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文学史概说
2014-07-22藤井省三
一、荷兰统治时期与郑氏统治时期
初期的外来政权
台湾自古就有南岛语系(Austronesian)的原住民居住,16世纪以后才有从中国大陆的福建、广东两省迁入的汉族。1624年,荷兰出于贸易和统治的需要而在台南设置了专门的机构东印度公司,作为最早的外来政权统治了台湾38年。陈绍馨曾统计推算,荷兰统治时期,台湾的汉族人口约有10万,这其中,荷兰统治下的1661年,汉族人口有34000人(陈绍馨,1997)。
荷兰人为了向原住民宣讲基督教义,设立了教会和学校,1638年,4个村级学校共有在籍学生400名,据说是以罗马字母(alphabet)标记原住民语言的新港语的方式来学习基督教义的。1657年,为了培养原住民的牧师又成立了由30人组成的神学院,也开始教授荷兰语。1656年,荷兰治下的10109名原住民中据称已经有6078人掌握了基督教义,有2784人能够理解祈祷辞水平以上的教义(台湾省文献委员会,1993)。荷兰人的这种宣教教育尝试,在1661年随着郑成功(1624-1662)率领25000名汉军进攻台湾结束了荷兰的统治而告终。
郑成功一直试图颠覆满清王朝的统治以恢复大明王朝,台湾因此作为反清复明的基地,开始大力鼓励移民。据统计,1680年,汉族人口已达20万(陈绍馨,1997)。有学者指出,这个时期的台湾教育制度已经形成了由社学、府学和学院组成的金字塔(pyramid)式的完备结构(汪知亭,1978),也有学者认为,“比起学校教育,台湾更重视军备的扩充和政治经济上的稳定”(李园会,1981)。不管怎么说,郑氏家族三代对台湾的22年统治最终还是结束了,1683年,台湾归入了大清王朝的版图。
尽管荷兰与郑氏统治时期都曾试行过各种各样的宣教教育及科举教育之类的文化政策,但其统治时期通共也只有从20多年到不足40年的很短的时间,所以,毋庸讳言,对台湾民众之身份认同意识的形成起到决定性影响的,应该是接踵而至的大清王朝、日本和国民党这三种外来政权的统治。
二、清朝统治时期的科举文化体制
汉族的遽增及其与原住民的通婚
清王朝统治时期是人口急遽增长的时期。据陈绍馨统计,虽然从1680年到1810年,汉族人口增加了180万,达到了200万,但此后到1890年清末的80年间只增加了50万人,每年人口的增长率已经从1.8%锐减至0.3%。为应对台湾的内乱及19世纪后期各种外国势力对台湾的侵扰,清王朝的地方行政机构也进行了整顿。早期在台湾西南部曾设有1府3县,1885年设置独立的台湾省时,已经发展至3府11县3镇及1个直辖府,形成了覆盖全台的行政网络。
由于汉族男性移民大量与女性原住民通婚,因而促进了血缘关系的混融。台湾的朱真一(1999)、林妈利(2001)等人借助DNA分析进行过血缘混融关系方面的研究。
此外,19世纪的汉族移民,其祭祀祖先的祠堂里供奉的并不是中国大陆的祖先“唐山祖”,在台湾,以群体血缘关系为基础开始形成了供奉“开台祖”的宗族组织。早期的时候,来自大陆的不同出身的团伙曾展开过被称为“分类械斗”的武力拼杀,但不久就演变成了宗族之间的对立。大陆出身的社会团体经过重新组合,促进了已扎根台湾的汉族社会组织的成熟。陈其南认为,研究汉族移民在台湾的定居,即“土著化”的形成和统治体制的完备,可以把1860年代视为一个大体的分界点(陈其南,1987)。
有关清朝统治时期的科举问题,尹章义对此有过详尽的研究。从1687年到1725年,1府3县相继设立了府学和县学,总定员为64人。有些拥有大陆户籍但不能进入大陆的府学或县学就学的人假托台湾籍贯而进了在台湾新开设的学校,科举社群的流入变得兴盛起来。此后,随着台湾经济的发展,人口的增长,以及行政机构的完善,到1890年,府县学校已有13所,入学人数达到155名。嘉庆年间(1796-1820),据说又出现了台籍学生假托为大陆籍贯而进入大陆的府学县学就读的逆转现象(尹章义,1989)。
台湾中举范围的扩大
