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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

2014-07-26郝炜华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6期

郝炜华

1

下午两点到三点,是清水巷最清静的时刻。纪肖兰坐在电脑前,探头向外看看。巷子里少了车辆与行人,阳光洒在青石板、菜叶子、垃圾堆上,弄得到处热烘烘的。临近火车道的白墙仿佛一面镜子,反射着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墙下是一溜摊位,卖菜的,卖鱼的、卖肉的、卖各种熟食的,刚刚还拿着秤,拿着菜、拿着鱼、拿着肉吵吵嚷嚷,讨价还价的小贩,现在都在各自摊位前打瞌睡。卖鱼的摊位上,一条黑色大鲤鱼不知为什么,从红色大塑料盆里跳出来,尾巴一翘一翘,打得青石板噼里啪啦乱响。卖鱼的女人穿着灰色防水围裙,躺在竹椅上睡觉。听到响声,探起身,睁眼看看,又放平身子,继续睡觉。旁边卖菜的女人看不下去,拿起鱼兜捕鱼,鱼跳得厉害,罩了四五下才罩进兜里。鱼立刻变得老实,卷着身子,沉甸甸地坠在兜底。女人一反手,“啪”地一声将鱼丢进水盆,乌幽幽的水面一阵喧嚣,旋即恢复平静。鱼在水盆各个地方,静悄悄地悬浮着身子,大约,它们也到了午睡的时候。

纪肖兰正在淘宝上看衣服,她买了一件民族风刺绣上衣,胸前一段咖啡色抹胸,绣着一朵牡丹花,大红的花瓣配着碧绿的叶子,衣摆是红绿相间的纯棉布,缀着紫色的细小流苏。对于颜色搭配,纪肖兰老家流传一个顺口溜:“红配蓝讨人嫌,红配绿赛狗屁,红配黄喜死她娘。”讲的是颜色搭配的禁忌,民族风服装却偏偏喜欢这样的颜色搭配,大红配大绿,大红配大蓝、大黄配大紫,对比强烈,惹人注目。大多数人穿上这种衣服,显得俗不可耐;纪肖兰穿上,却是说不出的韵味,说不出的好看。买上衣的同时,纪肖兰买了一双波西米亚铆钉串珠凉鞋,黄鞋底、蓝鞋面、装饰着无数闪光的金属珠珠,卖家一再声名是“罗马尼亚风格”,搭配民族风服饰再合适不过。名字如此洋气,价格却很便宜:48元。只因为这样便宜,纪肖兰才买得起。

上淘宝网之前,纪肖兰去了一趟银座商城,她想买一条裤子配这件上衣和鞋子,二楼女装部逛下来,纪肖兰信心全无,最便宜的裤子也要八百多元,贵的一千八百元。纪肖兰摸着裤子问:“什么料子?这么贵。”两个服务员正在聊天,一个服务员说:“他老笑话我老公,说我老公‘理个发才五元钱啊,我理就理十元钱的。”另一名服务员捂着嘴笑,转头看纪肖兰,说:“桑蚕丝的。”

桑蚕丝的就这么贵吗?纪肖兰搓搓裤子,沙沙的、皱皱的,贴到脸上有些凉凉的。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妈妈养蚕。春日的早晨,妈妈带她到农业站领蚕帘子。农业站的柜台高高的、黑黑的,纪肖兰踮起脚,手把了柜台边沿,仍然看不到柜台里面放着什么。她记得拿着粮票到粮站换馒头时,粮站的柜台也是这样高、这样黑,她踮着脚,一手把了柜台边沿一手将粮票递上去。换馒头的是个年轻女子,长发,貌美,只是两腮布满芝麻粒一般密密麻麻的雀斑。这些雀斑并不影响女子的美,在纪肖兰眼里,这些雀斑平添了很多神秘、很多奇幻。成年后的纪肖兰,总在自己腮上点画几个雀斑。柜台里面的男子寄给妈妈一样东西,妈妈拿给纪肖兰看,说:“这是蚕帘子,上面的黑点是蚕卵。”纪肖兰盯着那些黑点,一个一个,密密麻麻,像极了女子脸上的雀斑。妈妈拿着蚕帘子走在前面,纪肖兰跟在后边,从镇上回村里的路漫长、狭窄,两边布满庄稼地,快进村时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梨树园。纪肖兰上坡、下坡、过河、过桥,一直盯着脚下看,唯恐那些雀斑纷纷扬扬掉下来,掉得到处都是。回家,妈妈将蚕帘子放在阴凉处,待几日,雀斑变成小蚂蚁一般的蚕,一个一个钻出来,头转来转去,寻找吃的。妈妈捉住公鸡,将它夹在胳膊与腿之间,一用力,从鸡屁股上拔下一根雪白挺实的翎毛,公鸡“扑棱”一声挣扎出去,翅膀扎撒着,拉出一摊粘稠的黑屎。妈妈拿着翎毛,小心翼翼地将蚕扫到一张纸上,平端着,放到笸箩里面。笸箩的旁边放着草帘子,铺着碧绿的,洗净、晒干了的桑叶,妈妈拿着剪刀,抓起桑叶,十指微动,桑叶变成形状万千的碎片,纷纷扬扬洒到笸箩里面。一层又一层,蚕很快不见了身影。纪肖兰只以为它们被压死了,站在笸箩旁边跺脚,眼泪都要流下来。妈妈说:“不着急,不用着急。”果真不用着急,很快桑叶消失了,蚕重新露出身影,只是大了、胖了。妈妈说:“喂勤喂懒,40天结茧。”无论懒人还是勤快的人,养的蚕,40天必定结出茧子。妈妈是个勤快人,夜间几次起床给蚕喂桑叶。每次起床,纪肖兰都会惊醒,闭着眼躺在床上,听着一片“唰唰唰”的声音,下雨一般。那是蚕在吃桑叶。纪肖兰突然感觉恐怖:人生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吃,人生所有的意义都是吃,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她将头埋进被子,感觉头大得要命,四肢大得要命,房间却小得要命,小得如火柴盒一般,而大得要命的她就藏在这个小火柴盒里。有黑压压的东西罩下来,纪肖兰偷偷地流下眼泪。自此不再看蚕。蚕却一天一天长大,变成白乎乎胖乎乎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有的身子变得透明、金黄,如同肚子里安了小小的灯。它们不再拼命吃食,大部分时间趴在笸箩里一动不动。妈妈说:“蚕在睡觉,喜欢睡觉的蚕准备结茧了。”妈妈一边说一边抖动着竹帘子,竹帘子本来挂在门框上的,纪肖兰融三岔五就抽下一根竹条,用它扎灯笼架,扎蝈蝈笼,抽得竹帘子七零八落的。妈妈就用这个七零八落的竹帘子搭了一个窝棚,棚顶罩一件碎花破棉袄,袄上放一朵鲜红的月季花。月季花是刚摘下来的,鲜艳如同婴儿的脸蛋,花瓣缀满细细的绒毛,如同婴儿脸上的汗毛。妈妈说:“这是蚕的家,蚕的家要穿衣戴花。”窝棚盖好,妈妈将扎好的草把子放进去,将胖胖的蚕一把一把抓起,撒到草把上。蚕在草把上慢慢蠕动,好像要掉下来的样子,纪肖兰看着,汗毛一根一根竖起来,蚕却一个没掉下来。妈妈:“这时候,最怕你表姐来,她来了,就要跟蚕念叨:你也懒我也懒,咱俩合起来做个茧。那蚕偏偏听她的话,偏偏两个趴在一起结一个茧,这样的茧卖不出去。这个时候,你表姐千万别来。”纪肖兰不记得表姐曾在蚕结茧的时候来过,印象中,表姐很少到家里来。纪肖兰认为妈妈的记忆出了问题,是那些白乎乎胖乎乎的茧使妈妈的记忆出了问题。为了证明妈妈的记忆出了问题,纪肖兰偷偷在心里念叨:“你也懒我也懒,咱俩合起来做个茧。”一遍又一遍,唯恐蚕听不清,听不见。待几日,草把子上挂满白的、黄的、彩色的茧,密密麻麻的,好像草把子结下的果子。果真就有大的,丑得出奇的茧,剥开,里面趴着两个蚕蛹。妈妈奇怪,说:“你表姐没来,它们怎么也跑到一起?”纪肖兰站在一边,抿着嘴偷偷笑。

结好的茧,拽去碎毛,装在筐子里,挑到收购站。满满两筐子茧,分量却不重。收购站的人将茧抓在手里,看大小,看成色,过了秤,递给妈妈一把钱。纪肖兰忘记两筐茧卖了多少钱,她只记得妈妈带她到商店买了一包桃酥。她相中一个大红缎面笔记本,央求妈妈买。妈妈在看一双鞋,黑色的平跟布鞋,售货员说:“进货进错了,一顺了。一顺了,所以便宜。”妈妈似乎没听见纪肖兰的话,拿着鞋翻来覆去地看,看鞋底,看鞋面,手伸进鞋里面,这按按那摸摸,拿出来时,顺势捏了一下鞋带。纪肖兰以为妈妈要买,可是妈妈放下鞋,拉着她离开商店。

想到这儿,纪肖兰一阵心酸。如果妈妈知道她辛辛苦苦养的蚕,结的茧,抽成丝,织成布,做成裤子后,要一千八百元才能买到,妈妈准会吃惊地张大嘴巴,准会拍打着腿说:“要死呀。穿这么贵的衣服,要准备死呀。”

