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去曲阜
2014-07-31干春松
干春松
一、曲阜曲阜
曲阜,对于一个研究儒学的人而言,是座“圣城”。而我每次来到这里,总是会涌出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
这些年有很多机会可以“朝圣”,但我却一直很少来。其中原因也难以言喻,有时候则是对规模太大、仪式感太强的活动心生畏惧,比如国际儒联或孔子研究院的世界儒学大会,就令人望而却步;有时则是源于意识形态的诸多限制,比如尼山论坛,因为他们“拒绝”比较有创新意义的儒家学者出席,同时也愿意吸纳许多并不从事儒学研究的人参与。所以,我也跟着没了兴趣。
要说我也并不是那么严苛,而是属于“中庸”之人。但从一个研究者的角度出发,我的确更愿意去开一些有明确问题指向的会议,这些会议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偶尔也会在广州出现。比如《开放时代》的专题会议和曾亦老兄筹办的会,都很有质量。
不过,曲阜就是曲阜,这所“圣城”有不可替代的地方。我研究的每一个问题,几乎都与这个地方相关,如果绍兴是我身体上的故乡的话,曲阜或许就是精神上的家园,而且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我第一次“朝圣”曲阜,是陪同汤一介和庞朴两位先生。当年一路上听庞公讲述他“文革”期间在曲阜整理孔府档案的往事,一起走在峄山小道。可是,如今两位先生的身体都愈发令人担心,他们或许再不能完成一趟曲阜的“旅行”,而我,则或许应该趁自己还走得动的时候,常来这里,看看那些石头,那些山水,体悟孔子的灵感。因为他的坚持、他的理想,都源自这里。
二、“南孔”和“北孔”
这次去曲阜,主要是为了筹拍中央电视台的纪录片《孔子》,作为找素材的前采准备,撰稿组准备开赴曲阜和衢州。
许多人或许会问,远在浙江的衢州跟孔子有什么关系吗?清朝兵部尚书李之芳《清康熙衢州重修孔氏家庙碑》云:“孔氏之家庙者遍行天下,唯曲阜衢州耳。”这就是说,天底下有许多孔庙,但是家庙却只有两处,一处在曲阜,一处在衢州。
那么,为什么“万世一系”的衍圣公除了在曲阜之外还存在家庙呢?事情的原因还必须追溯到中国历史上的战乱。大略地说:1127年,在著名的“靖康之耻”之际,宋朝在跟女真族的战争中,那位喜欢画画写字的皇帝宋徽宗被掳,而赵构被拥戴为宋高宗,被迫南渡建立南宋皇朝。1128年,这个流亡的王朝在扬州祭天,孔子的48代孙孔端友陪祭。后来,南宋定都临安,孔端友也跟随南下,并被赐家衢州。这样,就有了“南孔”,而孔端友的弟弟则只好留守曲阜。
至元十九年(1282年),南宗在衢州已历经五代衍圣公,而元朝在统一中国之后,令孔子第53代嫡长孙孔洙奉诏入觐,元世祖要求他其载爵回故里曲阜承祀。孔洙认为,衢州已有5代坟墓,若遵皇上诏令北迁,自己实在不忍离弃先祖的坟墓;若不离弃先祖坟墓,又将有违圣意。孔洙表示,母老乞南还,愿将自己的衍圣公爵位让给他在曲阜的族弟孔治世袭。这样衍圣公的封号就让位给留在曲阜的后裔。
由于这个事件,造成了孔子族谱上的很多问题,因此,前些年已故的朱维铮先生就说过他不怕得罪孔子后裔,一定要坚持曲阜之谱系为假的说法,他在《东方早报》撰文说:“我是研究经学史的,很重视家谱族谱之类史料。以前我常说,如果血亲联系无法证明,那么任何谱系就都难免有伪造的嫌疑。史书上明明白白记载着孔子的嫡系,到他的二十世孙孔融被曹操灭门,就中断了。孔子说过‘夷狄之有君也,不如诸夏之无也。建立金朝的女真权贵痛恨此说,攻打北宋时到曲阜就放火烧了三孔。当时跟随宋高宗南逃的人群里有孔子的族裔,就是迁居浙江衢州的‘南孔。稍后金朝海陵王突然想到要尊孔,就在民间拉出一个人封作衍圣公,于是‘北孔就续起族谱了。这样的历史在蒙元又重演。有历史记载可证。”
当然,这段话里也有很多的史实的问题,但此处可以暂不考证,需要略微说一句的是,这次去曲阜孔林,发现一则材料,即朱维铮先生的老师,经学史研究的老一辈学者周予同先生,曾经在北师大红卫兵谭厚兰去孔林挖孔令贻坟墓的时候,被“指示”从上海速到曲阜,去“陪挖”。