另一方面,清朝中央政府也对科考中举的名额给予了政策性的调整,藉以进一步强化台湾与中央政府的关系。1687年,循甘肃、宁夏等边缘省份之例,台籍入试者分得一个福建省乡试合格者即1名举人的名额,自此以后,台湾的举人范围开始慢慢扩大。1854年到1858年,为平息太平天国之乱,台湾士绅民众捐出大量献金以资军费,台湾的举人名额因此增至7人。还有关于从应试的举人中选拔进士以参加科举最终的实质性会试的问题,1739年,应试设定每10名台籍考生中可选拔1名进士,1757年,台湾有了最早的进士。此后藉1850年代台湾科举名额增加之利,从1823年到1894年的71年间,台湾诞生了26名进士(尹章义,1987)。
科举制度一方面推进了台湾的中土化和儒教化,另一方面,出于保护原住民既有土地的目的,逐步土著化的大陆科举社群在依照大清律与原住民签定契约以开发农业用地等方面也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并由此形成了自主移民开拓社团的领导阶层。为给参加乡试、会试的考生提供便利,他们还采取了提供资金、筹办会馆等措施。因科考而附带的长途“巡礼”可以说既促进了台岛科举社群间的交流,也强化了中央与边陲的关系。尹章义进一步指出,尽管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新加坡等与台湾在同时期开始有了汉族移民,台湾却走上了与这些地区不同的道路,个中原因应当从科举制度所具备的政治、社会、文化及经济功能上去寻找。
作为少数精英的科举社群
依尹章义的推算,台湾的科考人数在清朝统治末期的光绪年间(1875-1895)已达约7000人。但清末台湾汉族的人口有250万,若以科考年龄从10岁到60岁计,7000考生绝对不能算多,还不如说他们只是台湾的少数精英。
另外,李园会和汪知亭指出,通常所说的府学、县学并非是每日授课的学校,而是每月指导1~2次诗文,并组织孔庙祭祀之礼的教育行政机构,类似于私塾。与之相对的实际的教育机构是义学、民学即书房,主要传授文言文的阅读、写作及珠算,为参加科举考试才会有经书的读解。讲授的用语也不是中央政府的官僚之间所通用的北京官话,而是台语。
日据期间书房还有所留存,殖民地化以后的1898年,据不完全统计,据说书房有1707间,教员也同样有1707人,学生有29876名。这个数值在随后的3年间持续减少,1903年曾恢复到同等数量但随后又有所减少,到第二年,学生只有21000多人,刚刚超过由总督衙门所设置的面向台湾人的初级教育机构官办学堂的学生人数。1919年,302所学校人数不足11000人,1941年7所学校仅有254人,几近衰亡(台湾教育会编,1939,重印本1983;钟清汉,1993)。从以上数值可以推断,清末台湾书房的学生约有3万人,其中的成绩优秀而升级者和书房毕业者构成了7000人的科考人数,其识字率还不满10%。
日据末期,台湾人口有586万(1941),相对而言,台湾小学的学生有约744000人(仅1942年的统计,钟清汉,1993)。在初中(5895)、女子高中(3354)、农林学校(1854)、工业学校(998)、商业学校(1675)、职业补习学校(9141)和师范学校(497)等中等教育机构的23354名在校生中,掌握日语者已达57%。与之相比,虽然清末台湾以科举社群为核心而形成了文化圈,但能参与其中的人可以说只有极少数。
三、落后的媒体境况与台湾民主国的失败
“新闻渴求”
精英式的科举社群构筑起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媒介环境呢?据台湾媒介史研究专家李承机推断,虽然在郑氏家族统治时代木版印刷技术已被引进到了台湾,但铅字印刷到清代末期也还没有被引进,连刘铭传从1886年开始发行的官方报纸《邸抄》用的还是木版印刷。1860年代开埠以来,由于商品经济的日趋兴盛,人们自然会产生某种“新闻渴求(news hunger,新闻欲)”,但报刊杂志却并没有得以发行(李承机,2004)。相对而言,在中国大陆则很早就出现了由基督教传教士编辑的《遐迩贯珍》(香港,1853年创刊)、《六合丛谈》(上海,1857年创刊)等汉语杂志,日本在1870年也创刊了《横滨每日新闻》。