纪肖兰放下裤子,装作看别的衣服的样子,一步一步走开。两名服务员还在聊天,似乎似乎看出来纪肖兰买不起这条裤子,但是没有瞧不起纪肖兰,因为她们也买不起这条裤子。

从女装部逛到一楼,每样东西都贵得叫纪肖兰难以接受。两个做饭的锅子要一万元。什么样的饭菜才配得起这样的锅子?怎样高超的做饭手艺才对得起这样高级的锅子?纪肖兰想象不出来。她站在一个卖鞋的篮子前扒拉里面的鞋,印象中,大商场搁在篮子里的商品都是降价处理的便宜货,纪肖兰只有胆量在这些篮子里挑选商品。她拿起一双粉红镂空鞋子问:“多少钱?”服务员头都不抬:“八百三。”纪肖兰尖叫一起,扔下鞋子跑掉。

2

一条裤子吸引了纪肖兰的目光,宝蓝色裤身镶大红色裤腰,裤腰正中绣两朵紫红色茶花。茶花十分漂亮,花瓣翘翘,仿佛沾了清晨的露水。纪肖兰将图片下载到电脑桌面,将那件民族风上衣配过来,果然十分搭调,两件衣服样式独特,颜色抢眼,穿出去,回头率绝对百花之百。可是这样的衣服具有难以克服的缺点,就是穿好了,妩媚飘逸;穿不好,俗不可耐。纪肖兰在马路上看到一个女人,穿着咖啡色缀水红花、浅绿叶的民族风上衣,搭一条深蓝色布裙,脖子上挂一串五彩石项链。女人长发、窄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手插在口袋里,斜斜在站在马路边,服装与人,单独拿出来,哪一样都是好的;搭在一起,却如同鬼一般。纪肖兰觉得奇怪,细细看过去,知道那女人不适合这种衣服。女人瘦小,不挺拔,衣服肥腰宽袖,花色突出,穿在身上,仿佛套了一个麻袋,只见衣服不见人。除此之外,女人脸窄,肤色白,头发却又长又黑又密,一部分撩在前面,遮住了大部分面庞,看上去就如同鬼一般。这女子如果穿一件白色贴身及膝长裙,搭一条水红与浅蓝相间的丝巾,长发扎到脑后,涂点粉红色唇彩,双手在身边随意一摆,身板一挺,马上就显得精神与好看。

那么网上挑的服装适合自己吗?纪肖兰犹豫着是否将裤子放进购物车内。她看了一眼价格——78元,价格能够接受,又看快递费,“大理”两个字一下映入纪肖兰的眼帘,裤子的生产地是大理。哦,大理,那个有着竹楼、芭蕉、绿水和丰满身材的女人的大理。纪肖兰内心一片潮湿,一片温热,一阵欢喜,她按动鼠标,毫不犹豫地点击了购买。

接到快递员的电话时,纪肖兰正在楼下买鱼。穿着灰色防水围裙的女人从红塑料盆里抓出一条锂鱼,鱼在她的手里张着嘴,尾巴一甩一甩,鱼鳞一晃一晃,反射着日光。女人说:“这条行吗?不大不小,你自己吃正合适?”纪肖兰诧异,女人如何知道她一个人吃?点点头,说:“行。”女人将鱼放到案板上,那案板布满了鱼血、鱼鳞和看不出面目的剁碎了的鱼器官。女人一手按着鱼身子,一手拿一根中空铁棒,“叭”地一声敲到鱼头上。纪肖兰闭了一下眼睛,睁开,鱼身子还在动,嘴巴一张一张的。女人扭头跟一名顾客说话,又一棒子敲下去,鱼不动了。女人继续说着话,一边说一边将鱼扔进秤盘,算出价钱,问:“杀不杀?”纪肖兰点头,说:“杀,洗净”。女人立刻拿起一把刀子,按着鱼身,“噌噌”刮鱼鳞。椭圆形的,黑色镶着金边的鱼鳞四处飞溅,这边刮完了又翻转身子刮另一边。鱼鳞刮净,揪出鲜红色的鱼鳃,刀子倒个个,在鱼肚上一划、一搅,鱼肚子立刻分成两半,白白的、沾着红血的鱼腹翻出来,女人戴着胶皮手套的手伸进去,手指一拢一抓,出来时,满满的一把鱼内脏,白色的鱼鳔、黑色的鱼胆、红色的鱼肝,长长的鱼肠子……没等纪肖兰看仔细,女人手一甩,内脏齐刷刷掉进脚边的塑料桶里。桶旁,红塑料盆里的鱼一阵噪动。鱼腹空了,剖开的刀口软塌塌合在一起,鱼身子由圆鼓鼓的凸面,变成波澜不惊的平面,它躺在案板上,嘴张着,眼睛张着,一动不动,气息全无。鲜红的血依然沾在女人的皮手套上,她看都不看,在胸前蹭了两把,揪下一个黑塑料袋,把鱼装进去,递给纪肖兰。纪肖兰有些心惊肉跳,拿着鱼像拿着一把杀人刀或是拿着一堆心事,她怪罪自己突然兴起吃鱼的念头,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因为她一刹那的念头,开膛破肚,命归西天,连个全尸都没捞着。依照佛教的说法,她犯了杀生的罪。可是这鱼又犯了什么罪落得个被人打、杀、咀嚼、消化、排泄的命运,她买它、吃它、消解它,使它化作营养、化作粪土,是不是在帮助它消除罪孽?使它获得重新投胎的机会?那么她是在杀生还是在行善呢?这些绕来绕去的念头,弄得纪肖兰有些糊涂了。就在这个时候,快递员打来电话,说裤子到货了。纪肖兰与他约好在巷口的双洞子桥下见面。纪肖兰说:“我穿着粉红上衣,黑色及膝裤,手里提着一只黑袋子,袋子里装着一条鱼……”

“好了,好了,不用说这么详细,哪个是客户,哪个不是客户,我们一眼就看出来。”

双洞子桥是水清巷附近有名的地标。桥上是火车道,桥下是公路,公路分成上行、下行两股道路,因此就有了两个桥洞,当地居民就称它为双洞子桥,双洞子桥喊起来麻烦,索性简化为“双洞子”。其实双洞子有一个正式名字,城市地图与铁路运行图中,它的名字是“水清巷铁路桥”,可是这个名字说出来,大家茫然不知,一提“双洞子”,才恍然大悟,说:“双洞子就双洞子吧,还什么水清巷,巷后面偏偏还加个铁路桥,真是别扭死了。”

双洞子桥仿佛城市的南北分界线,桥以北一片繁华,火车站广场、长途汽车站、公交车站、市政府、公安局、大型商场、医院、高档居民区、娱乐设施等等全在桥北。桥南相对落后,除了老居民区、城中村,就是田地、农村、通往乡镇的公路,一所警察学校,一个技工学校和几个污染环境的小企业。老居民区分成几片,有铁路宿舍、化工厂宿舍、制药厂宿舍、水泥厂宿舍等等,与城中村交织在一起,形成错综复杂的地理结构。居民区与城中村的交界处有一条玉珠河,据说源头在一座遥远的山上,水从山上流下时,波涛汹涌,漫过了桥面,当地就有“水在桥上流、人在水下走”的说法。河水过山过村过田野,到了城市立刻变得污浊,河水混浊不清,散发出难闻的恶臭。河两边的居民却习惯了这种恶臭,在河北岸开辟了菜市场,像清水巷一样卖鱼、肉、菜、凉拌小菜和各种熟食。居民拿着布包、菜篮子、竹筐子,步行或是推着自行车买菜,常常人挤人、人挨人,一片吵闹。经常有瘸了腿的男人坐在木板上,拿着搪瓷缸子,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瓷缸里放着十几个硬币,男人晃动着它,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仰着脸,向人讨钱。河南岸是城中村村民盖的平房,红砖墙面、毛毡屋顶,水泥地面,租赁到各种各样的人手里,有的开成了理发店,有的开成了杂货店,有的开成了水果店,有的开成了粮油店。靠着大树的几个平房没有任何招牌,搁着一条沙发,一个茶几,一个矮柜,坐着一个或是两个女人,看不出做什么生意。河北边的菜农,河南边租房子的人,毫不客气地将菜叶子、生活垃圾扔进河里,也有人拿着拖把到河里涮拖把。纪肖兰经常在河边走,看到涮拖把的男女就忍不住想:这样的拖把涮出来,肯定比河水还臭。

此时正是上下班高峰,“双洞子”一片喧嚣,汽车按着喇叭,艰难行驶,一辆蓝色卡车蹭了一辆白色面包车,两个司机从驾驶室探出脑袋,大声吵吵。人行道上,自行车聚在一起,你塞我,我塞你,互不相让,仿佛到此不是为了走路,而是为了不叫别人走路。提着菜的,拿着包的,面目焦虑的、眉开眼笑的行人见缝插针,泥鳅一般窜来窜去。纪肖兰站在桥洞边,皱着眉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快递公司的三轮车,她寻思快递员还没到,就提着鱼、找个阴凉地方站着,耐心等待。阴凉地已经站了三个男人,面红耳赤地吵着一件事情,纪肖兰转头去听,听了两句,扑哧一声笑了。三个男人在争论武松当年打虎是否真的喝了十八碗酒。一个穿着蓝白相间T恤的男人说:“肯定喝了不到十八碗。先说那酒坛子,倒酒时会洒出一些,碗装不满,武松端碗的时候,又洒出一些,此时大约只剩半碗。等到喝到嘴里,又从嘴角淌出一些,那碗酒也就剩个碗底,十八碗加到一起,顶多三碗。”

纪肖兰忍不住插话,说:“争论这些有什么意思?愿意喝几碗,喝几碗。”

三个男人一齐看她,穿T恤的男人说:“咦,来了也不说一声。”将手里的一个灰袋子一下子扔过来。纪肖兰慌忙接住,说:“什么?什么?”

“你的裤子,淘宝网上买的裤子。”

“你是快递公司的?怎么不见你的三轮车?”

