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价的石头
2014-08-02孙红旗
◆ 孙红旗
无价的石头
◆ 孙红旗
1
许佑宾接到110处警令时,并没意识到“梨皮石”的价值,只晓得那是一种黑色的石头,这两年被一个叫李走云的人炒得风风火火。平民、艺术家、政府官员也都跟着“梨皮石”这股风走得热热烈烈。
李走云性格怪异,好书法,在开阳市历次书法展中,总能在那张小小的卡片上看到“李走云,二等奖”的字样。别人都说,李走云爱好书法多年,三等奖折煞;一等奖又对不住真正的书法高手。李走云听了不以为然道:“与晚辈邀功没劲,不过组委会应当考虑设一个特别奖。”
别人晚辈,不能说明李走云的年龄,其实他才30岁,当了四年语文老师,两次没轮着调进城里便辞了职,在城里开了一家字画店铺,名曰:“云走墨斋”。据李走云说,自己练了15年书法,除去自己的帖子,今古名家的全部临摹过,技法上精到不能再精的地步了。
李走云说的晚辈是比他小四岁的白玉珍,白玉珍在群艺馆做舞蹈老师,从小酷爱书法,且天赋极高。尽管最后读了师范,主课是舞蹈,但书法一直没丢。她在国家级书法赛事中,曾三次拿过二等奖。这样的成绩在开阳城是绝无仅有的。后起之秀对李走云来说是个威胁,总觉得在书法协会里的根基动摇了,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到了最后,李走云对书法协会主席说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
“我要拿下白玉珍!”
李走云除了“云走墨斋”之外,晚上还带几个练习书法的小学生。尽管钱赚得不多,但相对店铺的收入,是个不小的数目。李走云生活懒散,只求得过且过,据说他谈过两次恋爱。一次在学校,女子第一次到他房间里便被洒了一身墨汁;第二次是在开阳城字画店里,女子逃离的方式竟然与第一次惊人的相似。有人说李走云傻,又有人说这是他赶走女人的方式。不管怎么说,当白玉珍走进字画店里,一切都没有发生。
没人知道李走云是怎样从书画转向石头的,那店铺的名号也在“墨斋”后面加上了“石缘”两字;也没人知道李走云如何从典籍中发现“黑石砚”的。总之,当报社记者姚仕娟的《黑石砚,中国古代十大砚之首》文章见报之后,市委书记在上头作了重要批示,全市各文化部门头头才知道开阳城历史上有一种叫“黑砚”的东西,还知道黑砚在古代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安徽老坑的徽砚。于是全市齐动员,举一反三,开展历史文化挖掘工作。谁也没想到,那时,李走云捡的“梨皮石”已经悄悄堆满整整一仓库。
“梨皮石”是通俗的叫法,古书上记载的叫“玳瑁石”。顾名思义即石头的表面呈现细密均匀的斑点酷似梨皮;薄薄皮下是黝黑的石质。据行家说,“梨皮石”内质相同,品位差异主要在表面。除了斑点分布均匀和手感细腻外,石头表面的颜色和石头形状是石品高低的标准。比如,青色不如偏黄色,偏黄又不如乳白色,至于形状在于符合石砚的坯型,这更是摸不到底了。
过了好些时候玩家才发现,李走云竟然是开阳城“梨皮石”的太祖,也是将“梨皮石”变成“黑砚”的领头人。而这种石头和黑砚在开阳市悄悄走红,离不开报社名记姚仕娟的那篇报道。
8月9日下午3点钟接报石头被盗,被盗之石是“梨皮石”宝中之宝。许多人只听说过李走云收藏了一块顶尖的梨皮石,但真正看到过的人少之又少。
现场在李走云家里,石头放在李走云住的卧室床底下的一只纸箱里。纸箱里塞满了石头,石头用报纸包裹,都是梨皮石的精品。当大案队长许佑宾赶到现场时,李走云说:被偷五块石头都是世上极品,价值无法估量。
许佑宾想想问道:“李先生十分清楚被盗五块石头的价值?”
“当然,五块石头是我的宝贝,其中一块无法估价。”
许佑宾望了李走云片刻,然后点点头。
李走云的房间在太安街清苑小区,小区建于上世纪90年代末期,房屋偏旧。房间两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房间四壁被石架占领,许多石头因为没有底架就扔在墙脚下。许佑宾从警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能体现专业特征的户室。
报案时间在下午3点,报案人却是一个女的。那时候李走云正在“墨斋·石缘”写着字。最先发现房间被侵入的是李走云的手机,小偷进入东边卧室时,李走云的手机响了起来,时间是下午2点20分。半个小时后,当许佑宾赶到现场时,报案人和李走云已守在房间外。
许佑宾看了那女子一眼,没等李走云开口,女子伸出手道:“我叫姚仕娟,市报记者。”
“我当然认得姚记者。”许佑宾笑道,只是他不明白,案件刚发,姚记者怎么会出现在现场。
李走云说:“是我请姚记者来的,也是她报的案。全市记者唯有她对‘梨皮石’有研究,可以说她是媒体的权威!”
许佑宾点点头然后道:“不过我和女同事小宁要看现场,这个过程唯有当事人可在场。”
“不,姚记者应当在现场,只有她亲历现场,写的稿件才能精彩。”李走云听了许佑宾的话插嘴道。
许佑宾沉寂片刻转而笑道:“非常遗憾,我不能够破坏规矩。顺便我还想告诉姚记者,报道可以写,只是刊发时听听市局宣传处的意见。”
“当然,许队长的两个条件我都答应,但我有一个附带要求。”姚仕娟歪头望着许佑宾,一对杏眼十分好看。
小宁看了差一点笑出来,礼貌起见把头扭向一边。
“说。”
“我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记者,也是我报案的,应当有独家报道权利。”
许佑宾感到意外,想了想道:“这石头很值钱?”