无论是台湾还是大陆,按照识字率都在10%来推算,与1865年人口已达69万的上海(邹依仁,1980),或1872年中国人已占到10万的香港相比,台北在1896年只有约47000人,人口数量上的差异对有无报纸发行会带来重大的影响。
台湾岛内的交通方式也并不发达。清末之时,连接市镇与周边村庄的仅有30公分左右宽度的小路,人们只能推着独轮车步行,或者乘坐轿子外出。台岛西部的港口小镇主要依靠帆船跟福建的泉州和漳州做交易,现代化的物流通道还完全没有开发。由此,台北相当于5元(円)36钱1石的大米在南部的嘉义只要3元(円)20钱,反过来说,嘉义的1元(円)100斤的煤在台北只要34钱,物价状况差别很大(鹤见祐辅,1965-1967)。仅有日本九州那么大面积的地方,并未能形成覆盖全岛的市场。
依照社会学家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1929-)有关公共领域的理论(哈贝马斯,1973)来看,清末尚处于低识字率的水平、缺乏现代化的出版传媒、铁路等交通网络还不发达的台湾社会,只能算是还处于遥远的地平线了。沿袭下来的科举文化体制在清朝统治时期似乎发生过有效的功能,但当台湾民众自主选择迈向世界性的现代化道路之时,它很快就变成了一种极大的障碍。回顾台湾在1895年被清朝割让给日本之时所建立的台湾民主国即可见出这一点。
根据黄昭堂的研究,1895年,《马关条约》的对日割让条款甫一决定,汉族原住民中的有权势者就同从清廷下派的台湾巡抚府的官僚们联合起来,借以维护自身的既得权益,试图把台湾也牵扯进三国对辽东半岛归还问题的干涉之中,以期摆脱日本的统治(黄昭堂,1970)。他们发布的独立宣言倡导:“决定国务由公民公选之官吏营运”。这是最早主张将台湾明确纳入国家范畴的一次果敢的行动。台湾民主国的副总统邱逢甲呼吁:“台湾者,吾台人之所自有,何可任人私相授受……。清廷弃我,我岂可复自弃也?”台湾范畴的台湾人意识已经在部分有识之士中开始萌芽了。
国民军队的缺失
但是,驻守台湾的清兵是来自大陆的广东兵,几乎还未与登陆台湾的日军交战就分崩离析变成了袭扰民众的暴徒,城镇居民最终反而盼着日军到来以恢复治安。根本就没有为保卫台湾民主国而战斗的国民军队。无奈之际勉强担任总统的广东人唐景崧大概也同士兵一样,无法与台湾原住民有语言上的交流,建国仅仅10天就逃回了大陆。另一方面,尽管有了极力倡导民主国家理念的独立宣言,却缺乏用以刊登发布宣言的铅印技术和报纸。即使以木版印刷了几百份,能够用于运输的仅有基隆和新竹之间100公里技术极端落后的铁路设施。就算徒步或船运能到达中南部,能阅读宣言的10个人中也还不到1个人。
在6个月里对日军展开顽强抵抗的大概是普通民众组成的地方性武装。黄昭堂认为,台湾民主国打响第一枪的台湾攻防战就是“台湾人意识形成的起点”。但另一方面,他也总结说,“各地抗击日军入侵的活动几乎都是自然发生的,组织抵抗的也多是外行的小团体。台湾民主国政府及其武力抵抗不如说是对日本由来已久的蔑视,是出于对日军登陆行为而激起的反感更多一些,并不一定都是出于民主国政府的领导。与普通民众对日军的顽强抵抗相反的,不关心抗战的人也很多,甚至还有不少人在帮助日军。”
清朝持续统治的210年间,从一开始就试图确立其科举文化体制,不过,真正建立起以识字阶层为核心的中华共同体意识及台湾人意识,可以说是在出了12名科举进士的同治(1862-1874)及清末光绪时代的30年间。19世纪入台并最终本土化的那些移民的子孙们,虽然在接受清王朝所给予的主体性的科举文化体制影响的同时,也形成了作为台湾统治阶层的科举社群,但台湾在所谓被割让给日本的危机之际,像建立台湾民主国那样形成现代的台湾身份意识,可以说还非常遥远。
四、日据时期的日语“国语”体制
诗社、报纸与铁路