“我哪是快递公司的。”男子撩了一下头发,眼睛一眨,看上去比刚才精神了一些。“我是公司职员。替表弟来送裤子的。知道吗?我是个白领,哪能做快递员。”

纪肖兰又扑哧一声笑了,在快递单上签了字,说:“骗谁呢!公司职员还替人送快递。”

当着那人的面,纪肖兰打开袋子,裤子装在透明塑料袋里,宝蓝的颜色格外抢眼。她撕开塑料袋,将裤子一抖,宝蓝色的裤身,大红色裤腰,紫色茶花,果然跟图片上一样,做工还算精良。

“嗯,这裤子漂亮。”纪肖兰扭了一下头,看到男人的手指伸过来,捏住了裤脚。

3

男人名叫赵有财,这是纪肖兰后来知道的。赵有财说他真的是替表弟送快递的,表弟知道“双洞子”难行,所以委托他送货,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他没开汽车,没骑摩托车,而是骑自行车来的,绝对低碳环保。说这些话时,赵有财又撩了一下头发。

赵有财有个特点,对什么事情感兴趣或是得意的时候,总要撩一下头发。他说:“你看,我是不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按照赵有财的描述,他家所有的人都是好人。父母是知识分子,姐姐是企业工会主席,妹妹——“嗨”,他趴在纪肖兰耳边悄悄说:“妹妹的职业很神秘,是个作家。名字在网上能百度出来。”

纪肖兰偏了一下头,她跟赵有财还没熟到可以亲密接触的地步,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她也要做出冷漠的样子。她不想跟他过于亲近,为什么?为了给他留一个冰清玉洁的印象。

赵有财的描述中,他的表弟特别有意思,表弟买了一辆面包车送快递,别人汽车的副驾驶上兴许会坐美女,兴许会坐领导,表弟的副驾驶却坐着他的爸爸,他的爸爸是赵有财的姑夫。姑夫患了老年痴呆症,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家庭住址、子女的姓名还有模样,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都走丢好几回了。为了防止再次走丢,表弟就天天带着他送快递。“如果”赵有财说:“如果,看到一个带着老头送快递的年轻人,那老头穿着深蓝色上衣,胸前挂着红色牌牌,牌牌上写着名字与联系电话,那年轻人就是我表弟。”

纪肖兰的眼睛潮潮的,说:“你表弟真是个好人,你全家人都是好人。”

纪肖兰与赵有财的交往没有一点波澜,平淡得如同人走路,走着走着口渴了,见到路边搁着一瓶水,想都不想,拿起来一口气喝干。纪肖兰拿走裤子不长时间就接到赵有财的电话,这一点都不奇怪,纪肖兰在淘宝网上买的裤子,快递公司自然有她的联系电话。纪肖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陌生号码,甜腻腻地“喂”了一声,赵有财在那边说:“你买的裤子真好看。买这样裤子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

纪肖兰眼前立刻浮现出赵有财的模样,她感到奇怪,为什么一下子想到赵有财,而不是别人。紧跟着,纪肖兰想到赵有财与人辩论武松喝酒的情景,心头一松,笑起来,声音恢复平常,说:“看不出来,你挺会说话的。”

“真的,真的,我不是一个俗人,所以不俗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打过几次电话,赵有财约纪肖兰喝咖啡。纪肖兰经常自己买咖啡喝,雀巢、拿铁、卡布其诺,有次还在网上买了一大堆据称包罗世界各国咖啡的咖啡包。咖啡包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外国字,纪肖兰看不出所以然,却还是一包一包拆开喝了。

赵有财约纪肖兰喝咖啡,纪肖兰满心欢喜,想一口答应,又怕被赵有财小瞧了,扭捏一番才答应下来。赵有财要她挑喝咖啡的地方,她不挑,要赵有财挑,赵有财坚持她挑。纪肖兰想了半天,说:“柳荫河畔的‘两岸咖啡吧。”

柳萌河是围着城西转了一圈的护河城,古代曾经阻挡过凶恶的入侵者,它与玉珠河不同,河面宽阔、水质清冽,两岸种着成排的柳树与成排的杨树,柳树与柳树之间间隔着石榴树。树底下种着绿草和各色鲜花。鲜花根据季节不同依次开放,春天是金黄的迎春花,夏天是粉红的月季花,秋天是紫色的紫露草,冬天则是郁郁葱葱的冬青。冬天,柳树与杨树都落了叶子,河面时常结出雪白的冰层,入眼的颜色除了灰色就是白色,单调之外加了些许难看。但是冬季有两个重大而热闹的节日---春节与元宵。每年这个时节,市政府都派人开着汽车,扛着梯子,拿着杆子,给每棵树挂上灯带,每根树干缠上灯带,夜幕来临,安置在某个隐秘处所的开关打开,沿河两岸立刻灯光璀璨,万紫千红,使人想到“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句子。那沿河而建的石桥,每座桥底下安了五彩灯棍,灯棍一齐打开,五彩缤纷、闪烁迷离,与洁白的冰层相互映照,好似人间仙境。柳荫河离市政府办公大楼近,离新建的体育场近,正月十五、十六的晚上,市政府组织人在体育场放烟火,河两岸挤满看烟火的人,天上流光溢彩,河边人声鼎沸,那番景象,竟抵过了春、夏、秋的自然美景。

纪肖兰从未在外边喝过咖啡,更没有在两岸咖啡喝过咖啡,之所以选这个地方,是因为她坐公交车屡次从两岸咖啡门口经过。那是栋二十几层的商业楼,两岸咖啡的招牌挂在二楼位置,碧绿的底色配着雪白的宋体字,透着无比的时尚,无比的优雅。

穿上那件民族风上衣和宝蓝色裤子,脖子挂一条和田玉籽料项链,腕上戴只亮晶晶的银手镯,耳朵缀两个圆形的水晶耳坠,头发中分,随意一披,纪肖兰在镜里照了,果真超凡脱俗的一个女人。她拿起口红,在嘴唇上淡淡一抹,心想:穿这样的衣服,谁也猜不出我的职业。

进商业楼,纪肖兰扫了一眼大厅,大厅正中放一个装修公司的广告牌,对面两架电楼,东边一道咖啡色螺旋木质楼梯,楼梯的每个台阶贴着碧绿色纸片,上面印着白色宋体字:两岸咖啡。

纪肖兰拾阶而上,进了咖啡厅,她的装束立刻将服务员的目光叼过来,她们也是阅人无数的女子,可是仍然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她,稍后才问:包间还是座位。

纪肖兰没看到赵有财,她不清楚包间的价格,挑了靠墙的座位。服务员按照头顶的灯,金色的灯光泻下来,纪肖兰抬头看了一眼,眯起眼睛。服务员端来一杯白水,天蓝色的透明玻璃杯,旋即递过餐单,退到吧台。

纪肖兰打开餐单,不看品种,先看价格。一看,惊出一头汗来。最贵的咖啡280元一杯,最便宜的37元一杯,茶水,最贵的530元一壶,最便宜的98元一壶。纪肖兰暗自计算,一般情况下,两人不能只喝一杯咖啡,即使点最便宜的,各自两杯也要148元。如果聊得时间长,不如点一壶茶,最便宜的黄山贡菊,98元一壶,可以抵挡两个小时的时间。如果赵有财要她点,她就点一壶菊花茶,可是只点一壶茶,是不是太少了,还需要果盘与瓜子吗?

罢,罢,罢。纪肖兰合了餐单。女人与男人消费都是男人买单的,哪用她如此费心思。寻思的功夫,就见服务员端了四杯咖啡走向前面的桌子,再待一会又端了布满各色水果的果盘过去。

纪肖兰探头看坐在前面的人,男子只看了个背影,女子穿着白色短袖汗衫,搭一件灰色背心,头戴一顶方格格帽子,看不出是冷还是热,也看不出有钱还是没钱。纪肖兰听女子说:“我去年元旦结婚的,结完婚就辞职了。”再去听,却见男子回头看她。纪肖兰莫名其妙的心虚,慌忙转过头去。

沙发上放着一只布制小熊,穿着牛仔裤上衣、条绒布裤子。纪肖兰将小熊抓到手上,掀起它的裤子,露出毛绒绒的大腿,又放下裤子,再掀起来,反反复复十几次,就见赵有财顺着楼梯上来。她招了一下手,赵有财咧嘴一笑,走了过来。

赵有财穿着蓝条纹衬衣,灰色小格格裤子,咖啡色皮鞋,手里拿着一只皮包,挺精神挺利索的样子。看了纪肖兰的打扮,赵有财眼睛亮了一下,说:“果真好看,像艺术学校的学生。”

“还学生呢。”纪肖兰笑,“这个年龄了,老师差不多。”

“对,对,老师,应该是老师。”

赵有财拿着餐单点餐,纪肖兰看他目光浮来浮去,打水漂一般,知道他在留意价格。看了一会儿,赵有财冲吧台扬手。吧台服务员看都不看他们。赵有财跑过去,服务员才过来,脸上透着不耐烦,说:“这有按铃。”

纪肖兰才看到桌上有一盏灰蓝色台灯,台灯底座镶一个嵌入式按钮。

赵有财点了一杯卡布其诺,纪肖兰点了一杯红玫瑰夫人,两杯加起来,七十多元的样子。赵有财推掉餐单,不再点其他东西。纪肖兰心下失望,眼皮垂下来,一副淡淡的模样。赵有财问她老家哪里的。纪肖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当地人?”

赵有财笑,“太简单了,不是当地口音嘛。哪的?”

“很远,东边。”

“东边,烟台?”

“算是吧。”

“做什么工作?”

“什么挣钱做什么呢。你看我像做什么工作的?”

“看气质、装束,应该是艺术家吧。”

纪肖兰冷笑:“算是吧。”

“算是,是什么意思?不是艺术家,是什么?”