听了许佑宾的话姚仕娟睁大两眼道:“开发黑砚,是全市十大文化工程之一,也是市委姚书记亲自抓的项目。”
“哦。那请吧。”许佑宾伸手示意让姚记者离开。
“许队长还没回答我的要求。”姚记者不肯让步。
“当然。”
“那一言为定。”说着姚记者紧握着拳头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
“晚上或者明天上午还要与姚记者聊聊。”许佑宾道。
“我随时恭候。”姚仕娟答道。
东面卧室没太多翻动的痕迹,只有写字台的抽屉和柜子被打开,挂衣橱的两扇门敞着,几件内衣散落地上。此外,床底下的纸箱被拉了出来,地上有散乱的报纸。据李走云说,黑砚石就放在里面。
许佑宾看到,纸箱里还有些未拆开的包装。李走云告诉许佑宾,里头一共放了十块石头,都是他收藏多年的宝贝,其中五块被偷。说着李走云弯下身子,欲将剩余的石头拆开,被许佑宾伸手拦住。
小宁早已戴上手套。许佑宾问:“剩下五块石头是原包装吗?”李走云点点头。
“这么说李先生一直也没拆开过?”许佑宾又问道。
“没有,姚记者让我保护好现场,别动那石头,我们一直没离开。因此,现在的现场就是原始现场。”
许佑宾点点头,先让小宁拍了照片,然后将报纸拆开。
当五块石头呈现在许佑宾面前时,令他不由自主发出感叹。那石头颜色各异,有青的,淡黄的,深色的,奶白色的,即使相同颜色,置于一块也是色差分明。再看石头表面,密密麻麻的斑点分布得十分均匀,一眼望去,像针扎出的眼儿,尽管与石头颜色略有反差,色彩却又十分匹配。许佑宾看不出传说中的细腻,便看了看李走云。李走云明白了什么,转身从架上取下一块石头对许佑宾道:“许警官您摸摸。”许佑宾摘下手套一摸,还真的吃了一惊:“细得像皮肤!”
“被盗的几块手感更好!”
许佑宾点点头表示赞同。“这里让他们勘察现场,我们到外头谈谈情况。”
客厅里,李走云把被偷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在开阳市,没有比被偷的石头更好的了,这下,我损失大了。”
“你就干脆告诉我,最贵的黑石砚卖过多少钱吧。”
“12万。”李走云说。
许佑宾吓了一跳。“卖了12万,这在你收藏的石料中,算是几品?”
“不过三品。只是石砚的规模稍大一些。”
“照您所说,被盗五块石料加起来是个什么价?”
“一定要出价的话,那四块都在三十万以上,顶尖的那块的确无法估价了。”
“那是块什么样的石头,比金子还贵?”许佑宾又吃惊道。
“黄金有价,石头不好说了。那块石头色泽乳白,大小像半个篮球,梨皮点像是电脑制作一样,分布得十分均匀,看似立体,手感却是柔软得像婴儿的皮肤。除我之外,只有两个人看过这石头,个个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哪两个人?”
“一个是文联黄主席,一个是记者姚仕娟。”
2
从现场看,案犯从阳台进入,从房门出去。李走云窗外是一条死胡同,下头堆着建筑用砖,攀上砖堆就可轻易登上阳台,然后顶开阳台的门,进入房间。
尽管李走云说家里安装了电子手机报警系统,但从“墨斋·石缘”赶到清苑小区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李走云说:在手机报警响起之后,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姚仕娟,让她先到现场看看。
许佑宾问为何要先打电话给姚仕娟而不是打给警察时。李走云答,因为从报社到清苑小区更近,因此想碰碰运气。另外他信任姚仕娟,她写过黑石的文章,也多次采访过他,对石头的价值更清楚。
看完现场已是下午6时,现场提取了几枚指纹,除此之外没发现更有价值的痕迹物证。
文联在佛卧山下,这里本来是农科所,中央“八条禁令”下达后,上级领导下基层晚上不敢再去娱乐场所,书记要求把农科所重新装修,让文联搬了进来,弄得很有文化又十分雅致。
许佑宾与文联黄主席是高中时的同学。电话约了后,黄主席道:晚上有两拨客人,一拨是省财政厅的,一拨是省委组织部的,两个都是处长,一个管钱,一个管人,没时间接待你。许佑宾说:案子上的事要请教您这位专家。黄主席说:再大的案子也没有我接待任务重要呀。姚书记要亲自到场,我一个主席能躲得开吗?许佑宾说:姚书记在场,还要你小主席当什么灯泡?再说,我早些来,他们一定还在吃饭喝酒不是?黄主席听了没吱声。
走进文联,迎面扑来一股子与其他办公室不同的气息。抬头望去,除去墙上的字画,到处都摆放着石头。黄主席早早等在文联,见许佑宾站着发愣便问道:“发什么呆,又不是头一回。”
“上回来全是木雕作品呀?”
“那不是105页吗,这是106页。”
“什么意思?”
“姚书记对黑砚石感兴趣,在那个叫姚仕娟写的文章上作了重要指示,于是文联的摆设从木雕作品换成了黑石黑砚了。”黄主席笑笑说。
“木雕也是开阳城重点工程,同样也是市委书记指示的。”
“对呀,是市委书记,不过是上一任市委书记;再上一任书记抓的是古建筑。大家有各自的页码,有各自辉煌的篇章。你在官场白混了,难怪干了20年,还是副科级。”黄主席嘲笑道。
许佑宾摸摸头,朝小宁笑了起来。“这是同事小宁。”许佑宾乘机介绍道。
“出行带美女,警察也一样。”黄主席说着往里走。小宁正想开口,只听黄主席道:“就在办公室谈吧,茶室都布置好了,省得我再搞卫生。”
办公室一桌一椅一套沙发外加一个柜,竟然没一块石头。许佑宾感到奇怪,便问起原因。黄主席答:“没工夫与他们烦!”
小宁替黄主席给许佑宾泡茶,黄主席往椅背上一躺道:“什么事吩咐吧!”
许佑宾笑笑说:“文联有个奇石协会?”
“有呀,我亲自兼着主席。”黄主席望着许佑宾道。
“这纷纷扬扬的传说都是真的?”
“领导有批示假得了吗?”
“这么说,开阳城古时真有黑石砚。”
“那《砚谱》、《文房四宝》、《长物志》上都有记载呀。”黄主席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望着许佑宾,“你就别绕弯子了,一会领导来了我可没时间陪你。”
“那么开阳城最好的黑砚卖多少钱一块方?”
“这个让我怎么回答。你像是在问最好的古画多少一平尺一样。你说多少一平尺?”
许佑宾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对不起主席,就说开阳城谁家黑石黑砚最好吧。”
“上市‘二王’,下市‘二虎’。”黄主席不假思索。
“能不能说说二王和二虎呀?”