张我军(1902-1955)在1924年曾围绕清朝统治时期台湾的旧文学指出:“台湾的文学,除诗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种的文学了。”(《糟糕的台湾文学》)小说和戏曲都未见创作,一方面或许是因为读书市场的狭小,另一方面,藉与大陆贸易的兴盛之机,古典的通俗文学读物恐怕也会专门从对岸的福建等地流入。
可以想象,科举社群的思想意识,主要是借群体内部的官僚地主们在特有筵席上的诗文唱和而形成的,诗文唱和成为制度即有了诗社。叶石涛曾指出,台湾诗社当起源于郑氏统治时期沈光文创立的东吟社(叶石涛,2000),但黄美玲认为,清末唐景崧与邱逢甲等人所组织的牡丹诗社,才使诗社的机制形成了规模(黄美玲,2000)。科举文化体制趋于成熟,最终诗社也会有所增加。诗社在日据初期甚为流行,连雅堂(1878~1935)也在1924年的《台湾诗荟发刊序》中描述说:“沧海劫火之余,始以吟咏之乐,消其抑塞磊落之气。一唱百和,南北竞起,吟社之设,数且七十。”①据说到1934年,诗社数量已达98个。
有评论指出,诗社虽然应该说是清朝统治时期的遗产,但它之所以会在日据时期繁荣起来,首先是因为日本人最早在台湾各地创办的日文报纸的影响。比如1898年创刊的《台湾日日新报》即分设有汉文专栏,“词林·文苑”就刊载过日本和台湾读者的汉诗。有人推算,20世纪之初的文学读者有200~300人(岛田谨二,1995),以连雅堂为代表的文人,在1899年以后也屡屡有在日文报纸的汉文栏担任主笔者。与只有极少数家境宽裕的名士将一生寥寥几册诗集刊印几百部的科举文化体制时代有所不同,日据初期即已引进台湾的以全新技术铅印出版的报纸,可连续数日将几天前刚刚完成的几首或十几首诗作刊登出来,其发行数量在1920年有一二万份以上。可以说,从创作到发表,所需时日被迅速缩短,作品的流传范围已广泛扩大,有关汉诗酬唱的这种时间和空间上的巨大变化,旧式的科举社群想来会感到惊喜的。那些汉语诗人们创作了大量作品,一面倾诉着各种各样的观念和情感,一面也包含着反日的情绪,都是以日本人经营的报纸为媒介在远远超出清末时期的广大范围内被集结起来的。连雅堂作于1905年左右的五言古诗《招侠》中即流露出了这样的亡国哀怨:
四顾风云急/苍茫天地秋/莫说江山好/有国无人谋
赠君一神剑/为君一狂讴/愿君学大侠/慷慨报国仇
叶石涛曾指出,由于“来台的日本官吏和幕僚大多懂得诗文”,鼓励汉诗创作就成为了一项安抚旧式士绅的怀柔政策。的确,台湾总督児玉源太郎及总督府的二号人物民政长官后藤新平,在1900年就曾召开名为“扬文会”的诗会,后藤还大力倡导普及“日新之学,文明之德”。当时所接待的151名参与者,大概已经网罗了在报纸汉诗专栏的主要投稿人,能够将近半数的人员召集到台北并筹划定期的大会、分会,当得益于以民政长官后藤新平所主导的道路交通和纵贯铁路的建设。1898~1906年后藤任职的8年时间里,已建成了宽度180公分的道路5600公里,超过180公分的道路2900公里,540公分宽的道路有800公里,720公分宽以上的道路80公里。1899年开始的旧铁路改造和新线建设也在1908年完工,纵贯台湾的基隆到高雄的铁路全长有395公里(北冈伸一,1988)。
“扬文会”后来基本上没有举办过活动,不过,1902年台中的栎社,1909年台北的瀛社及台南的南社等著名诗社在各地相继成立。1921年由瀛社主倡的全岛诗人大会集结的汉语诗人已逾百人(叶石涛)。在台湾各地的日文报纸汉文专栏及铁路公路交通的支持下,作为清朝统治时期科举文化体制遗产的诗文又历经了日本统治的四分之一世纪,于1920年代之初迎来了其最为辉煌的时期。
掌握日语的人急遽增加
日据时期掌握日语的台湾人被称为“懂国语者”,在本书中仍希望称其为“掌握日语的人”。根据总督府的资料所整理的掌握日语的人的概率情况大体如下表(P76):
1920年的台湾,已有接近总人口3%的约10万人掌握了日语。如果考虑到书坊的衰落,这个时期掌握古汉语的识字阶层与掌握日语的阶层相比,恐怕在质量上大概已足可彼此匹敌了。