“公司职员。跟你一样,是公司职员。”

“嗯,嗯,公司职员也有这样超凡脱俗的。”

咖啡端上来,卡布其诺盛在敞口描金边的白瓷咖啡杯里,红玫瑰夫人盛在敞口绘玫瑰花的粉红瓷咖啡杯里,每一杯都盖着一层厚牛奶。亮晶晶的小勺趴在描金边的托盘里。纪肖兰一勺一勺挖牛奶吃,无意间看到赵有财的手,中指与无名指的指甲藏着厚厚的污垢,小指的指甲开裂。纪肖兰心一抖,问:“你真是公司职员?”

“为什么要骗你?”

“具体做什么?”

赵有财偏头想了一下:“技术工作,助理工程师。”

咖啡没等喝完,纪肖兰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号码,按了拒听键,只一会会儿,手机又响,纪肖兰又按了拒听键,可是手机又响起来。赵有财说:“接吧,接吧,兴许是公司的要紧事。”

纪肖兰转到屋角接电话,手捂了手机,只点头不出声。接电话的空挡,看前桌的男子与女子起身离开座位,男子扭头看纪肖兰,纪肖兰慌忙垂了头,却用眼角看男子,确定不认识他时,纪肖兰松了一口气。

赵有财没问电话的内容,纪肖兰对他的印象有了一些好转。两人又一边喝咖啡一边说话。咖啡喝完了,赵有财没有再点餐的意思,纪肖兰说话说得口渴,只好又要了一杯白开水。慢慢的,窗外的夜来临了,马路上的汽车尾灯连成一片,屋内的灯光越发闪烁、迷离。这是一个暧昧而又含糊不清的时刻,单独相处的男女通常要做出一些事情。纪肖兰太熟悉这样的时刻,也熟悉这样的事情。她担心赵有财要做出来,她不知道应该拒绝他还是迎合他。迎合是很熟练和简单的,拒绝却有一些难度。

纪肖兰身子靠到沙发背上,又拿起那只玩具熊,将它的裤腿撩上去,露出毛绒绒的大腿,又将裤腿放下来。她感觉头晕得厉害,汗从额头与后背淌下来。赵有财身子探过来,纪肖兰要躲,可是无处可躲,手一下子伸进玩具熊的裤腿里,觉得那里软得厉害,温柔得厉害。赵有财伸头拭她的额头,说:“这么浓的咖啡,你不习惯。”

纪肖兰说:“第一次到咖啡店喝咖啡。”

赵有财说:“不瞒你说,我也是。我不是没有钱,也不是不舍得花钱,我就是觉得不能乱花钱。”

“可是这钱怎么就花到了我的身上?”

赵有财抓住纪肖兰的手,手上用力,说:“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想与你谈恋爱,是可以谈婚论嫁的那种恋爱。”

纪肖兰心头呼地一热,说:“如果这样,你这样吝啬,倒可以原谅了。”

4

出租车沿着柳萌河一直向南,过了铁路桥,景色立刻杂乱起来,河两岸的绿树、鲜花不见,取而代之是种着小松柏的花池子。小松柏蒙了厚厚的灰尘,显得灰头土脸,毫无生气。花池子里扔着塑料袋、卫生纸,一次性筷子和一次性纸杯。卖烤羊肉串的,炒菜的,卖馄饨、麻辣串、海鲜拼盘的,沿着人行道一溜排开。年轻的、年老的、男人、女人、孩子穿着短袖、背心、裙子或者光着脊梁坐在小马扎上,对着小方桌的各种吃食,鼓动着腮帮子,嚼个不停。光着脊梁的男人端起大杯扎啤,说声“喝”,一齐将杯子举到脸前,嘴巴含住杯沿,变戏法一般将一杯啤酒演化得无影无踪。个头瘦小的男人与露着大腿的胖乎乎的女人碰了一下杯子,女人嘴唇不动,喉咙一耸一耸,一杯啤酒喝得一干二净。穿着T恤衫的年轻男子拿着一根羊肉串,咬下顶端的肉,一边嚼一边说:“我可以找人打他一顿,50元钱雇一个人,好雇得很,可是做生意,不能这么做。”坐在他对面的女人,拿两根羊肉串钎子放到炭火上,上面搁一张薄饼,这边烤得焦黄了,翻过来,烤另一边。两边都烤得焦黄了,女人将饼拿起来,摊到左手上,右手拿一根羊肉串放到饼中间,左手一握,右手一抽,烤好的羊肉全都抽到饼里,再拿起一根,再抽到饼里面。女人将饼卷成一卷,底部折一下,递给身边的男孩子。男孩子一边吃一边晃动着腿一边看着马路。孜然的味道,生菜倒进油锅里沸腾的味道,啤酒的味道、煮馄饨的老汤味道,还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顺着青蓝色的空气飘进出租车内。纪肖兰耸耸鼻子,感觉头晕好多了,摸摸额头,汗褪了下去。

出租车左拐,离开柳荫河,驶过五个十字路口,右拐,直行不久就到了城中村。再向前,就是那个白日无比拥挤的“双洞子”。纪肖兰下车,进城中村,七拐八拐,来到玉珠河的南岸。岸边灯火朦胧,河里的水影影绰绰,垃圾隐藏在黑暗之中,可是难闻的味道依旧无所不在。卖水果的店子、炸货的店子、粮油的店子,理发店都开着门,亮着灯,因为没有顾客,店主人或是看电视,或是清点货物,或是按计算器,或是盯着房子的某处发呆。理发店的老板拿着扫帚扫地上的头发,雇佣的服务员坐在沙发上,翘着腿,一上一下地嗑着手里的瓜子。纪肖兰从店子前面走过,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她走到那些没挂招牌的屋子中间,一名穿吊带裙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涂脚指甲油,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矮柜前面。矮柜上一尊财神爷像,像前的香炉燃着香。

纪肖兰走进去,穿吊带裙的女人抬头看她一眼,不说话,依旧涂脚指甲油,鲜红的脚指甲油弄得她的十个脚趾头血淋淋的,仿佛被汽车轮子压过一般。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冲纪肖兰牵动一下嘴唇,看不出是笑还是哭,说:“这人有特殊要求。”她从矮柜拿出个袋子,递给纪肖兰,同时递来一张写着字的纸条。女人又说:“嗯,记着带套。提成,后天给我。”

纪肖兰拿着袋子和纸条走出屋子。面前景色带给她十足的恍惚感,从两岸咖啡到没挂招牌,灯光暧昧的小屋。从风光无限的柳荫河畔到弥漫着臭气的玉珠河畔。时空的转换似乎太快,快得只是坐着出租车的半小时的时间。纪肖兰想起与赵宝财的会面,想起她对他的怀疑,一下子羞愧得不行。

纪肖兰知道接下去的内容,她要扮演另外的女人。即将扮演的女人是生活在世上的真实的人?还是这个穿着民族风上衣,宝蓝色裤子,看上去无比飘逸的自己?从她自身扩展一步想,眼前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她通过想象臆造出来的?如果眼前的世界是虚假的,那么梦中的世界是真实的吗?如果眼下的一切是梦,那么,这些房屋,这条河流,这些树,这必须挣钱、吃饭、睡觉的世界,这挥之不去,不招也来的生活有必要存在吗?

脚步软绵绵起来,头晕再一次重新袭击了纪肖兰,摸摸额头,所幸没有出汗。纪肖兰顺着胡同,七转八转,拐了许弯,来到马路上。她拦下一辆出租车,话都不讲,直接将纸条塞进司机手里。

酒店的卫生间,纪肖兰打开袋子,袋子里装着一套新衣服,她脱下身上的衣服,将新衣服换上,此时,她是一个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戴着红边眼镜的女护士或者女医生。护士或者医生的口袋里应该放着听诊器,可是她的口袋里,纪肖兰按按左口袋,里面放着“红、黄、绿”三个不同颜色的避孕套。纪肖兰将民族风衣服、宝蓝色裤子叠好,连同项链、手镯、耳环一齐放到袋子里。照照镜子,嘴唇上的口红已经没有了踪影。她抿抿嘴唇,出卫生间,乘电梯来到一个房间门口。只敲了一下门,门里攸地伸出一只手,将她一把抓进房间。

回清水巷已是第二天上午,纪肖兰依旧穿着民族风上衣、宝蓝色裤子,所有的首饰与护士服一起放在袋子里。经过“双洞子”时,纪肖兰四下看看,担心遇到赵有财。这样看着,又为自己感到好笑:“怎么会遇到赵有财,赵有财怎么会在这里?”

清水巷已经热闹起来,菜贩子、鱼贩子、肉贩子、熟食贩子各自在自己摊位前忙活。穿着防水围裙、雨靴,戴着胶皮手套的鱼贩子,拿着一只脸盆,将鱼盆里的水倒来倒去,倒得脚下一个又一个水洼。看到纪肖兰,皱着鼻子问:“吃鱼不?吃不吃鱼?”

