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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村庄”,还有“宝藏”——读门罗《匆匆》

2014-07-23北京王琳

名作欣赏 2014年16期
关键词:艾琳朱丽叶门罗

北京 王琳

布克国际奖这样评论门罗:“每读爱丽丝·门罗的小说,便知生命中曾疏忽遗忘太多事情。”致力于用短篇刻写生活中最自然的片断与最浅白细致的情感,门罗一本《逃离》中的各色人物让我们体味到最真最近的生活。关于你,关于我,关于我们都能察觉的,驻留在细碎叶片上的阳光。而门罗轻轻转动叶片,将那叶片背后的纹理细细讲给你听。《机缘》《匆匆》《沉寂》三篇有关同一个女人朱丽叶,《匆匆》描述了朱丽叶为人妻后回家省亲时发生的人生中的重要转变:有关究竟“家”在何方,有关追奉一生的“宝藏”。

生于小镇,传统而刻板的宗教传统与舆论氛围,令朱丽叶对那些原始而崇高的景致与体验非常神往,而她从小就在书中了解了古希腊想象力丰富的神话与原始的力与美。朱丽叶被多兹书中古希腊的非理性行为所深深吸引,更将自己希腊古典文学的专业知识与对它的热爱当作一种宝藏。这“宝藏”在朱丽叶看来陪伴人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自己的独特与存在,是让人能随时倾注热情、打起精神、废寝忘食、痴迷钻研的物什。

很少人,非常非常少的人,才拥有宝藏,如果你真的拥有,那你就千万不要松手。你必须别让自己路遇拦劫,从自己身边把它丢了。

朱丽叶一度“路遇拦劫”。她曾经放弃高等教育、停止研究与写作论文,而跟一个在火车上有一面之缘的男子同居生子,这是一场试图逃离庸常生活与用宗教传统和男权舆论束缚住她的小镇人民的逃亡。在父母居住的小镇上的种种见闻令朱丽叶难以忍受。查理等人对山姆和艾琳的非议,牧师对朱丽叶未婚生子以及她想要让孩子自己选择宗教的反应,都让她感到不适。朱丽叶把宗教斥为“谎言”的激烈言词,更让当地牧师惊恐不安。此外,她精心给父母挑选的礼物——夏加尔画作《我和村庄》却被束之高阁,只因家中小女佣艾琳不接受它的现代画风。

这些不适并不是朱丽叶婚后才感受到的。很早之前,朱丽叶就开始苦于小镇的庸人正一点点吸走自己的“注意力”“时间”和“灵魂”,她如此希望摆脱这种环境,因而进行了叛逆式反抗:她迎合诱奸轻易结束了困扰她的处女身份;然后逃离了小镇,到鲸鱼湾和一个她连姓名都没记清楚的已婚男人同居,并且生了女儿。回到小镇见到旧识查理,她推着婴儿车,未婚生子给了她出乎意料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这秉持着高等教育,反而只能借用更加原始的手段来反抗传统的方式,体现出朱丽叶特立独行中的无奈。

在埃里克和她所住的鲸鱼湾里,埃里克的妻子安卧床八年,身边好几位女子伸出援手,不论是家庭琐事还是男女事务上都“帮忙”,朱丽叶未婚生子也并未被舆论“定罪”,只因在更远郊的鲸鱼湾,更加多元的信仰(无信仰者、共产主义无神论者、福音派等)允许更加开放的行为。同样更加开放、包容的或许是希瑟家所在的温哥华,更加文明的社群环境让理解真正成为可能。鲸鱼湾对于各类人等的包容与接受同艰苦的生存环境有关,而温哥华现代的都市设施则带给朱丽叶自由便利的空间体验。这都是流言纷起、耳目众多的家乡小镇所不能给朱丽叶的。小镇恰巧处于这鲸鱼湾的“荒蛮温情”与温哥华的“文明温情”之间,有传统宗教的熏染束缚,又有完整而有压迫力的社群舆论系统,因此对于朱丽叶来说反而更加压抑,也促使她出走与“逃离”。

朱丽叶一开始试图走向荒蛮温情的一端,却发现她逃离到更原始的生活中依旧无济于事。在《沉寂》中,朱丽叶的丈夫死后,她参加的是一场半异教的仪式:一个社会主义者和无神论者承担了为埃里克致悼词、主持火化的责任,“说着说着就跑了题,那里几乎都没了埃里克的踪影,除了声称死者跟自己是同一营垒中肩并肩的战友”。这样的一场仪式让朱丽叶觉得自己用古典的异教来反现代的做法是无用的,她也恍然醒悟,“那场暴风雨、遗体的发现、海滩上举行的火葬——那都像是一场她不得不瞻仰、不得不赞同的仪式,其实那跟埃里克和她,仍然都没有任何关系”。朱丽叶终于发现,坚守自己心中的“宝藏”并不需要躲避到一个异教的海湾中,埃里克的死重新唤起了她对自然而原始、隐秘而伟大力量的追寻,一种类似于大隐隐于市的彻悟让她重新开始自己的研究论文,而那些年渔村的生活中她都没有放弃过的阅读,令她能从柜底翻出自己的“宝藏”。

