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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时光

2014-07-26牟敦乐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6期
关键词:桃园小宝老师

牟敦乐

翻过岭来,武老师的泪水终于止不住了,唰、唰、唰,生硬的沙粒一样顺着脸庞滚落下来。

又是一个闺女,五个都是闺女。在城关镇卫生院里,武老师伺候了老婆十来天,忐忑不安中等来的又是个闺女。雪抽打着薄薄的棉袄棉裤,在爬岭时还不觉得有多薄,爬上岭顶时,才知身上的棉衣经不住寒风一击。走在北风呼啸的山岭上,武老师感到如同赤裸着身子行走在寒风中没有什么两样。武老师仰着脸,迎着北风,任风雪肆虐着,老半天才在雪粒与泪水交织的脸上撸了一把:老天呐,你为什么就不愿送给我们家一个男孩呢?

虽然武老师已有的四个闺女,个个如花似玉,听话又懂事,但武老师还是认为没有一个男孩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漂亮的四个闺女是四朵金花,分别叫梅、兰、竹、菊,武老师每次只领一个闺女来桃园联中,武老师依次地向小小山村展示自己的金枝玉叶。在号称美人窝的桃园村里,和村子里的大小美人坯子比起来,武老师的闺女更是以聪明伶俐、举止端庄而赢得里人们的交口称赞。大闺女就是一朵红艳的梅花,粉红的脸庞,端庄秀丽,嗓音甜润,胆大些的男同学,壮着胆子和她说一两句,紧张得赶紧开溜;二女儿,就是一枝优雅的兰花,修长的腿兼以欢快的舞蹈,小些的男生在偷偷地看她;三女儿,就是一颗劲竹,干净利落,小小年纪就透出不凡的气质,且吟诗作对出口成章;四女儿,是一朵俏丽的雏菊,一双酒窝,旋在左右粉腮上,简直就让人喜欢不够。人人都夸武老师的闺女漂亮,多洋气啊!人家越是夸武老师的闺女漂亮,武老师就越渴望有一个男孩,要是有个男孩肯定会英俊漂亮。这第五个,又是一个丫头。命呐,什么事情命里安排了,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呼啸的北风似野狼嗥,雪粒灌进衣领,打在脸上。从县城到桃园联中有35里路,要翻过两座高岭,淌过一条河。在呼啸的北风中,武老师一路上见不到一个人、一条狗、一只鸟。风紧时武老师不得不倒着身子前行。在翻越第二座高岭时,武老师还是脚下一滑,骨碌碌一下子滚出二三十米远,好在捉住了一条树枝才没有滚到沟壑下面去。踩在吱吱叫的河面上,滑滑擦擦地趟过河流,武老师感到脚下一片冰凉,是鞋帮裂开了,鞋子里灌进了泥和雪……

桃园村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村东面和北面都是高山,村的南面和西面是高岭。入村的路是顺着河底七拧八拐蜿蜒而来的。自北山和东山汇聚而来的溪水在村北相遇,形成长年奔流不息的桃花溪,溪流绕村西折南行,取名桃花江。据说西施当年浣纱便在这桃花江的源头桃花溪上。春天,霓虹般桃花未谢,漫山遍野的梨花又开,一样夺人眼目。夏天,只是晚间月光下桃花溪里的美人戏水,就构成桃园村一道迷人的风景,只要武老师愿意看,透过窗子便可看见桃花溪里美人的影子。秋天,漫山遍野的柿子、苹果,使得山山岭岭挂得满满当当,在这冬天的雪夜里,村子静静地覆盖在白雪之下,远处的山山岭岭也只露出模糊的轮廓来。

桃园村缺吃缺穿,可就不缺漂亮姑娘和俊俏的小媳妇。妙水琴当姑娘时就是村里公认的第一大美人,做了大宝小宝两个男孩娘的妙水琴,更添了许多美人的韵味,可弹奏这架美人琴的人却是一个背上背个罗锅、像只立着的蜗牛一样的男人,男人要是干那件事,干不得半支烟的功夫,就喘得停下歇歇,什么人受得了这种折磨?但男人的爹却是大队书记。别人不能当工人,妙水琴的三弟却能招工到中原油田吃国库粮。

