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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使大使,战争开始了!”

2014-07-25郑达庸

能源 2014年6期
关键词:萨达姆亲王大使

“大使阁下,你别总跟我谈这个友谊了,咱们只要有了石油贸易,5个亿美元就有了5个亿美元的友谊,10个亿美元就有了10个亿美元的友谊。”

在富裕的中东,沙特和伊拉克可能是最为重要的石油国家。这两个坐拥了世界超过四分之一石油财富的国家,对世界石油市场、经济走势、政治格局都有着深刻的影响。

上世纪90年代,石油消费量猛增的中国开始成为石油净进口国。随之而来的是中国与中东国家的关系开始由简单的世代友好、友谊长存向更加紧密的石油贸易往来发展。

在经历了战火的伊拉克、刚刚建交的沙特,中国的外交官们都做出了哪些努力,保障着中国庞大的能源需求?在这些建立在石油之上的国家里,又发生了哪些和石油息息相关的外交事件?中国前驻沙特、伊拉克大使郑达庸向本刊记者讲述了那个年代的中国与中东的能源外交。

不谈政治的大使

从1958年进入外交部开始算起,我的工作基本上都在阿拉伯国家。中东的绝大多数国家都可以说是产油国。但是作为一个外交官,我在工作思路上从政治外交转向能源,是有一个过程的。

常规来说,我们国家的外交官在驻外工作的时候,当然要研究地区形势、当地政治、国家的时局。在我前往沙特和伊拉克之前,甚至刚去那里担任大使的一段时间里,脑子一直转悠的也都是这些传统的政治问题。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美国、英国、德国、法国甚至包括日本,这些国家在产油国的使馆的第一把手,也就是大使,主抓的工作并不是政治问题,而是能源,是石油天然气。政治形势都交给使馆下面的研究室负责。

在这些中东产油国,政治形势再大,也大不过发生政变、政府倒台。这些事情对大国来说司空见惯,每个国家出现政治问题都会有这些常规的步骤:群众上街游行喊口号、闹事、政府军队介入、政变等等。

而大国对中东国家热衷是有着独特原因的。中东数十年来都是国际政治热点中的热点,这里有民族矛盾、领土矛盾、宗教矛盾、部落矛盾、资源矛盾等等。丰富的石油资源、衔接欧亚非三大洲的重要战略地位、庞大的军火市场这三个要素才是大国关注中东的根源。

独特的地缘让大国执行了独特的外交政策,也让我见识了与众不同的大使。日本大使就只谈能源贸易,谈政治,他说你去找我们的参赞吧,政治是由他负责的。除了关注能源的大使,我还见识到了卖军火的大使。彼时正值海湾战争结束,出兵伊拉克的国家都纷纷找沙特寻求各类商品订单,以期解决军费开支,甚至获得额外的利润。时任英国驻沙特大使就是一家英国军火公司的董事,除了常规的外交事宜,他无时无刻不在向沙特兜售着英国军火。

“尴尬”的中沙友谊

这些新奇的外交现象是我之前不曾接触,更不曾学习的。不仅大使们和沙特政府谈的是石油,甚至连大使之间互相交流都是围绕着石油展开的。后来还是巴基斯坦大使给了我一些忠告:“第一,大使阁下,你别净拜会那些大臣、部长,那一套不行了,那个就是意思意思;第二,你得拜会那些亲王们。”

通俗点说,沙特的亲王就像咱们清朝那时候的王爷,不只是皇室成员那么简单,很多人都有实权。人称沙特亲王有六千之众,甚至有说多达一万。亲王虽多,但称谓很有讲究,如果在亲王称谓前冠以“王室”字眼,表明他是老国王阿卜杜拉·阿齐兹的直系后代。不加“王室”字样,则是旁系亲王。公主也有这样的分别。沙特真正掌握实权的“王室亲王”也就数十人。

拜会实权亲王就成为我的一项主要工作。不过这项工作并不顺利。咱们中国当时一年买沙特石油的量是沙特全国半天的产量,只有微不足道的数百万桶。全年双边贸易额不超过一亿美元。我拜会亲王们谈不了石油贸易,只能谈生活品贸易和两国的友谊。一次两次这么谈可以,说多了,亲王们也不接受。

坦率的萨勒曼亲王(时任利雅得省长,现任沙特王储)干脆直接跟我说:“大使阁下,你别总跟我谈这个友谊了,友谊这个东西没完没了,你天天可以谈。咱们动真格的,你买我名下的石油。咱们只要有了石油贸易,5个亿美元就有了5个亿美元的友谊,10个亿美元就有了10个亿美元的友谊,多大的买卖就有多大的友谊,你(现在)一见面就问候你好不好,这个实在是没意思。”

