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尽幽微 洞若观火
——浅析门罗的《好女人的爱情》
2014-08-07马凌
马 凌
曲尽幽微 洞若观火——浅析门罗的《好女人的爱情》
马 凌
在2011年9月发表于《纽约客》的散文《亲爱的生活》里,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 1931- )回忆自己的少年生活:她的家在小镇郊外道路尽头,她唯一有交往的女同学家世不好,她母亲提到的疯癫的“尼德菲尔德夫人”显然给她留下了童年阴影,自然,还有她父亲的不成功的养狐农场,她母亲的帕金森症。喜欢把门罗视为“家庭主妇”的读者,自会满意地发现,门罗自小就是“家庭主妇”了,她汲水、叉草、为家人做通心粉和蛋饼。喜欢精神分析的评论者也不会失望,门罗因为“回嘴”而遭到父亲的抽打,她经常想到“逃离”,她在睡前喜欢做做白日梦,每一条都可以用来大加发挥。可是,门罗不愿自己的成长际遇被误读,在《巴黎评论》对她的访谈里,她愤慨地指责某位“草率的批评家”和某位“女性主义作家”,因为他们说她父亲“是个邋遢的养狐狸的农夫”,“不负责任”,影射她家里的贫穷,渲染出一个悲惨的成长背景。不,门罗坚定地说:“我相信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在散文结尾,门罗以一贯冷静的笔调写到,她既没有参加母亲的临终护理、也没有参加葬礼,因为当时她有两个小孩子,在温哥华无人可以托付;而且,她几乎付不起路费;还有,她的丈夫蔑视一切正统行为。在濒死之际,母亲在夜里逃出医院,在城中游荡,直到有一个陌生人收留了她。门罗说:“如果这是小说,如我所说,它也太‘过’了。但是,这是真的。”
显而易见,门罗对生活实质的看法大有与众不同之处,她不愿被加以布尔乔亚式的解读,含情脉脉、泪水涟涟、伪善的同情、明确的教谕,这都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而中产阶级的世界观,成功和梦想,也始终在门罗的视野之外,她笔下的人物遍及从中产阶级到无产阶级、从平常女性到性变态的宽频谱系之中,但是,在精神层面上,他们皆是从日常生活的主流轨道上暂时或永久“逃离”的人物,心怀“秘密”,奋力挣扎,貌似静若止水,实则波澜壮阔。
自从美国作家辛西娅·奥齐克称门罗为“当代契诃夫”,常有人在门罗与契诃夫之间寻找关联。应该说,在环境描写方面、在书写小人物境遇方面,二人的确有类似之处,不过,门罗在精神气质上显然更“冷”,她不抒发同情、不表达感慨、也不站在高处批判环境。她的好友、小说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说:“也许,‘解剖’一词能够接近门罗的小说的特质,尽管这个词汇有点冷冰冰的。我们应该怎么看待门罗的作品呢?那些令人着迷的审视、考古般的挖掘、精密而细致的追忆,那些隐藏在人性阴暗处的丑陋,那些隐秘的情欲,对于痛苦的沉溺,以及为生活的多样性和完整性的喜悦,这些元素都混杂在了一起”——这是知人之语。另外,门罗特别喜欢美国南方作家群体,尤其是其中的女作家,比如韦尔蒂、奥康纳和麦卡勒斯等,她们给了门罗以启示:女作家一样可以描写怪异和边缘。门罗的百多篇短篇小说里,不乏怪人、边缘人,正是因此,她亦被贴上“南方哥特”的标签。
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称门罗是“短篇小说大师”,窥斑见豹,不妨以门罗的小说《好女人的爱情》来略加分析。这部作品发表于1998年,是同名文集的第一篇,代表着门罗成熟期的风格。全文如四折屏一般,分成相对独立又具有联系的四个部分,每一部分都以第三人称叙事,且十分节制,贴近不同的视角,避免成为全知全能的叙事。
引子部分十分简短,交代在小镇瓦利的博物馆里,有一件红色工具箱,它原本属于眼科验光师魏伦斯,不幸的是,魏伦斯在1951年溺水而亡,“佚名捐赠者,或即发现者本人,惠予我馆收藏”。这一部分以“物本主义”为特征,可以视为对“新小说”的遥远呼应。
第一部分题为《板儿角》,1951年春天的一个早上,三个孩子在郊外远足时发现了魏伦斯医生的尸体,于是警察呼啸而至,医生之死得到“合理解释”——下雨涨水,汽车失事,不幸溺亡。小说的这一部分跟随三个孩子的视角,在“板儿角”一带游荡,乏善可陈的郊外滩地,平淡无奇的小镇生活,9至12岁男孩的独特心理,有条不紊地一一铺叙。这种慢悠悠的陈述故意造成一种延宕,有意吊人胃口。从功能上说,第一部分如电影镜头一般扫描了小镇生活的各个侧面,是与魏伦斯之死形成鲜明对照:正是在貌似平静的小镇生活之下,有着另一种险恶。