上面有人来大队检查工作,公社有电影员来放电影,当大队书记的公爹便让妙水琴来队部做饭招待客人,客人吃得好,妙水琴事办的体体面面,整个村子都有面子。县里安排了公办教师武俊来村子里教学,这在小小桃园村里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当大队书记的公爹自然就安排妙水琴为武老师做饭,一年360天,除去假期,一天5个工分,不用下坡,不经日晒雨淋就到手了。

武老师是夏天来的,大队派人用独轮车搬来武老师的行头时,身着笔挺中山装、个头高高、头发油光发亮、胸前插着两支自来水笔的武老师也擦亮了桃园村里女人的眼睛。武老师眼含微笑,书生气息浓郁。尤其是夏日的晚上,一曲悠扬的笛声,一经自桃花溪旁的校园内传出,更会立刻引来成群结队的大姑娘小媳妇,涌向学校的前门后窗看新鲜。武老师那动听的普通话、白白的牙齿、矜持的笑容,让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着了迷一样轮番涌向学校。妙水琴自然又成了让人羡慕的对象,妙水琴是离武老师最近的人。谁要是想让武老师给孩子起个大名,谁要是想请武老师给在外面的人写封信,就得先找妙水琴。妙水琴感到了荣耀,于是一日三餐把武老师伺候得有滋有味。

此时的妙水琴,正站在学校大门南侧的厨房里,袖着手,双脚不停地跺着,眼睛盯着大门口,她在等武老师回来。天慢慢地暗了下来,天空灰蒙蒙地一片,风却一阵紧似一阵,院子里的雪花打着旋儿飞舞。这已是妙水琴等的第七天了,从武老师走后的第三天起妙水琴便来学校等,今天这么大的雪,要是武老师真回来了,没有一点吃的,连一点热水都没有,武老师会责怪我的。

大雪终于来了。学生们在憋着劲等待大雪的到来,大雪一来就离寒假近了,一旦放了寒假,学生们就可以无所忌惮地展示自己各式各样的火枪,一时村子里枪声此起彼伏,鸡飞狗跳,这日月便是学生们神仙般的时光。

在那样一个冬季里,火枪对于桃园村的孩子们来说,拥有着超越任何事物的魔力。不妨在这里对流传于孩子们手中的这些火枪作些表述。

令孩子们着迷的火枪差不多可以分成四种。

第一种,也是最简单的一种,是在子弹壳靠近底部的一侧,钻上细细的眼子,眼子的大小以能放进鞭炮的捻子为宜,然后在枪托上凿了槽,用两道细铁丝前后将子弹壳紧固在槽上,枪便成了。在细小的眼子里放进捻子,然后把导火索亦或是鞭炮里的药粉,倒进子弹壳里,用纸、木条塞住子弹壳的前口,最后点燃捻子,啪,枪响了。我们在电影上看到,大约在150年前,我们勇敢的中国军民在抗击倭寇的战斗中,曾经使用着这种威力不凡的霰弹枪。

第二种在第一种的基础上,经过改进而成。这种枪不再用点火,而是用了扳机,在放火捻的地方,堆上火柴头上刮下的火硝,扣动扳机,枪便响了,这种枪更像是一支十八世纪苏格兰燧发枪,也像是当年遍布民间的猎枪。

第三种是把子弹壳屁股上的铜塞钻穿,放进火柴头上的火硝亦或是电光火鞭里的银色火药,然后把用胶轮车辐条做成的撞针,使胶皮条拉着小心地挂在扳机上。撞针式火枪向着现代式的手枪迈进了一大步,它很像是一支左轮手枪,使得学生们手中的枪更像是那么回事。