外交政策都是国内制定的,但是这一套在这里并不管用。我只能用道理和报告向国内反映:中国要在中东做大的石油文章,要做能源文章。这篇文章要从现在做起,而且这篇文章很大,不是一下两下就能做完的。我提出了这个战略形势的分析,这个地方我们要买油,我们是缺油的,我们要有长远的眼光,趁着便宜的时候买便宜的油,从而建立起一个充足的石油战略储备。

那是1993年的事情。当时,国内还没有感受到石油资源缺乏的紧迫感。这种情况下,我就算是打一百个电报请求在沙特做石油文章也没用,只是有形势发生变化之后,我们才能认识到石油外交的重要性。不过在那时,我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职责——兼任中国驻刚刚经历了两伊战争和海湾战争的伊拉克大使。

斡旋海湾

伊拉克人说,巴格达是一个漂浮在石油上的城市。传说城市的很多地方,挖掘不到两米,涌出的液体就可以铺在路面当沥青使用,或者是直接注入柴油机中燃烧。传说始终只是传说。但是伊拉克拥有丰富的石油资源这一点却从没有被人质疑过。

这块神奇的土地孕育出了一代枭雄。萨达姆一度被整个阿拉伯世界奉为英雄。他敢于主动对抗什叶派为主的伊朗,敢主动攻击美国保护之下的以色列。

不过英雄也有判断错误的时候。两伊战争结束时,尽管最终的结果是双方不胜不败。但是,在沙特和美国的暗中支持之下,伊拉克国内的石油工业并没受到损失。伊拉克国内修起了大楼、公寓,国内经济有同为逊尼派的沙特王室支持,保持了很高的水准。

一心想成为阿拉伯世界领导者的萨达姆开始动起科威特的主意。科威特是在英国支持之下从伊拉克独立的。萨达姆掌权之后,就一心想“收复”科威特。这个念头在两伊战争、尤其是没有获得足够的战争成果之后,在萨达姆心中变得更为强烈。

努力在伊拉克和科威特两国之间斡旋的沙特并不知道伊拉克已经把进攻沙特排进了自己的日程表。现在唯一能阻止的伊拉克铁骑的不是沙特的金元,而是美国人的态度。

我记得当时的美国驻伊拉克大使格拉斯皮女士用:“这是你们阿拉伯国家之间的冲突,美国对你们内部的冲突不感兴趣。”来回复萨达姆对于伊拉克和科威特潜在的军事冲突的询问。

现在看来,这位女大使的回复更像是美国国务院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可是在萨达姆看来,这就是美国人的默许。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之后,联合国很快通过决议,限定在1991年1月15号前,伊拉克必须撤出科威特,如果不撤出的话,15号以后任何一天,联合国安理会都可以授权进行军事打击。

1990年11月,钱其琛外长访问海湾和中东六国。我作为即将赴任的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陪同钱外长出访。在伊拉克,我们首先面见了伊拉克外长阿齐兹,这个被西方媒体称为“Tough Man”的伊拉克二号人物明确地表达了强硬立场:伊拉克绝对不会主动撤军。

在离开伊拉克之前,钱外长见到了了萨达姆。会谈过程中,萨达姆不断地尝试从钱外长口中探出,如果伊拉克坚持不撤军,美国究竟会不会执行军事打击。钱外长最后说:如果战争开打,就不会是一般的打。言外之意是不光要进攻科威特,连你伊拉克也会一起打,到时候战争就不是死人的问题了。尽管如此,萨达姆还是坚持没撤军。

陪同钱外长访问完,我又回到了巴格达正式上任。递交完国书之后,我的工作就只有一项:做好战争爆发的准备。使馆的工作人员该回国的回国,该撤到其他国家的撤到其他国家,我们剩下的人则在地下室里储备了粮食、面包、水。足足有两三个月的量。

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国家的大使馆都撤离了巴格达,我不断跟国内请示,是否可以撤出伊拉克,否则一旦战争爆发,想撤就来不及。终于在战争爆发之前,国内指示同意撤离,我们立刻全体离开了巴格达,飞往塞浦路斯。抵达塞浦路斯的当天晚上,工作人员急匆匆地来敲我的门,对我说:“大使大使,战争开始了。”

战后的巴格达

联合国的石油换食品计划对伊拉克经济的打击是毁灭性的。除了石油之外,伊拉克只有椰枣之类的农产品,出口几百万吨也并不值钱。石油能解决经济上的大问题,但是他们却不能出口。

战后,大使馆组织了一次招待会,桌上摆满了大使馆采购的糖果。一个伊拉克外交官,大概相当于我们司局级的处长就小声跟我说,家里的孩子好长时间没吃过糖,我想多抓几把。意思是打个招呼。我说你随便拿吧,他看人不多的时候就抓了两三把就放在西服口袋兜里。物资的短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从科威特抢来的高级的酒、高级的衣服、高级的布料,奢侈品倒是都有出售,但是只接受美元贸易,不要伊拉克币。因此,这些市场都是一些驻伊拉克的西方外交官们在购物。

