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英雄梦——读张冉短篇小说《以太》
2014-07-23甘肃张懿红
甘肃 张懿红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作为刚刚踏入科幻文坛的新人,张冉发表的三篇科幻小说均水平很高。2013年,他发表在《科幻世界》上的科幻处女作《以太》获第四届星云奖短篇金奖、第二十四届科幻银河奖杰作奖,《起风之城》获第四届星云奖中篇银奖,此外还有一篇《野猫山——东京1939》也获得了较高的赞誉,充分说明这是一位起点高、潜力大的新锐科幻作家。这三篇小说取材不同,《以太》构想某种无所不在的渗透网络及其所有声学、光学信号的监视系统——以太;《起风之城》展望第四次工业革命后人与机器人共享社会文明的“盛景”;《野猫山——东京1939》设想从昆明到东京有一个连接中国与日本的时空隧道:野猫山——东京桥。尽管题材各异,这几篇小说都体现出一个引人注目的共性:追求自由解放、反抗极权压迫的英雄主义。无论《起风之城》中以破碎落后的巨型双足机器人攻击机器公民大本营、新工业体系标志——罗斯巴特集团白色高塔的琉璃,还是《野猫山——东京1939》中穿越时空隧道错失战机却依然怀揣使命坚守日本的国民党飞行员,都是以一己之力对抗庞大现实的悲剧英雄。他们自杀式的反抗与奉献基于一个单纯而坚定的信念:即使是螳臂当车式的、象征性的斗争,也会使这个世界有所不同。(琉璃:“我们一定能改变什么的……这个世界会变得不同的。乔这样告诉我,我也想这样告诉全世界。”陈大哥、黄大哥:“如果中国与日本的战争再次开始的话,即使是老式飞机,也会成为插向日本心脏的一柄利剑!”)而在《以太》中,身陷监视系统的天罗地网,人们依然找到反抗的方式,组织手指聊天聚会,寻找真相,传递自由的呼声。
上世纪90年代以来,大众热情似乎已经转向个人化的物质追求和享乐,那些令人血脉偾张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就算不像花洒下滑落的水珠,也如同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梅花,早就消失于无形了。因此,张冉的小说令人喉头发紧,心跳加速,久违的激情在胸中激荡。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发现啊!是的,梦想还在,抗争的火种还保存在年轻人的心中,自由的声音宣告人性永恒的诉求!张冉科幻小说最打动人的,就是这种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激情,尽管难免幼稚,却充满激动人心的力量。
这一点鲜明体现在张冉连获星云奖、银河奖的科幻处女作《以太》中。这个短篇呈现了一幅法兰克福学派哲学家、美学家马尔库塞描述的极权技术统治下的典型社会图景,而近年来世界各地层出不穷的窃听、监听丑闻则使小说关于未来社会的黑色想象呈现出触目惊心的现实批判性。毫无疑问,科技发展已经充分展示了它的两面性:进步性与破坏性。诚如马尔库塞所言:技术在推动现代性前进的同时,也凸显出其极权主义特性。在《以太》想象的未来世界中,技术已经跨越多媒体时代,建立起由以太全面控制大众的新秩序。表面看来,这是一个完美的社会:尊重人权,没有歧视,社会保障体系完备,犯罪率达到半个世纪以来最低点。问题在于,尽管这一切被宣称为社会的进步,被界定为和谐的文化氛围,但生活于其间的人却普遍丧失感知幸福的能力,如同服食慢性毒药,生命力日渐萎顿。小说的主人公“我”就是一个未老先衰的半秃中年人,长着与父亲的一模一样的酒糟鼻子,饮酒过度,视力衰退,出现幻听,手上长出丑陋的色斑,感觉总有一天会被无趣的世界杀死。小说借“我”的真实感受揭穿这个乌托邦社会的本质:表面上是社会开放、媒体自由,但网络上没有值得点击的标题,聊天缺乏有趣的话题,游行示威者居然抗议钓鱼者对蚯蚓的“不人道行为”,稍有风吹草动警察就上门盘问,然而警察也毫无干劲。网络、电视、纸质出版物全都变得恶俗无聊,失去思想的光芒,以致人们丢掉复杂的智能手机,回归基础通话功能。自由的精神正在死去,怀疑者则被当作精神病人进行医治。
