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这一辈
2014-07-26娄喜雨
娄喜雨
一
我的家乡在远郊,因偏僻得福,生态环境一直没有受到大的破坏,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被市规划为尚待开发的风景区。时间到了2004年,风景区的开发正式起步。首先,一纸令下,要关闭沿河的几家小污染企业,父亲所在的××纸厂也包括在内。工厂一封,工人们树倒猢狲散,各奔各自的去路。而父亲口说不急,但心里急。早在通知之先,便与外界联系着。正月里,一位在广州一家大酒店工作的高中同学回了话。父亲一口应承,于第二天出发了。
父亲在家时,他的手机便是我家唯一的联系方式。父亲走了,带走了手机。为了隔一段便能听到父亲的声音,一直坚持能省则省这一生活信条的母亲立马安了电话。在莲塘村,这恐怕是属于最后一批安电话的人家了。
起初,住在隔壁房里的我经常在夜里22点左右听到电话铃声:每星期一次,甚至两三次。夜里电话一响,不用问,那准是父亲的。父亲是不放心家里,才关心地问这问那。我想:要不是工厂被封,像父亲这样重情恋家的人是不会外出打工的。奶奶经常说:“父亲属狗,这条狗不是野狗,而是一条看家狗。”我家电话没有办理来电显示业务,所以,电话一响,尤其是在夜里,我第一个反应便是去叫妈妈。倘两人预约的时间没有电话,母亲总是不解,乃至唠叨着。翌日,还将这不安的情绪传染给我。我总是劝导:“爸爸也许工作忙,怕是没时间。”
……
转眼到了端午,父亲寄了第一笔钱:1000元。
一晃又到了中秋,父亲寄了第二笔钱:1500元。
临近2005年元旦时,父亲寄了第三笔钱:800元。
奇怪!这之后,父亲的电话突然断了。母亲打他手机,总是关机;即便没关,可是对方立即掐断了。母亲不解了:“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一急,便一遍又一遍向我、爷爷、奶奶,及前来走动的亲友们重复着父亲在元月3日夜的最后一次通话内容:“淑贤,钱收到了吧?把家里生活过好。现在我还有事,就这样了,啊!……”听的人都劝导:“也许他忙,没有时间。”母亲不明白:“打一个电话需要多少时间?”听的人继续劝导:“怕是遇上了烦心事,他没有心思打电话……”可母亲还是郁郁不安,话也渐渐少了。一晃,一个月过去了,我家的电话仍像睡着了一样。一到夜里,再也听不到母亲有说有笑的声音了。以往,他们通电话时,我总是无意识的忒愣着耳朵。母亲有时说到我,我知道那头是问到我了。可是现在,只听到母亲辗转反侧的轻微动静。早上起来时,有好几次看到母亲脸上的泪痕。母亲总是避开我,洗了脸,搽上香,换上另一副坦然面对生活的面容。
那天,母亲将两张票子递给我时,叹了一口气:“一个电话也没有,还要缴这15块!”
我明白母亲的心思:安了电话,一个月内却没有一个电话,缴这个钱简直是一种浪费!
春节渐渐逼近,母亲有点焦躁了。谁提到父亲,母亲头脑里便立即窜出那一溜数字,但现在,那个人却在那一端消失了。早在腊月初,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像候鸟一样一拨儿一拨儿回“窝”了。平时冷冷清清的村落渐渐热闹起来。当看到别人一家团圆喜气洋洋时,母亲总是黯然神伤,乃至郁郁寡欢,像得了一种病。这之间,母亲回了几次娘家,最后一次是腊月二十——外公七十岁生日。外公家在邻镇,离我家有近三十里路程。那天,本说好了坐车(三轮车),可临出发时,母亲变卦了:“路,修好了,就坐你自行车,反正慢些就是了。”我没说话。一个多小时后,到达外公家。这时,二姨、三姨、小姨全到了。小坐片刻,三位姨妈便说到父亲。言语之间,她们有一种特别的担心:父亲身处花花绿绿的大城市,是不是心花了?重要的是,父亲所在的大酒店说不定就有做那个的?……不然,怎么不顾家了?不管几个姨妈怎么说,母亲总是一言不发。等到她们说停了,才坚定地说:“我知道本来。他不是那种男人!”继而,三位姨妈陪她沉默着。小姨是市某旅行社的导游,见多识广。她说:“大姐,不管怎样,你心里要做好准备。现在,这种事多着呢……”三姨说:“到时果真那样,我们不会便宜了他!”二姨将两边各拐了一下,并不声言。而几位姨夫与外公在里间正吆三喝四摸着麻将哩。母亲说:“到时,我知道怎么办。”口气之间,母亲对两位妹妹的话很不高兴。聪明的小姨嘻嘻笑了,立即转到另一个话题。
二
