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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拐犯

2014-07-26胡树彬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6期
关键词:族长

胡树彬

为了欢度春节,从大年初一到初五,方圆十几里的人们都要集中到一个名叫蜂子包包的山上去赌钱唱歌。接连两天都待在家里,张弥拉觉得全身骨头都快长锈了,于是初三这天一大早,就提着烟杆,跟着穿红戴绿的人群,歪翘歪翘地来到歌山上。

歌山上人山人海,远远望去,还真像个马蜂包。

百货摊摆成排,痴男怨女成双成对,歌声悠悠此起彼伏。张弥拉年轻时也曾是远近闻名的歌郎,于是清清嗓子,对着几个迎面走来的小妞张口就唱:

“小情娘,你踢脚甩手走哪方?

你踢脚甩手走哪去,等哥一路来成双。”

那几个姑娘听见这首蛮具挑逗意味的山歌,停住脚步,四下寻找,当发现正前方有个五十来岁、穿着棉大衣、戴着羊毡帽的大爷正色迷迷地看着她们时,不由脸红起来。

“大河涨水齐半坡,打落钥匙顺手摸。

不得钥匙投怀锁,不得对头唱坏歌。”

张弥拉全然不理会姑娘们的反应,又张嘴唱了一首,还有点讽刺带挖苦的味道,目的是激姑娘们跟他对歌。

姑娘们却不买账,她们要找的是充满阳光的大帅哥,不是缺牙打巴的干老头,于是走在正中间的那个穿红衣服戴白帽子的姑娘就用又甜又脆的声音回道:

“老老人,老了葫芦干了藤。

老了葫芦干了树,花园交跟下代人。”

那姑娘不但生得好看,而且还聪明伶俐,一首山歌就把张弥拉打哑了。张弥拉羞愤难当,但也不好发作,狠狠地愣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子,歪翘歪翘地在旁人的嘲笑声中往赌场走去。有几个照相的家伙,用三脚架支着照相机招揽生意,张弥拉情绪低落,原本打算照张相做纪念的也懒得照了,只想早点找到赌场,好好抓两把骰子冲冲晦气。

张弥拉在人群中穿梭着,终于来到了赌场。百十丈宽的野草地,早就被踏平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摊子(其实只是一块又扁又平的大石头),数百人乱哄哄地围成小堆堆,正精神亢奋地大吼大叫:“独六!”“四五六的大穿花!”“雄!”也有人成心不良地倒着喊:“小姨妹!”“幺二三鞭子!”“臭!”

张弥拉放眼一望,赌场上的赌摊基本分成三类:第一类是女人和小孩玩的,都是一毛两毛地押;第二类是老年人玩的,一般都是一块起点,五块最高,押上六块就没人要了;第三类是年轻人和赌鬼们的天下,十块保底,上不封顶。

张弥拉摸摸荷包,在心内计较了半天,便朝妇女儿童的赌摊奔去。可他一到场,孩子也好,女人也好,全都不玩了,走到哪摊哪摊熄火。最后横下心肠,来到年轻人和赌鬼们的地盘,随便找个摊子凑上去,押了五块钱。庄家头也不抬,一爪就给他扔了出来。张弥拉犹豫了一下,再加了五块,才取得参赌资格。谁知庄家一出手,就是大穿花,通吃。张弥拉再来一把,想不到第二位庄家更牛,一把掷下去就是独六。

连赌几把都没有还手余地,张弥拉的荷包呼啦就瘪了,比遭打劫还惨,只好叹息一声,往老头子们的地盘蹭去。结果连赌十几把,当了一回庄,全都肉包子打狗。还好最后两个押的五块他没要,不然还得欠下十块赌债呢!

唱山歌被嘲讽,赌钱全输光,这个年过得实在太窝囊。张弥拉情绪低落地来到赌场边上,管他有人无人,理开裤子把水放完,才感觉好了些,但已无心再玩,便提着烟杆,在别人的指指戳戳中歪翘歪翘地回家了。

刚刚回到寨门口,张弥拉就听到有人放火炮,心里不由一喜,暗道:“真是皇天有眼,大年初三就有人开张了,看来今年的生意应该不会差,真是将钱难买头回输!”

张弥拉这样想着,便加快了脚步。可惜那挂火炮太短了,不到半分钟就熄了火。张弥拉心里不太高兴了,想起去年正月初八村长家那串足足放了十分钟的五千响,于是骂道:“这是哪个抠私儿,过年都不让你爹得安静。”

回到家里一看,原来是罗家寨的罗关发。虽然同属一个行政村,但一家在冲头,一家在冲尾,中间隔去了七八个寨子。张弥拉在心里安慰自己,开张生意嘛,火炮小点无所谓,礼信过得去就行。于是对坐在前屋烤火的罗关发打了个招呼,急慌慌地往里屋走去,看见大儿媳妇的缝纫机上放着的不是糯米粑,也不是大腊肉,而是两把只有手腕粗的面条,那颗憧憬的心,一下就冷到了脚板底,骂道:“一个大正月,就算不抱个老公鸡,也该扛块大腊肉嘛,两小把面条又不是打发叫花子。”

但即使不高兴,这新一年的开张生意,人家火炮放了,礼信送了,好歹也得出一回马。张弥拉收拾好师刀令牌天蓬敕等神器,拿块红布往头上一裹,把供在堂屋后壁神坎上的桃架架在脖子上,走出门来,板着脸孔对罗关发说:“新年开张,马脚嘛要不要都无所谓,但我这个老桃体,肯定是要一匹盖头的。”

罗关发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有的,菩萨,盖头是有的。”

其实盖头也很简单,就是一丈二尺红布而已,扯两尺下来给桃架披上,剩下的就归马脚(张弥拉本人)所有了。

见对方态度还算恭敬,答应得也够爽快,张弥拉不再说什么,问清情况后,跟着罗关发便往罗家寨走去,边走边想如何多搞点彩头回来。一路上,那些上山玩耍或走亲戚的人,见他神神道道的如此打扮,无不远远地跑开让路,生怕冲撞鬼神,带来霉运。

这天路上行人原本就多,他这次出马,搞得整条冲子人心惶惶,跟着备受关注的,就是倒霉蛋子罗关发,人们纷纷地想,不知这呆子狗日的家里出了啥子事,非要找巫师收拾不可。

天阴沉沉的,三点不到,就像黄昏已经来临,还下起了牛毛细雨,潮湿和寒冷冲走了过年应有的气氛。张弥拉一到,罗关发的老妈就赶紧招呼吃饭。酒足饭饱后,寨上帮忙的弟兄们也陆续到来,打纸钱,扎茅人,把跳神的一应物件准备就绪后,就开始摆坛了。

神坛摆在罗关发家阴暗潮湿的破堂屋里。罗关发的老爹曾经读过几年私塾,《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但念的却是“白嘴书”,几乎被全村人民嘲笑了一辈子。罗老头虽然一字不识,但却喜欢附庸风雅,凡是能贴对联的地方都要贴上,连猪圈茅房也不放过。

于是,罗关发家破土墙上贴的“菩萨”写得最规范,中间是堂堂正正的六个墨黑大字“天地君亲师位”,两边依次是核桃小楷写成的“罗氏门中宗祖、至圣先师孔子、南海观音大士、五显灵官大帝、牛王马主畜神”等,“菩萨”两边还有两副对联,红纸写的是“神圣一堂常赐福,祖宗百代永流芳”,绿纸写的是:“承前启后耀祖德,继往开来展宏图”。神坎下面还有“土地”,“土地”的两边也有两副对联,红纸写的是“土中生白玉,地内出黄金”,绿纸写的是“虽然居下品,也是在高堂”。

这些字虽说不上铁画银钩,但也精神抖擞,一看就知道是杨家营的杨红贵写的。杨红贵是村小学校长,曾与张弥拉打过亲家,答应把他的二姑娘嫁给张弥拉的大儿子,害得张弥拉的大儿子从十五岁开始年年挑腊肉给他拜年不说,还几乎把他家犁牛打耙等粗重农活全包了,可是临到婚期,杨家姑娘却撕毁婚约,另嫁他人,为此两家闹得呜呼哀哉,差点动起刀子。

张弥拉走进堂屋,用烟杆指着那些红红绿绿的纸张说:“封起来,全部把它们封起来。”

罗关发愣了愣,弱弱地说:“那——那是祖神菩萨。”

张弥拉厉声喝问:“是要我帮你家跳神呢,还是要我跳帮你家‘跳菩萨?”“跳菩萨”是穿青人独有的传统习俗,实为一种祭祀和安神的傩戏,一跳就是三天三夜,还有文跳武跳之分,得破费很多钱财,不可信口乱许。

罗关发张口结舌,只好找来几张没裁过的纸钱,把杨红贵的“墨宝”全部封了起来。封好“菩萨”,张弥拉才指挥帮忙弟兄们摆坛。

其实摆坛也非常简单,就是在神龛下面放张方桌,点上神灯,把卦、桃架、桃条、师刀、令牌、天蓬敕、檀香、纸钱等放在桌上,再打一碗香米、两碗冷水就好了。可是,罗关发毕竟是“白嘴先生”的儿子,天生就缺乏“掩耳盗铃”,摆上香米后不知要放利市,张弥拉就和帮忙弟兄们坐在堂屋边上翘着烟杆咂皮烟,迟迟不去站坛。一个帮忙弟兄把罗关发拉到旁边,对他耳语了一番,这老兄才醒悟过来,摸摸梭梭地抠了半天荷包,才掏出两块钱插在香米里。

两块钱的利市,离张弥拉心里期望的差距太大了,他原本想这大年初三的,至少要放十块钱才过得去,这狗日的却只给两块钱,打发叫花子也不能这样小气嘛!但人家利市虽少,却也给了,礼数已经做到,他再没理由“拒坛”,只好气耸耸地放下烟杆,脱掉大衣,来到坛前,高声叫道:“夹火炭来!”

一个帮忙弟兄应了一声,连忙夹着个冒着火焰的煤火炭跑进来,放进桌下的水碗里。“咀”的一声,水蒸气立马就膨了上来,张弥拉用手在碗口上熏了熏,再把桌上的所有物件依次熏了一遍,才端着水碗轻轻喝了三小口。这个过程叫打素坛,也叫除秽气。

打好素坛后,张弥拉才开始磕头、上香、烧纸,又在另一只水碗里烧了三张纸钱,口中念念有词地用檀香在碗口上胡乱画了半天,拿起桌上的两扇竹卦合在掌心,煽了几下,随手往地上一扔,有人打着手电捡起来,报了声“顺卦”。

果然是大名鼎鼎的张弥拉,一出手就是顺卦。在人们“啧啧啧”的赞叹声中,张弥拉伸手接过卦来,放在桌上,然后直挺挺地往坛前一站,朝着罗关发接连翻了几次白眼。

罗关发傻愣愣地站着,有晓事者推了他一掌,做了个跪下磕头的示意动作。罗关发领悟过来,连忙上前几步,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张弥拉这才微微闭着眼睛,喊了声“执咒”,帮忙弟兄们连忙咿咿哇哇地念起请神咒来,有念“仰请神威风銮将,穿山跳海二郎神”的,有念“二郎帅来是真神,马赵岳康显威灵”的,搞得堂屋里香烟缭绕,神神秘秘,还真有种“神要来了”的气氛。

可是,折腾了十多分钟,张弥拉的“神”还不见来,大家心里就犯起了嘀咕:平常人家只要一两分钟就下神了,怎么到了罗关发家,站了这么久神还不来?是不是礼数不周到?