黄主席想想答:“这么跟你说吧,这二王是兄弟俩,本来在开阳上市经营‘二王奇石馆’,后来转向了黑砚石与黑石,搞了一年多,黑石在店里占了大半个场子,有相当的气势。这二虎一个叫牛文虎,一个叫马跃虎。文虎搞美术的,跃虎是做木匠的,玩美术的转向黑石算是同道,做木匠的玩起石头就令人费解了。总之,他们起步早,收购、收藏的石头也多,又以各自的店铺,雕刻了许多石砚,因此在开阳城做得有些名气。”
“二王二虎的石标价多少?”许佑宾顺便问道。
“高的二十多万,通常在二千至二万之间。”
“有价有市么?”坐在一边的小宁插嘴。
“一会完了你们去二王奇石馆问问,文联不管商市呢。”黄主席说着点燃了一支烟。
“那么李走云呢?”许佑宾突然问。
“这个人有个性,别人还真的不知道。”
“黄主席知道李走云住哪吗?”
“我管别人的住处干吗?”
“那么黄主席看到过李走云的黑石或是石砚吗?”
“你突然问这个话题干吗?你也想成为我的会员?”
“黄主席,那个叫李走云的人报案了,说是家里最好的石头被偷,其中一块黄主席见到过的。”
“为这事你来找我,你不会怀疑这事与我有关吧?”
“你是见到过宝石的几个人之一,案件未破,疑点自然不能排除。”许佑宾平静地说。见黄主席愣在那里,许佑宾“扑哧”一声笑了,转而问道:“你真的见过李走云那块宝石了?那是一块什么样的石头?”
黄主席想想道:“我尽管当文联主席,但不是作家,我没办法描述。不过一眼看到那石头,会让你心里一颤,尽管是块石头,却有一种柔和温润的力量直往你心里钻;伸手一摸,给人的感觉就像绸缎,你会担心伤着它,哪怕再细腻的手板,反倒成了石头的砥砺了。”
“这样的赞叹,怕是作家都要汗颜了!”
“若是那石头真的被盗,可是大事了。你们得着力调查,快速破案。”黄主席直起身子道。
“所以,请教来了,你还是奇石协会的主席么。”
正说着,黄主席手机响了。黄主席轻声应着然后对许佑宾道:“他们上路了,我得招呼去了。”话音刚落见办公室门口走进两名漂亮的女子,年龄都在十七八岁光景。黄主席吩咐道,去楼上准备准备,客人一会就到。
许佑宾起身笑笑说:“上头不是不让搞这一手?”
“内外有别,公共娱乐场所不行,文联里喝茶何妨?再说了,献茶艺的都是技术学校的学生,书本里学习的,在社会中实践,还能赚两个钱,有什么不好?”说着手搭在许佑宾肩上往外走。
走到大门外,许佑宾看到几辆车从山下往上开,便拉开车门。只听得黄主席叫道:“还不快走,警车停在文联门口算是什么?”说着朝许佑宾摆摆手。
许佑宾对小宁道:“走吧,不然黄主席急了。”
“为什么?”小宁启动车问。
“领导想放松一下,看到警车会有什么感觉?”
小宁听了许佑宾的话摇摇头。
这个晚上,二王那里没摸到情况。但许佑宾学到了不少东西。首先是完整看了名记姚仕娟撰写的文章。文章主要讲的是黑砚的历史文化,以及开阳城对黑砚历史文化的发掘的现实意义。文章把开阳城的黑砚历史地位写得超过了安徽的老坑古砚。文章还配有许多幅照片,大多是下载的古文图片和新近制作的黑砚石。尽管时空相距数百年,却有一种衔接得天衣无缝之感。只是让许佑宾感到不解的,文章配图没有一幅是古砚的照片。“民间有没有谁收藏黑石古砚?”听了许佑宾的话,二王的老大笑笑没有回答。
从店内的标价来看,不论是黑石还是黑砚价格都十分昂贵,而且十分漂亮,不仅形状千姿百态、精灵古怪,砚池内还布满着梨皮点。在许佑宾看来,更像是鱼子呢。
二王告诉许佑宾,这黑石唯有离开阳城三十公里外的龙山溪才有,而且上下游不超过十公里,都是子料。若是涨大水后或是挖机一掏,捡黑石的人就像蚂蚁。只是文章刊出后,村里再也不让开机挖了,于是黑石的价格开始往上冲。
当许佑宾问起李走云时,大王右嘴角拉了拉道:“听说他淘得早,只是‘墨斋·石缘’里的东西不敢恭维,至于家里的收藏谁也没见着呀!”
“这不是李走云收藏的石头吗?”小宁指指报纸道。
大王又拉了一下嘴角道:“照片能看出什么?这是个精细的东西。”
“那么王老板对这黑石怎么看?”许佑宾问道。
大王沉默了片刻道:“做生意的,只要有利可图便好,至于谁写,怎么写并不重要了,市场是商家的性命。”
“王老板是想告诉我,开阳城的黑石是在这篇文章之后再走红的?”
“至少我这么认为。”
“但是李走云做黑石三四年了,文章却是去年11月才刊登的,到现在也就是七八个月,你这里转营黑石也是一年光景。也就是说,李走云在文章刊发前就晓得开阳城黑石有些历史了。”
“或许吧,连写文章都有自己的目的,何况市里的领导。”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姚仕娟的文章让市领导关注到了黑石,同时也让开阳城掀起了黑石砚之风。”许佑宾道。
“这样说也有一定道理。至于动机……”
“至于动机是为了挖掘开阳城的历史文化。”
“啊,嗯!你老兄有文化,也有趣味。哈哈哈。”
许佑宾没笑,甚至毫无表情。过一会他问道:“开阳城有多少人玩石?”
二王老大想了想答:“也不好说,上路的或许有百十人吧;弄着玩的就不好说了。”
离开二王的店铺前,许佑宾询问李走云的住处,说要向他讨教,二王老大说不知道,只晓得他有一个叫“墨斋·石缘”小店。许佑宾与小宁再去二虎的店里,两家早早关了门。小宁问往下怎么办,许佑宾想了想道:“你先回去休息吧。”
“那你呢,不是要问那个姚记者吗?”
“今晚算了吧,我先看资料,现在送你回去吧。”
小宁看看手表道:“迟不迟早不早,回去什么也干不了,要不到办公室说说案子。从看现场回来,还没有好好分析分析案情呢。”
“我最感兴趣的是这石头的价值,现在是领导说什么,下头像是没思考的一头跟上,不管对呀错呀……这成了一种时尚。回头想想,这些年开阳城换了几个市委书记了,五年里换了三个。一个书记一个调,把老百姓折腾得苦了,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原点。”
“许队是怀疑这石头虚高。或者说,是靠行政手段推上去的,当然也有媒体的推波助澜。”
“媒体也是政府间接养的,若是有人操纵这一切,那么得利的到底是谁呢?”