腊月二十四,在区政府工作的大伯照例回家过小年。在请祖的酒席桌上,母亲将自己的不安告诉了大伯。大伯听罢,愣了愣,表示会尽快联系。第三天夜里,大伯回了电话,说与父亲的那位朋友通了电话,他会叫父亲尽快与家人联系云云……在抬头低头之间,万家团圆喜庆的春节到了。可是大伯似乎有意回避着母亲,正月初二竟然没回家给两位老人拜年。母亲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正月初八,组长捎来一封从广州寄来的挂号信。信封上写着:成淑贤亲启。我忙向还在外婆家的母亲打去电话。母亲闻讯,当天下午坐车赶回。一进门,便问“你爸爸信呢?”继而像捧着宝贝一样进了房。我一边看着书,一边等待着。桌子上的小钟分针,走了一格,又走了一格……正纳闷时,隔壁传来母亲嘤嘤的哭声。这哭声像一个瓶子里装满了蚊子。我忙上前敲门,可是门上了暗拴,而母亲只顾伤心,理也不理我。我只好赶到不远的老屋请奶奶。奶奶闻言,放下手中家什匆匆出了门。这一次,母亲一听到奶奶的声音立刻开了门。
“淑贤,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泪水涟涟,眼光投向桌上那封信,往床边让了让。奶奶捏起相片,抵到眼边,方看清是一帧女人半身照。我捧着信,怯怯地念一句抬一下头,念了头几句,声音便渐渐小下去,乃至哑住了。原来父亲在外与这位章姓女人同居了。父亲说:“与章小姐相识——相爱,不存在谁追求谁,而是两颗心渐渐靠近。现在,章小姐怀了他的孩子,已有五个月了……最后,父亲请求母亲原谅并同意协议离婚。”随信附有一张打印好了的离婚协议书。说实话,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故事发生在自己父母身上,作为儿子的我一时有点失措。面对母亲的泪水,我不明白了:外面果真是花花世界,连老实本分的父亲也逃不过她的诱惑?
无疑,这封信像一枚重磅炸弹。
这种结果,来得太突然了。可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而奶奶除了安慰,便是将不忠不孝的儿子臭骂一顿,以此来分解一下媳妇心中的怨气。奶奶等母亲安静下来时方哀哀地挪出门。奶奶出门后不久,消息便传了出去。紧跟着,平常与母亲要好的几个女人面容凝重,悄悄走入屋里。于是,那女人的照片及那封信便从这只手里传到那只手里。女人们替母亲诅咒着。而母亲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并不多说什么。有两位是与父亲从小长大的,她们同母亲一样茫然:现今这世界怎么了?男人的心说变就变!——要知道,本来在家时,别人可是没有一句闲话的。
翌日,一过早饭,我的三位姨妈闻讯而至。将母亲稍稍安慰后,三姨一递眼色,于是鱼贯而出。至老屋,向爷爷奶奶商讨解决问题的办法。当然,其中难免夹杂些火气;这火气,有那么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这时,母亲冷不丁从与堂轩相连的厨间里冒了出来。正大嘶大咋的三姨忙哑了口。因为母亲发了话,三位姨妈不敢再咋呜了。
爷爷无奈地说:“他是我儿子,可是,他是一个大人,他出门在外,我做老人的能把他怎样?”
奶奶表态说:“家永远是淑贤的!”
接着,爷爷与大伯通了电话。大伯表示将亲赴广州一趟;倘无法挽回,张家会尽最大努力给母亲一些补偿。此间,母亲一直沉默着。其实,她这是坐镇,怕两位辣妹妹(三姨、小姨)冲撞了老人。交涉完毕,三位姨妈陪母亲回家。小坐时,母亲说:“我与本来的事,跟老人无关。以后,你们不要闹了!”母亲的话很轻但很有力。三位姨妈呷着茶,只面面相觑着。
正月初十,大伯去了广州。
约在一个星期后,大伯出现在明亮而宽敞的老屋堂轩里。我、母亲,一前一后进了门。这时,我看见大伯、爷爷、奶奶像在默悼着什么,而厨房里正热气腾腾的。听到大妈与小姑的一问一答声,我知道她们正准备着中午的家宴。果然,一脸庄重的大伯带来了这样的现实:无法令父亲回心转意;父亲请求母亲迅速答应离婚,并希望母亲另组家庭。几句开场白之后,大伯拿出1000元塞向母亲。母亲不解。大伯说:“老小这样做,负了你,也负了我们,但你永远是我们张家的人。——这钱是老小当初借给我的。”母亲懵了:“本来,怎么没说过这件事?”这时,大妈走了出来说:“前年家里装修,恰好老小来了;我钱不够,老小便借了这一千块钱。”大伯说:“老小在外花了心,我们现在等于没有他这个人!从现在起,我们希望小婶能够坚强些。”大妈接过话茬,唬住脸道:“也找一个,气气他!”
