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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传统聚落空间整体性特征及其社会学意义

2014-08-07杨贵庆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民居特征空间

20140425杨贵庆(1966),男,上海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①陆元鼎:《中国传统民居与文化——中国民居学术会议论文集(第一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1年。〖=BT1(〗【建筑文化】我国传统聚落空间整体性特征及其社会学意义杨贵庆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上海200092我国传统聚落空间的整体性特征包括:与自然环境条件的协调性、居住与生产活动空间组合的有机性、建筑群体空间形态的聚合性以及聚落内部公共中心场所的标识性。这些整体性特征是对我国各地丰富多样的传统聚落物质空间形态特征的结构性认知和整体抽象。它们对应于特定的社会学意义:堪舆术和身体宇宙的思想、特定历史阶段社会生活的结构特征、血缘和亲缘关系的脉络及其传承延续的作用以及空间结构对应的社会控制。当代人需要努力探索那些和传统聚落空间整体性特征十分贴切的新时代的社会经济活力,从而来重新定义其社会学意义,才能真正有助于保护和传承传统聚落的建筑和空间环境特色。传统聚落;整体性特征;社会学意义;空间多样性TU024A006009一、传统聚落的概念、研究进展与研究意义

1. 传统聚落的概念

聚落是指在特定生产力条件下,人类为了定居而形成的相对集中并具有一定规模的住宅建筑及其空间环境,和英文“settlement”相对应。在这一概念中,“定居”是有别于人类早期在畜牧业时代游牧民族的居住状况,当农业从畜牧业分工出来,定居成为聚落发展的起始。此外,“相对集中”和“一定规模”有别于分散和零星的住宅建筑。在人类定居发生的早期,聚落多以血缘或族缘的关联而具有一定的规模并且聚居在一起,成为一种防卫和族群繁衍的支撑。此外,在“聚落”的概念中,“特定生产力条件”是聚落存在的历史时代背景。由于生产力水平的不同,聚落可以分为在传统农业生产力水平下的传统聚落以及在现代农业生产力条件下的现代聚落。从这个意义上看,如果说现代住宅区是工业革命之后机器生产条件下可大规模建造、以居住功能为主的城市人居环境类型的话,那么,传统聚落就是指在传统农业社会背景和手工生产条件下小规模建造的人居环境类型。

由于是农业社会背景,生产力水平相对落后,工程技术条件的限制难以对地形地貌施以很大改变,且建造取材主要依赖当地,手工建造难以规模化复制,因此,传统聚落空间显示出更多的地域性、多样性特征。我国许多地区长期处于农业社会的历史背景,造就了不同地域丰富多样的传统聚落空间形态。