小宁听了呆在那儿。一会道:“许队,走错道了。”
许佑宾看了看道:“怎么就错了?”
“这是往办公室的路吗?拐回去,拐回去。”
“你不回家了?”
“到办公室讨论完案情,请队长再送我回去。”
“别说,你挺麻烦的。”
“嫌烦?嫌烦找别人搭档去,哼!”
次日上午,许佑宾布置了技术方面的侦查后回到办公室,不一会姚仕娟就到了队里。她是个外表漂亮的女人,本是“调查记者”,后跟了姚市长,开始写与领导相关的新闻稿。书记提升,姚市长成了姚书记,姚仕娟便跟了姚书记。姚仕娟不仅漂亮,文章也了得。除了版面上的优势,文章篇幅也大得多。从去年开始,谁也不清楚姚仕娟会重做调查记者,只是写的稿件与原先大不相同,笔锋走向通常都沿着主流线条,少了锋利,多了温润。关于开阳城古砚的那篇文章许佑宾认真读过,不论引经据典还是支撑观点的注脚,都清晰生动无懈可击。读毕除了让人信服外,还产生一种亲自探访、即刻体验的冲动。
姚仕娟穿着红色T恤,牛仔裤,白净的皮肤,一头长发,五官像是专挑好的部件捏造的,脸部的线条清晰得像标本,是一张看一眼就让人一辈子都会记住的那种脸型。
小宁沏了茶。毕竟跟领导多时,姚仕娟说话的口气非一般记者能比,涉及的内容有高度,且空洞。不过姚仕娟的话题一直没有涉及黑砚两字,像是专门来和许佑宾闲聊的老朋友。
“本当昨日做笔录,被其他事耽搁了。”
“不要紧,报案是公民的事,破案是警察的事,警察自有警察的步骤。”
“姚记者笔不饶人,嘴也厉害。”许佑宾道。
“哪有呀,我们不像警察,出入成双成对,记者可都是单打独斗的。笔用于维护社会公平正义,嘴用于保护自己。”
“殊途同归。我们通过法律,你们通过传媒,都在维护社会公平正义,呵呵。不过今天请姚记者过来,一是关于报案的过程,二是想请教黑砚的基本知识。”
“好说好说。”姚仕娟道。
不用小宁提问,姚仕娟把接到电话赶到现场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这个过程,许佑宾望着姚仕娟,细细分析着她的每一句话。姚仕娟大学时并非新闻专业,毕业后没考上公务员,便当了一个村官。一次姚市长到村里考察养蚕业,姚仕娟正跟村里的妇女在桑田里摘桑叶,桑枝齐人高,枝条在妇女喧闹的笑声中弹跳着,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那日,姚仕娟穿红色的长袖衫、牛仔裤,在绿色的桑叶里格外显眼。陪同的区长看到市长只管站在路边上不肯走,便问村书记那个女的是谁。村书记心领神会,直接叫姚仕娟的姓名。姚仕娟背着竹篓,一手拨开桑枝走来。站在市长面前的姚仕娟脸色红润,精美的鼻尖上挂着汗珠,背篓的带子横披在肩上,勒着红衬衫,把两个乳房拱了出来,喷薄着青春的活力。“她是我们的村官。”村书记道。
看到眼前一大帮人,姚仕娟心里有点发怵,当区长向姚仕娟介绍眼前这位胖胖的人是市长时,当市长紧紧握住姚仕娟的手时,当市长的目光在她身上滑动时,姚仕娟完全镇静了下来。市长询问了许多问题,尽管不着边际却体贴入微。姚仕娟口齿伶俐对答如流,让市长十分满意。谁也不知道,这个漂亮女人的命运将从此发生改变。两个月后,姚仕娟调入区委报道组;半年以后考入市日报。姚仕娟是大专生,报考的条件是本科。公告出来后,又重新加了注释,本科包括了“本科在读”。也就是在考试的前几日,姚仕娟报了市委党校的本科班。在市报不到半年,姚仕娟成了一版记者,主要是跟随姚市长。
这些传说,许佑宾听说过,漂亮女人在官场突然发迹,通常需要遵循一种潜规则,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也轮不着别人大惊小怪。短短一年,从一个村官到市报一版的名记,虽然轨迹可疑,这原始而又便捷的途径其实国人都懂。
“许队,还有什么?”小宁见许佑宾望着姚仕娟深思,在一旁提醒道。
“哦,也就是说,你看到的和我们看到的是同一现场?”
“除了房间内的脚印。”姚仕娟道,“看到门未锁,我用脚尖轻轻顶开,我只是想知道里头石头乱到什么程度。一直走进李走云的卧室,看到了床边的纸盒子和地上的报纸,我才给李走云回了电话,同时电话报了警。那时,他正在往回赶的路上。”
“电话里告诉他什么?”
“你们知道,李走云家里安装了红外线,又链接了手机。他只晓得有人进了他的房间,却不能肯定进房间做什么。给他打电话是告诉他我对现场初步的确认。”
“那么姚记者对现场作如何确认?”
“现场有翻动的痕迹,就像你们看到的一样,我进行了客观的描述。”
“我们看到衣柜打开,纸箱从床下被拉了出来,地上还有散乱的报纸。”
“这就是我告诉李走云的一切。”
“就是说,姚记者以前到过李走云的房间。”许佑宾问。
“当然,为写《开阳黑砚,中国“砚林”中的奇葩》这篇文章,我三次采访李走云,最后一次就在他的家里。”
“那么,姚记者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许佑宾突然问。
姚仕娟听了格格地笑了起来,然后道:“许警官为什么要参与侦破砚石案?”
“哦,呵呵,可能我的表达有问题。”
“不对,是提问的动机有问题。”
许佑宾望着姚仕娟,觉得不可思议,记者的洞察力就是不同。不过让许佑宾感到疑惑的也是这种敏感的洞察力。
“姚记者,您一直喜欢黑石或黑石砚?”
“不喜欢。”姚仕娟道。
“不喜欢却能写出那样的美文来。”
“许警官,我写通讯,不是小说,通讯最重要的是逻辑思维,而不是投入太多的爱心与感情。”
“那好,我再提三个问题。”
“请便。”
“开阳黑砚石价格飞涨,与您写的文章有关吗?”