于是就有人提醒罗关发,叫他到张弥拉面前跪下许愿,从盖头许起,大钱、雄鸡、水鸭、山羊、牙猪等依次许过去,直到神来为止。

盖头已经许过了,只是还没兑现,据说他老妈已经到族长家的小店里赊去了。罗关发一听还要许雄鸡水鸭和山羊牙猪,心里就发懵了,卷起指头毛毛一算,这堂神跳下来,两百块钱都不够花销,至少要卖五六百斤包谷子,真他妈划不来,早知如此还不如去乡卫生院好了。

但请神容易送神难,罗关发只好硬着头皮,向前移动脚步,每移动一小步,都希望奇迹能够发生。可是,奇迹一直没有发生,尽管帮忙弟兄们全都非常卖力地执咒,张弥拉依旧直挺挺地站着,“神”还是不愿降临。

罗关发刚刚走到堂屋中间,再上前挪几小步,就必须跪下许愿了。就在此时,他妹妹罗春香穿着红衣服,戴着白帽子,挟着一股寒风推开大门走进来,扬着手里的那裹红布喊:“哥哥,盖头来了。”她喊声刚落,张弥拉的身子就由慢到快、由缓到急地抖动,并且越抖越激烈,抖着抖着就“突突突”地跳了起来。

所有的帮忙弟兄一齐停止执咒,罗关发也长长地吁了口气,连忙拍拍胸脯,退回堂屋边上,接过罗春香递来的红布。女孩一般不宜观看跳神,罗春香正要退回房去,张弥拉却颤抖着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地吼:“凡人人,凡人人,你戏吾!戏吾!”

所有的帮忙弟兄都愣眼愣眼地看着罗关发,罗关发却愣眼愣眼地看着张弥拉。张弥拉继续跳着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大吼:“凡人人,凡人人,你戏吾!戏戏戏,吾吾吾!”

有人示意罗关发赶紧跪下磕头。可罗关发跪下了,张弥拉还是继续跳着吼:“你戏吾!戏吾!”目光却盯着同样傻愣愣的罗春香不放。

有人把罗关发拉起来,在他耳朵边说了句话,罗关发赶紧走到罗春香身边,说:“妹妹,估计是你冲撞了神明,你就跪下磕几个头吧。”

罗春香这才一脸苍白,抖抖索索地走到堂屋中间跪下,抬头一看,这跳神的,不正是今天早上在蜂子包包冲她唱山歌的那个干老头吗?真是山不转水转,一首山歌就把“神”得罪了,但此时已经身不由己,不管他是真神还是假神,也只得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赔礼道歉。

罗春香磕了八个响头不算,还被张弥拉用桃条狠狠地抽,直抽得“啪、啪”地响,旁边人听得心子直簸。抽到第七下,罗春香再也吃不消了,也不管“神”是否满意,连忙爬起身来,跑回房间关上门“嘤嘤嘤”地哭。

张弥拉虽然“大仇”得报,但却“损失”惨重,雄鸡水鸭和山羊牙猪全打了水漂,同样痛心痛肝,心想你家对我不仁,也别怪我无义。本来他还想把桃架架在罗春香的脖子上扭两转的,见她逃了,也就算了,高举伸着食指和中指的右手,卷起左脚在堂屋中间跳了两趟“九宫八卦”,然后喊道:“上红团!”

帮忙弟兄连忙夹了几块烧得正旺的煤火碳放在堂屋中间,张弥拉把鞋一脱,赤着双脚跳了上去,堂屋里立马弥漫着肉皮烧焦的气味。踩过红团,张弥拉又高叫:“上红条!”立马又有帮忙弟兄把烧得红红的铁火棍送了进来,张弥拉先用舌头舔,再用手掌划,肉皮烧焦的气味再次弥漫开来。

“有神,这家伙真的有神!”大家心惊肉跳地想。

每次跳神,张弥拉都是用这两招镇场子。也正因为有这两招,他家里才有杀不完的雄鸡,吃不完的腊肉,喝不完的烧酒,下不完的面条。在村里,除了村长,就他最富。

张弥拉表演完“绝技”,收下“盖头”,站在坛前嘘嘘吆吆、语焉不详地唱了半天,突然颤抖着声音说:“凡人人,你听明,你家小崽崽,梦梦中中,冲冲撞撞了神明明,要要要,带带带,残残疾。这这次,要要要,洗水火。”

其实大家都听得很明白,罗关发家还未满月的儿子在梦中冲撞了神灵,注定要带残疾,这次生病要洗水火才能好。听说儿子要带残疾,罗关发心里有些悲观,但却不知什么叫洗水火。有懂行的帮忙弟兄连忙帮他安排下去。

几分钟后,就有人把三个路口的石头和三个水井的水弄了来,把石头放在炉火里烧红,把井水倒在木痛里端到神坛前面。又再过了十几分钟,一个帮忙弟兄将半砂锅烧红的石头倒进桶里,那水立马就“咕噜咕噜”地冒了起来,热气腾腾。张弥拉用檀香对着水桶画上符后,把正在发烧的婴儿放进水里搓洗,搓得那婴儿“咕啊咕啊”地叫唤,差点闭气在桶里。

洗完水火后,张弥拉照例把“桃架”身上的盖头解匹下来,剪了手指宽、尺把长的一条红布索索,给婴儿拴在脖子上。罗关发说孩子还没取名,请“神”帮他取一个,于是张弥拉想也不想就给他赐名“神保”。方圆十里名叫“神保”的孩子不下五六十个,张弥拉在跳神治病的同时,还收了一长串“干儿”。

罗神保洗过水火后,当天晚上烧就退了,也不哭了,只可惜被张弥拉道破天机,慢慢地长成一个小驼子,并且还不是一般的驼。一般的驼子,都是后背高高地凸起,可罗神保却是脖子往下缩,肩膀往上耸,看起来就像长有三个脑袋,被小伙伴们称为“哪吒”。

为了报答张弥拉的救命之恩,罗关发还真给儿子认了这门干亲,每年正月初三都要背着儿子提着礼信来给张弥拉拜年。不过张弥拉心里却很反感,因为别的小孩洗完水火治好病后,基本就不认这个“干爹”了,甚至连“神保”的名号也不要了,家里重新给取了大名。偶尔也会来走动,那是因为犯了别的毛病,需要来找张弥拉调理调理,顺便向桃架要红布索索拴,五到十元一条。

据说,张弥拉家的这副桃架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是他曾祖传下来的,取自十多里外的卖酒岩。卖酒岩是一座壁立千仞的悬崖,有飞鸟难渡、猿猴难攀之险,半中腰却独独长了根桃树。一百多年前的一天,晌午郎当的,突然晴空一道霹雳,将这棵桃树劈了,还一火烧得乌焦巴锅。

悬崖峭壁上生长的桃树,从未被女人摸过,也从未被小孩爬过,是做桃架、令牌和天蓬敕等神器的绝佳材料,加上被雷劈过,被天火烧过,那更是千载难逢、方圆百里的道士先生和巫师神汉纷纷前来取宝。但那山崖毕竟太高太陡,站在崖下,不光山岚阵阵,而且还阴风惨惨,光抬头看看就令人心惊胆寒,更别说攀上去砍伐了。

当年张弥拉的曾祖哼哼唧唧病了大半年,四处寻医问药也不见好转,反而全身发抖,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找人一算,说是有妖神附体,于是就到三十里外的马鬃岭请来神通广大的沙大巫师,整整收拾了一个月,还是又哭又闹、唱唱舞舞,打又打不退,送又送不走,穿红鞋(把铧口烧红当鞋穿)戴红帽(把铁锅烧红当帽子戴)都吓不了他,甚至还敢跟沙大巫师叫板上刀山、下火海。沙大巫师与他家人一商量,干脆给他接来算了,于是便开始练神。

一开始练神,张弥拉的曾祖就不唱不舞,不哭不闹了,而是积极配合操练。大概练了月余,张弥拉的曾祖就把巫师的全套手艺学会了,吃了“仙桃”(用菜油煎制的纸钱团,必须带火吞下)开了声后,一考,果然是个妖神。这妖神跟花果山的美猴王一样,虽然神通广大,但却无名无分,那些号称是马赵岳康大元帅来附体的巫师跟他比起来,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只有二郎神附体的沙大巫师才有资格比肩。

张弥拉的曾祖把神接来后,需要一套巫师装备,于是在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穿着一双麻鞋,扛着一裹麻绳,背着刀斧锯子,来到了卖酒岩下。方圆百里的道士先生、巫师神汉和好事者们闻讯纷纷赶来,看这个妖神如何取宝。张弥拉的曾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仰着头默默地对着卖酒岩看了半晌,突然撇下前来看热闹的人们,立起屁股走了,惹来大家的一阵指指戳戳和冷嘲热讽。

可是,众人散去不久,张弥拉的曾祖就出现在卖酒岩的崖顶了,他是从背面攀上来的。张弥拉的曾祖把麻绳拴在一棵大树上,然后吊着麻绳,慢慢地梭到悬崖中部,吊在半空将桃树锯下。当人们发现那棵桃树没了踪影时,张弥拉的曾祖已经做好了桃架、令牌和天蓬敕。

那桃架天生就是人形,稍加修饰,添上五官,披上盖头就成。张弥拉的曾祖将桃架供在堂屋中间的神坎上,从八月初六到大年三十,天天上香,日日磕头。然后请来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从正月初一开始,天天晚上练神。一直练到正月十五,两个年轻人分别用双手紧紧绷着的桃架终于在神坎前面的方桌上抖动着跳了起来。

此后,张弥拉家的这个桃架,陪伴着他的曾祖飞渡过波涛汹涌的海子潭,翻越过峰峦叠嶂的大平山,潜入过深不见底的牛鼻子洞,钻进过虎啸狼嚎的罩妖大箐,铲除了一条条狐狸精,留下了一段段神坛佳话。张弥拉的曾祖去世后,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没天分继承这份事业,但却把桃架与全套行头留下,依然供奉在神龛上,与祖神菩萨同享香火。

二十五岁那年的大年三十,张弥拉邀请三亲六戚和寨伍邻居一共几十人来他家打牌玩耍吃年夜饭,吃着吃着他就“突突突”地跳了起来,说是曾祖的妖神来附体。

就这样,张弥拉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巫师,因为是承袭祖业,免去了练神过程的诸般磨难,没穿过红鞋,没戴过红帽,也没吃过仙桃,更不用上刀山下火海,不过光凭他踩红团和舔红条的两刷子,人们对他有神的说法就已深信不疑,加上他又真能治疗各种小儿疾病和收拾各种狐狸精野狗精,谁家有事相求,还能语焉不详地说出大概,桃架到处,总能化险为夷。破四旧与文革期间,人们不敢明目张胆的请张弥拉跳神送鬼,但却偷偷摸摸地求他治病,连公社书记也不例外。文革过后,神鬼之风卷土重来,村里便人人凑份子,请张弥拉扛着桃架挥着令牌每家每户地走一圈,边走边喊“鸡瘟鸭瘟出,牛瘟马瘟出,天灾人祸出”,名曰扫寨子,希望借助神力,把所有的晦气和霉运从村子里一扫而出。

米落仲冲子开了头,其它村就跟着学,光凭扫寨子,张弥拉就成了万元户,是村里最先富起来的人。但扫寨子只是一阵风,吹吹就过去了,历史再难重复,张弥拉也早已辉煌不再,不过在村里,除了村长,还是以他为雄,每年光卖桃架身上的红布索索,就有上千块收入。

张弥拉对罗关发背娃儿拜年认干爹的做法,不光反感,还很讨厌。因为他来拜年,最多提两把面条当礼信,张弥拉不但要免费赠送红布索索,还得大肉大米的招呼,这生意做的,简直亏到姥姥家去了。于是每年一来,张弥拉就拉着马脸瘪着嘴说:“关发,就这样来玩玩算了嘛,又不是哪样人些,提礼信干嘛呢?”

罗关发明知他说的是反话,却一脸真诚地说:“我哥也是,那是娃儿要来看你。”

张弥拉听不惯,皱着眉头看着鼻涕拉拢、耸着三个脑袋蜷在火洞脚抓灰玩耍的罗神保,心里狠毒地想,早知如此讨厌,当初洗水火时老子多使点劲儿,让这小狗日的驼上加驼!