佐藤春夫的《女诫扇绮谭》
被中村真一郎高度称赞为在精神根柢上“将诗意与批评充分融和”的“前卫艺术家”……当今日本最早的“20世纪作家”(《昴》1995年1月号)的佐藤春夫,于1920年夏天访台,并且在5年后发表了小说《女诫扇绮谭》。——叙述者“我”在台湾友人“世外民”的指引下造访了某处废弃的港湾,在进入传说从前一位富家小姐的幽灵会时常出现的豪宅之时,忽然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说“怎么了?为什么不早一点来?”的声音,对于“世外民”的幽灵的说法,在台南报社当记者的日本人“我”则推断,那不过是在废屋里等待情人的某个女子的声音。“我”再次造访那个废弃的屋子的时候,在卧室里发现了一把写着“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的扇子。这些警告女性再婚的话是宣扬妇德的《女诫》中的一句,这本书由《汉书》的作者班固的妹妹班昭所著。不久这个废屋里曾经发现过年轻男子自缢身亡的尸体,“我”拿着写有“女诫”的扇子试图了解整个事件……。佐藤在以侦探小说的风格描写拒绝日本人,为了爱情而自杀的台湾男女的故事的同时,也从反面的角度宣告了台湾民族主义的诞生。《女诫扇绮谭》被誉为大正时期的文学杰作,或许也称得上是台湾日语文学的源头之一。
日本殖民统治下的台湾知识分子中也有抵制殖民统治,与1910年代后期掀起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以建设民族国家为目标的革命运动遥相呼应者。赖和(1894~1943)、张我军等知识分子就显示出了对大陆标准语及口语文体的关切,随着以口语文体为基础的新文学运动的展开,他们一面介绍鲁迅、胡适等人的作品,一面也自己在尝试着创作,但赖和的多数作品都还未出习作的范围。以大陆口语为基础的北京话同台湾方言之间在发音、语汇等方面都存在显著的差别,对于已经从正在形成民族市场的大陆被分隔开来的台湾人来说,接受大陆的口语文学已经很困难了。
日语创作的正规化
另一方面,殖民地台湾实际已经成为了日本经济的组成部分。再加上殖民地当局采取的是同化政策,一直在计划普及日语教育,1933年小学的入学率为37%,掌握日语者即达25%。这样以来,用日语从事创作也就被正式化了,并且日益趋向高度的成熟。普罗列塔利亚文学作家杨逵(1905~1985)的《送报夫》(1934)就曾入选东京的文学杂志《文学评论》,龙瑛宗(1910~1999)的《植有木瓜树的小镇》(1937)还曾获得当时日本著名的综合杂志《改造》的推荐奖。
1937年中日战争及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正式向南进军。台湾总督府为了动员台湾人成为南进的先头部队,开始大力倡导从婚丧嫁娶到兵役制度一概日本化的所谓皇民化运动。其结果,掌握日语者的指数和小学入学率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就倍增了6~7成,日语阅读市场也迅速达到了320万人的规模,总督府为宣传皇民化的所谓皇民文学也随之出台。另一方面,由于被冠以“统制经济”之名的计划经济所制订的军需相关产业的急速增长,1939年工业生产已经超过了农业生产,台湾进入了工业化社会。从1940年到1941年,台北相继有发行量达3000份的两种文艺杂志创刊,文学市场也展开了激烈的争夺。如此一来,在殖民地台湾,哈贝马斯所说的“公众与公共领域”已经出现了。
张文环(1909~1978)、吕赫若(1914~1947)、王昶雄(1916~2000)、周金波(1920~1996)等人在这个时期甚为活跃。周金波一直被视为“走亲日路线”(叶石涛)的皇民作家而遭到批判,但近年来也有人重新评价认为,其作品意在“倾诉被撕裂的主体的痛苦”(垂水千惠,1995)。