2. 研究进展

传统聚落空间形态的多样性表象不仅具有生动的美学价值,而且也具有建筑学和城乡规划学的研究价值,长期以来引发学者思考和深入探索。

我国学术界大量的相关研究文献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之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基于大规模各地民居调查,学术界出版了一系列地方民居调查的专著,例如《浙江民居》、《安徽民居》等,形成了我国民居建筑学研究的一个热点。几乎在同一时期,“中国民居学术会议”致力于对中国传统民居与文化的研究,该学术会议从1991年至1997年出版的五辑《中国传统民居与文化》①,收录了全国各地参会学者的研究成果。学者们从不同角度,结合地方气候条件、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对中国传统民居建筑形态做了分析,对传统民居建筑的形成和发展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20世纪90年代初,我国学术界对传统聚落的研究开始出现文化人类学方面的探索,关注其空间表象后的文化含义。例如,东南大学王文卿在《民居调查的启迪》中指出:“在新疆、云南、浙江、安徽、江苏等地调查时,发现村落中的民居建筑……具有明显的共同点,却面目各异,通常把这些差异现象宏观地归结于地理气候、环境位置的影响,文化类型(宗教、民族)的影响和文化传播的影响。”他把传统聚落空间的特征要素与文化内涵相联系,指出:“各地村落的进口处都有类似标志性建筑物,或桥、亭;或阁、楼;或牌坊、塔;或广场等。这不仅是村落的标志,而且是人们共有的一种意识的反映,如皖南民居村落的‘高阳桥,反映了村落兴旺发达的意识……村落的总体结构是人们所共有的一种意识,一种观念和一种文化现象。”王文卿:《民居调查的启迪》,载《建筑学报》,1990年第4期。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我国建筑学界对传统聚落的研究广度和深度进一步加大。例如,彭一刚从传统聚落的形成过程研究其景观环境的特征,指出由于各地区气候、地形环境、生活习俗、民族文化传统和宗教信仰的不同,导致了各地村镇聚落景观的不同。彭一刚:《传统村镇聚落景观分析》,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4年。刘沛林以“古村落”为关键词,对我国传统聚落的选址、布局、意境追求和景观建构等方面进行了深度研究,指出“天人合一”和“人与自然”的朴素思想在“和谐的人聚环境空间”建设中的重要作用。其撰写的《古村落:和谐的人聚环境空间》刘沛林:《古村落:和谐的人聚环境空间》,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把我国古代村落划分为“原始定居型、地区开发型、民族迁徙型、避世迁居型和历时嵌入型”五个基本类型,提出了建立“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保护制度的构想,被认为是较为系统论述中国古村落空间意象与文化景观的专著。李秋香基于我国10个较为典型的传统聚落,从历史、文化、经济和行政管理的视角,开展了大量乡土建筑的调查,综合研究了村落的特征和建筑风格,发表了《中国村居》李秋香:《中国村居》,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等一系列专著。孙大章系统梳理了我国传统民居的建筑历史发展脉络和类型特征。孙大章:《中国民居研究》,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年。单德启从传统民居地域文化的发展演进,论述了传统民居建筑再生的途径和方法。单德启:《从传统民居到地区建筑》,北京:中国建材工业出版社,2004年。

〖=BW(〗杨贵庆:我国传统聚落空间整体性特征及其社会学意义进入2000年之后,我国学术界对于传统聚落空间研究方法有了新的突破,即采用计算机建模方法,对聚落空间所处的地形地貌环境和民居建筑布局相互关系进行分析。例如龚恺等编撰的一系列“徽州古建筑丛书”中的《晓起》龚恺:《晓起》,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研究者把早期对传统聚落地形地貌空间分析的理论构想,通过计算机建模的分析方法更为清晰和直观地表现出来,试图反映当时生产力条件下聚落建造所达到的工程造诣。计算机建模方法的运用,提升了把聚落整体作为一个单元进行研究的水平。

随着我国城镇化进程加速,传统聚落受到区域经济社会发展的影响,其聚落空间形态也开始发生剧烈变化,学术界开始从区域经济、城镇化和可持续发展的视角研究我国传统聚落空间结构的变迁。例如,李立选取我国经济、文化要素发达的江南地区乡村聚落作为研究对象,对其内涵与特征进行了全面剖析,以乡村变迁为主线,试图再现这一地区乡村聚落演变的历史脉络,探索其演化的主导动力和运作机制,挖掘各种现象之下的规律性和真实性,为促进乡村聚落可持续发展提供理论基础和现实策略。李立:《乡村聚落:形态、类型与演变——以江南地区为例》,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在此期间,学术界关于传统聚落保护、设计与可持续发展方面的研究成果也不断涌现。刘森林围绕村落市镇景观的要素构成、处理手法、建构系统、人居观念与聚居模式等做了整理和深入分析,也涉及村落市镇景观变迁的社会机制和控制。③刘森林:《中华聚落——村落市镇景观艺术》,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1年。

传统聚落社会经济结构的特征和成因,一直以来也是社会学领域研究的范围。早在20世纪30年代,费孝通先生在伦敦大学研究院撰写的博士学位论文《江村经济》,就是选取了江苏吴江县的案例,从乡村社会生活的细节,全方位调查记录了农村生产生活的内容,成为我国传统聚落空间表象下社会学考察的经典文献。费先生此后的《乡土中国》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等研究,更是通过对中国基层传统社会的系统考察,对乡村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做了记录和分析。