纪肖兰不理她,转过拐角,上楼。楼实再太破旧了,楼梯两边的花墙都塌了。破碎的、红色的砖块这一块那一块的,没有掉下来的砖块蒙着厚厚的灰尘,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楼梯与楼道铺着灰色的水泥地面,因为日子太久,水泥地面竟然磨得光滑,有些地方亮晶晶的,仿佛被摩挲久的玉石。纪肖兰爬到二楼,开了挨着楼梯的一个门,是个一间半的屋子,半间搁着一张沙发,沙发对面是水池子,水池子一侧放着一台电视,一间搁着床、挂衣橱,还有电脑。

看到床,纪肖兰的心一下子变得非常脆弱,非常柔软,她扑倒床上,撩了水红色的床罩蒙到脸上。脸上、身上依然是污浊的气味,连同手指头、脚趾头,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头发都弥漫着污浊的气味。纪肖兰觉得自己像扔在垃圾箱里长了绿毛的蛋糕或者那些被扔进塑料桶的鱼内脏,跺碎了的看不出眉目的鱼的器官,每一丝每一点每一寸都透着腐烂、肮脏的气息,是从内到外全都坏透了的,全都烂透了的气息。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纪肖兰一边流泪一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自己又不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已是接近三十岁的女人了,怎么突然就委屈起来,突然就小女儿态起来。

起身,拧开水龙头,不管流出来的水还是凉的,女人这个时候又是最怕凉水的。纪肖兰两手捧了水,一把一把向脸上撩去,撩得头发、脸、脖子连同身上的衣服全都湿漉漉的。可是纪肖兰仍然觉得不过瘾,索性将衣服脱光,捧了水,一把一把向身上撩去。

手机嘀的一声响了。带着一身水,纪肖兰打开手机,是赵有财发来的短信:“病人问:医生,为什么我拉屎很臭?医生说:拉屎臭,说明肠胃没有问题,消化功能好。另一名病人问:医生,为什么我拉屎不臭?医生说:拉屎不臭,说明你的鼻子有问题。”

这是一个惹人发笑的短信,赵有财发来想博纪肖兰一笑。可是纪肖兰一下子想到嵌在楼道拐角的公共厕所。厕所本是三户人家共同使用的,可是巷子里的菜贩子偏偏来上厕所,上完了又不冲,大滩的粪便明晃晃地摆在茅坑里,纪肖兰要上厕所,必须提了水冲走那滩污物。粘稠的褐色的,散发出难闻气味的,无法查清主人的污物袒露在纪肖兰的眼前,有时候上面还趴着两只绿头苍蝇。

纪肖兰大口大口吐起来,一边吐,眼泪一边汹涌地流出来。

5

纪肖兰问了几次赵有财所在公司的名字,赵有财总是含含糊糊说不精确。赵有财也问纪肖兰所在公司的名字,纪肖兰随便指了一处高楼,说:“就是这里。”此时,两人坐在人民公园的长椅上。纪肖兰指的这座高楼是一幢写字楼,一层楼是一个公司,一个办公室也是一个公司,一幢写字楼隐藏秘密一般隐藏着无数个公司。纪肖兰寻思好了,如果赵财兰问公司的名字,她就编一个,如果再问她在公司做什么,她就说:“做物流。”纪肖兰在公交车上遇到两个女人聊天,一个女人说她在姐夫的公司做物流,不用坐班,打打电话,联系几辆大卡车将姐夫公司的货拉到目的地,一年就挣十万元。另一名女人羡慕得不行,说:“你挣钱怎么这么轻松?”女人说:“我姐夫照顾呗,他做经理,叫我做物流也是做,叫别人做也是做,为什么不叫自己家人做?”

纪肖兰也羡慕得不行,想:自己怎么就没有这么有本事的姐夫,自己怎么就没有姐夫呢?

赵有财握着纪肖兰的手,紧一下,松一下。两人的关系已经近了一步。赵有财可以握纪肖兰的手,可以搂她的腰,没人的时候,嘴唇可以在她脸上贴一下。赵有财还想再进一步,纪肖兰却不让。纪肖兰说:“我是个传统的女人,传统的女人啊。”

赵有财笑,说:“我也是传统的男人。”按照赵有财的描绘,他谈过几个女朋友。别的男人谈女朋友,见几面就上床。“考察性生活是否和谐啊,这当然是对的。”可是,他却坚持不上床。

“那你还是,还是……”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你呢,你是吗?”

“我也不是。我这个年龄了,肯定也不是了。不过,你得相信,我是干净、纯洁的女人。”

赵有财将纪肖兰的手举到唇边,将手指一个一个捋直,食指含到嘴里,一下一下地吮,说:“我知道,我相信。”

为了确定赵有财的工作,纪肖兰来到快递公司。她没有想到快递公司这样小,小到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女人坐在电脑前处理货单,男人清点仓库的货物。一辆面包车停在仓库门口。面包车是白色的,后面的座位全部拆掉,装了满满一车厢货物,副驾驶座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更没有穿着深蓝色衣服,挂着红色胸牌,胸牌上写着姓名与联系电话的患痴呆症的老人。

纪肖兰抓住男人问:“认识赵有财吗?”

“赵有财,谁是赵有财?”

“你表哥,替你送过货的,你的表哥。”

男人笑起来,说:“我哪有表哥?我在这个城市孤身打拼,走到哪都是一个人,我哪里来的表哥?”

纪肖兰有些惊讶了,既然男人不认识赵有财,那么赵有财如何拿到她的宝蓝色裤子,并且送到她的手里。纪肖兰拿出手机,拔快递公司的电话,男子的手机立刻响起来,他接听,“喂”了两声,看到纪肖兰拿着手机,立刻不满道:“就在眼前,打什么电话呀。”

带着满腹困惑,纪肖兰离开快递公司。她一边慢慢走,一边慢慢梳理念头,她确实不明白赵有财为什么骗她,骗她的钱吗?他从未跟她要一分钱,也从未说他经济困难,他只是比较小气,不过,每次吃饭或是出游都是他买单。记得有次俩人到花艺博览会玩,许多饭店走过去,赵有财挑了一间极不起眼的小店领着她进去。老板说店里只卖北京炸酱面,纪肖兰一下子想到宽宽的面条,厚厚的酱,剁得碎碎的肉丁,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葱和盛在碟子里的辣酱,口水流出来,说:“就在这吃。”赵有财点了两碗面,真的是宽宽的面条,盛在大碗里,没有汤,雪白雪白地端上来。纪肖兰问:“酱呢?”老板说:“自己盛。”“在哪?”老板领着纪肖兰到一个铁架子前,铁架子上摆着数个不锈钢方盒,里面果然盛着“酱”,这“酱”却是各种蔬菜加热了扮在一起的另一种菜,有西红柿丁炒鸡蛋、豆角丁炒菜的、黄瓜丁炒肉,还有鱼香肉丝的。纪肖兰各自盛了一点,拌到面里,完全没有北京炸酱面的味道。她不喜欢吃,却不说,赵有财看出来了,出门,一会进来,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一只德州扒鸡。

想到这,纪肖兰笑了。不舍得花钱也不是坏事,说明是个过日子的人,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心里踏实,不用担心他拿钱出去看媳妇。纪肖兰发现自己不那么生赵有财的气了,即使赵有财骗她又如何呢,没有骗她的人,没有骗她的钱,只要他有一个正当的工作,喜欢她,将来肯与她一起过日子,别的都不重要的。

纪肖兰给赵有财打电话,约他到家里吃饭。怕赵有财找不到门,她到楼下等他。正是下班高峰,清水巷挤满买菜的人,询问声、吵闹声、讨价还价声,沸水一般,此起彼伏。纪肖兰已经买下茄子、土豆、西红柿、里脊肉,准备做一个红烧茄子、醋溜土豆丝、西红柿鸡蛋汤和糖醋里脊,她难得这样丰盛地款待自己,因为赵有财,今天破例了。离纪肖兰不远的地方,一个长发瘦脸的女人站在墙角,眉眼一闪一闪地看着过往的男人。纪肖兰经常看到她在墙角站着的,遇到“愿意”的男人,便领着他往后面的楼房走。通常她走在前面,男人跟在后面,隔着一步远,相互之间不说话。纪肖兰看着女人,女人却不看她,张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纪肖兰的身子突然就抖起来。

赵有财撞到一个女人身上,女人劈手打他,肉手碰到肉胳膊上,挺远的距离,纪肖兰却听到“啪”的一声脆响。纪肖兰慌忙跑过去,抓住女人的手,替赵有财赔礼道歉,女人才罢休。赵有财整理一下衣服,说:“不就碰了一下吗?现在的女人比男人还厉害。”

纪肖兰盯着女人的后背,说:“看她面熟呢,不知在哪见过。”

“面熟?”赵有财也看女人后背,说,“见女人面熟没事,就怕你见了男人面熟。”

纪肖兰一下子恼了,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赵有财挽住她的胳膊,嬉皮笑脸道:“哪有什么意思。好好的,怎么就生气了?”

走到鱼贩子摊前,赵有财说要吃鱼。两人站在红塑料盆前,挑了一条黑鱼。鱼贩子像以往一样一铁棒子将鱼敲死,过了秤,开膛破肚。赵有财站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纪肖兰却转了头,感觉鱼贩子一刀一刀全都切在自己身上。鱼贩子将鱼递到纪肖兰手里,说:“不大不小,两人吃正合适。”

不用纪肖兰动手,赵有财扎上围裙,钻进放在楼道的破木屋里,一阵忙活,四菜一汤摆到茶几上。纪肖兰挨个菜尝,味道鲜美无比。她主动搂住赵有财的腰,说:“没想到你会做饭。”

赵有财说:“我们工厂的男人都会做饭。我还在食堂上过班。”

“工厂?你不是说在公司上班吗?”

“是,公司。说错了呢。”

赵有财夹了一块鱼肉塞纪肖兰嘴里。纪肖兰咽下,仍然问:“食堂?你在食堂上过班?”

“什么食堂?什么食堂?我哪里在食堂上过班?我是公司的技术人员,助理工程师呢,怎么会在食堂上班?”

纪肖兰不敢确定是否听错,还想问,赵有财又夹了一块红烧茄子塞进她的嘴里。红烧茄子的油太多,纪肖兰一咬,油呲出来,溅到赵有财衣服上。纪肖兰拿着卫生纸擦,手在赵有财胸前蹭来蹭去,赵有财抓住她的手,撩起衣服下摆,将纪肖兰的手放了进去。赵有财的皮肤光滑、细腻,女人一般。纪肖兰犹豫了一下,手慢慢移动起来,赵有财一步步后退,退到屋里的大床上,搂着纪肖兰倒了下去。

整个过程,纪肖兰极少动作,像个不喜欢性事的良家妇女,闭着眼睛,任凭赵有财忙活。赵有财似乎很久没做这种事了,只一会儿,就从纪肖兰身上下来。

赵有财躺在一侧,闭着眼睛,说:“兰,我们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了,我们可以说说心底里的话了。”

纪肖兰“嗯”了一声。

赵有财说:“我见你第一面就给你打电话,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说了不能生气啊!”