“我”所感受到的反面乌托邦令人窒息的本质,完全契合马尔库塞对极权技术及其现代性的批判。极权技术混淆人的真实需求与虚假需求,取消人的自我独立性,实现对大众的欺骗与奴役;通过单调的、催眠性的宣传,掩盖矛盾,蒙蔽大众;侵蚀人的身体、意识和思想,渗透公共领域和私人空间,造成全面封闭、全面控制的一体化、单向度社会,培育出诸多孤立的、冷漠的、肯定性的“单面人”。这样的社会貌似和谐民主,却隐藏众多阴谋诡计,目的是使大众甘愿受欺骗、受奴役、受控制,从而使社会保持和谐的假象,实现对大众任意的驾驭和控制。技术充当统治阶级的帮凶,它整合矛盾与对立,使严密控制的社会只有单一的命令式的声音,大众成为这声音的传声筒,社会趋于凝滞,原本可促进社会前进的、人类进步的矛盾力量消弭殆尽。(李进书:《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审美现代性与续写现代性》,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92—100页)
小说设置悬念,通过“我”的历险,揭露了这一切背后的惊天阴谋。在一次街头追捕中,有人在“我”的掌心写下一个地址,“我”追踪而至,发现并加入了手指聊天聚会,追寻虚假世界内仅有的真实。原来“我”所感觉到的无聊并非想入非非无病呻吟,它源于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参与“以太”黑幕的知情者以盲文形式揭露了这个庞大的计划:联邦政府通过“以太”系统对广播、电视和纸质出版物进行控制,不仅秘密地彻底控制了网络,还以悬浮在空气中的纳米机械侦测具有潜在威胁的声学、光学信号,将它们替换为欺骗性的声学、光学信号。飘浮在空气中的小恶魔使“以太”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如同哲学家口中人类无法察觉却充满一切空间的神秘物质——“以太”本身。“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我的朋友。一切都是谎言。网络讨论组是谎言,电视节目是谎言,坐在你对面说话的人,说着谎言,高举的标语牌,刻着谎言。你的生活被谎言包围。这是享乐主义者的美好时代,没有争执、没有战斗、没有丑闻,当阴谋论者被关入精神病院,最后的革命者在孤独的电脑屏幕前郁郁而终,等待我们的是脆弱而完美的明天,彬彬有礼的悬崖舞者,建在流沙上的华美城堡。”
可是,尽管“以太”这个监视系统无所不在,人们还是找到了避开监视、分享思想、传递观点的方式:手指聊天聚会。作为“以太”全面控制下唯一的、最后的反抗组织,手指聊天聚会这种匪夷所思、童趣盎然、富有想象力、堪称幼稚的交流方式,无疑是作者的神来之笔。人类如何揭示和反抗极权技术的控制?马尔库塞寄希望于审美形式的解放,认为唯有美学才能带来解放的契机,让人在抗拒社会压力的过程中认清自身,重获解放的动力——感性。有意思的是,在张冉笔下,人们正是通过感知方式的转变——由视、听觉到触觉——传递真实的信息,并且在探求真相的不抵抗运动中解放自身:“我们的手心里,写着爱与自由。滚烫的爱与自由。烧破皮肤、镌刻在骨骼的爱与自由。”在小说结尾,“我”不仅找到了许久未有的真实感,重返一直渴望的那个充满斗争又充满英雄的时代,还收获了一份不曾奢望的爱情。新鲜的感觉与想象突破技术对人性的压抑,革命与爱欲解放携手并肩,齐头并进。
作为反乌托邦小说,《以太》揭示新的极权政治与意识形态控制,坚信爱与自由具有反抗极权的力量,洋溢着抗拒平庸、敢于怀疑一切的生命激情,闪耀着这个时代难能可贵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光芒。在这个意义上,《以太》是一篇具有强烈现实批判性的科幻小说,体现了这一代人珍藏心中的英雄梦。
张冉长于制造悬念,掌握叙述节奏,一气呵成的叙述、紧张神秘的故事能够牢牢吸引读者的注意力。而且,他还善于将貌似琐碎的生活细节转化为象征性意象,赋予其丰厚的意蕴。比如《以太》中“我”的父亲,既是“我”个人成长过程中想要战胜的噩梦,也是“以太”权威控制的具象化、人格化。还有 “我”手上的色斑和光头(衰老的标志), “我”独一无二的、被当今时代唾弃的老式智能手机和大马力摩托车(代表自由、梦想与激情),都是具有浓厚象征意味的意象。这些象征意象使张冉的叙述凝练而厚重,简约而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