在近来的一些研究中,建筑学和城乡规划学把传统聚落空间特征和社会内涵进行对照研究,取得了新的突破。例如,《晓起》研究中加入了对于“江氏晓起派族谱”的研究内容,对族谱内重要人物和“龙灯”象征意义等社会学要素进行了讨论,反映了我国对传统聚落空间成因研究的新进展。刘森林从社会机制和控制的视角,深入分析了我国明、清、民国以来的国家、地方、乡绅、商贾等对聚落空间的影响,在“乡规民约的控制及维护、运行与控制模式”等方面展开了精辟论述。他指出:“历史上对乡村建设和管理的探索未曾中断,社会不同阶层和力量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参与其中,由于传统聚落的发展以依托于自身资源为主,而乡镇又是农业社会维系社会稳定和发展等资源的基础。即便是王朝更迭,亦能较快修复和保持相对稳定,呈现出明显的内生性特点”。③

总体来说,学术界关于我国传统聚落研究的成果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不仅有国内研究者辛勤耕耘,而且国外学者的研究成果也不断地被介绍到国内例如,日本东京大学教授原广司从20世纪70年代起致力于世界各地聚落的调查研究,从建筑设计的视角解构分析了聚落环境和居住建筑中的构建及其文化表现,历经约30年完成了《世界聚落的教示100》(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年),对该领域的研究具有一定影响;同年日本学者藤井明的《聚落探访》(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年)也被翻译介绍到国内,作者通过对世界上40多个国家500多个聚落调查分析,阐述了其选址、聚落形态的特点。,限于篇幅不能枚举。

3. 研究目的和意义

从已有的有关我国传统聚落的研究文献来看,学者们希望探寻千百年来传统聚落表象魅力的原因以及表象之下的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的成因,试图揭示可以被认知和学习的规律。的确,传统聚落反映了特定时期经济、社会、文化和建造技术的特征。它们的空间模式不仅记录了人类定居生活对于自然环境适应或改造的智慧,而且也承载了居住集体行为下人们的社会关系和制度信息。因此,传统聚落空间类型是一定历史时期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综合反映,具有丰富的社会学意义。

与大量美学、建筑学和风景园林学等研究文献相比,学术界从城乡规划学和社会学交叉研究的视角对我国传统聚落进行空间分析的文献相对较少。城乡规划学是“揭示城乡发展规律并通过规划途径实现城乡可持续发展的学科”。杨贵庆:《城乡规划学基本概念辨析及学科建设的思考》,载《城市规划》,2013年第10期。本文试图从城乡规划学的空间分析的视角出发,通过归纳提炼我国传统聚落空间环境的最为主要的整体性特征,从而分析这些特征表象下的社会学意义。通过研究,不仅可以更为深入地认识它们存在的社会本质,理解其空间特征表象背后的社会发展动力,而且,这对于我国传统聚落空间保护和再生的规划设计理论和方法也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从而更好地促进传统聚落的文化特色传承。近期出台的《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指出:“在提升自然村落功能基础上,保持乡村风貌、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特色,保护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传统村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和民居。”《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2014年。因此,本文的研究对于在新型城镇化背景下的我国乡村传统聚落的文化传承具有较好的现实意义。二、 我国传统聚落空间的整体性特征分析

尽管由于所处的地理气候条件、形成和发展的历史环境和当地人文环境等多方面的差异,我国各地传统聚落的空间形态纷呈多样,但是,如果除去各种民居建筑类型和具体空间环境呈现表象的个性因素,那么,我们仍然可以尝试归纳出若干最为主要的共性,即传统聚落空间环境所反映出的整体性特征:

1. 与自然环境条件的协调性

传统聚落最为基本的整体性就是它们与自然环境条件的充分协调。通过对那些留存至今的我国传统聚落的考察,可以发现它们与自然环境条件之间存在一种天然的“默契”。这种与自然环境条件的协调共生,反映了先民对于选择居住生存环境的智慧。例如,充足、安全、不间断的饮用水水源,充分的日照条件,良好的自然风道,避免各种自然灾害的考虑,等等,这些要素构成了对居住环境整体性的认知。同时,对于赖以生存的耕地的需求,也在与自然环境协调的考虑之内。例如,一些聚落建筑布局在坡地上,一方面可以避免低洼地的水患,另一方面可以尽量少占平缓的耕地。其屋舍选址的重要标准是:既要考虑到常年水位在洪水期水位提升时不会淹没房屋,也要使其能够避开山洪、滑坡等自然灾害的威胁,同时还要使得房屋与耕地之间保持较为便捷的交通联系,满足人的步行和耕牛劳作的合理距离,因此不会将屋舍建在过于远离耕地的高坡陡坡(图1)。此外,对于聚落子孙后代的发展,也