在研发第四代火枪时,制枪能手们大胆地放弃前几种都不曾离开的子弹壳,放弃了木制枪托,而是用8号铁丝弯成枪托,把从自行车的旧链条上拆下的链扣紧固在枪托上,撞针在链扣中穿行,这种全机械式火枪,使用少量的药粉或只是用两只火柴头的火硝,便能打出清脆而响亮的枪响,它射出的火柴杆足以穿透一本数学书,如果哪只不识好歹的狗,无所事事的瞎逛着,正好撞到枪口上而又自己不觉,那么它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便会格外小心,一定会躲得远远的,待看清孩子们手上所持的家伙是哪一种后才能决定是否可以靠近他们。更重要的是这种枪可以连续发出枪响,连续的枪声使得持枪人不知要增加多少威风。这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枪支一出现,就立即在学生中间引起不小的骚动。

孩子们在私下里频繁地交流研制枪支的技艺,废寝忘食地磨制撞针。那时的子弹壳在民兵连长王二小的尿壶里随便一摸都能摸到一把,可是,要找到一个自行车的链条扣却要煞费心思,全村人只有刘染布子才有一辆自行车。孩子们不停拖着磁铁在巷子里跑来窜去,在刘染布子家的门里门外扒来扒去,孩子们缠住送信的邮递员争先恐后地帮他送信,为的就是能从他那里弄到几枚自行车上的旧链扣。

如果你有这样一支用自行车链扣做成的机械枪,在枪托上再缠了红绒线绳,然后再系上迎风飘飘的红布条,在那时的桃园联中里,你立刻便会成为枪王,拥有枪王的称号当时在桃园联中的学生中间,一点都不比杨子荣、郭建光这些英雄逊色。

一进入冬季,村民开始上山采石头,放炮的导火索便成了学生偷袭的目标。在临近春节,鞭炮上集,来到孩子们手上的鞭炮多被扭断,里面的火药被孩子们倒进了各式各样的火枪中。在大雪来临的日子里,枪在他们的课桌上、书包内、大脑间,飞快地四处游动,村子里劈劈啪啪的枪声,此起彼伏。

武老师已有十天没给学生上课了,武老师在桃园联中教着两个班的数理化,同时武老师还担任两个班的音乐课。山毛野性的孩子,不好管束。前几天,有几个男生竟然从女厕所后面,掏出一团带血渍的纸在院子里乱扔着玩,欠打啊!没让武老师打过的孩子不多了,有些是打得的,也有些是不能打的,譬如蝈子腚上“一根毛”刘大金就不能打,可不打又有什么办法?临近年关,学生们都在偷偷地比赛着制作火枪。学校还有三位民办老师,他们是本村的刘长水、刘长路和刘长花,可他们不是冬天里家里的老母猪病了,就是春天里八爷爷去世,再不就是夏天里小姨子要出嫁。秋天,生产队里分下地瓜,他们又得早早地挑去,他们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学生身上。

武老师赶到学校时,北风仍然呼啸着,天地间茫茫一片。大雪中的校园静静的,树上,房顶上,院子里,全是满满的雪,教室只露出臃肿的轮廓来。

武老师解下腰上的钥匙,打开宿舍门,吱一声,门开了。随着门开,一阵尖锐的北风,呼叫着从后窗吹来,靠墙桌子上的雪粒、课本,一股脑儿被吹出门外。后窗上的塑料纸吹没了,武老师临走时向本村的三位民办教师交代过,要安排一节劳动课,让班里的学生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把教室后窗全部堵上,本村的民办教师显然没有安排劳动课。

门再一次吱地一声开了,进来的是妙水琴,其实武老师一进学校,就让站在厨房里的妙水琴看见了,妙水琴一直站在厨房门里,双手笼在袖子里,双脚不停地跺着。脸贴在门缝上的妙水琴,看到武老师满脸的沧桑,不用问也知道武老师家又是添了一个千金。妙水琴从厨房里出来,一手抱柴,一手提一个瓦罐,快速来到武老师的门前,她试探着小心地用膝盖顶开武老师的门:“武老师,您回来了?”