第二部分题为《心脏病》,写27岁的奎因夫人因罹患肾小球性肾炎,卧病在床,护理她的是“好女人”伊内德。这一部分贴近伊内德的视角,在她护理奎因夫人的过程中,闪回她16年来的生活。很巧妙地,奎因夫人的出身、她的怨毒以及伊内德对鲁佩特的温情在一段段谈话中铺展开来,而伊内德的内心独白也以半客观半意识流的形式穿插其间。当年,遵守父亲的临终嘱托,伊内德未能成为有执照的护士。她家境殷实,本可以过上另一种生活,但是她志在行善,成了一名住家护士,是众人心目中的“圣女”、“仁慈的天使”。虽然她也有性欲的困扰,但是她用辛苦的劳作来“悔过”。病重的奎因夫人阴鸷而恶毒,在回光返照中,她告诉伊内德一个秘密:“魏伦斯先生那会儿就在这间屋子里。”
第三部分题为《错误》,那一天,鲁佩特撞见魏伦斯在给奎因夫人做检查,“他紧紧攥住她的大腿,她裙子堆到上方,腿裸露着”。鲁佩特激动中打死了魏伦斯,夫妻二人制造了魏伦斯驾车溺水的假象。在家中洗刷血污的过程中,奎因夫人腰痛、恶心,落下今日的病根。这一部分充分展示“不可靠的叙述者”给文本留下的多重可能性。比如,奎因夫人与魏伦斯医生的关系到底如何,在前半部分,奎因夫人好似无辜,“其实她从没允许他做什么,但他一有机会总要揩把油。比如给她检查眼睛时抓住她裙子下的大腿,她没办法阻止他,鲁佩特偏偏一声不响溜进来,会错了意”。但是到了后半部分,奎因夫人却联想起魏伦斯使用检查仪器的情形:“每次都像是同样的游戏”,魏伦斯借检查猥亵她,最后“他把她放倒,像一只老公山羊一样撞击她。就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一下一下撞击她,试图把她碾成碎片”。紧接着是不知发问者是谁的、没头没脑的一句:“这个你会喜欢吗?”哪一部分是真相、哪一部分是妄想?那就要看读者自己的判断了。
第四部分题为《谎言》,伊内德听了奎因夫人的坦白后彻夜无眠,第二天下午奎因夫人便去世了。葬礼结束后,伊内德决定实施自己的计划:邀请鲁佩特去河上划船,并逼问他关于魏伦斯的事情。可是,在二人即将出门之际,她意识到,奎因夫人也可能是在临死之际扯谎,而若不追究这件事,她则有可能和鲁佩特共同生活下去。最后,在奎因夫人住过的病室内,伊内德幡然醒悟。小说的结尾戛然而止,同样十分耐人寻味,伊内德与鲁佩特是否有结果,读者无从知道。
门罗的作品虽然是从日常生活层面切入,却往往并不平淡。以《好女人的爱情》而言,“发现”和“突转”这构成戏剧化冲突的两大元素,在小说里贯穿始终。对于魏伦斯医生尸体的“发现”、伊内德对于奎因夫妇关系的“发现”、对于魏伦斯死亡之谜的“发现”,抽丝剥茧,层层进展。最关键的“发现”是在临近小说结尾时,伊内德突然“发现”奎因夫人有可能说谎,从而放弃自己的“计划”,实现情节的“突转”。而敏锐的读者当能“发现”,伊内德的最后这个“发现”有可能是自欺,是她本人长期抑制的对鲁佩特的爱情,终于冲决了“好女人”的正义堤防。进一步来说,奎因夫人与魏伦斯在地板上的通奸,则有可能是长期性压抑的伊内德的想象。如果回到小说开头提到的魏伦斯医生的工具箱,读者将“发现”,谁是那个“佚名捐赠者、或即发现者本人”,还真是一个悬念。
《好女人的爱情》所塑造的伊内德形象,十分立体而复杂。她相貌出众,情绪饱满,家境富裕。从中学时代开始,她一直是备受推崇的活动组织者,不乏男朋友,却没有男朋友,“这似乎本非她所愿,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她的勃勃野心是‘做好人,做好事’”,所以“未必要走循规蹈矩的传统妻子的道路”。伊内德20岁那年,病危的父亲要求她发誓不当注册护士,她做了保证,心理动机很微妙:“对垂死之人做保证,这种自我否定,这种完全的牺牲。越荒谬就越吸引人。”与此类似,她后来之所以去当住家护士,是因为越艰难她便越受吸引。在发现奎因夫妇犯罪的秘密后,她也构思了种种“献身的画面”。然而,这种正义的激情突然消退,一瞬间,“好女人”恍然大悟一种新生活的可能性,她因宽慰而抽泣。这是一个圣女向爱情投降的故事,其心理的曲折幽微处,令人叫绝又难以言传。
门罗自己在罗伦多郊外的约克大学教授过“创造性写作”,她说她憎恨这份工作,尽管自己根本就没钱,还是毅然辞了。她很幽默地讲到,有一个女学生,拿了一篇非常好的作品来,询问如何才能进入她教的班级。而她回答,不要,不要靠近我的班,只需把你的作品带给我看就好。的确,写作是很难传授的,写这种高难心理故事的技巧,则更难传授。门罗的功力在此,门罗的特色也在于此。
实习编辑/赵柔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