图1与地形完美结合的桂北平安寨李长杰主编:《桂北民间建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0年,第31页。是与自然环境协调考虑的因素。例如,一些聚落选址发展的早期,往往预留出一定的发展空间,使得后代成长之后具有在邻近用地分户建造屋舍的可能。

在更多情况下,自然地形地貌、水文地质等环境条件错综复杂,并不能充分满足传统聚落选址的所有要求。在这样的情况下,传统聚落的选址建造针对自然环境一些不利的条件将有所取舍甚至是进行改造。例如,在一些山地型传统聚落实例中,由于山地可耕地少,屋舍建筑尽可能地紧密布置,在尽可能满足山地等高线要求的前提下,不得不牺牲一些较好的住宅日照朝向。此时朝向对于节约用地来说,属于相对次要的因素。又如,在一些平原型传统聚落实例中,出于对引水饮用和防洪的多重考虑,须对原有自然河道加以治理改善,从而既解决了洪涝的威胁,又使得日常生活有充足的水源保障。

总体来看,由于生产力水平所限,没有大型建造机械等设备,因此,传统聚落更多地需要考虑因地制宜的原则。与现代住区建造能力相比,虽然传统聚落与自然环境条件之间的协调,反映出一定的被动性,但是,它们充分展示了先民对自然环境条件协调性的整体判断和综合多要素而系统决策的睿智。

2. 居住与生产活动空间组合的有机性

传统聚落空间的另一个整体性特征就是居住生活与生产活动空间的有机组合,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单元。“住屋平面”杨贵庆:《从“住屋平面”的演变谈居住区创作》,载《新建筑》,1991年第7期。演变的特征,揭示了在传统农耕时期生产力条件下,由于生产工具、交通工具的限制和生活方式乃至文化的因素,传统聚落中的居住生活空间,如居室、厅堂、厨房、便坑等,以及居住生活延伸的重要公共空间,如公共祠堂、祖庙、坟地等,它们与耕作田地、河滩、石桥、集市等生产活动的空间在距离上非常邻近(图2)。从用地布局上看,传统聚落的居住生活空间与生产活动空间形成了相对分离但又是有机统一的整体。这种多元功能组合的整体性,成为传统聚落空间的典型特征。

图2桂北三江盘贵寨住宅与耕地、河道之间的紧邻关系李长杰主编:《桂北民间建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0年,第531页。

3. 建筑群体空间形态的聚合性

传统聚落空间的整体性特征还反映在各种建筑所组成的群体空间,具有较为强烈的聚合感。从外部环境来看,聚落建筑鳞次栉比,一些建筑山墙相互搭接,建筑构件相互“咬合”,错落有致,形成系列的空间组合,使得传统聚落在周边自然环境背景下脱颖而出,具有较为明显的个性风貌特征(图3)。这种空间组织的聚合性,在不同的地理、气候和社会文化条件下,有时显得非常“夸张”。例如,福建永定的客家土楼建筑群,由于多种原因,造就了客家土楼通过向心围屋的方式聚居,在空间类型上其聚合性的特征十分显著(图4)。

图3晓起村落建筑空间的聚合特征龚恺:《晓起》,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3页。

传统聚落建筑群体空间组织的聚合性,不仅通过建筑空间组织方式得以实现,而且还采用当地的建筑材料、建筑形式和建造方式所形成的风貌特征来强调传统聚落的共识和认知。例如,在江西“晓起”的实例中,可以看到聚落中不同规模的住宅建筑,通过建筑墙体和屋顶的相同材质、多样但有协调的建筑形式(例如门洞、窗洞、封火墙)以及“粉墙黛瓦”的色彩控制,形成了连续、丰富、错落有致的建筑天际轮廓线,表达了十分鲜明的空间形态的聚合性(图3)。