“水琴,你还在这里等我呀,晚上我不用吃了,你回家吧。”

“我估计今天你会回来的。”

在武老师塞窗棂子的时候,妙水琴又返回,把一个泥糊的土炉子搬了来。炉子很沉,妙水琴用了很大力气才搬进来。妙水琴上下穿得臃肿,在蹲下点炉子时,从后面看去,就是圆滚滚的一团。就是这圆滚滚的一团,在桃园联中,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让温暖从这里一点点升腾、弥漫开来。

武老师在扫净桌上地上雪的时候,一盏罩子灯点亮了,火炉里松柴的香味不失时机地一丝丝飘了起来。橘黄色的灯光使得武老师小小的房间平添了一丝暧昧。武老师坐在床上,拥着被,一任妙水琴忙。

妙水琴还是忍不住问了武老师:“武老师,是个啥?这回是个小吧?”

“哎,水琴,我要有你这个命就好了”,武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武老师,女孩子有什么不好,您还是吃国库粮的人呐,你看看您家这些姑娘,个个有多洋气。”

“唉”,武老师又叹了一口气,强忍着才没再把泪流下来。

“武老师,您是知识人,有文化,教学生都这么仔细,咱学校的学生在全公社回回考第一,您家的孩子个个都错不了,看看,您的闺女一个个知书达理,都是金枝玉叶,俺两个儿子换您一个闺女,您也不一定愿意呢。”

炉火旺了起来,火光映着妙水琴红红的脸庞,木柴燃时发出轻微的啪啪响声。武老师闭着眼睛依在墙上,不想多说一句话。

罐子里炖着一只老母鸡,香气一点点飘起来的时候,屋内也暖和起来。妙水琴捏捏武老师的被子,都是旧棉花,也没弹弹,再捏捏武老师腿上的裤子:唉,薄得要命。妙水琴拉过武老师的两只手,一摸,冰凉。

妙水琴拉过武老师的手并没有让它立即收回去,却是塞进自己的棉袄里。武老师试着往外拉了拉,却又让妙水琴拉了回去。武老师的手放在有两个男孩的女人妙水琴的怀里,温暖正是从这里蔓延开来直至渗透到武老师的身心深处。

下半夜雪停了,鸡鸣两遍时天上冒出贼亮的星星,风,一点也没有了,但天却冷得要命。天不亮武老师就起床扫雪,等会学生来了要跑操的,这天不跑操,孩子们可是受不住啊。不要指望桃园村本村的民办教师,他们早读课从来都是不来,理所当然跑操全是武老师一个人的事,武老师你是吃国库粮的,你是师范学校毕业的高材生,你就多干些吧。

星星隐去了,东方欲晓。到跑操的时候了,一百多人的学校,稀稀拉拉的学生来了不到一半。武老师有些生气,但武老师仍像往常一样,列队、齐步走、跑步走、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每天在天还未亮时,在寂静的村子里,村民们便能听到武教师带队跑操的哨子声。武老师跑在院子中间,刚好被学生圈在当中。武教师有时往前跑,有时倒着身子往后跑,嘴上响着哨子,眼睛盯着学生。

本村的三名民办教师吹不出这么利落的哨子来,可是这不妨碍他们家家都有男孩子,少的一个,多的三个。就是连给武老师做饭的妙水琴家也是两个男孩,妙水琴的大儿子大宝此时就跑在队伍里。唰、唰、唰,整齐的步伐让人听起来很是受用。一阵哄笑,唰、唰、唰,有节奏的脚步声突然被打断了,有十几个学生摔倒了,嘻嘻哈哈乱成一锅粥,队伍一下子脱了节。

一支枪,一支枪把上系了红绸布的枪横在地上,是一只用自行车链扣制作的枪把学生绊倒了,确切地说,是这只枪的主人在弯腰捡拾火枪时搅乱了整个队伍。

武老师对着脱节的队伍喊了立正。

“谁的枪,谁的枪?”

学生们首先看到武老师威严的面孔,然后是看到武教师的脚。武老师只有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却是光着脚板立在地上。光着的脚,底下流出红艳的鲜血,一会便把结冰的地面染红了一片。

“谁的枪?”

