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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

2014-08-06周航

美文 2014年10期
关键词:皮包售票员人生

周航

我能看到人生的尽头,一些人的,和我的。

我痛苦于这种能力,时常发作,无法摆脱。

我会做重复的梦,梦到我在地铁的某一站下车,那个站台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我在站台里走了又走,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然而那时我总能清醒的意识到,这里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站。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给这里下的定义,我只知道当我对这个世界充满绝望的时候,我就能找到这里。

我的生活很乏味,每天起床时脑子里一天的计划就会扭成一团乱麻,时不时会有计划中可能发生的片段出现在脑海,但又那么不切实际。洗漱后也会苦于纠结早餐吃什么,这种不由自主的思考让我觉得很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逼迫你,束缚你。然后就是拥挤的人群和拥堵的马路以及无处下脚根本不用手扶的公交车。随着车身的晃动我的思绪又是乱的,在这个时候,我就能看到一些人的终极。

比如,离我三个人远的,看报纸的老大爷。虽然他在看报纸,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眼睛根本没有盯着报纸上的文字,他只是机械的翻动着纸张,目光却不曾停留。我看到他躺在医院里,对着身边的老妇人忏悔,至于说了什么我是听不到的,也许他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情,或许是偷偷藏了一些私房钱去买彩票。

比如,站在我后面的中年男子,他身穿棕色呢子大衣,一直紧紧地抱着皮包。我断定他四天没洗头了,油亮的发梢打着缕,由于离得近,头发的味道让我无法忍受。我看到他躺在一辆奔驰车前面,露着失望的表情,似乎是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也是这件棕色外套,手里却没有皮包。

比如,售票员,她的表情永远是冷的。每当有乘客上来的时候,她都会皱起眉头,即便车厢内并不拥挤,她也会习惯性的嚷道,往后走,别堵着门口。她的声音很洪亮,长得也不算难看,但我却能看出她是个十足的怨妇。我看到她的家里燃起了大火,火势汹涌几乎不给人喘息的瞬间就已经黑烟弥漫,她最后的口型像是在说,我诅咒你和你的情人不得好死!然而橱窗里照片中与她相拥的男子,是一个很有学问的博士,从来不近女色。

比如,拎着LV包的花大姐,我找不到其他形容词来诠释她,她浑身上下的颜色超过16种,她自信的勾着唇角,总是一副傲人的姿态。我看到她在看手机的后一秒心脏病突发倒在名牌店里,手机信息的内容似乎是自己的钱被骗子骗走了。

比如,背着红色书包的小女孩,我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东西。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我,我也盯着她,我以为我能从她身上找到某些讯息,可是并没有。我推测她可能才8岁,甚至更小,但是她已经是一个十分独立的孩子,她一直在摆弄手里的娃娃,变换着各种造型,时不时哈哈大笑。

我很痛苦,真的。我自己的生活已经是一团糟,却又能看到他们人生尽头的种种悲惨,那种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绝望的心情不会有人理解。我无法告诉他们,我该从何说起?把他们人生的结局直接说给他们听?还是编个谎言说个故事,然后说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有可能是你?我以为我能做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也许这些事情可以被称之为“救赎”,可我真的无能为力。

久而久之,我默认了这种状态。我不再苦于思索如何将真相说出口,而是像阅读一样,阅读着每段人生最后发生的故事。

我跟上司吵架了,我很愤怒,上司一直对我喋喋不休甚至有想要炒掉我的念头。但是,我看到他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到自己的病房里,做着化疗。由于长时间的应酬,烟酒顿顿不离,缺乏运动的他已是肺癌晚期,他眼神里早已失去了生气,每天的哀声怨道,感受着病痛的折磨。他的未来有更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他,所以我决定不和他计较,我这样想。

夜晚,一个人对着电脑的时候,我在想我看到的这些人的结局,似乎这个世界我总是看得明白,可我又没法真的活明白,是是非非,林林总总,翻来覆去的因果,夹杂着负气,整个世界是灰的,我看的清,也看不清。

于是,我拿起了镜子。

我看见了梦里的车站,它还和原来一样,我也看到了自己,拼命的奔跑,我跑的时候还在不停的说话,由于我挥动手臂幅度较大,总是会挡住我的嘴巴,用了好长时间我才看出来口型似乎是说着,我不能停下来。我在寻找着什么,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我最后抵达这里是有目的的,我的意识一直在告诫自己一定要寻找到某一样东西,否则我将永远待在这里。