图4福建永定客家土楼空间的聚合特征[日]建筑思潮研究所:《住宅建筑》,日本:建筑资料研究社,1987年,第8页。

4. 公共中心场所的标识性

从传统聚落空间内部来看,公共中心场所的标识性是其重要的整体性特征。几乎所有传承至今的传统聚落,在其内部均有村民公共聚会活动的地方。公共中心场所一般具有不同于住宅建筑外部空间肌理的特征,它们往往具有一定规模的场地,配置以较为特殊和重要的公共建筑,如鼓楼、戏台、宗庙等。在一般情况下,这些公共建筑布置在传统聚落用地的几何中心,由于它们位置显著且建筑功能类型特殊,再加上这些建筑的高度和样式的突出,使得它们具有明显的标识性。也有一些传统聚落,由于地形地貌等原因,其公共中心场地和公共构筑并不一定位于聚落用地的几何中心,但是因为它们所起到的地形地貌和构筑高度的控制作用,仍然成为聚落的活动中心。例如,桂北的岩寨,鼓楼及其广场偏离村寨一侧,靠着河岸并沿路布置,但是鼓楼的高度明显超过普通住宅,因此,它仍然成为视觉的中心。这种空间的整体性特征,类似于欧洲小镇教堂的建筑功能和景观意象,教堂尖顶打破了小镇建筑群体舒展平缓的天际轮廓线,从而成为公共场所的标识。在少数情况下,传统聚落的外部环境条件极为苛刻,其公共中心场所并不一定具有较为开敞的用地。例如,福建永定客家土楼内部,在几何中心位置设置了祖堂。尽管祖堂占地和高度都十分有限,但是由于其特殊的功能和突出的位置,祖堂仍然成为聚落的重要场所标识(图5)。

图5福建永定客家土楼内部祖堂的场所标识性[日]建筑思潮研究所:《住宅建筑》,日本:建筑资料研究社,1987年,第55页。

三、 传统聚落空间整体性特征表象下的社会学意义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归纳我国传统聚落空间的四个主要的整体性特征,即:与自然环境条件的协调性、居住与生产活动空间组合的有机性、建筑群体空间形态的聚合性以及聚落内部公共中心场所的标识性。这些空间特征是对于传统聚落的整体性和结构性认知,是对我国各地丰富多样的传统聚落物质空间形态特征的整体抽象。那么,这些整体性特征的表象背后,诠释了哪些社会学意义呢?

1. 堪舆术和身体宇宙

我国传统聚落空间布局与自然环境条件的协调性特征,反映出先民对于聚落选址过程中朴素的科学认识。在长期的探索实践中,先民逐渐总结出关于如何更好地选择定居地的经验教训,并形成“堪舆术”的基本定律。这种表述“风”与“水”和居住生活关系的科学认识,成为我国特有的“相宅择地”的“风水”理论的重要思想。换言之,堪舆术在我国传统聚落选址和布局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前文列举的传统聚落中有关对地形、地貌和建筑朝向的处理方法,一般都符合堪舆术的基本原则。例如,在当时传统农业生产力条件下,由于难以做到远距离管网输送,因此,聚落对饮用水及其邻近性、安全性、持久性的依赖与堪舆术所强调的“得水为上、藏风次之”的原则是一致的。

堪舆术(堪舆学或“风水”理论)对传统聚落选址和建造的重要贡献,在于它建立了天、地和人的整体思维,把人的生命规律和活动组织同大自然的生态规律相结合,建立了“身体宇宙”与自然宇宙的一致性。“身体宇宙”可以理解为人的个体的生物性与大自然的生态规律的同构,个体生命信息带着大自然宇宙的生态规律信息。这种“同构”和“全息”的思想假设,甚至还被延伸到人的身体内部。例如,传统中医学相信,人的耳朵与身体的多种重要器官相关,脚掌底的穴位也被认为与身体器官布局同构。因此,耳穴疗法和脚底按摩等常被用作治疗身体疾患的方法。在“身体宇宙”的思想指导下,传统聚落的选址布局和定居活动,被认为是大自然宇宙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因此,尊重自然、顺乎自然、道法自然等,成为先人对待聚落及其周边自然环境条件的重要原则。这种原则可以被解读为:人的聚居活动同大自然其他生物种群的聚居生长和活动相类似,都是大自然生态规律中的一部分,是宇宙的一种“分形”,具有与其他生物种群繁衍生长相类似的组织结构。人类的定居活动应该与其他的生物种群协调共生,与自然环境协调共生。

