说,妻子睡得早。局长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回顾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他感慨万千,突然想到了“最美不过夕阳红”的诗句。局长发现灵感来了,赶忙拿出纸和笔,准备写诗了。局长年轻时是个热心的文学爱好者,写下了不少朦胧诗,可惜随着家的四处搬迁,诗稿东一张西一张地散失了,至今一首都没留下。窗外寒风呼啸,局长的内心热血沸腾。他一字一句写了起来:
那光芒比朝阳更美丽,照亮
我整个心灵
那一双双饥渴的眼神
那一双双伸过来的粗糙的手
我要接住,给予温暖和力量
当大道延伸时,正是红霞满天
谁在叹息,只是近黄昏
啊,多么美好的退休生活
写完后,局长一遍又一遍地朗诵着。后来,他突发奇想,把以前那些精彩的讲话稿整理一下,出一本书,书名就叫《晚情》,并且将这首诗也收集进去。这样想着,局长的嘴角上便挂满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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