“黑砚石涨价是迟早的事,我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姚仕娟道。
“文中引用杜绾《云林石谱》说,开阳城龙山深土中出石, 磈垒或巉岩可观,色稍燥,色稍青润,石质骨粗而肉细,扣之有声,亦多产石水中;《长物志》说到开阳城的石砚道:有极大者,色黑。不论是宋代的《云林石谱》还是明代的《长物志》,里头讲到的‘色稍青润’或是‘有极大者,色黑’等,描述的是同一种石材吗?”
“很难回答,因为没有古代石砚的遗留品。”姚仕娟如实道。
“那么在《歙州砚谱》中,称开阳城的砚石‘玳瑁石’。其纹正如玳瑁,傍视则有波纹者,与《云林石谱》和《长物志》里提到了石材,有什么关系?”许佑宾继续问道。
“可能是一种石材多种表述;或是一种石材在用途上的发展;或是多种石材的发现。总之,从历史记载看,开阳城出石砚是肯定的。”
许佑宾点点头表示赞同。他想了想最后问道:“那么古时关于种种石材的记载,与现在市场上的‘梨皮石’是什么关系?或者说,砚谱里记载的石材,是当今发掘出的‘梨皮石’吗?”
“我倾向于《歙州砚谱》‘玳瑁石’。”姚仕娟毫不犹豫地说,“这种石头是李走云最先发现的,发现的过程我在文章里已经描述过。那石头细腻如锦缎一般,大多为黄褐色,斑点匀布;内质纯黑无比,且细密坚润。被李走云命名为‘梨皮石’作观赏之用。捡得多了,又逐渐发现了这一石种的不同皮色,有褐红、金黄、淡黄、草青、藏青、墨黑等,由艳到浅乃至全黑。李走云以为,梨皮石就是古书中记载的玳瑁石。”
“这么一说,我就把姚记者的文章全部看明白了。”许佑宾道,“不过我还想知道,姚记者是几点报的案?”
“下午3点整。”姚仕娟答。
“这是姚记者到现场后的多长时间?”
“10分钟以后。”
“正如姚记者所说,下午2点20分接到李走云家被盗的电话的,那时李走云正在店里。在你接到电话的10分钟到达了现场,20分钟后,李走云也赶到了家。”
“这样的描述很精确。”姚仕娟笑笑道,“那么,许警官还有需要我效劳的吗?”姚仕娟歪着脑袋看着许佑宾,两眼亮亮地发着光。
“姚记者,我想问个问题。”小宁在一旁道。
许佑宾一惊,姚仕娟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目光依旧在许佑宾的脸上停留,嘴里说着“当然”,片刻才转向小宁。
“那么姚大记者是怎么和李走云认识的?”小宁平静地问道。
“原先不认识,只是因为写了文章,而后文章受到了市委领导的重视,而后我们有些往来,若是有重要领导过来,我会带他们到‘墨斋·石缘’去看看,仅此而已。”
“我始终有个问题。”小宁道,“李走云家里被非法闯入,为什么会第一个向你通报,而不是警察?”小宁道。
“这个,你得去问李走云了。”
“大记者,今天耽误了你不少时间,你给我们解决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发现案情的经过,一个是让我们学到了不少关于黑砚石的知识。谢谢。”许佑宾说着站起身子。
“我姚仕娟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你要的我给了,我要的你也不能推托!”
许佑宾一愣道:“姚大记者要什么?”
“请你提供进一步的侦破进展。”
“没有进展。”
姚记者没接话,她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对许佑宾读道:“开阳市发生惊天大案,价值百万‘宝石’不翼而飞。”
许佑宾接过报纸看了一眼道:“这不是给警方施压吗?‘黑砚石’怎么就成了宝石了。”
“都百万元了,还不是宝石吗?”姚仕娟歪着脑袋看着许佑宾。许佑宾眼前有些恍惚,他咽下吐沫道:“夸大其辞!”
“许队,还是让我告诉你一点内部消息吧。市委姚书记在这篇文章上作了批示,我想你们局长很快会看到了。”话音刚落,许佑宾的电话响了起来。许佑宾听着没回答,末了对电话里道:“已经有人传达了。”说着悻悻地挂了电话。
姚仕娟拿眼睛看他,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许佑宾撇了撇嘴道:“让你猜着了。好了,大记者,今天真的麻烦你了,如果还有不明白的,我再请教你。”
“那么进展情况呢?”姚仕娟也站起道。
“毫无进展!”许佑宾两手一摊说。
姚仕娟望了许佑宾一眼,释然一笑道:“那好,许队先领命去吧,不过我会盯着不放的。”说完摆摆手转身走了。
小宁看看走出去的姚仕娟,又回头看了一眼许佑宾,“扑哧”一声笑了。
4
局长并没有批评许佑宾,只是把市委姚书记的批示给他看:开阳城的黑石蕴藏着丰富的历史文化,是政府极力推崇发掘的瑰宝。公安机关要高度重视,保护民间黑石研发工作,坚决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局长说:百万元的盗窃大案今年还是第一起,大案队一定要高度重视,投入主要力量尽快侦破。许佑宾和小宁听了没作表态,只是说先排除几个疑点。
紧接着,许佑宾和小宁在“墨斋·石缘”找到了李走云。他正在写字,见了许佑宾和小宁,将笔掷入笔洗,然后道:“先坐着,我给你们沏茶。”
许佑宾顺手拿起身边茶几上的《开阳日报》,道:“这是你订的?”李走云撇了一下嘴答:“每店必订,是政治任务。”许佑宾点点头,然后问起谁晓得他把石头藏在床底纸盒子里时,李走云说:“没人晓得。”
许佑宾看了李走云一眼问道:“作为报案者,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要回答得十分精确,这关系到对侦破方向的判断。”
“当然。”李走云淡淡地道。
“我想知道,床底下的石头是什么时候包好放进去的?”
“大概十天前。我从店里拿回去一沓报纸。”
“此后再也没动过?”
“是的。”
“那么,姚仕娟看了现场后告诉你什么?”
“房门掩着,房间门开了,衣柜翻动过,床前放着一只纸盒子,地上有散乱的报纸。”
“她没告诉你,她动过你的石头吗?”
“没有,她懂的。”
“你很信任姚仕娟,写文章前认识的吗?”
李走云看了许佑宾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过一会道:“我们不认识,你不会怀疑姚仕娟吧?只不过她离我家近一点,我担心路上堵车,让她先过去看看。”李走云解释说。
“那么记者还是单身?”许佑宾突然问。
“……这个我不太清楚。”
正说着,店铺外走进一个女子,她白净的皮肤,身材婀娜,穿一件淡淡的套衫,牛仔裤,一副清纯荷叶的模样。见店铺里有人,迟疑了片刻,然后叫了一声李老师。李走云起身向许佑宾介绍道:“她叫白玉珍,书法家。”然后说明了许佑宾的身份。白玉珍听了朝他们点点头道:“李老师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没事,该问的都问完了,对吧?”