“身体宇宙”的思想和人群聚居的这一生物种群的组织结构,在我国传统聚落选址和建造过程中,被先民创造性地“转译”成为特定的空间结构类型。例如,在我国传统聚落通常使用的“合院”空间形式中,身体宇宙被诠释为多种围合式的院落空间。四合院的身体宇宙恰当地反映了人与空间的转换关系(图6),这种形式又恰好与我国长期传统农业生产力条件下封建社会的社会等级结构形成呼应,成为我国传统聚落整体空间结构中典型的空间单元之一。即使是有的传统聚落因为地形地貌条件所限,难以形成四合院形式,但是仍然通过“三合院”或不规则院落等形式,通过空间围合来表达“聚气”的理念。

图6四合院身体宇宙一丁、雨露、洪涌:《中国古代风水与建筑选址》,石家庄: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6年,第262页。

图7四合院建筑院落的围合形式贾珺:《北京四合院》,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封面。

2. 特定历史阶段社会生活的结构特征

我国传统聚落居住与生产活动空间组合的有机性,是特定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阶段下的反映。由于传统农业社会生产力条件限制,农业生产长期处于“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状态,在农业生产过程中更多依赖劳动力和牲畜,没有当今机械化的便利。因此,在聚落空间布局方面,客观上要求住宅和耕种田地之间有一个合适的空间距离。如果超越这一合适的出行距离,人们就难以方便地出行和返回,难以有效地耕作劳动。因此,聚落的居住与生产活动空间组合的紧密关系,是当时生产力条件下的必然要求。

传统农业社会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特征,不仅反映在住宅和耕作生产的空间距离上,而且还反映在其他居住生活的全部。例如,坟地的选择也是位于一个可以被接受的范围内。它既要离开住宅集中的区域,但又不能相距太远。作为生活的重要内容,人们在特定的日子需要祭奠已故的亲人。在没有机动车的时代,所有与定居生活相关联的重要功能,都必定在一个合适的空间距离半径内。如果超越了这个半径,那么,人们在心理上将难以对其构成日常感知的内容,从而最终将选择放弃。因此,劳动力和牲畜合理往返的距离、重要的居住生活功能的联系等人们之间形成的社会关联,均受制于传统农耕社会的生产力水平。在传统聚落内部,建立在特定生产力基础上的生产关系,反映了特定历史阶段社会生活关系的结构特征,从而形成了诠释传统聚落空间整体性特征的社会发展逻辑。

3. 血缘和亲缘关系的脉络及延续

我国传统聚落建筑群体空间形态所展示的聚合性表象背后,是以“血缘和亲缘”为纽带的家族关系脉络的表达。一般情况下,传统聚落由早期先民因各种原因迁徙而定居之后不断发展扩大、繁衍子孙。在我国长期封建社会中,聚落中的年轻女性外嫁出去,成年后的男丁往往要迎娶外氏女子,如此传承延续下去。长期下来,聚落中的大多数住户之间存在一定的血缘和亲缘关系,形成了较为明晰的族谱结构。在同宗子嗣繁衍传承过程中,长辈和家族对后辈成年结婚分户的照顾,往往通过继承房屋或在邻近用地建造新居的方式来体现。因此,邻近建造屋舍的方式,一方面使得家族的日常生活和联系更为方便,另一方面使得以血缘和亲缘为纽带的家族关系更为紧密和牢固。这种相互依存、共同支撑的家族社会关系,诠释了传统聚落建筑群体空间形态聚合性特征的社会意义。

传统聚落空间的这种聚合性特征,除了对其内部社会关系起到积极的聚合作用之外,它对于外族的社会意义也同样重要。在自由开放的社会和文化环境中,聚落空间的聚合性对外展示了本聚落社会力量的强大程度。而在一些偏远和存在潜在敌意的环境中,聚落空间的聚合性则担当了特定的防卫功能。例如,福建永定客家土楼的空间聚合性,对内采用向心开敞式的布局,对外则采用森严的防护外墙,底层的开窗大小已经无法满足人的尺度,只能容纳抵御外部入侵时的枪械。