“不生气。”

“知道吗?你身上有股风尘味道。我以为你是个风尘女子。”

纪肖兰“呼”地坐起来,赤裸着身子,乳房果冻一般颤个不停,她说:“赵有财,你不能这样侮辱人。”

“看看,说好不生气,怎么就生气了。”赵有财将纪肖兰拉进怀里,“如果认定你是风尘女子,我会跟你交往吗?如果认定你是风尘女子,我不成了嫖客了?我这不是在糟蹋自己吗?”

纪肖兰背对赵有财躺下,手指缠住一缕头发,缠了一圈又一圈,赵有财搂着她,一手搁在她的乳房上。纪肖兰说:“这个居民区里真的有妓女。风尘女子是雅称,其实她们就是妓女。”

赵有财不说话。

纪肖兰继续缠头发,她突然叫起来,说:“我想她是谁了?”

“谁?那个妓女?”

“不是,那个打你的女人。怪不得看她面熟呢。她是看澡堂的女人,我经常去洗澡的。她在澡堂上班,上班从来不穿衣服,光着身子坐在热腾腾的蒸汽里收钱,光着身子冲洗地板,我一直没看到她穿衣服的样子,所以穿上衣服,我就不认识了。怪不得,怪不得,感觉面熟呢。”

6

纪肖兰决定带赵有财回老家。她说:“我们俩谈半年谈爱了,我们俩的年龄都不小了,我们俩看对方都顺眼,如果觉得合适,就叫父母看看,父母相中了,我们就结婚。有财,赵有财同志,你说这个样子,好不好?”

赵有财一口答应下来。

赵有财答应得如此痛快,纪肖兰又心理不平衡起来,说:“得先让我见你家父母呢,得你家父母先同意,再征求我家父母意见。”

赵有财不同意,说:“我家父母听我的。我妈经常说:不管天南的,海北的,只要儿子相中了就是儿媳妇,等结婚时再告诉他们。”

纪肖兰寻思一下,赵有财的父母、姐妹不是知识分子,就是企业管理人员。更可怕的,那个妹妹还是个作家。纪肖兰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作家洞察社会,感悟人生”这句话还是知道的,在她心里,作家是个能够人一眼看穿的人。总而言之,赵有财一家都是“人精”,跟“人精”接触早了,难免被看出破绽。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再见他们也不迟。到那时,即使他们反对,结婚证书拿在手里,反对也是无效。

商量完了,两人就到商场买礼品。纪肖兰的父亲病逝,只母亲和弟弟在农村生活。赵有财给母亲买了一件真丝衬衣,一条黑裤子,据说裤子面料与“哥弟”牌裤子面料相同,穿在身上,有穿“名牌”的感觉。给弟弟买了一身纳迪亚运动服,一个仿鳄鱼皮包,另外还有烟、酒、茶,满满地塞进旅行箱里。赵有财拖着旅行箱,纪肖兰提一只天蓝色布包,两人于深夜坐上开往烟台的列车。

是趟极慢的绿皮车。凌晨时分过了胶州市,天空放亮,窗外的景色鲜丽起来,树木油绿,水洼增多,空气中透着凉爽。碧绿的庄稼地与远处的村庄相连,村庄绿树成萌,房屋都是白墙红瓦,件件入眼,异常好看。

中午时分,在靠近烟台的一个县城下了火车,两人在小吃摊吃了两碗面条,坐上中巴车继续赶路。中巴车里坐满乘客,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说着赵有财听不懂的方言,赵有财要纪肖兰翻译给他听,听了十几句,赵有财就倦了,不要纪肖兰再翻译。烟台地区属于丘陵地带,公路一直沿山而行,上上下下,一个坡接一个坡,一个转弯接一个转弯。路两边全是高大的杨树,杨树不远是种满绿树的山体。纪肖兰说:“山上有松树、枣树、栗子树。”说话间,山中间出现一个叉口,一条蜿蜒的土路伸在叉口里面。纪肖兰说:“这是我姥姥村呢。过了叉口就是一条大河,河水清得呀,没法形容了。我舅儿年轻时候经常到河里捉鱼、摸蛤蜊、钓虾,有次摸到一只小乌龟,在水盆养了许多天,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跑掉了。河两岸全是沙地,种着梨树、苹果树、山楂树。山楂树开花最早,一到春天,河两岸全是紫花,天上的朝霞一般。山楂花落了就是梨花,雪白雪白,就像天上的云彩,梨花落了就是苹果花。等到花都落了,小小的果子就长出来了……”纪肖兰说着话,见赵有财冲她挤眼,她一愣,才发现满车的人都静悄悄的,满车的人都在听她说话。纪肖兰慌忙住口。车上的人看着她,“哗”地一声笑了。

下了中巴车,就到了镇上。没有通往村子的汽车,纪肖兰与赵有财步行。因为拿的是拉杆箱,走起路来并不费劲。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过了一座桥,爬了一个坡,又了过一座桥,爬了一个坡,又过了一座桥,眼前出现一个村子,村口一棵树干乌黑的大槐树,树后不远,成排的白墙红瓦的房子掩在绿树丛中。纪肖兰高兴地说:“到家了,到家了。”

村子静悄悄的,街道上少见村民,就连鸡、狗也不见踪影。只见一个一个黄色的草垛、紧闭的院门,院门上贴着掉了颜色的对联,“家住平安地,人在幸福中”的字样还清晰可见。村口到纪肖兰家,只见到四五个人,他们立下脚,大声跟纪肖兰打招呼, “翠翠回来了。”又看赵有财,“谁呀,女婿吧?”

纪肖兰抿着嘴笑,不说话。纪肖兰的家在村东头,三间小屋,一个小院,院门口一棵大刺槐树,树荫罩住整个院子,弄得四处凉飕飕的。纪肖兰与赵有财身上的汗一下子没了。纪肖兰踏进院门,喊:“妈,我回来了。”

房门响动,一个白发的胖女人走出来,说:“真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纪肖兰招呼赵有财,“这是我妈,这是有财。”进屋,屋子小且暗,适应一会,才看到屋内的光景。中间的屋子是灶屋,东西两边各垒一个灶,灶上放口黑色的大锅,锅上盖着黄色玉米秸编的盖子。南墙放一只方桌,铺着天蓝色塑料布,桌面放一瓶塑料花,有玫瑰红的月季花、黄色的喇叭花、紫色的地瓜花、白色的百合花,还有两片绿色的叶子。东边是卧房,坐着一名青年男子,冲着纪肖兰与赵有财笑,纪肖兰说:“这是俺弟。”又指着赵有财:“这是有财哥。”男子张口喊道:“姐夫。”赵有财打了个踉跄。西屋是纪肖兰妈妈的卧房,炕、矮柜、长条桌、挂衣橱,再无他物。

纪肖兰屁股搁在炕沿上,腿一偏就坐了上去,她招呼赵有财也到炕上坐,说:“屋子小的,破点,是村里最小最破的,不过,不着急,我的钱都攒着呢,等地基批下来,就盖新房子。是不是,妈?”

纪肖兰的妈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一直盯着赵有财看,问赵有财做什么工作的。赵有财说是公司职员。问具体做什么,赵老财说:“助理工程师。”纪肖兰妈妈眼中露出疑惑的神情。赵有财说:“操作电脑,用电脑办公。”纪肖兰的母亲更疑惑了。纪肖兰捅了她一下,说:“就是城里人,就是不种地,不打工的人,城市户口呢。”

纪肖兰妈妈的眼神松弛下来,又问父母、兄妹是做什么。赵有财一一回答。纪肖兰妈妈的嘴角抽搐几下,说:“门不当,户不对,我家配不上你家。”

赵有财慌忙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跟我过日子,又不是跟我家过日子,只要我俩愿意就行。”

陆陆续续,家里人多起来,村里人都来看新女婿,又是做什么工作,父母做什么工作,兄妹几个,都做什么工作的问了一遍,赵有财起先回答得磕绊,说得多了,就流利起来,甚至不等别人问,自己先主动介绍个人与家庭情况。村里人都说他条件优秀,夸纪肖兰有眼光,说纪肖兰不仅在城市有好工作,还有个有好工作好家庭的女婿,老纪家的苦日到头了。

听到这样的话,纪肖兰与母亲一齐掉了眼泪。纪肖兰说:“俺爸得肝癌去世的,俺弟出去打工,摔断腰成了半身不遂。前些年挣的钱都给他们治病了。好歹,现在有了一些存款。”赵有财握着纪肖兰的手,说:“我会帮你,我会帮你。”

纪肖兰妈妈端给赵有财三个荷包蛋,蛋汤里放了白糖,甜得叫人浑身打哆嗦。纪肖兰说:“我们老家,新女婿上门都得吃荷包蛋。”硬逼着赵有财将三个荷包蛋吃得干干净净。

7

晚上,纪肖兰跟妈妈睡西卧房,赵有财跟弟弟睡东卧房。弟弟长年下不了炕,拉屎、撒尿都在炕上,虽然妈妈认真收拾了,并且开门开窗通了几天风,屋子里仍然有一股说不清楚的粘稠的气息。纪肖兰担心赵有财睡不习惯,半夜起来,开了门看他,果真看到赵有财瞪着眼看屋顶,被子搁在胸前,而不是脖子底下。纪肖兰知道他嫌被子有味。不仅赵有财,她也嫌被子有味道,家里仅有的几床被子似乎很多年没有拆清,很多年没有日晒了。

纪肖兰轻声说:“睡不着?出去走走?”