张弥拉正自想着,一声“外公”打断了他的思绪,嫁到邻乡的女儿张小雀背着牛仔包,挑着大腊肉,带着四岁多的外孙女刘荞妹来给他拜年了。张小雀17岁时就被刘双巴穿着喇叭裤、提着录音机拐走了,一直待在昆明,直到前年才来认外家。

张小雀失踪后,张弥拉也曾四处寻找,当得知是与猪场刘家湾的“砍皮匠”私奔后,便发下毒誓,永远不认这个闺女。前年张小雀背着女儿来喊外公时,他那张老脸黑魆魆的绷得更紧。张弥拉直到如今还不肯原谅张小雀,看见那两块晃晃悠悠少说也有十五六斤重的大腊肉,再看看罗关发拿来的那两把不过三四斤的小面条,才回过头白了刘荞妹一眼,把烟杆从嘴里拔出来,鼻子哼了下,冷冰冰地应了声:“喊我做哪样?”

刘荞妹没在意外公的表情,老远就跑了过来,好奇地摸着罗神保的三个小脑袋,笑呵呵地问:“哪吒,你是哪吒吗?”

罗神保已经满四岁了,只比刘荞妹小两个月。罗神保见来了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伙伴,心里非常高兴,于是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拉着刘荞妹说:“我不是哪吒,我是罗神保。”

“你就是哪吒,三头六臂的小哪吒。”刘荞妹用稚嫩的童声肯定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绷着马脸的张弥拉看看一脸委屈的罗神保,再看看憨头憨脑的罗关发,忍不住仰天大笑,连一脸木然地站在门外的张小雀也“噗嗤”地笑了下。张小雀的后妈马翠兰正在伙房里弄吃的,听见笑声也旋身走了出来,见是女儿和外孙女来了,犹豫了下,才上前弯腰拉着刘荞妹问:“荞妹,想外婆不想?”

“不想,我只是想外公,我想外公的红布索索拴。”

马翠兰现出一脸的尴尬,连忙放开刘荞妹。张弥拉却高兴了,第一次在女儿和外孙女面前露出笑容,做了个鬼脸,对刘荞妹说:“荞妹乖,火洞脚脏得很,快跟外婆去做饭,外公要修烂板凳。”

“烂板凳”一般是指到了人家就坐着不动想蹭饭的人,罗关发脸色微微变了变,但还是稳妥妥地坐着,把双手抱在胸前,仿佛置身世外一般。马翠兰拉着外孙女,扫了还挑着腊肉背着包的张小雀一眼,淡淡地说:“放到伙房去。”

张小雀便低着头跟着她往伙房走去。在去伙房的途中,刘荞妹使劲地甩着手大声抗议:“放开我,我要摸哪吒的小脑壳。”

马翠兰做鬼脸吓她,说:“听话,不听话你外公的神一下来,就要吃小娃儿。”谁知刘荞妹却嘟着小嘴说:“我才不怕呢,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鬼,我外公是装神弄鬼!”

马翠兰连忙使劲摇了她两下,板着面孔吼:“死小娃,谁跟你讲的?你不要跟老娘瞎说!”

刘荞妹说:“我爸爸说的,外公一直都是在装神弄鬼欺骗人!”

马翠兰连忙把她放开,转身面对张小雀,黑风丧脸地问:“是这样吗?那个贼私儿是这样说的吗?”

张小雀低着头,弯着腰,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不晓得。”

“不晓得,你天天跟他睡在一起还不晓得?”

“妈,我——”

“不要说了,你这个砍脑壳的,拿起好的不嫁,偏要跟个二流子玩私奔,我看你是朝着死的边奔!上下二寨,整个米落仲冲子,哪家姑娘像你样?真是倒门风败志气!”

“妈,我们——我们那是叫婚姻自由。”

“婚姻自由?我看那是婚姻乱由!好了,我不跟你说了,你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刘荞妹眨着圆圆的大眼睛,一脸迷茫地看着一见面就吵架的妈妈和外婆,问:“外婆,啥子叫婚姻乱由?”

马翠兰不想再理这个话题,于是理开腰上的围裙,从衣袋里摸出几粒糖,蹲下身子,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问:“荞妹乖,你爸爸还说了外公哪些话?”

刘荞妹伸手来接糖,马翠兰就把手缩回来,说:“你先跟我说,你爸爸还说了你外公哪些坏话?你不说就不给你!”

刘荞妹缩回小手,眼抠抠地看着外婆手里的糖果,张开小嘴,正要说话,张小雀跺了跺脚,把腊肉往地上一扔,上前拉着女儿的手说:“小荞妹,你没有外公,也没有外婆,你外婆早就死了,我们回家!”

刘荞妹被张小雀拖着往院子外面走,边走边哭闹:“我不回家,我要吃糖!”

刘荞妹生气地说:“我们不要人家的,那糖有药,会闹小娃儿,妈妈带你去重新买!”

马翠兰愣了一下,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腊肉,连同挑腊肉的竹竿朝张小雀扔来,扯着嗓子破口大骂:“砍脑壳的卡树丫巴儿,豺狗吃的小短命儿,有本事你从此不要再转来。”

牛要尾巴,人要外家,没有哪个嫁出去的女儿不需要外家给撑腰的,张小雀听她黑风丧脸地恶毒咒骂,哪里还有母女情分,于是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哗”地流了下来,回过脸哭着对马翠兰说:“妈,我知道跟刘双巴私奔是不对,但你们不顾我反对,非要押着我嫁给李宝福就对了吗?你们难道不晓得那人三十多岁了又是个羊癫疯?”

马翠兰正在气头上,才不管女儿心里的委屈,接过去说:“不管他是什么疯,又死不了人,人家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你看现在人家在阳长街上开了个大商店,又是卖百货又是放录像,每天高音喇叭一响,那吹糠见米的银钱,就像阳长大河一样哗哗哗地淌进家来!你看你嫁的什么鬼东西?长毛嘴尖的简直就是个二流子,我看迟早得坐牢!我们给你找的乡长家你不去,有本事怎么不去嫁个县委书记?”

张小雀哭着说:“我嫁不了乡长县长,也不管他是二流子还是生意客,只要对我好,我喜欢就行。”

马翠兰依旧不依不饶地骂:“你喜欢?你喜欢得好!你以为那个二流子真的对你好得很?我看好个逑!他真对你好得很还会乱说你爹是在杠假神骗钱财?再说你嫁的什么人家哦,不但穷得衣裳无领裤无裆,在个房子破廊打壁穿花漏眼的简直比猪圈还不如!”

见父母对自己的婚姻选择还是不能释怀,张小雀知道再多的解释也没用,于是不再哭了,挺直腰杆,擦干眼泪,对马翠兰说:“妈,我嫁猪嫁狗那是我的命,他被枪催炮打关监坐牢也是他的命,何况自从跟我结婚后他就改邪归正了,现在我们是在昆明摆摊子卖菜,虽然收入不高,但是过得开心。”

“哼!摆摊子卖菜!拿起大商店录像馆你不要,要去摆摊子卖菜!你晓得不?你跑后杨红贵的幺女杨春芳顶了去,现在杨红贵已经不是村小学校长,而是乡教育辅导站的站长了,统管全乡的校长!你爹本来雄气昂昂的准备当村长,可是你看,你害得你爹当不成村长不说,还翻倍退还了人家的彩礼钱!杨家姑娘眉毛没你弯?屁股没你翘?脸蛋没你俊?身材没你好?人家哪里比你差?人家去得你就去不得?就你刁!”

“妈,你不要再说了,我——我是想给你们拜个年,才特意从昆明赶回来。我——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张小雀说完,拉着女儿的手,打开院子门,转身就要走出去。

“站住!”张弥拉从房间里走出来,大声命令道。

张小雀拉着女儿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着怒气冲冲的父亲。

张弥拉举着烟杆,垮着马脸,一步步地走过来,大声吼道:“把门关上!”

张小雀只得把院门关上,用身子护着女儿,看着一步步逼近的张弥拉,颤抖着问:“爹,你——你要干嘛?你不要吓倒孩子!”

张弥拉懒得搭理,举着烟杆径直走来,一把抓住刘荞妹,咬着牙齿问:“小荞妹,你告诉我,你爹还说了我啥坏话?!”

这孩子不愧是砍皮匠的崽,天生就是个白胆人,一脸平静地说:“他说,外公是装神弄鬼,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也没有神。”

“还有呢?!”

“还有——还有许多残疾人都是你洗水火给弄的,你那桃架也是假的,骗人的!”

“呀!老子打死你!老子打死你!你看你嫁的个好爹!”张弥拉气愤到了极点,一把提起刘荞花,高高地掼在地上,然后举起烟杆劈头盖脸地朝张小雀砸来!

刘荞妹胆子再大也只是一个四岁多的孩子,还有那一下真把她给砸疼了,于是就“哇哇哇”地张嘴哭叫。她本想在地上躺着等大人来拉来哄的,见妈妈被人狂抽乱打,便一头立爬起来,双手抱住张弥拉的脚杆哭喊:“不要打我妈妈!外公,求你不要打我妈妈!”

面对父亲绝情绝义的抽打,张小雀一不哭,二不躲,只是呆呆地站着,咬着牙齿流眼泪。马翠兰也一脸愤怒地站在旁边,一丝丝上前劝阻的意思都没有。罗关发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一把推开张弥拉,夺了他手里的烟杆,远远地抛了出去,劝道:“老哥子也是,老虎再毒,都不会吃自己的崽呢,打个闺女用得着使这么大的劲?打死了同样要抵命!”

罗神保也跟着跑了出来,耸着三个小脑袋,拉着刘荞妹的手安慰她说:“哟,不要哭了,我就是哪吒行不?你看,你看。”一边说着,还一边将小脑袋一样的两只肩膀向上耸了耸,把刘荞妹逗得流着眼泪笑了起来。

张弥拉还没打够,又要冲上来对女儿拳打脚踢,不料却被罗关发三拳两脚撂倒在地。干倒张弥拉后,罗关发就拉着泪水婆娑的张小雀,对儿子说:“神保,拉着姐姐,我们走!”

罗关发父子拉着张小雀母女走后,马翠兰跑过来对着院门大吼:“滚!干痨癞子全都给老娘滚!”吼过后才关上门转身来扶张弥拉,边扶边问:“那个贼杀的干枯尸怎么会晓得这些?”

张弥拉捂着大腿,蜷着腰杆站起来,一边扯嘴喊疼一边说:“不是张小雀跟他说他晓得个铲铲?老子恨不得打死这个狗吃的!真后悔当初不把她喂了狗!哎哟哟,罗关发这个傻逼私儿,拉个架又不轻一点,差点把老子搞出脱。”

马翠兰接道:“你以为他是在拉架?我看他是恨不得把你打死!”

张弥拉愣了愣,当年在罗家土墙房里跳神的往事悠忽飘到眼前,不由倒吸了口冷气,说:“大事不好,这狗日的肯定是报仇来了!”

“报仇?报啥子仇?每次来老娘都大酒大肉的做给他垮干痨,他还要报啥子仇?他那两小把面条还不够他两爷崽吃回去!”马翠兰也愣了一下,鼓着眼睛说。

张弥拉叹了口气,抬眼瞟瞟大门说:“四年前的今天,老子去给他家跳神,在他家的破堂屋里拿桃条抽过他妹妹刘春香,就跟今天抽张小雀一样。”

“我日你妈老私儿,你跳神就跳神,好好的抽你妈干啥?”

“我——我——”

“我我,是不是想搞你妈得搞不了,借‘神盖脸公报私仇?你就不怕别人看穿你那装神弄鬼的臭把戏?”

张弥拉被马翠兰抢白几句,心里乱了方寸,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楚。马翠兰又挖着他脑壳骂:“今天你跟老娘说清楚,每次去给那些女人收拾‘狐狸精‘野狗精,是不是要叫把灯都吹了?是不是要把所有的人都赶出房屋去?是不是你搞好了才叫人进来,才叫点灯?”

张弥拉忍受着全身疼痛,扯了扯嘴,哼了几声,才指着马翠兰大声喝道:“马翠兰,你跟老子把嘴闭住!你是听你哪个爹胡说八道?那些中了‘狐狸精‘野狗精的女人疯疯癫癫的,又脏又臭,又唱又跳,我会要吗?别人胡说也就算了,连你也来污蔑老子的名声!老子要不去装神弄鬼,你们一大家子吃逑?!”