图8福建永定客家土楼外墙底层窗户的防卫功能[日]建筑思潮研究所:《住宅建筑》,日本:建筑资料研究社,1987年,第19页。

4. 社会控制的核心价值

我国传统聚落空间内部公共中心场所的标识性特征,不仅是景观视觉的中心,而且也是精神生活的重要载体。其位置、高度和布局方式的特殊性,起到了表达社会控制的重要作用。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聚落空间布局和建造受到了自然力量和社会力量的双重影响,并以“拜天祭祖”的社会活动形成聚落成员之间团结互助的精神维系。在自然力量方面,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农田耕种的收成受到自然灾害的严重影响,因此,先民对于敬畏自然、祈求风调雨顺、欢庆丰收等方面极为重视,成为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例如,在一些传统聚落内部公共中心或一些重要位置建造的鼓楼及其广场、祈求天地神灵护佑的庙宇等。很多时候鼓楼和广场往往就是用来庆祝丰收活动的场所。在社会力量方面,聚落空间布局受到封建社会等级制度和宗法制度的影响。祖堂或祠堂是聚落社会生活中精神的象征。一般情况下,这些建筑均位于十分突出的位置,建筑高度和形式也往往有别于普通住宅。传统聚落社会控制的过程,是通过在公共中心场地、祖堂或宗族祠堂举办族人的公共活动来完成的,例如族人议事、婚丧娶嫁乃至惩戒不轨行为等等。

前文举例的福建永定客家土楼,在方形、矩形或圆形平面的中轴线对称位置建造祖堂,作为族人议事、婚丧典礼和其他公共活动的用途。由于用地条件紧张,祖堂的规模被压缩得十分有限,但由于其位居场地中央的角色,公共中心场所的标识性仍然突出。它以向心的方式表达了家族等级关系和社会控制的力量。因此,聚落的社会控制通过空间秩序来表达,反映了空间的社会学意义。四、 结语

综上所述,我国传统聚落空间具有鲜明的整体性特征,这些特征的表象背后蕴含着相应的社会学意义。因此,聚落空间形式是社会生活和社会意义的一种重要表达方式。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在空间整体性特征和其社会学意义之间建立相应的关联,如图7所示。

图7传统聚落整体性特征对应的社会学意义示意图

基于对我国传统聚落空间的整体性特征及其社会学意义的分析,至少可以获得以下两个方面的启发:

(1) 深入分析传统聚落空间形态的丰富多样和耐人寻味的表象,可以归纳总结出若干共同意象的整体性特征。这些特征的本质是当时当地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状态,具有特定的社会学意义。因此,在物质空间和社会学意义之间可以建立相互承载和表达的关联。换言之,只有能够准确表达特定的社会学意义,空间才具有社会性。这一认识要求规划师、建筑师、景观师应深入了解设计使用的对象,体现使用者的日常生活和社会结构的特点,才能从根本上形成原创性的规划设计作品,使得作品具有特定意义的多样性,而不是片面追求空间形式的多样化。

(2) 通过传统聚落空间整体性特征的社会学意义的分析,可以感受到当今传统聚落物质空间保护面临的巨大挑战。因为,在当今我国城镇化快速发展的背景下,农村的生产力条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今更多的状况是:传统聚落当时当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已经不复存在,现有的空间形式已经成为物质“躯壳”。如果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与社会结构的关联性来认识,当下传统聚落物质环境和社会活力普遍衰败的困境则是难以抗拒、难以避免的。因此,对于传统聚落的保护和传承,不能只是从美学、建筑学和旅游者猎奇的角度去考虑如何美化,而是要从功能再生和社会动力上去深层思考。巨大的挑战是:现存的聚落空间是历史延续下来的,它们能否担当起新时代的功能呢?如果传统聚落的传承是中华文明传承的重要组成的话,那么,当代人就需要努力探索那些和传统聚落空间整体性特征十分贴切的社会经济活力,从而来重新定义聚落的社会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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