武老师的又一声断喝,使得在通红霞光中的学生们个个噤若寒蝉。

没有人回答。

“谁的枪?”武老师脖子上的青筋都弹了起来!

“好吧,今天要是都不说,大家就这么站在这里,一直这么站下去。”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有的学生开始往下弯腰,有的学生双手开始往袖子里缩。

“立正!立正的姿势是什么样的,嗯?明白吗!双脚并拢,挺胸抬头,双手贴在裤缝上,看着我!”大家看到的是武老师冒着火花的眼睛。

武老师脚下的血水不再流了,血水被凝成血冰。在武老师一挪脚时,许多学生都听到了哧啦一声响,胆子小的学生被吓得哭了起来,武老师一抬脚,脚板被撕下一大片皮肉来。

枪王刘大江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出列队的。“武教师,是俺,俺错了。”

“你出来!你给我滚出来!”武老师巴掌扬起来了,颤抖着,却没有打在刘大江的头上,意外地拍在了武老师自己的胸口上。“孩子,知道错了就好,你喜欢枪,是不是?可在这个穷山沟子里,你一辈子能见多大的世面?看你们就这个熊样子,稀稀拉拉,我敢断定,你们一辈子谁也别想摸到一只真正的手枪,孩子们,你们都是好孩子啊。可你们命不好,别忘了,你们是出生在这样一个穷山沟子里!”

大家第一次从武老师口里听到“穷山沟子”这样的词,都是异常吃惊,大家看到武老师说这话时,眼睛里噙着泪水,看到武老师每说一句就用巴掌狠狠地拍一下自己的胸口。

一支枪绊到了跑操的同学,这事发生在1975年冬季第一场大雪后的第一个早晨。这样一个早晨,民办老师刘长水、刘长路和刘长花照样没有来给学生们上晨读课,和往常一样,他们总是在土炕上磨蹭老半天,待吃过萝卜菜煮地瓜,然后才会嗝着萝卜气放着地瓜屁姗姗而来。武老师带队跑操的整个过程除了被当天到校的学生见证之外,还有一个人见证了武老师跑掉鞋子、光着一只脚和学生一起站在严寒的雪地上长达一顿饭工夫这一经典事件,这个人就是守在大门南侧厨房里等待武老师吃早饭的妙水琴。多年之后,妙水琴还清楚地记得,这一天她给武老师准备的早餐是煎饼和从刘老根家端来的豆腐。妙水琴看着武老师那只光着的脚流着血踩在冰凉的雪地上,心被揪得像锤子砸了手指头一样钻心的疼。妙水琴对于武老师失常的表现归结为他内心的苦楚:那就是武老师想要一个男孩。

在武教师去城里伺候老婆的这几天里,桃园联中其实与提前放了寒假没什么差别。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帮着民办老师刘长水窖白菜,帮民办老师刘长路赶猪,当然同学们也没落下给民办老师刘长花到山上背下秋天分的松柴。看着教室后墙的窗子一个也没有垒,武老师的不快那是一览无余。

在1975年第一场大雪后的第二个早晨,你如果站在桃园联中的大门口肯定会看到这样一种景象,大大小小的学生每人都把土坯扛在肩上,侧着身子,鱼贯而入。你见过蚂蚁搬家的景象吗?你见过每一只蚂蚁头上顶一颗扁平的种子,依次而过吗?那天早晨桃园联中的学生上学路上的情景和这一模一样。

那个寒冷的冬天对于热衷于枪炮的学生来说是刺激而又短暂的,但对于再添一个女孩的武俊老师来说是阴郁而漫长的。学生们不敢再把枪支带到学校,但在放学的路上,在砖瓦窑里,依旧疯狂地展示自己制作枪支的技艺,火药的魅力从来没有像这个冬季这样令孩子们着迷而刺激,对一硝二磺三木炭的熟悉远远超过了对3.1415926的熟悉。

武老师的心境一刻也没有逃过妙水琴的眼睛。妙水琴知道,武老师心里苦啊,武老师想要一个男孩子啊。如果武老师家里也有一个男孩,也玩着这么一把小火枪,他也会对自己的儿子这么严厉吗?