张弥拉自从学会跳神后,脾气很大,对谁都没有好脸嘴,但却非常惧怕马翠兰,所以人们暗地里叫他“婆娘奴”。在村里,“婆娘奴”是最遭人鄙视的,因为男人们普遍认为“牛打生,马打熟,婆娘不打不归服”,于是一个个都把打婆娘打得最凶的奉为汉子,把怕婆娘怕得最厉害的当成懦夫,不但男人瞧不起,甚至连妇女小孩都敢欺负到头上来。

只有张弥拉例外。因为他有“神”,是方圆数十里最有名的巫师,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可能会请到他,跳起神来,只要他抖动着身子,语焉不详地重复“凡人人,凡人人,你戏吾,戏戏吾”,就有人注定要背令牌吃桃条,或者许猪许羊、杀牛宰马。于是,人们只能私底下嘲笑和鄙视张弥拉,当面却表演得恭恭敬敬,战战兢兢。人们的害怕和尊敬,让张弥拉脾气更大,甚至目中无人,稍有得罪就伺机报复。那次也活该罗春香倒霉,也怪罗家寨离张家沟有点远,让她对张弥拉只闻其名,却不识其人,一不小心吃了锅盔。

马翠兰从未见张弥拉如此对自己强硬过,于是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才扯着嗓子说:“老私儿,不看是大年初三的,老娘真想好好庆贺你!你做的那些堕落事别人不晓得老娘还不知道?你以为那罗关发是真心真意的来给你拜年?呸!要不是每次来老娘都大酒大肉的当成爹妈伺候,他早就一刀穿了你!你没看见他每次来衣服下面的腰杆上都翘着一把杀猪刀?”

马翠兰如此一说,张弥拉就冒出了毛毛汗,一边颤抖着解棉大衣的纽扣,一边冷哼一声说:“那个呆子狗日的有这本事个逑!我看他呆头呆脑的只会稀里糊涂过日子。”

“你说他呆?我看他精明得很,呆的是你自己!再说死人旁边有活鬼,你知道那被你打桃条的罗春香嫁了啥子人?”

“哪个晓逑得,我又没问过。”

“不晓得老娘告诉你,她嫁的老公就是新房河头上的邱老幺。”

“么么么,啥子吆不起台的哦?赌他来逮老子的逑两口。”

马翠兰朝着张弥拉的脸上吐了一泼口水,说:“老私儿!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不晓事?有句歌谣老娘念给你听:‘大儿子在水城当县长,二儿子在阳长开摩托,只有幺儿没本事,跟着我老者过生活。你晓得这歌唱的是谁?就是那邱老幺的爹邱廷贵!”

邱廷贵?新房河头上的邱廷贵!那可是方圆几十里最了不起的人物,因为他大儿子是新房乡第一个大学生,据说还当上了水城县的县长,虽然水城是邻县,管不着米落仲,但他二儿子却是阳长派出所的所长,每个赶场天都要戴着高边帽翘着羊把腿骑着摩托车在阳长街上耀武扬威。罗家寨罗关发的妹妹罗春香,居然嫁给了邱廷贵的幺儿?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于是张弥拉不以为然地说:“老子不相信邱家会跟罗家打亲家,因为他们是两个不同阶级的人,你不要把道听途说的逼话烂话捡来吓老子,老子有妖神在身,还有桃架护体,在整个米落仲,甚至方圆十里阳长乡,从来怕过谁?去帮老子把烟杆找来!”

说完,张弥拉便试探着活动手脚,见没刚才疼了,才歪着胯胯,一步一步地朝房间里挪去,边挪边骂罗关发:“呆子狗日的,你跟老子招呼倒!”

走出张家沟,来到大路上,往北沿着河沟走七八里,就是罗家寨;往南翻过米落仲垭口,再走三四里,就会来到一条矿山公路上,一头通往阳长,另一头则通往猪场。

此时正是中午12点左右,冲子里到处炊烟袅袅,人们穿着过年的新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地从大路上走过。他们中有走亲串戚的,有给长辈拜年的,更多的则是上山赌钱唱山歌的,有的正在去,有的已返回。

路口上,罗关发看着身材窈窕却一脸凄惶的张小雀,心怀忐忑地问:“妹子,你们哪天回昆明?”

张小雀摇摇头说:“不去了,我们不会去昆明去了。”

罗关发不解地问:“为啥子?你们不是在那里摆摊子卖菜吗?”

张小雀说:“是卖了两三年,后来就不卖了。”

罗关发看上去比较老实,但却喜欢刨根问底,于是继续问:“生意做得好好的,为啥不做了?”

“卖菜辛苦得很,又要起早,又要抹黑,每天还得走十多里路去挑菜,我一小个人,又要带娃儿,所以……所以就不卖了。”

“那……那你家男人呢?你们不是两个人卖吗?”

谁知一提起男人,张小雀的眼泪珠子又牵成串串地下来了,怕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看见,连忙用袖子掩着抹了抹甩在冷风中,哽咽着说:“半年前,他以前犯的案子发了,被抓去判了无期。我家情况你不晓得,他老爹老妈死得早,从小就是他哥把他拉扯大,他哥又穷又老实,去年秋天又得急病死了,家里的房子也倒塌了,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了。这次我是回来投靠外家的,谁知……你都看到了。哎,要是我亲妈还在——”

说着说着,张小雀的眼泪又下来了,抹着眼睛蹲下身子摸着罗神保的脑袋说:“那个老不死的,真造孽。”

“哪吒,你真是哪吒吗?”刘荞妹伸出小手,又要来摸罗神保的头。张小雀把她拉开,站起身子说:“罗大哥,看来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我爹他——”

罗关发点点头,却不说话。张小雀长长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罗关发犹犹豫豫的,似乎在心里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说:“妹子,你们——你们孤儿寡母的,不如去我家住几天,看看能不能帮你们想点办法。”

张小雀犹豫了一下,说:“罗大哥,这样不好吧,我嫂子——”

罗关发安慰她说:“没事的,你们尽管跟我去,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

张小雀还是犹豫不决,罗关发就问她女儿:“小荞妹,带你去叔叔家玩,好不好?”

小姑娘巴不得跟“哪吒”在一起,好随时摸他脑袋,于是对张小雀说:“妈妈,我要跟叔叔去他家玩。”

张小雀还在犹豫,罗关发却一手拉着罗神保,一手拉着刘荞妹,迈开脚走了几步,才回过头说:“妹子,你不要担心,我要是真想报复你爹,早就下手了,不会等到如今。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对他心存感激的,你知道我家穷,进不起医院,当年要不是他出马,我这个驼子儿的小命早就没有了。”

说完就拉着孩子往前走,张小雀只好跟上来,说:“跟你去是行,要是我嫂子闹你,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罗关发说:“没事,没人会闹我,你放心好了。”

但张小雀还是不放心,一路上怕人看见瞎议论,把个路走得遮遮掩掩的很不自在,路过一家小商店,还特意买了两瓶毕节大曲当礼信,又给两个小孩一人买了一包糖。罗关发反而比平时雄气了许多,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越走越带劲。越接近罗家寨,关注他们的目光就越多,人们一个个似笑非笑的,眼里既充满好奇,又暗含暧昧。

终于到家了。此时的罗关发家,妹妹嫁了,老娘死了,他老爹一辈子游手好闲,东家踔踔,西家逛逛,一年难得有几天在家,不知正翘着胡子、提着烟杆在哪里鬼混。房子还是原来的土墙木板加茅草,又矮又破,唯一不同的是门窗两边没有了红红的春联,而是绿纸写成的挽联,大门头上还挂有花花绿绿的挽幛。这房子遮风挡雨的功能本来就差,那些纸张已经破损得差不多了,把房子映衬得更加破败。

罗关发家里冷火楸烟的,穷得实在令人心酸,张小雀有点想打退堂鼓,带着女儿去投亲靠友。看着张小雀犹疑不定的眼神,罗关发呵呵一笑,说:“妹子,虽然我家现在猪无毛狗无种穷得要命,但只要你们两娘母愿意住下来,我保证不会饿着你们。”

两个小孩一到家就在院子里来回跑着打闹玩儿,罗关发把张小雀带到他妹妹罗春香原来住的房间,说:“妹子,如果不嫌弃的话,你们两娘母就暂时住这里。”

张小雀四下打量了一番,罗家的房子破是破,但却不脏,收拾得很干净,尤其是这个房间,简直跟妙龄女孩的闺房一般,于是便把包放在床上,坐下问:“罗大哥,我嫂子呢?”

“她——她——”

张小雀抬起头来,有些勉强地笑笑,睁大眼睛望着紧张而又难为情的罗关发,继续问:“嫂子她——是不是走外家去了?”

罗关发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说出来妹子你别笑话我,我老婆被人拐走了。”

张小雀露出惊讶的表情,屁股“唰”地从洁白的床单上抬起来,连忙把包抓在手里,抱在胸前,说:“怎么会是这样呀?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罗关发憨厚地笑笑,分开双手把身后的房门拦住,说:“妹子你别慌,坐下听我说。”

张小雀转着脑袋再次将房间打量一番,觉得房间里没啥玄虚,罗关发也并无恶意,才把包扔回床上,人也旋屁股坐下,双手拢拢头发,往旁边挪了挪。

罗关发却摆摆手,继续站在原地,叹了口气说:“她已经走了两年多了,走的时候孩子才有一岁半。老妈去世了,妹妹出嫁了,家里又穷,老爹又不管事,加上生个孩子又是三个脑袋的残疾人,她越看越冷心,就偷偷摸摸地走了。那天我在山上挖洋芋,摸黑回到家里,小孩被绑在床上,她却不见了。我放着一季庄稼不要,托妹妹照料孩子,上四川下云南,到处昏天黑地地寻找,找了一年多都没找到她影子。后来,我心里渐渐平静了,就不再找了,既然她起得黑良心,我也吃得煤炭子,两爷崽再苦再累,日子还得过下去。”

房间里虽然干净,但却阴冷潮湿,张小雀不由打了个寒噤,扬着脸叹息一声说:“哎,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黑心?”直到此刻,她那张憔悴而苍白的脸上,才开始有了血色。

罗关发见张小雀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才转身走出房间,抬来一笼沙缸火,说:“妹子,你们两娘母就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住下吧,等有了好去处再说。这是我妹妹的房间,她虽然嫁出去三年多了,但我就这么个妹妹,心里非常不舍,就一直帮她留着,好像她还在家里一般。哦,因为长时间没人住,这房间很冷,但只要用沙缸火烘一烘,很快就会热乎乎的。嘿嘿。”

罗关发的一番话说得张小雀心里暖暖的,生怕冷着了两个小孩,连忙走出去把他们拉进来,按着在沙缸边烤火。但小孩却不怕冷,尽管鼻子和脸蛋已经冻得发红,还是挣脱了她的手继续跑出去玩。

张小雀烤了一阵火,全身就暖烘烘的,房间里的湿气和冷气也渐渐被火气烘走了。两个孩子还在院子里追逐玩闹,张小雀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罗关发正在烫鸡,旁边有笼沙缸火还在冒火烟。不远处的圈门边,一头老母牛把头伸进桶里吃饲料,一头只有两个月左右的小牛犊正站在母牛胯下喝牛奶。

老母牛每吃几口饲料,就要把头伸出来,转过脖子舔几下小牛犊。看着那舔犊情深的场景,张小雀心里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了,心想,这三个脑袋的小家伙,没妈真可怜!罗关发看见她走了过来,脸微微一红,憨憨地笑着说:“妹子,我又要带孩子,又要种庄稼,顾得了牛就顾不了猪,两年都没杀过年猪了,所以只能抓只母鸡杀来招待你们。”

张小雀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她原本就长得好看,此时一是心宽,二是感动,三是刚刚被沙缸火烘烤,苍白的脸蛋现出潮红,再微微露出笑容,竟然美丽迷人,不由把罗关发看得有些痴了。

张小雀轻轻咳了一下,罗关发微微一怔,连忙收回痴傻的目光,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虽然我妹妹家也背了几块腊肉来,寨上的哥儿弟兄们又你家送一块,我家送一块,加起来也有十七八块,相当于杀个年猪了,但不是我亲手喂养的,不好意思拿来招待你们。哎,从小长到大,只有你们两娘母来给我拜年呢!”