家宴时,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以饮料代酒不停地喧哗着。大人们吃了饭便都下了桌,仿佛每个人都有心事。
三
同更多时候一样,父亲的事作为一则新闻在村里骚动了一下。但这像一阵风,过去了就过去了,因为这种事早已不是那么新鲜了。——父亲的背叛给母亲带来许多不安,那是一种深刻的心灵疼痛;所以,爷爷奶奶格外担待着。大妈本来很少回来,但因为母亲,几乎每隔一阵来看望一次。母亲感受着大家庭的温暖,便将远方那一端的父亲渐渐地淡忘了。旧有的宁静而安详的乡村日子仿佛再次破门而入。但我发现:母亲还是像变了一个人。
后来,三姨、小姨有点不甘,力劝母亲起诉父亲,但母亲死不开口。我知道:父亲再不好,但他毕竟是爷爷奶奶的儿子。告父亲,一、伤害了两位老人;二、自己从中又能得到什么呢?本来这种事,倘双方拒不退让,不给爱放一条生路,其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何况母亲心里还藏着父亲过去对她的许多好。母亲不开口,外婆那边也就不好自作主张了。为了让母亲换换心思,二姨央母亲去站店(二姨夫在城里批发市场做装饰材料生意),但母亲考虑到我在上学便推辞了。
今非昔比,因为父亲“丢了”,对于母亲,对于我,都是另一种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依然是一位种地的普通农妇。我发现母亲非常喜欢乡村,非常眷恋土地;也许这跟土地从不骗人的性子有关。土地的性子:在更多时候,你付出多少,会相应给你多少。谷雨前些日,组里大多人家将水稻田改种了棉花;因为棉花利高,而水稻年年闹虫灾,付出成本(化肥、农药等)相应增大,利润便很微薄了。组里见状,不得不开会宣布:水稻田一律改为旱地。母亲对此很不安;因为水稻田加上原有的棉花地便有三亩多了,种这么多棉花,一个女人,难以担当。
日子的脚步在忙忙碌碌中再次走到端午。——春节、端午、中秋,一年中的三个大站。这时,我家的三亩多田棉花差不多有半人高了。为了尽可能的帮助母亲,大伯取消了父亲每年规定的赡养费,并叫小姑接走了孩子。奶奶没了羁绊,便是闲人;农忙时,像上班一样来料理家务,以解母亲后顾之忧;需要人手时,只要一个电话,小姑、小姑爷随叫随到。所以说,奶奶是将这位媳妇当成了自己的女儿。而母亲呢,因为奶奶,而将对父亲那种丝丝缕缕般的怨恨慢慢稀释了。
农历五月五,又是一年锣鼓响。中午,照例在老屋堂轩里举办家宴。吃饭时,气氛不同于上一次,大人们推杯换盏,喝的酒(啤酒)多,说的话也多。几番闲话之后,大伯旁敲侧击再次说到母亲。大妈、小姑,乃至奶奶,立即跟着做出微妙的反应。母亲感觉到了,但因为是家里最高权威开了口,故而不好说什么,只笑了笑,算是答复。
奶奶说:“趁着还年轻找一个,也好省我一番心!”
大伯、大妈、小姑立刻附和着,唯老实巴交的小姑爷像一个外人,只顾自己吃喝。
当天夜里,隔壁的母亲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着。我知道那是奶奶的一句话说动了母亲的心。
四
不知何时,家里电话能够显示来电。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我总习惯性地翻查一次。我想:爸爸果真不要我们了吗?而妈妈呢,一从地里回来,也喜欢翻查来电。一次次失望,但没改变已形成的习惯。我知道母亲心里的那面旗帜一直在高高飘扬。可是,几个月过去了,电话机上从未出现过父亲的手机号码及那边的长途固话。看来,父亲真算“丢”了。
两个月的暑假很快过去了。
大约在第三场秋雨之后,天方转凉。有几天夜里,我见本地著名的媒婆老年与村小学的李老师在奶奶家出出进进。有一次,我一进老屋,说话的人立即刹住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牵了起来。李老师哼哈着,起身招呼,邀着我问这问那,弄得我一愣一愣的,甚至浑身不自在。第二次撞上时,李老师塞给我一本带锁的硬壳日记本与一支盒装上等钢笔。我懵了:李老师与我非亲非故,干吗要送我礼物?我干立着,显得很木。旁边有人说话了。而李老师并不介意,随手将东西搁在桌上,继而邀着我问新近课本上的内容。李老师认真听着,开示了几句,之后,将我送出门。大约又是一个星期六,这天夜里,妈妈很晚才从老屋那边过来。我猜定又是那两个人来了。开门时,母亲手里捉着那两样东西。
母亲将东西杵给我说:“你不喜欢?”