巫永福(1913~2008)在1932年进入明治大学文艺科时接受过横光利一和小林秀雄等人的指导,发表过台湾最早的现代主义小说《首与体》(1933),还发表过取材普罗列塔利亚文学主题的《爱困的春杏》(1936),但在战后从后述的“2·28事件”以降就中止了对于北京话的学习。
所谓台湾的皇民文学,是就其对于非日本人而等同于日本人,却对新的日据地的民众又抱有优越感的台湾人的观念与情感的描写而言的。这种观念与情感在以文学杂志等媒介为基础的阅读市场上流通,阅读→批评→创作→阅读……在所谓生产、消费、再生产的周期性的(cycle)高速循环的同时,已经为台湾公众所共有。台湾公众借助阅读对这种观念和情感产生共鸣,以此想象自身属于同一个共同体。B·安德森在论述民族主义的诞生时曾指出,“所谓民族,就是以形象描述出来的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安德森,1997)。即此而论,战争期间的台湾公民恐怕正是以皇民文学为核心才形成了其民族主义,或者说其离民族主义的形成也许只有一步之遥了。
日本的所谓“大东亚战争”在开战之初就表明,其战争目的在“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而所谓“大东亚共荣圈”,实际上意味着,入侵中国并且将欧美的东亚殖民地转变成日本的殖民地,并不是为了给东亚各民族带来解放。另一方面,就台湾而言,与战争共生的公众倒是形成了主体性的台湾的民族主义。
此外,当代学者陈培丰就教育体制问题评价认为:
(台湾人)通过国语教育而摄取近代文明,另一方面,最终也使得基于台湾人自身自发的趋于迈向近代化的原动力在台湾人心中开始发芽、孕育起来。对于台湾来说,日本的殖民统治,除了文化上的强制、拒绝、抑制、抵抗和崩溃的路径以外,也刻划出了另一种围绕近代文明而产生的赋予、接受、希求、拒绝、自立和抑止的历史。(陈培丰,2001)
日本的国语体制的成熟,是在控制殖民地半个世纪的后半段约三分之一的时期,相当于1930年代中期以后,大体以掌握日语者达到24.5%的1933年为一个分水岭。顺带说明的是,第二年9月在台中创刊的《台湾文艺》杂志中的作品虽中文日文各占一半,实际上还是以日语撰写的稿件居多。1935年4月号的编辑后记中有言:“有人批评说,(汉语)白话文章较少是不是原稿受到了限制,绝无此事,我们也正在为汉文太少而发愁。”这无非是在暗示日语写作的某种境况。
五、旧式国民党统治时期的
“北京话”国语体制
从“2·28事件”到民主化
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战败,台湾重新回归中国。1949年共产党统一大陆前后,有102万来自大陆各个省份的人随国共内战中失败的蒋介石国民党政权一起迁移到了台湾,“外省人”的数量占到了当时台湾“本省人”人口的约六分之一(若林正丈,1992)。经历过与大陆完全不同的近现代史的本省人对外省人一直有着隔膜感,加上国民党的政权旁落,反对国民党,敌视外省人的情绪日趋高涨。1947年,本省人群起反对国民党的“2·28事件”爆发,在国民党军队的武力镇压下,据说有18000到28000本省人遭到残杀。
“2·28事件”中台湾人能够果敢地群起反抗,战争时期所形成的台湾民族主义想来也给予了巨大的影响,此次事件以后,激进的台湾独立运动接连发生。由于国民党的强力压制,再加上日本殖民体制下培育出来的作家很难用以北京话为基础的“国语”来从事创作,本省人的文学进入了一个黯淡的时期。譬如,1949年被逮捕在火烧岛的监狱里关押了12年之久的杨逵,在狱中就曾积极学习“国语”,能用北京话开始从事创作活动已经是出狱之后的1960年代的事情了。由此,在1950年代,国民党御用作家和那种倾诉对大陆的乡愁的外省人文学就显得非常有势力。
尽管环境如此严酷,也仍然有着抵抗独裁专制的作家。柏杨(本名郭衣洞,1920~1996)是1949年从沈阳来到台湾的,1960年开始以柏杨的笔名在台北的报纸上撰写社会批评及国共内战题材的小说,由于讽刺蒋介石、蒋经国(1910~1988)父子,1969~1976年被投进监狱。1985年创作的以国民性批判为内容的《丑陋的中国人》在海外也成为了畅销书。