张小雀激动地说:“谢谢你,罗大哥,真的没人来给你拜过年吗?”

罗关发边拔鸡毛边摇着头说:“从来没有。我上面的几个哥哥姐姐全都夭折了,我妹妹一般都是腊月二十八把腊肉送过来,就急哈哈地赶回去了,我外甥还小,一个人又来不了。”

张小雀要蹭过来帮忙,罗关发阻止她说:“你回屋去烤火吧,我做熟了再喊你来吃。”

张小雀哪里好意思回屋,于是在那笼火烟渐渐减少、煤炭渐渐烧红的沙缸火边蹲下,伸出手熏着火气问:“她为啥这么忙?”

罗关发说:“呦,你不晓得,她真忙得很呢,家里的活路寡多。我妹夫是个瞎子,他的两个哥哥都在外面工作,两个老的还在,但却很老了。于是我妹妹不但要喂猪、养鸡、放牛、割草、种地,还得做饭、洗衣服,坡上和家里的活,几乎都是她一人在做。”

“那——那她不是磨得要死?”

“咋会不磨?一看见她手上的老茧和裂口我就心疼得不得了,在家当姑娘时我哪里舍得要她干活!可是,女孩一旦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我们外家又弱,想管又管不了。可是她虽然磨,却每天都乐呵呵的,似乎很开心。”

张小雀想起这些年来,跟着刘双巴在昆明卖菜,起早摸黑,风来雨往,的确很辛苦,但日子却过得很开心,要是能够一直那样下去,不管有多苦,她都会心甘情愿。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或许那家人对她很好,她觉得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值得的。”

“是的,那家老的小的对她都很好,都劝她做不了就不要做了,但她觉得把田土丢荒了很可惜,于是拼着老命干。我小妹夫的二哥说,等遇到适合的女人,就帮我娶回来,钱由他和他大哥来出。”

“或许就是因为这句话,你妹妹才拼着老命干活吧?”

张小雀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果然,罗关发握着已经拔掉毛的老母鸡,蹲在地上发愣,好半天才说:“过两天我去她家一趟,告诉她我不想再找女人了,叫她不要再磨折自己。”

张小雀沉默了一会,直到罗关发已经在给鸡开肠破肚了,才说:“罗大哥,不找个女人当家是不行的,因为孩子不能没有妈妈,你也不能没有老婆。要不,我们去帮你把嫂子找回来。”

罗关发摇摇头说:“不用费心了,肯定找不到的,我找了一年多连影子都没见着。”

张小雀又想了一下,问:“嫂子是不是说话有点口吃,而且是巴雍二道河的口音?”

罗关发吃惊地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小雀再问:“她是不是喜欢把‘三说成‘筛,把‘碗说成‘尾,把‘吃饭说成‘吃废,把‘关门说成‘乖门?”

“是的是的,她还喜欢把‘爱情说成‘爱钱,把‘大哥说成‘带锅呢。”

张小雀兴奋得跳了起来,说:“是她!一定就是她!这个人我在昆明呈贡见过。”

罗关发一脸茫然地盯着张小雀,发了半天呆才问:“那你晓得她叫啥名字不?”

张小雀说:“不晓得,但是她不会错,因为刚才我在那张床后面看到一张照片,上面有两个女孩,穿红衣服的应该是你妹妹,穿蓝衣服的那个人,跟我在呈贡见到的,一丝丝都不走样!并且都是结巴子,说话又是巴雍二道河的口音,你说不是她会是谁?”

罗关发摇摇头,有些丧气地说:“她叫马小群。可是,就算真是她又能怎么样?那么远,就算找得到,也很难带回来。”

张小雀说:“我知道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叫安晓明,是金盆敞河的,他们肯定会回来过年。年轻人嘛,过年都喜欢上山唱歌玩耍,要不你今晚请几个年轻人,连夜赶去金盆那边的歌山上钓,一钓到就把她抓回来。如果没钓到,晚上再到那男的家里去抓!”

罗关发歪着脑袋,犹豫不决。张小雀再进一言:“罗大哥,孩子这么小,又是个残疾人,没妈带不太好。再说你带着个娃儿,就算种庄稼也种不落心,顾得了坡上顾不了家里,冷锅冷灶冷床冷铺的也不是办法嘛。”

在张小雀的再三动员下,罗关发终于下定决心:“好吧,那我就去找族长和寨老商量商量,请几个人去把她抓回来!”

金盆乡属于水城地盘了,离米落仲至少有五六十里路。当天半夜,罗关发把家里托付给张小雀,带着寨上的13个护寨年青年,提着棍棒,藏着刀枪,打着手电,一路逶迤地往金盆方向赶去。这13个护寨青年,号称“十三太保”,一个个体壮如牛,身手敏捷,胆大心细。

在罗家寨,男孩子七八岁就要参加选拔护寨队的预备队员,选上的就要在寨老的监督和教导下进行严格训练,年满18岁成为护寨队员后,每年可以分到几百斤禄米。禄米是罗家寨公有土地上种出来的,每年不管产量多少,都由护寨队员平分,寨上有事需要动武,就出动护寨队解决。

不过,护寨队只服从族长和寨老的指挥,只有他们下令才能出马。罗关发也曾经是护寨队员,人虽然呆头呆脑的样子有点傻,但每次执行任务都很勇敢、很卖力,对罗家寨和族长寨老可谓忠心耿耿。族长接到他的报告后,和寨老商量了一下,觉得必须要帮他,于是把护寨队员全部召集起来,亲自点了13个,让他自己带队。

第二天早上起来,张小雀把罗关发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女主人般把鸡、牛和小孩分别喂饱,然后就开始淘米做饭,烧肉下锅,还自己掏腰包到族长家的小店里打了十几斤土酒,买了些瓜子花生和香烟糖果,准备招待帮忙的护寨队员和“新来”的“嫂子”。在收拾罗关发的房间时,看着墙上的那张黑白结婚照,心里不由阵阵酸楚。

罗关发他们紧走慢走,终于在天亮后不久赶到了金盆街上,问清当地人聚集唱歌的地方,然后吃点带来的干粮,又继续往歌山上赶去。

这十几个人马小群都认识,为了不让她发现,他们还简单地化了妆。可是,他们在歌山上转悠了七八个小时,都没发现马小群的踪影。

天色将晚,歌山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那些缠缠绵绵的歌声,也已唱到了“咿呀哦咿呀,明天转来玩”和“留留哥,留留哥,留留小情哥”。罗关发和护寨队员们聚集在一起,认真研究了一下,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打到敞河安家寨,强行把人抓走。

于是,他们在山下的金盆街上吃饱饭后,又继续往敞河方向赶去。敞河是个少数民族聚居区,民风淳朴而又剽悍,如果单靠武力,这十四个人根本打不出去。于是在路上,他们又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先进行详细侦察,弄清地形和路线,半夜三更不声不响地摸进去,然后一举拿下,男的先打一顿再绑起来,女的直接拖走。

张小雀把饭做好,冷了又蒸,蒸了又冷,反反复复好几次,还是不见罗关发他们平安归来,于是就开始为他担心起来,有点后悔出点子想主意怂恿他去找老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这样的老婆即使抓得回来,也是在不长久的,迟早还会跑。但她就是觉得,这是她家欠他的,不把马小群找回来,她心里就永远不得安宁。

可是,她越等越不安宁,心想万一他被安晓明打死了怎么办?那狗日的在呈贡为了争夺冷库,打架斗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不但脸上长着刀疤、身上伤痕累累,而且为人也相当狠毒。

因为担心和后悔,张小雀更加坐立不安,就找来三炷檀香和一叠纸钱,来到罗关发家堂屋里,先把檀香点上,然后双膝跪下烧纸,边烧边为他祈祷:“天菩萨、地菩萨、五显王菩萨,罗大哥是个大好人,求你保佑他平安归来,我不嫌他老实,也不嫌他贫穷,如果没女人愿意跟他过,就让我跟他过吧。”

祷告过后,张小雀思前想后地考虑了好大会,又往族长家的小店走去。

天已经断黑了,罗关发敲开了敞河村安家寨门口的一间小屋门。敞河是个典型的山间坝子,没有米落仲冲子长,但却要开阔得多,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崇山峻岭,中间是条敞牙敞腔的小河,大概有七八个寨子,四五百户人家,同样不通公路不通电,只有一条大路从寨子中间穿过。这是一间石头垒砌的石板小屋,但却不是住家户,而是个小商店。

店主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打开房门后探出脑袋问:“大哥,你要买啥?”

“我——我——”罗关发一时反应不过来,旁边的一个护寨队员连忙替他回答:“我们要买电池、电珠和香烟。哦,十五对电池,十颗电珠,两条朝阳桥。”

来客一下子要买这么多东西,姑娘开心极了,因为有时候一天守到黑,都没有这么好的生意。但罗关发却傻眼了,因为他身上没有这么多钱,他仅仅只剩十块钱了,这已经是他所有的积蓄,并且还是卖鸡蛋积攒的。从家里出发时,他也给这帮弟兄每人发了一对电池和一盒烟,但烟估计都快抽完了,手电光也开始发黄了,不再补充是不行的。可是,买东西要钱啊,光两条朝阳桥,就要七块多钱,还有电池,八毛钱一对……

寒冷的暗夜中,就着从石屋里货架前散发过来的微弱的煤油灯光,心慌口跳的罗关发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向上衣口袋,那名护寨队员却拉住他的臂膀说:“关发,你不肖麻烦,起身的时候,族长是有安排的。”说着就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接过姑娘递来的东西,却不忙着把钱递过去,而是问:“小妹,我们是落别乡安乐寨来的,是你们安家寨安晓明的朋友,请问他回家来过年吗?”

姑娘笑眯眯地说:“哦,是这样?你们也是在昆明呈贡做冷库吗?”

“嗯,是的,我们都是在冷库里的好朋友。”

“喏,那你们都应该晓得,他的媳妇是拐来的,不敢大摇大摆的出来玩,这几天一直都待在家里。他们明天就要回昆明去了,你们也要回去上班了吗?”

其实在天黑之前,罗关发他们就已经把地形考察好了,并且还到过安晓明家的房屋背后,只是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回来过年。于是有人指点他们,说这个开小店的,是安晓明的妹妹,一问就清楚。

那护寨队员说:“我们还要过几天再回去,我们是去龙家坡头走亲戚的,从你们这里路过,本来想找你哥喝顿酒的,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了。”说完把钱付了,提着东西就走。

罗关发他们走后,开店的姑娘越想越不对劲:哪里有过年走亲戚要买这么多电池和电珠的?莫非,莫非是我嫂子的前男人找来了?想到这里,姑娘就慌了神,连忙抓起电筒,吹灭油灯,锁上店门,急慌慌地朝家里跑去。

马晓明家住在寨子东头,实际上已经脱离了寨子,可以说是单村独户。这给罗关发他们的行动提供了很大的方便。罗关发他们是摸着黑路来到马晓明家附近埋伏的,马家没养狗,谁也没有发觉有何不对。当他妹妹急匆匆地走到附近时,两名埋伏在路边的护寨队员扑了出来,一人将她死死抱住,用又宽又大的手掌蒙住她的嘴巴,另一人迅速地下了她的手电,把她拖到阴暗处,用绳子绑了起来,还拿块毛巾把嘴塞住。

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罗关发他们无不冻得瑟瑟发抖,想烧火取暖又怕被人发现,只能这样干熬着。那姑娘被绳子绑着,身上血脉不通畅,尽管穿着棉衣棉裤棉鞋,还是被冻得像个冰人。罗关发见她实在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帮她把绳子解了,轻声说:“妹子,实在对不起,我们今天只想把我老婆抓回去,没想伤害你,只要你不胡闹,我们抓住那女人后就会放了你。”

为了吓唬她,罗关发还从衣服下面拔出冷气森森的杀猪刀,就着朦胧星光在她胸前比划了几下,说:“如果你要坏我的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反正我已经认识你了,你想跑也跑不脱!”