我说服自己不得不睡觉了,明天又是一堆琐碎的事情等着我去做。那些事情令我心神烦躁,甚至莫名其妙的大动肝火。我努力平复工作压力带来的负面情绪,头一偏就睡了过去。

可是这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清晨,我立即请假去医院挂急诊,咨询我失眠的原因。我是一个神经紧绷的人,担心的太多,任何有悖于我日常习惯的事情我一定要当机立断去解决,比如失眠。30年来我根本没有失眠过,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必须知道个理由。

医生说,我似乎应该去看看精神科。

然而精神科的诊断结果,永远是医生那张充满不耐烦表情的脸,和他在诊断单上写下的一排字:精神过度紧张,压力大,建议回家静养。

我把自己锁在家里,足不出户,并且辞了工作,我觉得我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我写到这里才发现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周堇,30岁,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会计,老板是英国人。我至今还只能算个打杂的,中间换了六七个工作。谈过三场恋爱,均被抛弃。家里是农村人,父母健康,三年回家看望二老一次。没错,你看到的我是一个事业无成,恋爱失败的人,22岁初入社会,8年没有任何业绩,每天除了端茶倒水没别的,大好年华里谈过的恋爱,让我一次比一次更加不自信,朋友也渐渐离我远去,我的人生没有什么希望,和我看到的那些人相比,尽管他们命不久矣,但人生却也辉煌过。

我彻底失去了生存的欲望。我躺在家里,关上灯,安静的气氛里只有空气压迫耳膜的嗡嗡声。渐渐地,我竟然睡着了,在我失眠了第6天的时候。

还是那个车站,这让我感到莫名的沮丧,于是任由自己跑着,想看看我到底能跑到哪里。这一次我并没有思考我为什么在跑,我在寻找什么,有什么目的,而是用尽全力拼命的跑着,只想看看我能跑多远,就在我跑了大约10分钟之后,我看到了一辆列车。

这使我大喜,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看到自己人生的尽头仅仅是这个车站,然而现在竟有一辆我从未见到过的列车,我不假思索的坐了上去,车门关上的时候,我看到车站上多了几个人——看报纸的老大爷,拿皮包的男子,售票员,花大姐和上司,唯独没有看到小女孩。我清晰的看到,老大爷身边站着自己的老伴,他们手牵着手;拿皮包的男子皮包并没有丢,身边站着一个灰头土脸傻笑着的快递员,似乎是他捡到了男人的皮包送还给了他;售票员与她的丈夫热情相拥;花大姐不再是一身艳丽的服装,而是穿起了休闲服;上司穿着一身运动装,毛巾搭在脖子上,似乎刚做完运动。他们冲我挥手,面带笑容,这笑容使得我的心一暖。随着列车的行驶时间越来越长,我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我倒在了车厢里的座椅上。

醒来的时候,车门是开着的,我伸着懒腰走了出来,看到阳光明媚的广场,我并不熟悉这里,但我脑海里的声音告诉我这是我的家乡,如今已经从当时荒凉一片的农村小镇变成了繁华的商业街,广场上有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在给别人画画。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对我说马上就好,似乎和我认识。我跟上她的步伐一直走到了家里,推开门看见了我的父母。

这时,我醒了。

我睡了18个小时,手机被家里的座机打爆,中间夹杂着一个陌生号码。回拨给父母,他们很担心我,寒暄了几句便挂上电话,打给陌生号,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的声音,她问是周堇吗,随后她说我是冉阳,来上海打工的,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偶然和同学聚会聊到你,知道你也在上海,所以我要了你的电话号码,希望以后能有个照应。

我再次拿起镜子,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见到冉阳是在一个不慌不忙的下午,我在咖啡厅等她。她来的时候似乎堵车,迟到了1个多小时,可我并没有生气。看到她的脸时我整个人一震,那个梦无比真实的呈现在眼前,梦中画人像的女孩竟然是她。

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最后一个人的终极。冉阳微笑着看向我,抬起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庞,然后幸福的闭上了眼睛。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人生的尽头里看到了自己。

之后我大病了一场,醒来时身边只有冉阳。

现在的我,身旁睡着两个小孩,他们红润的小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亦如冉阳人生里最后的那抹。写完这篇文章,我就要去睡觉了,春节即将来临,父母明天抵达上海,我要早点起床去火车站接他们回家,冉阳买了许多菜,准备了一天,现在已经累的打起了呼噜,这声音让我觉得异常幸福。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们,我还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对于这个事务所来说我依旧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但就算是我重新应聘这里,我也一直没有被辞退。老板换了个人,据说上一个老板打算周游世界去了。我还坐过那趟有那位售票员的公交车,遇到过看报纸的老人,拿皮包的男子和花大姐,由于最后那场梦所梦到的画面,我对他们都起了亲切感,他们似乎也在冲我微笑,那个笑容亦如梦境般美好。

只是那个小女孩,我再也没有看到。但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一定会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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