许佑宾点点头答:“白小姐一定听说他家石头被偷的事了吧?”
白玉珍点点头答:“从报纸上看到的,所以来看看。”
“白小姐的意思,李老师没把被盗的事告诉过你。”
白玉珍脸一红,李走云接话说:“我是怕她担心。”
“白小姐,这石砚多漂亮!”
白玉珍笑笑没吱声。李走云接话道:“她呀,眼光高着呢。”
“也就是说看不上这黑石砚?”许佑宾问道。
“其实用笔在砚池里一蘸,一切都明白了。”白玉珍轻声道。
“遗憾,我不懂书法,很难体会到。”许佑宾说。
白玉珍正想再说什么,李走云对白玉珍道:“不用担心,我没事。”许佑宾看到他们的模样起身道:“要不你们先聊聊,我们还有事。”
李走云听了转过身子道:“随时找我,白天我都守在店里。”
告别李走云,回到队里,小宁再也憋不住了:“许队,至现在为止,我都不明白你心里想着什么。就说那个白玉珍,明显与李走云看法不一,才起了头,许队就踩了刹车。”
“白玉珍与李走云是什么关系?你想想,李走云家被盗,他第一个告诉了姚仕娟;而白玉珍却是从报纸上得到消息。李走云不告诉白玉珍被盗情况,只是害怕她‘担心’?”
“许队,能不能透露一点侦破方向?别把我当傻子一样搁在一边,我们是一个团队。”
“说的没错。”许佑宾道,“二王虽然做石头生意,但你注意到没有,在他的店面里挂着许多字画,都是他们自己的作品;而我还注意到,二王写字桌上的那方石砚,并不是‘梨皮石’雕琢的,他为什么会放弃一个做广告的机会?”
“这些都说明什么?”小宁问。
“这个问题大王已经回答我们了。‘做生意的,只要有利可图就行,市场是商家的性命。’这似乎在告诉我们,开阳黑石砚历史价值并不像姚仕娟认为的那样,或者说,当下开阳城流行的黑石砚,并非史书记载的那种石头。这一点从白玉珍对黑石的态度可以看出,白玉珍是真正的书法家。”
“那么李走云呢?李走云也是书法家。”
“李走云是当事人,与黑石有着利害关系。”
“许队,您是怀疑黑石的价值还是怀疑黑石被盗案的存在?”小宁忍不住问。
许佑宾诡谲地一笑没有直接回答,看到小宁努起嘴然后笑笑答,“怀疑黑石实际价值。”
“许队的意思是,开阳城的黑石是被炒出来的,本身没有任何实用价值?那么李走云被盗石头的天价并不存在,就不是一起重大侵财案件。”小宁分析道。
许佑宾想了想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古时百物首要的是实用,其次才是美观,更何况文房四宝。假设制作的石砚不下墨,不发墨,那么,谁还会去做?做了谁去买?买了谁去用?”
“我明白了,尽管石头的价格被炒了起来,但懂行的人不以为然。那些石商看到有钱可赚,即使知道讹传,为了赚钱也会缄口不言。但是,不是每个玩家都能看明白的,就像‘二王’说的‘上道’的百十人,而那些不上道的往往是最疯狂、最不惜代价的,经营所得,几乎全部投在石头上了。”
“这可是小宁总结出来的。”
“那我可抢了头功了。”小宁嘻嘻接着道,“许队,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许佑宾往北指了指,小宁说:“群艺馆?”
“正是。”
白玉珍正在排练舞蹈,只见她身着紧身服,身材挺拔而又婀娜,乌黑的长发随意别在头上,洁白的脸上片片红晕。一同的还有七八个女子,个个身段高挑,举止典雅。看到许队长和小宁,白玉珍与她们说了些什么,然后向他们走过来。
“不会耽误您的工作吧?”许佑宾道。
“国庆晚会的节目,时间还早。”白玉珍。
“既是舞蹈演员,又是书法家,你要把艺坛全霸占呀。”许佑宾笑着说。
“一个是工作,一个是爱好,两者都是靠线条来展示艺术的,有异曲同工之处呢。”白玉珍回答。
“这样的话只有同时是舞蹈演员和书法家才能说得出来。”许佑宾说着话题一转,“我们来是向您请教书法,了解有关文房四宝知识的。”许佑宾说。白玉珍见小宁取出电脑,便四处看了一眼,“要不到办公室,这里只有钢琴坐凳。”
“我们没问题。”许佑宾说着看了一眼其他跳舞的女子。白玉珍道,她们就走了,我们到录音棚也行。说着指指南面的那块大玻璃。许佑宾听了跟着白玉珍走了进去。
坐定后,许佑宾开门见山问:“白小姐怎么看开阳城的黑石砚?”
白玉珍笑笑答:“其实天下能刻砚的石材很多,缺的是慧眼识别,这一点古人远远走在我们的前面。开阳城地质古老,岩性构造极其复杂,属板岩分布区,具有各种沉积岩、变质岩的多样性。同时境内水系发达,山石通过水流搬运,历经滚动、撞击、磨砺、冲刷、沉积之后,众多卵石往往细润而美观。因此既出产砚台石,也出产观赏石。”
“观赏石?”许佑宾接过话题问道。
白玉珍嫣然一笑:“一个古人理念,一个当今时尚。”
“怎么讲?”许右宾盯住不放。
“我们能说黑石砚不是砚吗?”白玉珍反问道,“不能,我们既不能说黑石砚不是砚石,也不能说文献记载的‘玳瑁’石不是黑石。既然我们不能肯定,又用什么证据来否定呢?”