周予同先生的经学史研究,大约是把经学当作“博物馆”的材料来研究的,所以,他一直主张要分清“真孔子”和“假孔子”,但是不知为何选择他去挖墓,这个背景我不甚了解,反正朱维铮是由着“真孔子”和“假孔子”来讨论孔子的血统的。
三、孔庙、孔府和孔林
1992年第9期的《读书》上曾发表了《孔林片思》一文,很受人关注。我自己觉得,费老之所以晚年关注“文化自觉”的问题,或许与他晚年重走江村,关注农村的发展有关。其中关于孔庙,他说:“这次到了孔庙我才更深刻地认识到中国文化中对人的研究早已有很悠久的历史。孔子讲‘仁就是讲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讲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孔子的家族现在已经到了七十六代了,这说明中国文化具有多么长的持续性!“文化大革命”中有人要破坏孔庙,群众不让,被保护了下来。为什么老百姓要保护它?说明它代表着一个东西,代表着中国人最宝贵的东西,这就是中国人关心人与人如何共处的问题。”
的确,“三孔”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是中国文化持续恒久发展的一个重要证据,虽然历史上的每座城池都基本会遭到异族的侵略和来自内部的破坏,但是,对于曲阜的争议却很少。因为,曲阜的建城史虽然与鲁国的故城有关系,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曲阜,大约是围绕着孔子死后,因弟子守孝,被人仿效而逐渐形成的。
费老说中国人关心“人与人如何相处”的问题,也是说到了关键处。儒家素来“借天道明人事”,核心是关心人与人、人与社会的事,而不太关心死后的世界。虽然“慎终追远”,但核心还在“民德归厚”,“神道设教”。所以梁漱溟先生说中国文化早熟,很快就走出了信仰,进入了理性主义的时期。没有发展出西方社会中教会化的宗教。当然,中国没有发展出教会化的宗教一事,可以有很多种意见,也不好用好不好来评判。但是,关注人事,则无疑是儒家文化的特点。难怪黑格尔要说看儒家的书,没有哲学味,只有一个道德格言而已。
要说孔庙,各地的建制都类似。而对于曲阜,我最喜欢的是大成殿的石柱,那上面雕刻的祥云和龙纹,虽然是一种孔子地位的象征,但是,我依然会觉得,当阳光透过这些镂空穿出来的时候,会给人带来一种无比温暖之感。
这次去时,孔府正在修缮,我们通过文物局的工作人员介绍,实地观察了古建筑修缮的过程,在“诗礼堂”边,他们一边介绍诗礼堂的一些典故,一边介绍古建筑修缮的一些规定。这个“诗礼堂”当然是后起的建筑,但其原委也来自于孔子教孔鲤学诗习礼,并留下“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这样的话。
“三孔”这样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所有的修缮活动都是要报上级批准的,尤其彩绘的修缮更要做特别的工作,在新绘之前,要把旧彩绘的拓下来。这是一道程序。
有一位修缮工人祖上三代一直在孔府工作,担任古建修缮工作,他说以前曲阜人都以在三孔工作为荣,理由一方面是因为三孔是曲阜的最著名的景点,同时人们对孔子抱有敬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工作有保障、福利不错。但是他也“坦承”,由于收入的减少,现在在“三孔”工作已经不再具有从前的吸引力。
诗礼堂的后边则是鲁壁,我们只能通过被脚手架掩住的空隙,想象汉代鲁壁损毁露出旧书的情境,进而想象这个关乎古文和今文的故事,在历史的苍茫中像谜一样存在。
我们这次赶在清明节去曲阜,还有一个原因是要观摩孔氏联谊会的清明祭祖活动。
清明的前一天,我们采访了一位修族谱的老人,他也是联谊会的负责人之一,年逾八旬,身体健朗。他给我们出示了收集孔氏后裔的表格。他介绍说,最新统计姓孔的人已经有四百多万。