“这么晚?”

“村子里安全,几百年没出治安事件。”

赵有财起身穿上衣服,两人开了屋门、院门,来到街上。街上静悄悄的,连同整个村子,整个田野都静悄悄的,没有狗叫,没有鸡鸣,没有猪哼哼,连同虫子的“嘶嘶”声也听不到。两人仿佛来到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这个世界偏偏月光好得出奇,硕大的月亮挂在天上,真如同书中所写的“银盘”一般,清亮亮的月光洒得到处都是,地面上、房顶上、树叶上、土墙上,流水一般淌来淌去。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是幽幽的黑暗,这黑暗呈现出千奇百怪的模样,有树的模样、房屋的模样、人的模样,还有老虎、狮子、狼的模样。世界在这里颠倒了一个个,往日,只有白天看云彩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情景,各种各样的云彩飘浮在碧蓝的空中,幻化出大象、老人、群山的模样,此时,在黑夜,这个幽静的小村庄,因为月光,幻化出白日才会有的景象。

两人一时间没有说话,仿佛被这千奇百怪的异样震住了。许久,许久,手才牵到一起。纪肖兰感到赵有财大手的温暖、宽厚,将自己的手拢成一团,塞在他的手心里。

纪肖兰说:“现在,此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幸福。说起来,还得谢谢那条来自大理的裤子。知道为什么要买那条裤子吗?不为别的,只为大理。”

纪肖兰牵着赵有财的手,来到一户人家门口。与所有的人家一样,它的屋门紧闭。明黄色的大门当中安着小小的银色暗锁。白色的墙体顶端是一截花墙,用水红色的砖块垒出种种好看的形状,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摆到花墙上面。月光下,花颤颤地摇动,仿佛正在开心大笑。

纪肖兰说:“这户人家的女人来自大理。不是自由婚配,是男人花钱买来的。六千元钱。那个时候,经常有人去云南买媳妇,有的人买回来,有的人钱花掉了,却买不回来。这家女人买来时,穿着天蓝色上衣,红色拽地百褶裙,跟在男人身后,低着头,赤着脚板,走回村里。村里人都去看那个女人,印象中,她是第一个从遥远的地方来到村里的人。女人开始不出门,天天待在家里,生了小孩后,开始出门干活,到河里洗衣服,到地里种庄稼。那个时候,我读初中,每天穿过村前的路到镇中学上学,她家的地就在路边上。我每天都能看到她穿着百褶裙,戴着彩色头巾在地里干活,有时在早上,有时在傍晚,她一边干活,一边抬眼看我,有时候,会唱一支叫不上名字的歌曲。有一天,她突然跑到我们学校,谁也不知道她来干什么,她就那样跑到我们学校,站在操场上,看看这看看那。同学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百褶裙,看着她的彩色头巾,看她手腕上亮晶晶的银手镯,脚腕上亮晶晶的银脚镯。我们都感觉她那么美,她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美得就像天上的仙子。你知道吗?我们大部分人没见过女人这样打扮,黑色镶红边的斜襟上衣,配杏黄色长裙,粉红色半袖上衣,当胸绣一朵大红花朵,配一条长裙,这样亮丽的颜色搭配,我们这里没有的。我们这边的人都是穿裤子和褂子的,裤子不是蓝颜色,就是灰颜色,褂子不是纯色就是小碎花。结了婚的女人没有穿裙子的。这个女人使我们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可以将花、将云彩穿在身上的世界。更要命的是,女人突然开嗓唱起歌来,歌声美妙、婉转,像天上的鸟鸣一般。”

赵有财握住纪肖兰的手,赵有财说:“兰,我的心仿佛泡在温水里面,我的心从里到外透着软。你知道吗?你的口才非常人能比。你知道吗?我觉得我那么爱你,因为爱你,有些事情一定要告诉你,你要接受的,兰,你要接受。”

“不是我口才好,是这个女人好呢。后来,后来,同学们都长大了,都出去打工了,很多人都说,同学出去打工,是因为这个女人,大家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女人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有的人回来说外边的女人比她好看,有的人回来说外边的女人没有她好看。可是这个女人一直村子里呆着,她不出去打工,也不叫她男人出去打工,她说家里的日子好,好得不得了呢。”

这个时候,纪肖兰的手机突然响了,在这万分安静,外分祥和、万分美丽的小村庄,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仿佛丑陋的入侵者,“哗啦”一声将所有的东西打碎了。纪肖兰与赵有财看看对方,身子都抖了一下。

纪肖兰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现一个陌生号码。她按了拒听键,可是电话又打进来。纪肖兰看了赵有财一眼,赵有财正盯着一处角落,眉毛一跳一跳的。纪肖兰走到树底下,巨大的树荫一下子罩住她,远处看来,她与树荫溶在一起,只有树荫,没有纪肖兰了。

接听电话,一个清脆的方言极重的女音传进纪肖兰的耳朵。纪肖兰觉得方言熟悉,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的。女人说:“我知道你是纪肖兰。你不要问我是谁,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

“这么晚了,我不想听故事。”

“不,你一定要听完这个故事,兴许,这不是一个故事,这是一个真事,这个真事与你的生活有关。”

女人一声递一声地说起来。一个男人出生、成长于农村,因为某种机缘进工厂做了工人。进厂之前,父亲在农村为他娶了妻子,妻子是个农民,给他生了三个儿子,是一次生了三个,三胞胎,不是三次生了三个。妻子指望他挣钱养家养孩子,哪知男人喜欢看媳妇,挣了钱就去看媳妇。他看的媳妇不是好人,全是鸡。年轻的,嫩得能掐出水来的鸡。有一次被个年轻的鸡缠上了,为什么缠上了,他骗人家是大老板,那鸡吵着嚷着要嫁他,他带着鸡回老家过年,守着父母的面,守着媳妇的面,守着儿子的面跟鸡一起吃,一起睡,钱花完了,带着鸡回城,鸡知道了他不是大老板,就是一个破农民工,就和他掰了,继续做鸡。掰之前,鸡去工厂看了他一眼,寻思他如果有个正当工作,是个干净体面的男人,嫁给他也成。到了工厂,正见他蹲在房檐下面,蓬着头,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一帮人围着他取笑,说:“开工资了,又该出去找小姐了。开钱多了找城里的小姐,开钱少了找桥下的小姐。”那鸡年轻,打扮得摩登,走进工厂,立刻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大家以为她是谁家的未婚妻,没有人认为她是一只鸡。鸡两手抱在胸前,在众人的注视下,抬着下巴,看着肮脏、窝囊的男人,感觉到了耻辱,她觉得跟这样一个有了钱就找鸡的男人在一起,真的是侮辱了自己。这男人,鸡都看不上他,本该老老实实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哪知他又相中一个公司职员,三天两头打电话给老婆,吵着离婚。这个时候,他爹带着他老婆在地里种庄稼,为了省租机器的人,他爹要他老婆拉着耧播种。村里人都说:“这哪是把女人当女人使,这是把女人当驴使呢。”老婆带孩子、伺候老人,驴一般地出力,不跟邻居打架,不偷男人,不盼望跟他到城里过日子,这么好的女人,他不喜欢,偏偏喜欢城里的鸡。那公司职员,八成也是只鸡。哪有城里的公司职员相中他……你肯定会问我是谁,猜我是那个男人的老婆或者是那个年轻的鸡,或者是男人找人打来的电话,你肯定在想,我从哪里得到你的电话号码。告诉你,我谁都不是,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路见不平一声“吼”,不要我“吼”就非常难受的女人……

纪肖兰的耳边“蛙”声一片,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纪肖兰竟然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眼前月光一片,黑影一片,清亮一片,树荫一片,纪肖兰只觉得恍惚,心一紧,又松了。一大片痛涌过来,又全部消散了。

纪肖兰的心清静下来,她挂断电话,担心女人再打进来,将手机关了,放进口袋。赵有财还在盯着某个地方,眉毛却不跳了。纪肖兰走过去,他不问谁打来的电话。纪肖兰也不说。她拉着他走。

8

吃早饭时,纪肖兰说要回城。妈妈万分惊讶,筷子举在嘴边,说:“才住一晚上就走?”纪肖兰说:“早回去早挣钱。这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用钱。再说弟弟治病也用钱,还得帮他娶媳妇,咱总不能伺候他一辈子。”

妈妈说:“有财,我对你挺满意,如果没什么事,你们就把婚事办了。”纪肖兰打断妈妈的话:“结什么婚,我这种人结什么婚。什么时候,干不动了,一个人死了,就算了。”

赵有财喝一碗汤,嘴贴在碗沿上,“哧溜哧溜”出声,就是不说话。妈妈叹了口气,筷子往桌上一拍,说:“死了算了,我这样的人死了算了。”

走时,妈妈拿出一堆地瓜、土豆硬塞进旅行箱里,箱子比来时反倒沉了。纪肖兰阴沉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妈妈一直送她到村口老槐树下,纪肖兰走好远了,回头,看妈妈还在树下面站着。纪肖兰一下子非常难过,蹲下身,哗啦哗啦哭起来,说:“我怎么就该这样活着?我怎么不能活得干干净净的?”她抬着泪眼,看着赵有财说,“有财,你总比个农民强吧。有财,你看我像个鸡吗?”