“宝藏”未必独独与知识分子的志趣相关,但小说中的很多角色确实尝试或曾经尝试着过一种反智主义的生活。不论是放弃知识分子身份做蔬菜贩子的山姆、放弃高等知识分子的路线而做渔夫之情人的朱丽叶,还是放弃医学学生的身份做渔夫的埃里克(当然,埃里克是被迫放弃医学学生身份的,但从医学院辍学并不是只有渔夫一条路可走,且埃里克显然已经乐在其中),或是在精神平衡中心寻找安宁后彻底休学离家的朱丽叶的爱女佩内洛普。而从朱丽叶最后终于在研究老本行中重获内心的平静,或许可以窥见作者的态度。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因为家庭变故、乡民成见、青春期焦虑、怀才不遇或其他原因,人们会一度放弃自己曾许诺用一生侍奉的“宝藏”,而沦为平庸或自甘消沉堕落,或者在原始的、异教的、多元的氛围中沉浸淘洗时,他们的手重新触碰宝藏,宝藏依然会发光,尘封的心依旧会重新跳动。

《匆匆》中,门罗用夏加尔的画《我与村庄》为小说拉开序幕,而画面中关于家乡的祥和气氛却与朱丽叶省亲的种种不快形成强烈对比。在埃里克、朱丽叶、艾罗与山姆、萨拉、艾琳两组人物之间,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微妙的对应关系。埃里克与山姆,对于病妇安与萨拉,除了因可能残留的爱情之外,还被法律与宗教道德约束而没有将发妻抛弃,而实际上山姆对艾琳有些过分的热情和埃里克对艾罗的依赖是一种无奈而主动的选择。

山姆甚至评价艾琳说:“是她,恢复了我对女性的信心啊。”男人从女人那里索求什么?萨拉是“心脏有毛病的漂亮娇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而当她衰老之时,唯一的优点“漂亮”也不复存在,不仅不能做家务,反而给山姆加重负担。这时艾琳出现了,健康活泼青春、家事得心应手,山姆从艾琳那里找到了久违的对女性的信心。同时负担爱人与女儿之责,艾琳让一个因女儿离家私奔生子、妻子卧床精神不济而渐趋晦暗的家庭重新焕发了光彩。对于父亲山姆来说,年轻的日子里,萨拉和朱丽叶是他的骄傲,是他心中的“村庄”,而艾琳的出现却犹如干涸中的清泉、困境中的“宝藏”。

但是,朱丽叶其实并没有在父亲那里找寻到一个完满的家,或许这次省亲的见闻让她已经放弃让父亲和母亲回到最原初的状态的想法,但至少,父亲在她心中的那个曾经辉煌、明事理的形象不应该这么快崩塌。她不仅失望于一段美满的关系逐渐灰暗而另生枝桠,更痛苦于父亲变得怕人说是非,因为怕人非议(自己与艾琳的不伦、女儿的未婚生子等)而让朱丽叶早一站下车,怕艾琳不喜欢现代派而把女儿送来的画放在地窖。这还是那个让朱丽叶骄傲地说是“学者”的、对古典文学颇有了解的父亲吗?还是那个因为自己得奖而比自己还高兴骄傲的、不顾他人质疑朱丽叶学习古典文学是否有出路而支持她的父亲吗?还是那个她认为即使去买菜也“高人一等”的父亲吗?

而母亲萨拉呢?这位精神间歇混乱、生活几近不能自理的母亲,借着朱丽叶与牧师唐恩争执的“信仰”话题,向朱丽叶作出近乎绝望与孤注一掷的表白:

“我的信仰可不这么简单,”萨拉说,她的声音全是带着颤音的(此时此刻,在朱丽叶看来,似乎是战略性悲怆式的),“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它是——我只能说是——有点意思的。那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什么东西。到了我真的不行的时候——等到真的不行了我——你知道到那时我会想什么吗?我想,好了。我想——快了。很快我就能见到朱丽叶了。”

而朱丽叶却无法对她作出回应。家庭的不完整感,父亲与艾琳、母亲与牧师的不正常的关系(并非实践,而仅仅是一种慰藉、一种软弱与衰老对于年轻勃发的生机的无力抚摸与嗅闻而已)令她原本意念中的家庭破裂,朱丽叶留在原来的房间、原来的身体、原来的家里的痕迹都变为暂时而不可靠的,她除了转身依附于另一个身影找不到其他的方式。而一个母亲在弥留之际对女儿感情回应的渴求,对于女儿却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这份感情朱丽叶没把握回应,她更没办法给萨拉一个她回忆中的属于萨拉的“我的村庄”。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村庄”。不论是朱丽叶还是萨拉,她们心中都有一个如此美好而不应该被拆解的关于“家”的美好意象,里面是作为妻子、女儿、母亲、丈夫、父亲等所共有的经历、经验与记忆。那幅画面或许终有一天被尘封于仓库,而那也只是漫长人生中可能必须要面对的一个片断吧。有的东西美好而必然逝去,而总有别的东西能留存心中历久弥新。门罗平实的语调里有淡淡的坚强,没了“村庄”,至少还有“宝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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