那姑娘其实并不蠢笨,蠢笨的姑娘是开不了店也做不了生意的,她明白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都是不共戴天的,此时如果反抗,搞不好真有性命之虞,于是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他们就这样熬着,手脚僵了麻了,就站起来活动活动。一直到了深夜十一点,安晓明家才熄灯睡觉。罗关发把姑娘嘴里的毛巾拿下来,问清安晓明房间的位置和情况,才又重新把她嘴堵上,用绳子把手绑起来,分一人牵着,其他人按照预先商定的方案,朝安晓明家房子摸过去。几分钟后,他们终于将安晓明和马小群捉奸在床,按住一顿死打,打完后将安晓明赤身裸体地绑在床上,勒令马小群穿好衣服,捆了双手拖着就走。

安晓明的父母和来拜年的外甥女,也被堵着嘴绑在床上直发抖。但马小群和安晓明的叫喊声还是惊动了寨上的人和狗。此时人们几乎已经睡熟,有熬夜打牌的开门出来一看,不得了了,十几根亮晃晃的手电筒,从安晓明家方向亮过来,很快就来到了大门口。这帮人不但人人提刀弄棒,还拖着个要死不活的女人,只管“哗哗哗”地往前走。

此时安晓明的妹妹已经被解开绳子,但却跑不动路(脚被冻僵了),只能站在原地尖声怪叫:“贼来了!贼来抢人了!赶紧拦住他们!”

人声犬吠中,还真有人追了过来,其他寨子的人也纷纷起床开门出来,人人手里都打着手电,举着火把,提着锄头薅刀或刀叉棍棒。坏就坏在安家寨子坐落在敞河村中间,而出敞河的大路,不管往那头走,都要经过两个寨子,寨子与寨子中间相隔一二里把路。这么长的距离,已经足够村里的人们打醒瞌睡爬起来,大喊大叫地对罗关发他们开展围追堵截。

但罗家寨的护寨队也不是吃素的,就在即将被数百人围攻的关键时刻,一个护寨队员拔出腰上的双管火药枪,朝天连开两枪,大声吼道:“我们是水城县公安局的,前来抓拐犯,谁敢拦截,就地枪决!”

这一下还真管用,敞河坝子上的人们再野蛮也不敢跟警察对抗,只好眼睁睁地把罗关发他们放走。回到家时,天已大亮,罗关发和十三个护寨队员几乎全都筋疲力尽,因为马小群一路上发疯耍泼,他们只好轮流把她扛着走。

这一夜,张小雀也一直睡不安稳。

跑了两年多的马小群终于蓬头梢脑、衣衫不整地被抓回来了,一脸茫然地坐在火炉边,突然看见耸着三个小脑袋的罗神保,脸色变了几变,然后哈哈一笑,拍脚打手地唱了起来:“神家的,岗山呀,得下的将。我是魔石沟凹乌洞里的红尾娘娘。”唱完指着房间里被吓得瞪目瞪眼的女人们,厉声喝道:“你们!拦拦拦——了我的马马马——头,堵了我我我——的马马路,滚——出去!赶紧跟跟跟——我滚出去!”

“疯了,这个女人疯了,被魔石沟凹乌洞里的红尾狐狸精缠住了!”前来看热闹的女人们一哄而散,男人们闻讯赶来,一问,昨晚罗关发他们返回时还真从魔石沟凹乌洞旁走过,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指着哼哼唱唱的马小群吼道:“找张弥拉来!赶紧派人去找张弥拉来!”

马小群白了他一眼,哈哈一笑,说:“找—张——弥拉?你你你以为找张——弥拉来我我我就怕了?你以为我我我没——到你家去去去耍——了几年?你以为张——弥拉还没——有把你婆娘睡——睡够?”

马小群话音刚落,那男人的脸就“唰”地变得假白假白的,跟着沁出了一层油光闪闪的冷汗,而且全身就像筛糠一样地发抖。原来,他老婆也被魔石沟凹乌洞里的红尾狐狸精缠了好几年,张弥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治”好。

那男人尴尬地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其他男人也只能傻傻地站着,无计可施。这时张小雀进来了。她本不想抛头露面的,但此时却不得不挺身而出。张小雀走到马小群身旁,一爪把她扳转过来,左手扶着她肩膀,右手抡起手掌,对着她的脸就抽,一掌正正的抽过去,又一掌反反的抽过来,边抽边骂:“老娘抽死你!抽死你这个没良心的破草帘子垫垫!”

马小群被抽了几下就想反抗,旁边的两个男人连忙伸手将她按住。抽了二十几下,马小群终于吃不住了,大喊饶命。

张小雀停下手来,指着马小群被打得青红紫绿的脸说:“装啊!有本事继续装啊!”

那两个男人也同时松了手,马小群耷拉着脑袋,双手捂着被打肿的脸“呜呜呜”地哭。罗神保盯目盯眼地站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幕,不知会在他幼小心里产生何种影响。刘荞妹却指着马小群说:“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鬼,我外公是在装神弄鬼。”

人们回过脸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女孩。张小雀连忙走过来一把将她拉走,边走边扇了她屁股两巴掌,骂道:“小狗啃的,不要跟老娘乱说!”

张小雀拉着女儿走进她们暂时栖居的房间,罗神保也一脸木然地耸着三个脑袋跟了进来。外面人们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悄悄打听:“这个女人是谁,不但长得好看,性格也很泼辣,应该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是不是新房河头上老邱家来的人?”

刚才被吓得脸色苍白全身发抖的男人却慢慢地想了起来,拍了下脑袋说:“这不是张家沟张弥拉的闺女么?我去过他家好几次,每次都见着她。怪不得这个疯婆娘被她一顿抽打,狐狸精就被打跑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简直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房间里人们正在赞叹着,屋外突然有人发现罗关发家房背后的篱笆脚有个形迹可疑、鬼鬼祟祟的女人,于是大喊一声:“抓拐犯!大家快来抓拐犯!”

那时乌蒙山区有人专门从事拐卖妇女的勾当,搞得无数人妻离子散、人财两空,当地群众对他们不但深恶痛绝,而且无比愤恨,于是赐名“拐犯”,有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拐犯”一般以打扮时髦、能说会道的年轻男人为主,他们往往以喇叭裤、高跟鞋、滑雪衫、录音机及大把大把的钞票为诱惑,把一个个不安于现状的小媳妇和向往新生活的大姑娘骗到手后,先玩一段时间,再带到江苏、安徽、河北等地卖给家庭比较贫困的大龄男人做老婆。“拐犯”们为了冲业绩搞创收,甚至连自己的小姨子和亲妹妹也敢带去卖。更有甚者,嫌“谈恋爱”和玩“私奔”速度太慢,干脆就使用闷烟、迷药等。当然,“拐犯”中也有女人,只是比较少。

听到外面大喊抓“拐犯”,人们纷纷从院子里跑出来,向罗关发家房背后包抄过去。此时,刚刚胜利完成任务回来的“十三太保”正坐在堂屋里划拳喝酒搞“庆祝”,听到喊声也抓起棍棒冲了出来。

很快,人们就将“拐犯”抓了起来。“拐犯”三十多岁年纪,穿着打扮跟普通农妇没有区别,同样戴着围巾,系着围腰,背着花篮,提着镰刀,花篮里还装着几把黄菜叶与蛾儿长混杂在一起的猪草。“拐犯”声称是新房汪家寨人氏,打猪草打到这里来了。新房和阳长虽然分属两个乡,但汪家寨和罗家寨却挨得很近,只有三四里,翻个垭口就是。可惜这两个寨子不在同一社区,人们很少往来,没人认识这女人。

听说抓了个“拐犯”,族长和寨老急匆匆地赶来,先对“十三太保”表扬了一番,然后下令把“拐犯”捆起来,押往寨老家大院里进行审问。寨老已经八十多岁了,据说武艺高强,通晓文墨,虽然性格有点古怪,但却办事干练,处事公正,在方圆几十里的罗姓家族中威望极高。

一间宽大的屋子里,族长和寨老一脸严肃地坐在桌子后面,面前放着笔墨纸张。

“提‘拐犯!”族长一声断喝,两名护寨队员就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女人走了进来。此时那女人的花篮镰刀被收了,头上的围巾不见了,腰上的围腰也失去了踪影,头发乱成鸡窝草,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全是唾沫与泥土。在从罗关发家押往寨老家的途中,不断有女人跑来扇脸、小孩跑来洒泥巴、老人跑来吐口水,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女人低着头默默地站着,族长提起笔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干啥来着?赶紧从实招来!”

女人一口咬定,她就是汪家寨的,名叫刘春娥,打猪草打到这边来了。

这话连鬼都懒得相信,族长拍了桌子一巴掌,大声吼道:“打猪草?打猪草会打到人家篱笆脚来?快说,罗关发的媳妇马小群是不是被你拐走的?”

女人当然不承认,说她根本就不认识罗关发,更不认识马小群。一脸威严的寨老盯着那女人看了半天,说:“看来她很不老实,跟我把翘别拿来!”

寨老一发话,立马就有三名护寨队员冲上来,两人分两边扶住那女人,一人用狗肋巴树做成的翘别穿进捆绑她的绳索里,一手握着翘别的一头,咬着牙巴使劲地翘起来。才翘了两圈,那女人就叫出了鸡儿声气。寨老没有喊停,护寨队员只得继续扭动翘别,那女人终于叫不出声音了,头一歪,晕了过去。

寨老连忙喊停,叫人端碗冷水来,泼在女人脸上。女人醒来后,尽管全身不停地颤抖,牙巴“得得得”地敲着牙巴,但口供依然很硬,一口咬定不认识马小群。寨老再次命令拿翘别的护寨队员:“重新再翘!”

护寨队员将绳子解开,把那女人的双手反帮在背后,然后穿上翘别,重新再翘。这次一开始,那女人就尖声怪叫起来,只两转,血就从指甲里流了出来。女人终于吃不消了,想晕又晕不过去,想喊又喊不出来,就像一只被放了气的篮球,软软地往下坠,却被两名护寨队员牢牢地架住。

“我——我说,放——放开我。”女人终于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地把这句话从流着白沫与鲜血的嘴里就像吹泡泡一样吹了出来。

“停!让她跪下好好说!”

三名护寨队员遵照寨老的命令,一齐放了那女人,扶她跪在地上。女人缓了半天气,才慢慢道出根源:原来她不叫刘春娥,而是叫安桂凤,是安晓明的亲姐姐,嫁在新房汪家寨,三年前在赶乡场的路上认识了马小群,知道她对婚姻不满意,于是就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亲弟弟。今天早上麻麻亮,她背着花篮准备上山割菜喂猪,在路上遇见马小群被押了回来……

马小群如何被拐,这女人为何会出现在罗关发家篱笆脚,自此已经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族长和寨老还没来得及对安桂凤进行“宣判”,一名护寨队员就急慌慌地闯了进来,大声报告:“不得了了,马小群的野男人打上罗关发家来了!”

族长和寨老大吃一惊,连忙下令:“集合护寨队,保护好婆娘儿女和房屋财产!”

有人问:“这个‘拐犯呢?这个‘拐犯怎么办?”

“放了算逑!”族长说完,就带着寨老,急匆匆地往罗关发家赶去。

十一

族长和寨老赶到罗关发家时,果然有个脸上长着刀疤的男人背着一个只有半岁多的娃儿,低着头双膝跪在院子里。罗关发家的小院内外闹哄哄的,全寨老幼纷纷赶来增援,人人手里都提着锄头薅刀或镰刀斧头,所有护寨队员手持棍棒,严阵以待。

但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安晓明只是单枪匹马地找上门来,不但没带武器,而且还把平时的凶悍和暴戾之气收敛起来,从花豹子变成小绵羊,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一副要杀要打随逑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安晓明如此一来,反倒安全了,因为没人愿意殴打一个背着嫩娃儿并且双膝跪地的男人。不管在昆明呈贡争夺冷库的战争中安晓明如何凶残好打,但此刻的他,扮演的却是一个懦夫和弱者的形象。那孩子也许是饿了,也许是受了风寒或惊吓,把小脑袋从背扇里拱出来,瘪着嘴巴“呜哇呜哇”地叫唤,引来心肠柔软的围观女人又叹又骂:“噫——,马小群这个砍脑壳的,撂偏偏的生个娃儿好造孽!”