也有日据时期登上文坛的日语作家,在旧国民党统治时期又重新开始成为北京话作家的。叶石涛(1925~2008)在台南州立第二中学毕业后成为了当时据台北文坛核心位置的日本作家西川满的学生,并协助编辑文艺杂志《文艺台湾》,正式开始了作家的行当,但在战后受到了国民党的严酷压制,一面担任小学教师,一面学会了北京话开始发表小说和评论。从1965年左右开始从事台湾文学史的研究,出版了《台湾文学史纲》(1987)。
客家人吴浊流(1900~1976)在战后亲自将以往用日语创作的作品翻译成了汉语发表,描写从日据时期到战后“2·28事件”的台湾社会境况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无花果》(1970)在次年的1971年曾遭遇禁刊处分,后收录入新作《黎明前的台湾》(1972)在日本出版。同为客家人的钟理和(1915~1960)日据时期曾在私塾接受过古汉语的教育,为了达成与同姓恋人的自由恋爱而被迫逃到了“满州国”,1941年在北京开始了汉语创作活动,1946年回到台湾。
郑清文(1932-)属于在旧制中学读书时迎来战争的结束的“战后第二代”,一边从事银行工作一边写作,于1958年初登文坛。李乔(1934-)也是在战后从新竹师范学校毕业后于1959年亮相文坛的,曾发表过描写从清末到日本统治最终结束的历史小说《寒夜》(1979~1981)等作品。
国民党在内战惨败而逃入台湾前后,曾抓住安定经济的契机果断地推行货币改革和土地改革。次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后,更是将政策转向了严防中共进攻台湾,开始接受美国的大量援助。1960年代中期大胆引进外资,作为越南战争所特需的杠杆,台湾经济实现了快速的增长。经济发展甫一巩固,紧随其后的政治民主化进程在1980年代中期以后也得以迅速推进。1986年,在野党的结社被合法化,1987年7月,实行了38年的戒严令被解除,翌年1月,在父亲蒋介石去世后担任国民党主席和政府领导人的蒋经国逝世,由本省人的李登辉(1923-)就任新的地区领导人。在李的领导下,1991年成立了国民大会(选举领导人的机构),第二年开始推行“立法院”(“国会”)议员的直选,并在1996年实现了地区领导人由台湾民众自主的直接选举,民主化陆续得以实现。
现代主义文学与乡土文学
经济高速增长的1960年代,台湾社会迎来了转机。与东西方冷战格局的形成相伴生的,台湾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都受到了美国的强力影响,已明显与大陆切割开来。从电视广播开始,到报刊媒体所显示出来的形态,直至美国电影席卷全岛。这个时期,台湾大学的学生白先勇(1937-)、王文兴(1939-)等外省人的子弟,与陈若曦(1938-)等人,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和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的影响下开始倡导艺术至上主义的现代派文学。而陈映真(1937-)、黄春明(1939-)等本省的新一代作家也开始登场,形成了被称为乡土文学的现实主义的社会派文学。
大众小说在这个时期也开始广泛流行起来。战后从上海移民过来的琼瑶(本名陈喆,1938-)在1963年出版了描写女高中生与老师之间的师生恋故事的自传体小说《窗外》而一举成名,并在1970年代中期掀起了一场“琼瑶热”,这股热潮在1980年代后期又传到了中国大陆。出身香港的古龙(本名熊耀华,1938~1985)在1950年定居台湾,1957年在淡江英语专科学校(今淡江大学)英语科夜校班就读时曾与舞女同居,为了生计开始创作武侠小说,对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等外国小说也多有研习,时常有别出心裁的意趣。