“瞎说什么呢,瞎说什么呢。”赵有财也蹲下身,拍着纪肖兰的后背,说:“你就像个仙女呢,穿着那件民族风上衣,宝蓝色裤子,你就像个仙女呢。对了,你怎么不穿那身衣服回来?那身衣服配这绿树,配这清水才好看呢。”

“是吗?是吗?那身衣服很便宜的,虽然看着好看,可是很便宜,我买不起贵衣服。所以说,我哪能是鸡呢。鸡都是有钱的,对不对?无论年轻鸡还是年龄大的鸡都是有钱的对不对?噢,你是公司职员,你家里人除了知识分子就是企业高管,你妹妹还是个作家。对不对?你不是农民工,你家也没有当农民的老婆,你没有三胞胎儿子。”

赵有财站起身,瞪着纪肖兰,说:“你说什么,说什么呢。”

纪肖兰猛地意识到失言,眼泪一下子干了,也瞪着眼看赵有财。两人都张了嘴,要说话,这个时候,突然飘来一阵歌声,清凉的空气里,碧绿的庄稼旁,流着河水的小桥底下,歌声仿佛就从这些地方飘出来的。飘逸、空灵、悠长,一声一声直泌人的肺腑。赵有财说:“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天上的声音?”

纪肖兰说:“是那个女人,那个从大理来的女人。”

赵有财四处张望,果真,在路北的庄稼地里,看到一个女人身影,因为远,身影显得小而朦胧。看得清穿着黑色镶金边的百褶裙,上衣缀着天蓝色的流苏,头上戴着彩色头巾,头巾一角飘着天蓝色的流苏。

赵有财拔腿向前跑,纪肖兰问:“干什么?干什么去?”

赵有财说:“看看这个女人,唱出这样好听歌曲的女人必定长得天仙般美丽。”

“回来,快回来。”纪肖兰一般跺脚,一边声嘶力竭地喊。赵有财立住脚,回头,奇怪地看着纪肖兰,“为什么?为什么?”

“看到了,梦就破了。”纪肖兰用手捂住脸,“有财,你为什么要叫我把话说到极尽?我们这样骗自己不好吗?为了活得自尊一些,为什么不能这样骗自己?”

兴许因为一旅行箱地瓜与土豆,通往镇上的路艰难而又漫长,两人轮换着拖旅行箱,仍然累得大汗淋淋。走到镇外的桥上,旅行箱的拉杆断了,箱子越发沉重起来。赵有财提议将地瓜与土豆扔了,反正清水巷菜市场上,这种东西多的是,买两旅行箱也花不了多少钱。纪肖兰不同意,说:“这哪是地瓜,哪是土豆。这全是我妈的心。”

赵有财不说话,可是更加不高兴,纪肖兰提不动旅行箱,只能他提,三步一挪,两步一挪,终于到了公路旁,等了半天,终于等来一趟中巴车。中巴车里全是人,纪肖兰与赵有财在人缝里站着,旅行箱占了个大空,售票员要他们多买了一张车票。这一次,纪肖兰没有说话,倒是车厢里的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窗外的山还是来时的山,树还是来时的树,道路还是来时的道路,可是一切似乎变了,山不再美,树不再美,道路不再美。为什么变了?因为换了另一辆中巴车?因为同行的人变了吗?

到了火车站,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回城的火车。硬座车厢,人多得无法立足,赵有财补了两张卧铺票,拖着旅行箱,穿过长长的车厢,找到铺位,安顿下身子,赵有财劈头说道:“这地方,交通太不方便,我再不来了。”

纪肖兰看他一眼,说:“想来,也不叫你来了。”

列车西行,仍然在胶东地界,窗外的绿树依旧浓密,树叶绿油油的,仿佛水洗过一般。纪肖兰坐在卧铺上,对面是一位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小孩头发稀薄,小脸通红。纪肖兰问:“孩子多大了?”

女子说:“五个月。”

“到哪?”

“回娘家。”

“一个人?”

“不,还有孩子他爸。”纪肖兰看到一名年轻男子坐在靠窗的边座上,手里握着一只包,低头玩着手机。

女子怀中的小孩一直瞪着眼睛看纪肖兰,半天不眨巴一下眼睛。纪肖兰将他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说:“看什么呀,看什么呀?”女子笑了,说:“兴许,看你美呢。他喜欢的人就愿意盯着看。别看他小,他什么都知道呢。”纪肖兰心里一动,她美,她真的美吗?

靠窗坐着的男人站起身,随手将包放到中铺上,他向车厢连接处走去,走到厕所门口,停下脚步,厕所里有人,男人站在门口等,一边等一边向这边张望。厕所里的人出来了,男人进了厕所,似乎解大手,待了很长时间才出来。纪肖兰站起身,她的手里提着天蓝色的布包,她与男人错肩而过,她也进了厕所。出来时,纪肖兰的装束变了,是那身非常漂亮的民族风上衣和宝蓝色裤子,长发挽成一个髻,耳朵戴三色长条耳坠,手腕戴一只银镯子,鞋上的带子盘在脚腕上,带子镶着金属珠子,弄得脚腕也像戴了镯子。

看见纪肖兰的人,眼睛都亮了。纪肖兰回到铺位,将袋子塞进旅行箱。年轻女子轻轻张了嘴,说:“姐,你真漂亮。”

她怀中的孩子依旧盯着纪肖兰看,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女子晃动着他的手,说:“长大了,讨个像阿姨这样漂亮的媳妇。”

小孩嘴一瘪一瘪,“哇”地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看着纪肖兰。

回到座位的男人一直玩手机的,这个时候,突然站起来,看看孩子,看看纪肖兰,看看赵有财,看看其他乘客,又坐下来,依旧玩手机。他的手机响了,他将手机贴在耳朵上,一边听一边向车厢连接处走去。纪肖兰看着他隐在车厢连接处,躺到铺位上,闭上眼睛。

列车员拍醒纪肖兰的时候,纪肖兰正在做一个梦,她梦到自己站在一朵云彩上面,怀中抱着一个像云朵一般洁白、柔软的孩子。她将嘴唇轻轻地贴在孩子的脸上,孩子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孩子那么小,可是孩子却会说话,孩子说:“你这么美,你这么好,你做我的妈妈好不好?”纪肖兰说:“你不嫌弃我?”孩子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怎么会嫌弃你。”眼泪从纪肖兰的眼里流出来。她睁开眼睛,看到列车员站在铺位前面。她躺的是中铺,列车员的胸就在她的脚头,如果她伸直腿,就能踢到他的胸上,可是踢过去,她又能怎样呢?列车在田野里行驶,这样一个密封的急驶的空间,她能到哪里去呢?纪肖兰叹了一口气,下铺,穿上鞋,看到乘警在一步之外的地方看着她。她跟着他们来到餐车。纪肖兰说:“别审问了,是我干的。”

根据乘警的经验,纪肖兰是个初犯,她毫无犯罪经验,并且没有丝毫抵赖之心。她说她穷,看到男人的皮包就起了贪心。男人皮包里有两个身份,五张银行卡,一千八百元现金,六张现金是连号的。趁着去厕所的机会,她将身份证、银行卡全部丢到铁道线上,一千八百元现金放进钱包。钱包在布包里,布包放在旅行箱里。

旅行箱被乘警拖进餐车,赵有财跟着过来,一打开,里面的地瓜、土豆“咕噜咕噜”滚出来,赵有财说:“放的好好的,怎么就滚出来了?”乘警问赵有财,“你是她什么人?”纪肖兰摇头,说:“我不认得他,我不认得他。他是公司职员,我怎么会认识他?”“既然不认识,为何知道他是公司职员?既然不认识,为何与他共用一只旅行箱。”纪肖兰的钱包被拿出来,里面不仅有被盗男人的一千八百元钱,还有她的一千二百元钱,一条金项链。年轻男子一直站在旁边,他说:“她哪里穷,她一点都不穷。她就是品质恶劣,就是一个叫人恶心的坏女人。身份证与银行卡扔垃圾桶多好,她偏扔铁道线上,找都没法找,敬爱的警察同志,我要看着你们办案,你们一定要严惩他。对了,我会送锦旗给你们。”

乘警说:“锦旗不用了,保证旅客的人身、财产安全是我们的职责。你这个女人,长得这么漂亮。你看你,如果把身份证与银行卡扔垃圾桶里,我们会帮你说说情。现在,现在,这情况,少说得判你一年。”乘警给纪肖兰戴上了手铐。纪肖兰扭头看着窗外,心里无数个声音在尖叫,眼睛里却一片淡然。高大的铁路桥,停着密密麻麻货车的铁道线,红砖砌成的平房,诸多熟悉的景致映入她的眼帘,纪肖兰知道,她委身的城市到了,这个城市隐藏着她太多的秘密,现在,她用这种方式将这些秘密封存了。

年轻女子抱着孩子来到餐车,她们应该在这座城市下车。她抱着孩子来到纪肖兰面前,她看着纪肖兰,说:“你长得这么美,我以为你是个多好的女人!”她张开嘴,喉咙发出一声脆响,嘴唇嘬起来,一口浓痰从嘴里喷出来,划出一道弧线,落到纪肖兰的脸上。这个时候,女子怀中的孩子醒了,他的头在女子怀里拱了一下,脸在女子胸前蹭着,慢慢地转了过来。纪肖兰“啊”了一声,头俯下来,她不想叫孩子看到她的手腕,她想用长发将手腕盖起来。乌黑的发隙间,她看到一个天蓝色的布包飘过来,那是拿在赵有财手里的布包,它像一朵蓝色的云飘过来,稳稳地落到纪肖兰的手腕上,将纪肖兰的手连同手腕上的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布包上有朵硕大的百合花,它在纪肖兰的手上鼓起,仿佛真的绽开了一样。

孩子的脸转了过来,他看到了纪肖兰,他仍旧用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纪肖兰。纪肖兰感觉时间凝滞了,一切变得那么漫长,一切变得那么清亮,一切变得那么美好。孩子的嘴角牵动,纪肖兰以为孩子要哭,可是,可是,孩子“哗”地一声笑了。

这个时候,列车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