我们当时没有买什么奢侈品,但是日用品的消费也能感受到当时伊拉克经济严苛局面。除了能源之外,什么都紧缺。在世界上紧俏的能源石化产品,在这里五美元足可以买下以卡车计量的灌装天然气。

彼时的阿齐兹再也不复战前的“Tough Man”形象。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带着疲惫和无奈说:“这个时候,如果谁能够给我们伊拉克提供几百万美元,相当于战前几亿美元。”

1992年的一天,伊拉克的石油矿业部长约我谈石油合作的事情。他把我带到了一个空间不大的保密屋子里。就在那个屋子里,他挂上了一个伊拉克地图。不过这幅地图上标注的不是山川河流,也不是城市交通。这幅伊拉克地图上标注了所有伊拉克境内探明储量的油田的位置、面积和储量。从世界级的大油田,到储量并不丰富的小油田,应有尽有。石油矿业部长对我说:“这些油田,随便中国挑选。想要哪一块,伊拉克政府都可以划给中国公司。欢迎中国来伊拉克采油,怎么开采都可以。”

只可惜,身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中国不可能违背当时联合国的制裁决议。我只能遗憾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沙特关系的改善

沙特与中国关系的改善应该说可以追溯到1996年。当时的法赫德国王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阿拉伯人和中国人一样属于东方民族。我们东方民族的道德、美德、传统都是一样的。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讲究真诚的。

应该说老国王的这样讲话,特意点明了东方的概念,是有一定区别于西方的意味的。当时法赫德国王的研究院得出结论,中国未来是世界石油消费的重要市场。法赫德国王发现了中国这个市场,就立刻做出了反应。

1998年,当时的阿卜杜勒王储(现任沙特国王)来华访问,两国领导人原则表示在石油领域建立战略合作关系。2005年4月,胡锦涛主席访问沙特,两国元首就建立战略友好合作关系达成共识。2005年,阿卜杜勒国王登基之后,次年1月出访的第一个国家就是中国。2008年,时任国家副主席习近平访问沙特,结束时,双方正式签署了“关于中沙加强合作与战略性友好关系的联合声明”。

老国王当时是这么跟我解释战略合作的:所谓的战略合作,就是你什么时候要,我什么时候都能供给你石油。你需要多少,我给你多少。这是非常优惠的条件了,就像是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说:我的石油,你想要多少,我就运给你多少。

不过,尽管如此,沙特在石油工业的上游,对中国企业的开放并不如下游销售的范围广阔。这一方面是美国等西方国家长期占据了与沙特石油公司上游合作的优势,想尽办法阻止其他竞争者的出现。另一方面是由于沙特对于中国的开发技术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前石油工业部部长、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总经理王涛曾经访问沙特,商讨上游合作的可能性。沙特人开了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玩笑:我们沙特买车的时候都想买凯迪拉克,我们从不买丰田。

当然,这是90年代时候的事情了,现在沙特的上游对中国企业开放的比那个时候多很多了。沙特现在在两个方面和美国的矛盾比较大,一是美国的天然气产量越来越多,从沙特进口的石油量就有可能受到很大的影响。从之前萨勒曼亲王的表态其实我们就能看出来,沙特的外交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充分的石油贸易的基础上的。因此,美国和沙特的关系现在并不如2000年之前。第二个方面是奥巴马现在开始跟伊朗搞缓和,关系调整。这对沙特来说是不能接受的。伊朗是什叶派为主,沙特是逊尼派。首先是宗教派别上有很大分歧,其次就是沙特从伊朗伊斯兰革命以来就一直很害怕伊朗的革命输出。这就导致沙特和伊朗是绝对对立的关系。所以沙特才坚决支持伊拉克发动两伊战争与伊朗打仗。

沙特和中国关系的改善从一个很小的事情上就可能看得出来。今年年初,萨勒曼亲王访华。公开的消息我们看到的是双方领导人表示两国要加强铁路等基础设施及和平利用核能、航天等高科技领域合作,鼓励两国企业家进一步加强交往,实现两国之间合作关系的全面发展。实际上,萨勒曼亲王作为“苏德里七兄弟”之一(沙特首任国王阿卜杜勒·阿齐兹和夫人苏德里生下的七个儿子。以前国王法赫德为首,占据了沙特政治、经济、军事等要害部门。前国王费萨尔的登基就得益于七兄弟的大力支持),此番来华,也是为了代表沙特政府向中国政府解释沙特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立场。在叙利亚问题上,沙特支持的是反对派,而中国支持的是巴沙尔政府。萨勒曼亲王解释的就是沙特支持叙利亚反对派是因为叙利亚和伊朗的亲密关系,绝非针对中国。通过这件事情,我们也就能够明晰,现在的中沙关系已经绝非90年代没有双边石油贸易的时代可以比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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