妇女们如此一说,男人们的心肠就跟着软了,竟然开始同情起安晓明来,纷纷把怨恨和怒火全发在马小群身上——都是那个不要脸的黑心女人害的,一边生下三个脑壳的残疾儿不管,一边又跑去跟别人生个嫩崽崽造孽。

此时马小群正坐在自己原来的房间里啼哭,有几个妇女进去劝她说:“不管怎样,那也是你生下的崽,先去抱他进来喂顿奶奶嘛。”可是她不理,“嗷嗷嗷”的啼哭声就像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娃在哼,让人听见特别心烦。

罗关发傻愣愣地站在大门边,提着棍棒不知如何是好。按道理他应该好好揍这狗日的一顿以解心头之恨,但面对如此窝囊的男人和几个月大的娃儿,他却下不了手。好在族长和寨老及时赶到了。族长身材高大,穿着钉了铁掌的反帮皮鞋和黑色的毛呢大衣,一眼看去就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寨上的年轻男女,只要一提起他,无不敬畏三分,但同时又都把他当成崇拜的偶像。因为他的存在,让整个罗家寨甚至方圆几十里的罗姓族人有了安全感和自信心。

族长的反帮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人们纷纷闪开让道。据说他年轻时曾经当过侦察兵,并且参加过抗美援越,因性格刚直,得罪领导,提干受阻,才退伍回家。族长大步跨进院来,魁伟的身材加上不凡的气度,在这个乌蒙山间的小院子里,简直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威势。

看见族长和跟在族长身后的寨老,罗关发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口齿不清地指着面前跪着的安晓明说:“他——他——他是在耍无赖!”

族长看了罗关发一眼,似乎是在安慰他,然后目光向下一瞥,威严地叫道:“安晓明!”

这声音充满阳刚之气,仿佛不是从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两块百炼精钢相互撞击的结果。安晓明全身哆嗦了一下,回过脸来抬眼一看,那张原本相当凶悍的脸扭来扭去,没扭几下就变得像柴灰般失去了水分和血色,犹如一条凶猛的毒蛇,突然遇上了雄黄或冷气,一下子就蔫了。

“站起来!”族长大声命令道。

安晓明依然乖乖地跪着不敢动,只是背上的娃儿哭得更加凄惨和嘶哑,房间里的马小群,也跟着故意把哭声提高了几个分贝。

族长不耐烦了,抬起皮鞋一脚踢过去,安晓明惨叫一声,双手抱着屁股缓缓地站了起来。族长说:“狗日的,大男大汉的跪着成啥条款?跟老子站好,转过身来。”

安晓明慢慢地转动身子。族长冷哼一声,说:“狗日的,平时估计是个横行霸道的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把他娃儿抱下来!”

三个在族长身后待命的护寨队员立即冲了上去。安晓明想护崽,但却没护成。族长呶呶嘴,护寨队员就把娃儿抱进房间,交给马小群。

“给我绑起来!”刚才闹哄哄的场面,随着族长的到来就变成静默一片,此时连马小群和那个嫩娃儿都停止了啼哭。族长一声令下,安晓明就知道计策已经落空,未等护寨队员动手,突然“唰”地撸开衣服,露出绑在腰杆上的一整圈炸药,手里捏着两根电线,一脸凶悍地转着身子吼:“跟老子闪开!全部都跟老子闪开!不然老子就跟你们同归于尽!”

人群哗然,就像炸开了锅,间或还有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族长镇定自若地分开两手,做了个往几边闪开的动作。在寨老的指挥下,人们纷纷往院外疏散,只有族长还站在原地,与安晓明对峙。

“你身上的炸药是假的,不信你试试。”族长盯着安晓明的眼睛,一脸威严地说。安晓明愣了一下,低头看了腰部一眼。就在那一瞬间,族长一步跨了过去,重重地一拳砸在安晓明的头上,随即又补了一拳。安晓明闷哼一声,重重地扑倒在地。

族长解下他身上的炸药检查,果然是假的。

安晓明被绑起来吊在罗关发家院子里的那根桃树上,有人找来黄荆条,让罗关发狠狠地抽,直抽得他爹一声妈一声地叫。正抽着,马小群突然抱着娃儿从房间里冲出来跪在罗关发的脚下哭喊:“爹!我我我——喊——你做做做——爹你不要打打打他了行——不行?我我我求——求你了,爹!”

罗关发抽不下去了,抬眼去望族长。族长与寨老耳语了几句,然后对罗关发说:“算逑,关发,把他们放了算逑。”

罗关发呆呆地站着,眼泪“哗哗哗”地流了下来,几分钟后才扔掉手里的黄荆条,把安晓明放下树来,解开绳索。

安晓明看了看泪流满面的罗关发一眼,突然双膝跪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又转向族长和寨老,磕了三个响头。马小群也抱着孩子,转过身来,给族长和寨老磕头。

族长对安晓明和马小群说:“明知他人有配偶或自己有配偶,又与他人结婚或同居的,要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你们这是犯法的知道不?要是报官,都得送去坐牢!但看到娃儿可怜,不忍让你们分离,就放你们去吧!”

安晓明和马小群愣了一下,又连忙磕头,千恩万谢。旁边却苦了罗关发,但族长已经发话,他不同意也不行,只得张着大嘴“嗷嗷嗷”地叫,叫得旁观的妇女和娃儿们一个个跟着抹眼泪,有心软的男人,也在一旁红着眼睛,噙着泪水。

族长瞥了罗关发一眼,说:“没出息的家伙,这个女人还有心跟你过吗?拿给你你守得住吗?不如放她去了娶个更好的。春香,把你嫂子请出来!”

没人注意罗春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人们游目四顾,院子里根本就没有她的影子。突然,罗春香当姑娘时的“闺房”门“吱嘎”地响了一声,她就穿着一身光鲜的牛仔裤和滑雪衫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羞怯的张小雀。张小雀一手拉着罗神保,一手拉着刘荞妹,跟着罗春香,在大家的注视下走到院子中间,来到族长和寨老面前。

寨老问:“你就是张家沟张弥拉的闺女张小雀吗?”

张小雀点头回答:“是。”

“哇,这就是张弥拉的闺女,长得真好看!啧啧啧,比地上跪着的那个破货不知好了多少!”人们大部分还不认识张小雀,都在低声感叹。

寨老再问:“您真愿意嫁给罗关发,不嫌弃他又贫穷又老实吗?”

张小雀又点了点头,应道:“是的,我愿意!”

寨老举起烟杆,连说了三声“好”。族长大声宣布:“今天,由我和寨老出钱,给罗关发和张小雀办喜酒,请全寨老幼都来坐席!下面按照以往规矩,各行其是。张小雀,赶紧把你买的火炮拿出来放!”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老实巴交的罗关发一脚踢开脚下绑过安晓明和马小群的绳索,张着双臂跑过来,弯腰抱起刘荞妹和罗神保,把他们高高地扛着转风车。刘荞妹张开双手,兴奋地问:“哪吒,好不好玩?”

罗神保也露出笑容,回答说:“好玩,唔,真好玩。以后你们就跟我们住,不要走了好不?”

刘荞妹说:“那你要喊我妈妈做妈。”

罗神保说:“好啊好啊,你也得喊我爹做爹!”

在全寨欢腾的气氛中,安晓明拉着马小群,抱着娃儿狼狈而逃。

十二

大年初五,是过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张弥拉一年一度祭“阴师”的日子。祭“阴师”需要用鸡牲鹅鸭,其中牲可以是猪羊,也可以是牛马。张弥拉决定用羊。因为上年八月十二在给汪家寨的汪七三家娃儿跳神时,汪七三许了一只山羊。由于两个儿子都在阳长街上开门面做生意,脱不开身回来,张弥拉便打发堂侄张发贵去牵。

去汪家寨要从罗关发家门口经过,张发贵见这个一直冷屁阳楸的院子里突然热闹非凡,好像办喜事一般,刚好一位穿着旧棉衣、腰上拴根米草绳的小老头弯腰驼背地提着根小烟杆从院子里钻出来,于是便上前打听:“老人家,这家人办啥喜事?闹得乒乓翻天的。”

小老头笑呵呵地说:“我侄儿罗关发今天接媳妇咦。”

张发贵也是认识罗关发的——这个又贫穷又老实的男人自从婆娘走后,几乎成了村里的名人——于是也呵呵一笑,说:“这个呆子,这次又娶了谁?”

小老头打量了张发贵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幺,你是哪里的?”

张发贵答:“我是张家沟的。”

小老头瘪着缺了门牙的嘴巴笑了下,把烟杆伸进嘴里,咂了一口老皮烟,吐了泼口水才说:“说来你不要大惊小怪,罗关发的这个媳妇是自己走上门来的。唷,还是你们张家沟张弥拉的闺女呢,能真真的一个大姑娘,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又能干又贤惠,哎——啊,人的命运真讲不清楚,不知这呆子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小老头还想啰啰嗦嗦地往下说,张发贵却吃惊地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小老头,有些夹舌打巴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此时已是中午时分,小老头把黑漆漆的烟锅往路边的石头上磕了磕,抬头看看斜挂在天空中的太阳,眯着眼睛瞟了张发贵一眼,突然脸一沉,没好气地说:“你是张家沟的哪家娃儿?一点逑事都不懂!老子七十多岁了,那么时候摆过人?好意思的话你自己进去看,讨块喜糖吃嘛!”

按照当地的规矩,是不能跟同姓同宗的新娘子讨喜糖吃的,甚至连婚房也不能进,喜酒也不能喝。小老头如此一说,张发贵羊也不去牵了,连忙转身往回走。

张弥拉正在院子里指挥前来帮忙的人们做祭“阴师”的准备工作,看见张发贵慌慌张张地推门走进来,便垮着马脸问:“你牵的羊呢?”

虽然气温不算高,但张发贵却全身走得热烘烘的,背心正冒着毛毛汗,喉咙里也干沙沙的,走到院子中间的一张方桌前,端起桌上的茶碗“咕嘟咕嘟”地一口喝干,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一脸不悦的张弥拉说:“我——我才到罗家寨就转回来了。”

张弥拉脸一黑,眼一鼓,凶巴巴地问:“你转来找魂魄?赶紧再去!”

张发贵说:“老伯,我是转来跟你说一声马上就去,我小雀姐走到罗关发家去了,今天罗家正在办喜酒呢!”

在米落仲甚至整个阳长乡,凡是养有女儿的人家,无不希望自己的闺女能够有媒有证依礼依规的嫁个好人家,如果女儿主动跑到男方家里去,那对父母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是倒门风败志气,一辈子再也抬不起头来。张小雀已经跟邻乡的刘双巴私奔过一次了,还好那是跟外乡人走的,可以辩解为被人拐骗,不但不损面子,还能换回人们的同情。即便如此,张弥拉直到如今都还不能原谅女儿。可是,这次她居然又私自跑去嫁给村里最贫穷最老实的罗关发,这张老脸可真没处存放了,于是红一阵,白一阵,仿佛魂魄飘走了一般,好半天才阴森森地说:“不要去了,帮我把牛角拿来。”

“呜喔——呜喔呜喔——”凭着那一身装神弄鬼的本领,张弥拉不但是张家沟的首富,还被方圆十里的人们奉为“神”的化身,张氏族人更是将他尊为族长,不但没人敢去招惹,关键时刻还能调度几千人。几分钟后,他就站上自家院子里的楼台上,一脸肃穆地做了几下深呼吸,然后举起那只弯弯的、长长的、用土漆漆得发亮的牛角,吹了起来。

听到牛角声,张家沟十五岁以上的男丁,纷纷提着刀叉棍棒往张弥拉家院子里跑,不到十分钟,院子里就站满了人。张弥拉慢腾腾地从楼台上走下来,把牛角挂在柱头上,转身走进堂屋,拿块红布往头上一缠,把桃架往脖子上一架,然后高举令牌,走出大门,站在清坎上对满院子的标标杆杆说:“今天把大家叫来,只为一件事,我张小雀又被罗家寨的罗关发拐走了,请大家帮个忙,跟我去抓拐犯!”