不过,这次了解到,竟然孔子的后人也有在西藏和青海生活的,甚至有些孔氏后裔的长相已经趋近于藏族人。前一阵看景军写的《神堂记忆》,他提到甘肃孔氏后人的生活变迁,也感觉不论生活如何变迁,总有一种特殊的精神将孔氏后裔凝聚。
孔林是曲阜埋葬孔子后裔的公共墓地,最初孔子就埋在这里,进而流传下来关于子贡和其他弟子的著名故事。但是,这里的许多碑在“文革”时期都被砸断了,包括孔子的墓碑也难以逃脱损毁的命运。孔子和孔鲤、子思的墓排列在一起,成犄角之势,按旁听导游的说法,是“携儿抱孙”,孔鲤和子思的墓碑后面立着刻有二世组和三世组的小碑,各地孔裔族人,在祭拜完孔子之后,会继续在二世祖三世祖墓前行礼。
四、尼山和东野村
尼山,是孔子的诞生地,大约在距曲阜城30公里的地方,原先属于泗水,现在划归曲阜。
最近几年因为尼山文明对话的活动,所以尼山变得比较知名。尼山书院,最初是为了教育孔子家的后裔而建立,书院建有一座观川亭,据说孔子就是在这里浩叹“逝者如斯夫”,但现在看来,河水很少,大约也已经流动不畅。
去尼山,夫子洞才是关键。
夫子洞又名坤灵洞,天然石室,位于尼山孔庙东南崖下,相传为孔子诞生处。《阙里志尼山》载:“溪流而南,其上为坤灵洞。”坤,雌性之义,灵,精灵。相传孔子的母亲颜徵在曾在此祈祷并于尼丘山而生孔子。孔子出生后,其父叔梁纥嫌其貌丑陋,弃于山上,此地今名红草坡。传说正巧一只母虎过此,将其衔入洞中乳养。故名“坤灵”。
当然关于孔子出生,主要的争议点不在是否他父亲嫌其丑陋,而是关于野合的传说。野合之事,史有明传,《史记·孔子世家》,开篇说“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意思是说“叔梁纥(孔子的父亲)与颜姓的女子野合,于是生下了孔子”。但是野合的解释很多,网上可以查到的就有比如:中国古代礼仪认为结婚生育的合适年龄,男性应该在16至64岁之间,女性应该在14岁至49岁之间。凡是在这个范围之外的都是不合礼仪的,孔子的父亲叔梁纥迎娶颜徵(该字读zheng,阴平)在时已72岁,故称之为“野合”。 又有说颜徵在属贱民阶级,叔梁纥却是士大夫,迎娶于礼不合,故称“野合”。 亦有指司马迁只是说叔梁纥和颜徵在于野外交合(这是一种古代习俗),故称之“野合”。所以,这个事情是一种古代礼仪还是其他,难以断定。另据《孔子家语》记载:梁纥娶鲁之施氏,生九女。其妾生孟皮,孟皮病足,乃求婚于颜氏,颜氏有三女,小女徵在从父命为婚。大约是要把这个事情瞒过去的。
夫子洞旁边还有一个新的书院,叫尼山圣源书院,是一群儒家学者建立的,以前的院长是牟钟鉴先生,现在的执行院长是山东大学的颜炳罡。这次恰好碰上颜炳罡和我的朋友赵法生在尼山中学谈论开设论语课程的事,顺便了解到赵法生和颜炳罡一直在尼山附近的一些村子进行讲学活动,并对当地的村风民俗起到了改善的作用。
他们带着我们去了一个叫东野的村子,这个村子相对还比较贫穷,村民的房子上都印着《论语》里的句子,墙上还画着二十四孝图。
赵法生说,他因为深感农村的道德溃败,比如东野村发生过儿媳妇在路上直接打婆婆耳光的事,以及老人给孩子盖了房子,而自己却只能住在四面漏风的老人屋的等等情况,故而作为山东人的他便想通过自己的讲学活动来改变。最初的讲学活动很艰难,因为村民本身有农活,不愿抽时间,其次他们也不太相信这样的讲学活动能带来什么实际境遇的改善。因而起初几次,他们为来听的村民准备了毛巾、肥皂之类的日用品,以吸引村民。但几次之后,村民们逐渐从《三字经》《弟子规》等一系列道理中,查找出了自己的问题,逐渐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行为。
据村支书说,他如果说要召集会议,在村里的喇叭里喊半天也没人来,而现在只要听说有人来讲课,村民就很踊跃,所以村支书往往把他要开的会议放在讲课前。
民间讲学活动,是儒家的传统。在南宋,晚明一直很盛行,虽然那时的讲会活动更为多样,但是考虑到现在的儒学活动主要集中在大学里,主要以研究的形式展开,而村里的讲学活动则是从重建日常生活开始,我想,儒家的生活力,更多应该来自这样的实践活动。
分别之际,赵法生说要我今年去给那些村民讲一次,我答应了,但是,我讲什么呢?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