慢慢地,妙水琴有了一个想法,要替武老师生一个男孩。这件事妙水琴先前一直犹豫着。武老师愿意吗?肯定会愿意的。那个罗锅子知道了会愿意吗,要是看着孩子的长相不像他自己,而是像极了武老师,那会怎么样?

麻雀这种东西是没有出息的,从不敢离开屋檐半天,大雁飞走了,燕子到南方过冬去了,唯独麻雀一冬一直在学校的房檐下叽叽喳喳,吵得妙水琴心烦意乱。看着武老师一天天心事重重的样子,渐渐地,这个想法在妙水琴的心中越来越明晰,那就是要替武老师生养一个男孩。

有着5个女儿的武老师不过才35岁的年纪,白净的脸庞,长长的腿,妙水琴一闭上眼睛,武老师便像南岭上那棵挺拔的小柞树,总是壮实而又枝繁叶茂地展示在眼前,有时梦里的小柞树还会倒下压在自己的身上。武老师是县师范毕业的秀才,每次上厕所回来都要用罗锅香皂洗洗手。武老师的笛子吹得好,夏天吹笛子时的情景就不用说了,窗子外面趴满了大姑娘小媳妇不说,胆子大的小媳妇竟然用高粱秆来戳弄撩拨武老师,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一提到武老师个个无不魂牵梦萦。

南风吹过三回,杏树枝头最先钻出粉红的花骨朵来。春雨下过两场,桃花又开了,一时南岭东山上处处桃花灿烂。春风一吹,山村里的汉子们破棉袄一扔,忙着下桃花溪逮鱼捞虾。梨花儿一开,大姑娘小媳妇们的腚也圆了,胸也鼓了,那个要给武老师生个男孩的想法,在妙水琴的胸中也越来越装不下了。

晚霞通红地映照在桃园联中厨房的窗子上。前一天,妙水琴问过武老师“明天是换过百日,你要不回家,我晚上做喜面给你吃。”武教师说:“不回了,你做吧。”妙水琴又说:“那我明天晚上也想在这里吃,你看可行吧,武老师?”

“行,你晚上也在这里吃,长乐兄弟也来吃,大宝小宝也来吃。”武老师说。

“换”是梅、兰、竹、菊的妹妹,换这个名字是妙水琴给起的,不言而喻,就是说武老师家再添孩子,那得换换样了。

妙水琴为这顿晚饭忙了一天。妙水琴让在代销社的罗锅子用一瓶酒换来一只山鸡,妙水琴割来自家菜园里的头茬韭菜,端来鸡蛋,泡了松蘑,一天快乐地干着这一切。看到红霞飞上腮帮的妙水琴,放学时刘长水刘长路刘长花没忘了和妙水琴开个玩笑:“水琴嫂,今晚上看样子要好好犒劳一番武老师!”

“去你们的吧,你们家生哪个崽我也没忘过。”

擀起长寿面,冒着热气的四个菜先后端到武老师的房里,鸡蛋炒韭菜,山鸡炖蘑菇,油炸河虾,粉条白菜。武老师和妙水琴挨肩坐下。武老师说:“喊你家兄弟长乐来”。妙水琴说:“对,忘了一件事。”说着便小跑着出去了,不过一支烟功夫,妙水琴回来了,妙水琴从怀里掏出一瓶景芝白干。

“长乐兄弟呢?咋没喊他来?”武老师问。

“武老师,你别埋汰我了,他那个熊样,上不了大桌子。”说着妙水琴往两个瓷碗里倒进了白酒。

“武老师,这次咱学校的学生在全县考了第一,听人说县长要调你走?你可不能离开咱桃园。”

“哪能离开,县长那么大的官,每天忙大寨田的事都忙不过来,全县有多少大寨田,人家要知道我,那我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我要真走,走到哪也让你跟着到哪,学生教得好,都是你做饭做得好,就怕你不敢跟着走。”

“俺可不敢当,俺笨得手脚不分杈,俺都不敢见您家嫂子,嫂子还不知道有多洋气,要是嫂子要来提前说声,俺得躲躲,没伺候好您。”

“你嫂子丑,没有你一点点的俊,没法跟你比。”

“俺不信,武老师,看看您家的闺女,就知道嫂子有多俊了。武老师,你还想要个男孩吗?”