“好,抓拐犯!抓拐犯!”人们听说是去抓拐犯,全都兴奋地喊了起来。

“那就走吧,愿去的就去,不愿去的拉倒!”张弥拉说完,便跳下清坎,走出院门。“神”和族长都这样说了,不愿去也得去,否则哪天事情落到自己的头上,就没人愿意帮忙了,于是一两百人的队伍,跟在张弥拉后面浩浩荡荡地朝罗家寨进发。

刚刚进入罗家寨地界,张弥拉的“神”就来了(“妖神”的好处就是会不请自来),又是吼又是跳的,简直就是凶神恶煞,胆子小的人一听到那声音心里就发抖,两腿直打颤。

此时的罗家寨,为了给罗关发和张小雀办喜事,族长出了一头三四百斤重的大肥猪,寨老包了米和菜,全寨每户派一个人来帮忙,男人们杀猪、砌灶火、搭厨房、满寨子收集桌子板凳和锅瓢碗盏;女人们割菜、洗菜、切菜、帮忙布置婚房,把罗神保和刘荞妹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小娃儿们则院里院外地上串下跳,追逐嬉闹。

还真是办喜事的模样,只可惜没有外家来的送亲客。本来族长是要去请的,但张小雀阻拦了,说她已经与父母断绝了关系,等于没有外家。再说,这种情况下去请外家,是要背酒背肉和拿钱去“赔礼道歉”的,捞捞搞搞整下来,比明媒正娶的花费还要大,简直是豆腐盘成肉价钱。既然张小雀都这样说了,族长和寨老哈哈一笑,也就算了。

可是,管事正要安排摆第一巡饭,张弥拉就带着大队人马杀上门来了。由于来得太突然,护寨队还未做出反应,罗关发家的小院子就被手握刀叉棍棒的舅子老外公们占领了。趁罗家人全体愕然之际,张弥拉挥着令牌跳着神,指挥张家人马边喊抓拐犯边乱打乱砸,只几分钟时间,罗关发家的板壁就破了,土墙就倒了,锅碗砸了一地,饭菜到处乱扔,牛也被牵走了。原本喜气洋洋的罗关发和张小雀,被从布置一新的房间里抓出来,五花大绑地押往张家沟,吓得罗神保和刘荞妹坐在地上哭爹喊娘。

在家里陪客的族长和寨老闻讯赶来时,张家已经撤离,现场凌乱不堪。族长指着竖耳竖耳的护寨队员们厉声喝问:“你们都是吃素的?”

护寨队长一脸委屈地说:“张——张弥拉的头上裹着红布,脖子上扛着桃架,手里还拿着令牌,我们——我们怕冲撞了神灵。”

好好的喜事办成这样,寨老气得直吹胡子,族长也无可奈何。埋头想了半天,族长把脸色憔悴,坐在厅口发呆的罗春香叫过来,说:“春香,都怪我太大意了,没想到张弥拉会来这一招。昨天中午张小雀上门找我,说她原来的老公被判了无期,他们已经不存在夫妻关系,父母又跟她断绝了关系,搞得她无着无落,无家可归,你哥虽然有点呆,但却是个大好人,她愿意带着女儿嫁给他。马小群是个黑了心肠的,即使找得回来,也肯定在不成气,迟早还要跑,有这样聪明能干又漂亮的女人愿意跟他在,我高兴得不得了,于是才打发人去叫把你叫来,促成了这桩好事。可事情闹成这样子,张弥拉有神附体,又有桃架护身,我也拿起无法,看来只能求助于政府了。赶紧去打电话找你孩子他二伯,叫他带人来救你哥。”

村里还保留着大集体时装的那台破电话,可惜电话线时常被破坏,还不知能不能打得通。但罗春香顾不上了,撒腿就往村委会跑。村委会还在另外一个寨子,支书村长都分别给领导们拜年去了,值班的是妇女主任。妇女主任是新房河头上嫁过来的,还是罗春香与邱老幺的媒人,看见罗春香急慌慌地跑来,连忙问:“春香,刚才你家那边闹哄哄的,出了啥子事?”

罗春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哥他——他被人绑架了,我——我要打电话报警!”

妇女主任听说罗关发被绑架了,也吓了一跳,连忙把罗春香让进办公室,帮她“忽忽忽”地摇动电话机,还真把派出所电话打通了。

族长心急如焚,好半天还不见罗春香回来,便集合了全体护寨队员,亲自带队直奔张家沟而去。

十三

到家后,张弥拉叫人把罗关发家的那头老母牛拴在圈门边,然后来到堂屋里,把红布一抹,把桃架令牌放回神坎,拉张板凳坐在神坎下,大声喝道:“把拐犯带进来!”

几个年轻人连忙把绑得像粽子般的罗关发和张小雀带了进来,按着跪在地上。

尽管还是大白天,张弥拉家宽敞的堂屋里还是有些阴暗。马翠兰点亮神坎上的煤油灯,又再点亮两边中柱上的大马灯,堂屋里登时明亮多了。

马翠兰垮着一张尿包脸,指着罗关发破口大骂:“枉自每次来老娘都好酒好肉的做给你垮干痨暴肚子,你还要拐我姑娘去卖钱,你不得好死!”骂完,还冲着他的脸一泡口水吐过去。

“嫂——伯——伯娘,你说话要注意倒点,我可没有拐你家姑娘卖,我是拐去自己做婆娘,不信你可以问她。”罗关发见马翠兰说得不对,连忙进行“纠正”。

罗关发居然当面承认自己是“拐犯”,张弥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张小雀连忙为他辩护:“他不是拐犯,他没有拐我,我是自己去的,我愿意嫁给他,我是心甘情愿的,我们是自由婚姻!”

“哼!张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自由婚姻?你这是乱由婚姻!”张弥拉从腰杆上拔下烟杆,站起身来狠狠地朝张小雀的头上砸去!

“要打就打我,不要打她!”尽管被紧紧地捆绑着,罗关发还是拼命地跪着挪了几步,突地昂起头来,替张小雀挡烟杆,直打得他脑袋里“嗡嗡嗡”地叫,眼睛里冒着一串串金星,心想,这条老狗日的果然心狠手辣,以后生了娃儿坚决不要带来认外公。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张邦元,你会遭报应的!”

张弥拉的真名就叫张邦元。按规矩,子女是不能叫父母名字的,此时张小雀不但直呼其名,还咒他要遭报应,可见在她心目中,是真的没有这个父亲了。于是张弥拉更加寒心,狠狠地一脚朝罗关发踢来,想把他踢开,然后好痛打张小雀。可罗关发毕竟当过护寨队员,不是一个干巴老头想踢开就能踢开的,于是张弥拉就大吼:“跟老子把他拉开!”

几个年亲人一齐动手,把罗关发拖到一旁,张弥拉的烟杆便雨点般砸向张小雀,打得她九死亡声地叫喊。罗关发怒吼着要爬过来护她,可惜被四五个年轻人死死地按在地上。

打了一二十下,直到把张小雀打倒在地,再也叫不出声音来,张弥拉才住手,叫人找来一把桃条,把罗关发吊到堂屋中间的横梁上,抡起桃条死劲地抽,抽断一根换一根,边抽边骂:“老子抽死你个傻逼私儿狗日的!还记得前天老子跟你说的话吗?真是报应得太快了!在米落仲甚至阳长乡,敢跟老子过不去就不会有好下场!”直到把桃条全部抽断,张弥拉才停下休息。

张弥拉还想歇会再抽,却有人惊惊慌慌地跑进来,说罗家寨的罗长贵带着几十个年轻人打上门来了。张弥拉心里一惊,连忙又把红布戴上,把桃架扛着,举着令牌抖着身子跳出堂屋,在罗家护寨队赶到前将院门堵住。

看见张弥拉已经把院门堵住,族长只好叹息一声,停住脚步。他带来的年轻人们也一脸无奈地摇头,提着棍棒站在身后。

张弥拉颤抖着身子,微闭着眼睛,语焉不详地说:“凡人人,凡人人,你听明,你你你,们们们,冲冲撞撞了吾神神,要五只雄鸡,三只公羊,两头黄牛祭牲。”

族长一脸虔诚地说:“菩萨,我们不是来打架的,我们是来跟您的马脚打亲家的,只要把人放了,让他们欢欢喜喜的圆房,要多少财礼都行。”

张弥拉一听对方不是来打架,而是来打亲家,于是想,反正这两个喂狗的已经被教训得差不多了,不如假意应承罗家,敲诈一笔财物,于是便继续说:“既既然然是这样,你们就把武器放下。”

族长手一挥,护寨队员们便把手里的棍棒全部扔到张弥拉脚下。谁知张家沟的打手们却会错了张弥拉的意,见罗家人马全都放下了武器,便大喊大叫地挥舞着刀叉棍棒冲杀过来,张弥拉想制止也没制止住,一场血战即将爆发。

“砰!”“砰!”“砰!”三名警察突然出现在张弥拉家院子门口,手里全部握着手枪,其中一人大吼:“住手!全都给我住手!”

张家沟的打手们听见枪声,大吃一惊,全部停下,等看清来了警察,才退回边上去,只有张弥拉依旧颤抖着拦住院门。为首的警察冲他大声喊道:“张邦元,你装神弄鬼、残害婴儿、奸淫妇女、敲诈勒索、非法抄家,简直罪行累累,还不赶紧下来归案?”

张弥拉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大声叫道:“我有妖神在身,又有桃架护体,谁敢抓我,我就要他全家死绝!”

为首的警察一挥手,另外两名警察就冲上去把张弥拉拖了下来,扯掉他的红布、令牌和桃架,“咔嚓”一声就上了手铐。张家沟的打手们看见警察抓了他们的“神”和族长,还把他们的“镇寨之宝”扔在地上,于是“咿哇咿哇”地叫喊着,又要冲杀过来。罗家族长大吼一声:“弟兄们,跟我上!”护寨队员们纷纷捡起棍棒,迅速散开,排成阵形。

张家打手见罗家护寨队员身手敏捷,训练有素,加上又有警察在场,估计不是对手,只好悻悻地再次退开。

“赶快进去解救罗关发和张小雀!”族长挥舞手臂大喊一声,立马就有十多名护寨队员冲进张弥拉家院子里。

族长刚想进院,为首的那名警察却大声叫道:“罗长贵!”

族长回过脸来,讪讪地笑了笑,问:“邱——邱所长,叫我有事?”

为首的警察上前几步,突然一把抓住族长的手,“咔嚓”一声,也将他拷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傻眼了,族长一脸茫然地望着为首的警察,问:“邱所长,我——我堂侄女是你弟媳妇,我们一亲二戚的,为啥要抓我?”

警察说:“安晓明背来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他和马小群生的,而是在路上偷来骗你们的,完事后又杀害在凹乌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对毫无人性的狗男女,在魔石沟被愤怒的村民们双双擒获。你私设法庭、刑讯逼供、组织斗殴,当然也要抓起来。”

族长的脸“唰”地白了,争辩道:“我——我打的是拐犯,是坏人!”

警察说:“就算是拐犯,你也不能打!”

警察说完,便押着族长,朝寨子门前的干河沟走去。河沟里停着两辆带挎斗的三轮摩托,另外两名警察已经把张弥拉押进挎斗。

罗关发和张小雀被解救出来时,警察已经发动摩托车,沿着干河沟往村外通往乡政府的矿山路跑去。

“族长——”罗关发牵着那头跟他一起共患难的老母牛,朝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大喊一声,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其他护寨队员也默默地流泪,那头小牛犊一直依偎在妈妈身边,不离不弃。

夕阳渐渐西下,张家沟的打手们心情黯然地瞟了瞟罗家寨的护寨队,便各自默默地散去。那只曾经风光无限的桃架和令牌也被警察带走了,只有掉落地上的两匹盖头,还隐隐地透着些许神秘。

人们远远地绕开它,让冷风把它吹进阴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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