许佑宾望着白玉珍,心里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没想到眼前这位女子的话让他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待开阳城的黑石砚了。在他受理案件至今,他脑子里始终只有两个念头:是或不是。现在看来他错了,这世上除了是与非,还有一种似是而非的东西,这要看你站在什么角度看待眼前的现象了。
“当然,我们不说那一方方精美的黑石砚不是砚台,更不可能借用古人的理念排斥当今的时尚。岁月翻过几千年,现代人的欣赏水平不只是停留在实用的层面上了,一件精美的物品,在古人眼里评判的理念是好用,而在现代人眼里除了好用还有美观,甚至有人仅仅冲着美观而去。这样说来,许多工艺品才有生存的空间,才有巨大的市场,这个道理显而易见。”
许佑宾不得不点点头。白玉珍把什么都说明白了,既没有否定此黑砚与彼黑砚的关系,又很好说明了“工艺品”的巨大市场价值。就拿黑石砚来说吧,倘若不懂书法的人家里拥有一方精美的黑砚,你能由此否定它的存在价值吗?想着许佑宾道:“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我们不能用古人的眼光揣摩现代人,市场才是真正的鉴赏者,才是最大的前提。”
“我想是的,而且,市场是要培育的。”白玉珍微笑暗示道。
许佑宾听了会意地笑笑,然后道:“我还有一个私人问题。”
“请便。”
“李走云家里被盗,并没有通知你,也没有拨打110,而是先告诉了记者姚仕娟,这是为什么?”
白玉珍听了许佑宾的话,黯然失色,好一会才说:“他当着你们的面说过,怕我担心。”
“这就是说李走云心里有你?”许佑宾不肯放松。
“也许,他一直爱着我。”
“你接受了?”
“……”白玉珍没有回答。
许佑宾点点头道:“那么,李走云为什么要先告诉姚仕娟?”
“这个你得问李走云了。”许佑宾听了白玉珍的话目光一直留在她脸上,白玉珍想躲避,但许佑宾一直没有放弃。白玉珍扭了一下身子低声道:“他们早先有故事。”白玉珍一开口,许佑宾总算松了一口气。
录音棚四周与天花板镶嵌着雕纹微孔吸声板,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在轻微的电脑键盘敲打声中,白玉珍的声音变得十分纯粹。白玉珍告诉许佑宾,姚仕娟当村官前就认识李走云,她不但喜欢李走云洒脱,还喜爱李走云一手狂奔的草书。但不知为什么,在李走云眼里,这个热爱书法的姚仕娟根本算不上什么,以至于在“墨斋”见面时泼了她一身墨汁。临走前,姚仕娟发狠丢下一句话:“看谁走得更远。”后来姚仕娟当了村官,一年后突然发迹,当她再次出现在“墨斋·石缘”时,已是市报记者部的副主任了。姚仕娟冷静地笑道:“除了多出‘石缘’两字,一切如故。”李走云笑笑。关于姚仕娟的发迹,李走云早有耳闻,面对她的挖苦,李走云并没有作出激烈的反应,只是淡淡地说:“与石有缘,一切都无法改变了!”没想姚仕娟道:“我可以改变你。”
让李走云没想到的是,姚仕娟就是冲着他的石缘来的。姚仕娟以领导的口吻讲到了市委领导对传统文化的重视,然后讲到刚刚兴起的开阳黑石砚。姚仕娟说:“我知道你多年来积压了大量的黑石,但是你看走了眼,投入不少,黑石和黑石砚大量积压。你无力翻身,更不用说靠这些烂石头买房子。”李走云是被切中要害了,低着头一声不吭。然后听得姚仕娟道:“但是,我可以让你的黑石走红,并且引起市委主要领导的关注。”那以后,就有了《开阳黑砚,中国“砚林”中的奇葩》长篇报道。
“姚仕娟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李走云伤害过她。”
“或许为了圆丢下的那么句狠话。她帮助李走云,是要让他看到她的价值,让李走云一辈子内疚;或许她不想看到李走云好,像以前那样潇洒、舒坦,搅局来了。”
“这是李走云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了解到的?”
“都有,书法界谈论得很彻底。”
“这影响了你们的关系?”
“是的,李走云再三说明,但我觉得他与姚仕娟这样的女子交往很危险。”
“我明白了。你们岁数不小了,如果有了房子,或许早就结婚了。”许佑宾说。
白玉珍犹豫了一下道:“或许是,或许,完全不是。李走云现在住的房子尽管是租的,但结婚何尝不可。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们之间要出点事。也不知道当下的事算不算得上事?”
许佑宾没接扔过来的探问,只是回答:“一切都还不明了。”完了看看小宁,本想听听她的意见,没想小宁突然道:“除此之外,白老师说的出事,是指李走云可能会受害于姚仕娟吗?”
白玉珍望了小宁一眼道:“问完了吗?”
许佑宾看了小宁一眼,以示责备然后说:“耽搁了白小姐许多时间,真是过意不去。”
“没什么。”白玉珍轻声回道。
5
许佑宾没有责备小宁,说他自己不好开口的话让她问了,说这是火力侦察。
现在知道的是:李走云正像当初说的,已经赢得了白玉珍的芳心。但是在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名记姚仕娟。姚仕娟的出现对白玉珍来说不是一件痛快的事,尽管如此,一直追着白玉珍的李走云依旧与姚仕娟来往密切。这显然是白玉珍不想看到的。小宁问许佑宾道:“我们卷入了他们私人的三角关系,是不是走偏了?”
许佑宾答:“拐个弯而已,李走云当面否认他与姚仕娟认识的事实,他想隐瞒什么,这里头不同样有故事吗?”
“许队,告诉我你心里想着什么?”小宁问道。
“我一直在想,姚仕娟是否参与了黑砚石被盗案。”
“参与!”小宁吃惊地问。
“这是肯定的,比如打电话报案,第一个出现在现场,对盗窃案进行报道等。这一切像是安排好了的。”许佑宾道。
“许队,您也在绕圈呀。”小宁不满意地说。
“其实一开始我就有一个想法,只是还不成熟。通过这两天走访,我坚信原先的想法是对的。”
“什么样的想法?”小宁急切地问。
“我们先回去看看技术中队有什么收获。”
技术中队的报告早早放到了许佑宾的桌子上。令人失望的是现场提取的指纹都是李走云留下的,其中包括报纸上的指纹。
“难道没一枚是姚仕娟的?”许佑宾感叹道。
“许队真的怀疑大记者与黑砚石被盗有关?”
许佑宾没回答,再看技术组送来的监控视频,许佑宾会心地笑了。
“好像时间不对?”小宁道。许佑宾点点头说:“这是现场提取的报纸,这是街面监控视频,这是现场勘查笔录,这是当事人、证人证言。这些材料堆放在一块,无论在时空和物件上,都不应当出现矛盾,倘若当中有悖异,那便是我们要弄明白的疑问,或者说,那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我明白了,许队这些日子一定在突破口中寻找证据,而在综合各方矛盾基础上,案件侦破时机基本成熟。”
“正是。只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弄明白,姚仕娟利用自己的背景关系,是否参与案件的策划。”
“这样的判断似乎没有动机。就姚仕娟的风光而言,没必要卷到里边去。”
“为了爱情,这就不好说了。你能说姚仕娟至今不嫁,放弃了对李走云的爱了吗?也就是说,她为李走云做的这一切,只是白玉珍说的为了几年前扔下的那句话吗?”许佑宾说完看看小宁,然后道,“我没有贬低女人的意思,姚仕娟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官,用不到三年时间登上市报记者部副主任的位置,不但途径可疑,还可能造成心理上的扭曲,性格上的变异。姚仕娟貌似坦然,其实心机很重。参与策划黑砚石盗窃案,为的是得到爱情,或是彻底毁灭爱情。”
小宁似乎也明白了,她点点头问道:“下一步怎么做?”