母亲话里有话,我有点失措,接下东西支支吾吾道:“我是怕你讲——”
母亲说:“既然喜欢怎么不要?”
很快,村里有风声了:说早年妻子死于难产的李应禄与成淑贤谈上了……有一次,我去小店买盐,恰遇几个女人正谈论这事。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好,我的一位婶婶讲了一句,现场才突的冷了下来。我刚离开,她们又叽喳上了:
“应禄与淑贤也是同学,恐怕两个人早就有了——”
“其实应禄也不错:当教师,一个星期两天假,一个月一千多。”
回到家,我一直心神不宁。等奶奶来了,方壮着胆子掏问。——奶奶是我家的老太君;对于下人,谁要是冒犯,一张嘴从不饶人。奶奶听罢,认真地说:
“加加,我问你:可喜欢这位李老师?”
我知道奶奶的脾气,但我不怕她,便白了一眼:“不知道!”
奶奶有点紧张了:“为什么?”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奶奶说:“你爸已与你妈协议离婚了。你妈已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停停,见我仍嘟着嘴,便有点伤心了:“加加,你也有15岁了,也该懂事了。你妈还年轻——”奶奶坐下,迭迭叹气,“你应该为你妈考虑,何况,李老师人也不错。”
我仍犟着。奶奶说:“你晓得吗?你妈同意了!”
奶奶还想唠叨下去,我悄悄溜了出去。立在门外,奶奶还在数落着什么。
田野里,正值棉花盛开时期。昨夜电视上的天气预报说,后天北方将有一场冷空气南下,所以,几乎每块田里都有人。走到我家的棉花地,吐絮的棉花就像天上的星。因为天憨了,母亲摘下了草帽。我紧瞅着,发现母亲黑了瘦了。我想,再这样下去,母亲会很快变老的,于是心里有点酸酸的,心里那一头便冷不丁恨起父亲。
妈妈哪一点不好?
为什么一到外面,心就花了?
这么愤愤地想着,我在盛棉花的圆篮里捡起一个空的编织袋。当两人抵头时,母亲才发现我。除了放假,无论田里活多忙,母亲从不叫我;收工回家,也从不埋怨。她认为:我的学习才是最重要的。那天,一直忙到夕阳西下,才将那块田复原成一块光板。路上,母亲歇了几次肩;歇肩时,总要在扁担上坐一会儿。她叫我先走,我不动,也不说话。我们身上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釉。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这样,我真搞不下去。”我仍不说话,将一茎剥开的旱稗放在嘴里嚼着;草茎有丝丝的甜味儿。此时,我说什么好呢?
国庆节那天,大伯大妈回来了。大伯将我叫到房里,面容凝重,与我谈了一些话。我听着,一一答应着。10月2日,老屋里热闹起来。摆了两桌酒,在座的都是至亲。母亲与李老师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五
自此,李老师名正言顺成了我家的男人。村里的反应像一杯水一样,因为这一切都是大伯、奶奶一手促使成功的,何况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李老师一有时间(大多在双休日)便过来帮忙。他热情、勤快,母亲在田里干什么,他会不声不响地跟上去。两个人在一起时,总是有说有笑的。母亲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虽然累了,但不憔悴。我隐隐感到是李老师改变了母亲的精神面貌。日子一长,我与李老师之间的话也渐渐地多起来。每次来,总要到我房里坐一坐;遇到难题,总为我说透为止。不知不觉间,李老师变得亲切起来。而母亲也对他有了一份依恋,甚至是依赖。一个电话,李老师说来就来。只要母亲陪着,我感到这叔叔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一晃到了年底。在奶奶的催促下,母亲与李老师办了结婚证,并定下喜日:元旦。
新房不过是出了新:首先将我与母亲房间之间的隔墙打通,安门、堵门,于是我住的小间成为他们的卧室;我则搬到楼上。在搬之前,叔叔执意将楼上的房间郑重装饰了。推开门,像走进某宾馆的一间客房。此外,配置了写字台、书架……那天,两位姨妈本来有话要说,但上来走了走,便没吱声了。
母亲与李叔叔的婚事庄重而简朴。当夜,仍请原客,还是两桌酒。待时候不早了,放了一挂鞭,新房的门一关整个婚事便宣告结束了。
作为儿子,我心里深处还是惦念着父亲。在那天夜里,父亲的影子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上床后,好久不能安枕。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爱着我的父亲。有几次,无意中从旧相册中看到父亲的照片,那时便浮想翩翩着,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些温暖的日子。待一回到现实,心里立刻泛起一种酸酸的感觉,虽然村里人大多痛斥着父亲的种种不是(说他是当代陈世美)……对此,我总是一言不发。我能说什么呢?哪怕他是犯了重罪的死刑犯,但他永远是我的父亲。所以,在元月23日大伯突然找我谈话,首先问我可想父亲时,我的泪水顿时潸然而下。大伯感觉到了,悲哀着脸。等我稍稍平静了些,方感叹道:
“你爸爸永远是一位好爸爸!”