“想啊,可俺家已有五个孩子了,再多就更养不活了。”

“不嫌俺家,放俺家,俺给你养着。”

“那怎么感谢你。”

“你都是俺小宝的干爹了,还谢什么,俺才俩,还想要第三个呢。”

“那要是再生个女孩呢,生了五个了都是女孩子。”

“那”,妙水琴欲言又止,抿一点点酒又说:“武老师我说句话,你别在意,按着俺这里的说法,你得生九个闺女以后再生才是男孩子,俺村子里三家都是这样。”

“这些就养不活了,不敢再要了。”

“没有别的办法?再想想办法呀。”

“想什么办法,你是怎么生的男孩,教教俺?”

“这还能怎么生,俺大姐家有四个孩子,都是小子,俺二姐家五个也全是小,俺头两个也是小子,大宝考试在班上考了第一,都是你的功劳。小宝明年也得上学了,俺又想要个了,都说谁娶了俺妹妹也得生男孩子,你说俺家这姊妹们也怪了吧,家家都馋个女孩子,但都是男孩子,俺可不敢等要九个小子以后再要个闺女,武老师,要不,俺想给你一个。”

“给我大宝呢,还是小宝呢?”

“哪一个也不是。”

武老师不是个笨人,武老师太想要一个男孩了,武老师真想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留下个儿子,可武老师一想到自己的身份,要是这样,还能给人家当老师吗?

桃花溪里的水哗哗地响着,橘黄色的罩子灯明明灭灭,妙水琴水灵灵的眼睛透着羞涩盯得武老师一时说不出话来。景芝白干的热量慢慢地在两个人身上散发开来。脱下棉袄,身着花格子上衣的妙水琴,脸蛋红苹果一样好看,胸脯突出着,颤悠着,胸脯都快挨上吃饭的桌子了。在这个流水潺潺的晚上,妙水琴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不想轻易让它关上,同样在这个桃花盛开的夜晚,春风一旦吹开妙水琴的门扉,妙水琴就不想轻易让它关上。

“武老师,你咋就那么喜欢小子呢,你还是吃国库粮的,俺庄户人家没有小子的也不少呀。”

“男孩子,我可以教他游泳呀,我在上学时游泳可是全校第一名。”

“就为这?肯定不光是这个吧,你还挺封建哩,是想着传宗接代哩。”

“男孩好,可俺命里不担啊。”

“武老师,你不该信命,都说俺庄户人才信命。”

“不是命又是啥。”

两人停了一阵子,一时无语。

妙水琴羞答答的目光望着武老师笑着说:“你都是俺小宝的干爹了。”

“干爹跟爹不一样”。

“有时不一样有时也一样”。

“什么时候一样,什么时候不一样?”

“这事还得看谁和谁。”

“俺这个干爹真是白当了,也没给小宝做点啥。”

“你教俺大宝用心了,俺觉得俺认下你这个干亲家有愧呢,没给你干个啥,你真的还想要个男孩吗?”