“解疑释惑,直接询问李走云。”
6
这天晚上,李走云被请到了刑侦大队。尽管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但李走云依旧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许佑宾道:“今天请你来,只是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
“希望我能帮上你。”李走云说。
“你能告诉我,艺术技巧修炼到一定的程度,决定提升的因素是什么?”许佑宾怪异地问道。
“综合素质。”李走云不假思索。
“还有吗?其实你知道的。”许佑宾又道。
“道德修养。”李走云顿了顿说。
“回答这个问题你一点都不干脆,你在犹豫,你的内心似乎有一种障碍。其实,综合素质与道德品质最后决定了一个人艺术修炼的高与低。就像一方石砚,决定这方石砚质地的关键是石质。”
李走云被说得愣在那儿,他还不明白许佑宾说这些话的意义,有一种被突然击中的感觉,想了想道:“许警官叫我来是说案子的吧?”
“当然,其实我们已经开始说案子了。我还想再问一次,当你手机响起报警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说过的,在‘墨斋·石缘’店铺里。听到报警,我当即打电话给姚仕娟,接着往家里赶。到小区正好3点钟,姚仕娟已经在现场,并且早帮我报了案,直到你们到来。”
“但是根据我们调查,你8月9日下午1点钟就离开‘墨斋·石缘’店里了,直到我们在现场看到你。”
“你们从哪里调查的?简直是无稽之谈。”李走云提高嗓门道。
“这只是开始,你就受不了了?你别忘了,在‘墨斋·石缘’斜对面路口上,有一只街面监控探头。”许佑宾冷静地望着李走云道。
“瞎整,不去查案,在这里东拉西扯做什么?难道你们怀疑我自盗不成?”李走云显得有些激动。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再问你,手机报警后,你通常会做出两个决定,一是自己赶到现场,查看实情;另一个是直接报案。你曾经告诉过我们,此前夜里有过野猫触动报警的记录,这会让你作出第一种选择,但这次你却没有丝毫犹豫打电话通知了姚仕娟,并且明确告诉她你家里石头被盗,这似乎有悖常理。”
“我只是想她离我家近一些。”李走云道。
“我们知道,在姚仕娟采访你以前,你们就认识。也就是说,你与姚仕娟是老熟人,你向我们隐瞒了这一点,为什么?”许佑宾冷冷地问道。
“这个你们也有兴趣?这是私人关系。再说你们并没有深究,只问到了她写的那篇稿件。”
“说得过去。放在床底下的十块石头是用报纸包好的,那报纸是你十多天前从店铺里拿回来的。但是我们在现场提取的报纸却是8月7日的,也就是案发前的两天出版的。现场与你说的不相符合。另外,姚仕娟向我们表述,在我们到达前,她没有动过现场,你到达现场后也一直等着我们,你又怎么晓得被偷五块石头,并且其中一块价值连城?”许佑宾一连串的提问,早已让李走云坐立不安。他看着许佑宾,似乎想揣测他内心想着什么,碰到的却是坚定的目光。
“我从地上的报纸判断的。至于那报纸,也许是我记错了。”
“家里被盗,并不是光彩的事,你却希望姚仕娟进行大张旗鼓的宣扬,还允许她跟踪报道,你有别的什么动机?”
“这是姚仕娟自己作主的,我并没有要求她做那样的报道。”
“你并没有反对。现场勘查时,你似乎并不关心被盗石头数量和哪块石头被盗,而更关心被盗文章的撰写,结果是通过姚仕娟的像《开阳黑砚,中国“砚林”中的奇葩》一样,所谓的《价值百万“宝石”不翼而飞》一文,把黑砚石的品位再一次推高,并且得到市委主要领导的指示。你已经尝试过媒体给你带来的好处,于是你与姚仕娟合谋,共同策划了这场‘偷石闹剧’!”
“不,与姚仕娟无关!”
“你还有点血性,但这种庇护没有意义。”
“我需要钱。”
“你想买房子与白玉珍结婚,想出手积压的黑石,让黑石变得有价有市,所以一同编造了‘偷石’的故事。”
李走云没有否定,他接着许佑宾道:“我不知道姚仕娟要干什么,我只是借着她的那股劲利用了她。其实在她采访我之前,我就知道她的一些事情。她是个欲望强大的女人,她希望天下所有的男人都爱上她,由她调摆,有意在我与白玉珍之间搬弄是非。她的心态很阴暗,也许不为什么,就为了不让与之有关的人比她过得好,过得安宁,过得幸福。这样的女人是可怕的,但是对我而言,她有利用价值,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利用她的背景,把黑砚石的影响弄大,我只是将石头从家里换了一个地方存放,我没有偷窃别人的财产,也谈不上犯罪。”李走云说完这些,表情恢复了平静。
“至于你是否构成犯罪,当然由法律说了算。但是现在你必须说清楚,姚仕娟是否参与假石案的策划?”
“我说过,一切与她无关。”
许佑宾一直望着李走云,触及到了他的心底。
李走云被拘留了,许佑宾并没有将李走云对姚仕娟的评价告诉姚仕娟。当她得知李走云被拘留的时侯,没再找许佑宾,也没有续写“价值百万‘宝石’不翼而飞”案的续集,更没有文章报道所谓的黑石案是一起假案。至于贯彻市委领导的指示,许佑宾、小宁和他的大案队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后来听说,姚仕娟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据说拟任开阳城下属区里的副书记。那日,许佑宾和小宁从看守所回来的路上,小宁问许佑宾:“为什么每次同在一个现场,我就没发现那么多细微的疑点呢?”
许佑宾笑笑问:“小宁,你纽扣是从上往下扣的,还是从下往上扣的?”
小宁一愣,一只手松开方向盘比划着,然后哈哈笑道:“许队,你真逗,当然是从上往下扣啰。”
“恰恰相反,我是从下往上扣的……”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