好爸爸?——噢,这边有妈妈,一到那边便搞上了。好什么?
大伯说:“你知道今晚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我老老实实地说:“不晓得!”
大伯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爸爸今晚就要回家了!”
“真的?”
“嗯!”
我却不高兴了:“他不是不要我们了吗?”
大伯瞅了我一下,说:“谁说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爸爸每日每夜都在记挂着你和你妈。”
我鼻眼里直哼哼:“那怎么又跟别人结婚了?”
大伯再次坐下,说:“你爸爸根本就没有结婚!”见我呆怔着,故意停了停,方说:“当初你爸寄的那女人照片其实是他同学的爱人。”
我急了:“这里是怎么回事?”
大伯却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呷着茶。
我快要跺脚了:“爸爸出什么事了?”
大伯沉重地说:“说出来,你心里可要做好准备。你爸爸得了肝癌,并且已到晚期;在广州治了一段后,你大妈把他转到她哥哥所在的省立医院;虽然做了化疗,唉,但还是留不住——今夜,你爸爸就由大妈亲自送回来。”
我的泪水扑簌簌往下落,乃至咭哽着要哭起来。
“爸爸走时好好的,怎么一出门就得了病?”
这时,有人敲了一下门。大伯应声开了门。奶奶与小姑扶着眼睛哭成小樱桃一样的母亲走了进来。母亲见我泪流如雨,禁不住再次啜泣着。
六
当夜10点许,一辆白色医护车缓缓驶进已睡着的村庄。老屋门前亮着灯。闻讯而起的邻居们都与我们一起静静等待着。很快,车子在老屋门前驰住了。第一个下车的是大妈。大妈引导着开了后门。紧接着,大伯与几个男人抬下正接着氧气的骨瘦如柴的父亲。在奶奶、母亲一左一右的护卫、引导下,众人将担架徐徐抬进爷爷早就收拾好了的南房。奶奶直叨叨:“家来着!我家二子家来着!家来着就好嘛……”这南房是父亲出生的地方。父亲在清醒时就向大伯一一交代了后事,其中便包括要下住老屋的南房。父亲从担架上转到雕花木床上。这时,我才看见父亲已瘦成一小巴掌大的脸。安顿妥当之后,父亲睁着眼搜寻着什么。当母亲满脸泪水扑上去时,他的嘴嚅动着,我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见母亲不停地应着,继而嚎啕着。当母亲发现我时,立即将我拉到床前。我双手握着父亲瘦骨嶙峋的手,已经泣不成声了。片刻,几个女人过来劝我们。当我被搀到门外时,我听见大妈与那位医生的一问一答声。医生说:“这瓶水吊完了就没有了。”大妈轻轻地说:“许多事都准备好了。”这时,现场突然静了下来。母亲一定,猜测到了什么;稍后,将听到消息的李老师引了进来。父亲见到李老师,手向上抬了几抬。李老师上前一步,半跪着,用双手握住那只瘦手。父亲说话有气无力,每发一个字音似乎都要费很大的劲。我听见父亲憋足了气说:“拜托了兄弟。”说完话,头再次陷进松软的枕头里。李老师泪水涟涟,一味应着。
夜深人散,母亲与李老师陪了父亲最后一夜。
翌日早饭时,大伯与亲友们商议着办丧事。果然到了下午,父亲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父亲出殡那天,沿途全是闻讯而来送行的人。有人将父亲的故事通过热线告诉了电视台“人间真情”节目组。记者闻声而动,拍下了整个过程。因为上了电视,知道父亲的人越来越多。当村里人外出时,经常有人问起父亲。久而久之,“张本来”三个字似乎已成了莲塘村的代名词。清明节时,父亲的坟头也总满是插着的旗幡与压着的纸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