“俺想,俺想,俺做梦都想……俺现在就想。”酒精的作用让武老师变得浑身上下邪火乱窜,武老师把坐着的妙水琴从地上抱起来,呼啦放到床上。

妙水琴一直笑,妙水琴的身子软软的,像一团揉软的面,妙水琴又笑着爬起来,下床,拉过一只凳子顶在门后面,然后仍是笑着躺到武老师的床上。“武老师,武老师”,妙水琴小声喊着,抖开被子,双手开始解开胸前的扣子,朦胧中露出两团白光。看到两团白光,武老师的内脏突然翻江倒海般地涌动起来,大脑一阵眩晕,要吐,武老师迅速地踢开顶门的凳子,拉开门,捂着嘴巴跑了出去。

万籁寂静的乡村夜晚啊,桃花杏花香气扑鼻。吐过之后,武老师在扑鼻的香气中头脑慢慢清醒过来,武老师双手托着下巴,坐在教室旁边的银杏树下,透过银杏树新嫩的叶芽,望着天空,望着满天星星发呆。人们都说天上的一颗星星就是地上的一个人,那一颗星是我呢?武老师就这么呆坐着,呆坐着,很久,很久,好像是过了一万年,才想起返回宿舍。等返回宿舍时,妙水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走了,床上的被子已重新叠得方方正正地摆在床头。

一个风高月黑的晚间,武老师的窗子被人捣了一个大洞,并且来人朝着武老师的窗子开了一枪。有人说是刘大金的爹干的,刘大金在家是独子,刘大金是蝈子腚上“一根毛”,武老师最近因为刘大金往女同学的课桌内撒尿扯过“一根毛”的耳朵。有人说是大队书记干的,因为他听人说武老师睡了他的儿媳妇。也有人说是三个民办教师合伙干的,前几天武教师从公社里领回一个马蹄表,那个表可不是奖给他一个人的,他却吃独食放进自己屋里。随之,武老师要调到城里的说法也越传越紧。

一周之内,武老师两次到了公社。有人说县长来公社视察大寨田时,知道有一个十分严厉的公办老师,教出的学生成绩特别好,县长在公社接见了也。也有人说武老师是公社武装部长接待的他,说他做了与他身份不相符的事,要解除他的老师职务,并且村里有送公粮的人看到武老师从公社武装部走出来时,低头擦着眼泪,喊他也不应。人们说法不一,但到了第一茬桃子变红的时候,武老师真的要调走了。

学校的三位民办教师凑了份子为武老师送行,送行是选在中午。炎热的天气里妙水琴忙碌着炒菜烧酒,妙水琴的心里装着酸楚,汗水骨碌着滚在脸上,泪水噗噗地掉进肚子里。六岁的干儿子小宝不知道他的干爹要走了,仍欢快地玩耍着。妙水琴知道武老师一直想有一个男孩,妙水琴是把小宝当成武老师的亲儿子,领来小宝就是让他跟武老师告别的。

起脚饺子落脚面,送行的饭吃饺子。除了过年能吃上一顿饺子,村民一年中难得见到水饺,妙水琴家也不例外。光屁股的小宝扶在门上,看老师吃水饺,馋得盯着人家的筷子不走。刘长水说:“小宝,我在你肚皮上打一个响,给你两个水饺吃行不行?”小宝早就让水饺诱惑得受不住了,只一个劲点头,恨不得先一步把水饺占了,再让刘长水打响。刘长水知道小宝是武老师的干儿子,在小宝的肚子上,用食指与中指夹住薄肚皮狠劲地扯起来,然后再猛地放开,啪、啪,在小宝的肚皮上打了二个响;刘长路想,罗锅子凭什么娶了妙水琴当老婆,啪、啪,比刘长水打得还响,好像打响不是打在小宝的肚子上,而是打在了罗锅子的肚子上;刘长花想,凭什么武老师与妙水琴相好,便抱住小宝,在小宝的肚子上狠着劲撕了两把,狠心的刘长花马上让小宝的肚皮上跳出两道白印子来,刘长花感觉不是在小宝的肚子上撕了两把,而是在妙水琴的肚皮上撕了两把,然后按着嗷嗷叫唤的小宝,硬硬地把他推进武老师的怀里。

大家都看着武老师。武老师先在小宝的肚子上摸了一遍,小宝害怕了,小宝缩着身子往后退,武老师捉住小宝,并没有让小宝跑掉,手却慢慢从小宝的肚皮上往下移,再往下移,最后逮着小宝的小鸡鸡,轻轻一拽,啪,又轻轻一拽,啪!小宝含着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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