进入1970年代以后,伴随着台湾经济的日趋安定及社会结构的急遽变化,文化界滋生出了一种本土主义的苗头。这是一场针对急进的工业化和西化现象而重新审视自身取向的运动。与本土主义一起抬头的,就是1970年代后期现代主义文学与乡土文学之间爆发的被称为“乡土文学论争”的激烈论战。
正像清朝统治与日本统治这两个时期之间,以诗文(汉语文言文)为基础的科举文化体制和以日语为基础的所谓“国语”体制发生过重大的断裂一样,日据时期和国统时期之间,也出现了向北京话国语体制转换的深刻变化(黄英哲,1999)。国民党利用日据时期已大体完成的义务教育和中等学校的高入学率所形成的学校教育制度,对台湾教师实施北京语教育,并接收了从小学到大学的教育设施,以及报纸、杂志、广播等宣传机构,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实现了向北京话国语体制的转向。
相对于日本统治开始40多年的时间里诗文仍在被当作宣传媒介使用的情况,国民党进驻台湾仅一年就采取了禁止在报纸杂志上使用日语等相去甚远的严酷的语言政策。日语作为通用语言比清朝治下的文言诗文的普及率尽管达到了6倍之多,但作为促使日语普及推动力的旧有政权的学校制度与媒介产业已经被国民党最大限度地用以推广北京语了。从这里也可见出外来政权之间对于文化遗产的彼此传承。
经历战后15年左右的时间,在1960年代的新体制下接受了新式国语教育的本省青年作为业余作家开始初次亮相。1982年,李昂发表了《杀夫》,从1987年的德语版开始,陆续被翻译成了日本及欧美各国的语言,得到了世界性的高度评价。这恰与1930年代前期日语作家首先在同人刊物上发表作品,不久即陆续进入了日本的核心文坛的情形极为相似。
六、美丽岛事件的冲击与“台湾意识”的勃兴
政治意识的觉醒
台湾的北京语文学并非是中国的地方性文学,“台湾文学”能获得国际性的认可,与所谓台湾及台湾文学之身份认同的形成有重要的关系。美丽岛事件(1979年12月)是国民党压制民主的政治性事件,台湾民众以此恶劣事件为起点开始有了追求台湾意识的自觉。
美丽岛事件的被告包括了王拓(1944-)、杨清矗(1940-)两位乡土派文学的作家,台湾文学工作者也受到了激烈的冲击。研究台湾文化的学者萧阿勤的论文《1980年代以来台湾文化民族主义的发展》(1999),就以1964年创刊,几乎集合了全部本省的诗人和作家的《台湾文艺》与《笠诗刊》为中心,论述了台湾文艺界的变化。
据萧阿勤的研究,这两种杂志本来完全看不出“台湾意识”,甚至毋宁说在强调中国血缘及中国文学的一部分方面的“中国意识”更为浓厚。《笠诗刊》透露出对抗以外省人为主的诗的欧美化的姿态,再加上还未能熟练使用北京语的台湾诗人选择的是身边的题材的缘故,不过是偶然地被认为与倡导“乡土精神”的乡土文学较为接近。而且,既然乡土文学派也与日据时期台湾作家的“乡土文学”几乎没有保持某种谱系式的联系,则可以说其对中国的民族主义是怀有深深的共鸣的。连叶石涛也在其里程碑式的文学史论《台湾的乡土文学》(1965)等著述中,一面在强调台湾在历史、社会、文化等方面的特殊性,一面又认为台湾的地方性身份认同与中华民族的身份属性这两者之间是有可能共同存在的。当然,这里也有必要考虑国民党统治时期对言论的钳制,以及为应对严酷的白色恐怖所必须采取的自我防范策略这一背景。
但美丽岛事件毕竟也唤醒了作家们强烈的政治意识。比如小说家李乔(1934-)在事件发生9年后曾谈道:“我也曾高谈艺术是独立于现实之外,和政治是不接触的……文学没有政治是假的,尤其是当前的台湾作家。”小说家宋泽莱(1952-)也同样认为:“但是那以后,我们突然改变了,只在一夜间,我们变成了另一个人……人类的真面目就呈露在那儿,而整个历史的真相就是那样。”
如此一来,在“2·28事件”以后的反共戒严令下,台湾作家们开始用或隐晦或大胆的方式来探讨民族/国家的身份属性问题,以此开始有了对国民党统治的抗议。李乔循着叶石涛的理论思路,将台湾文学定义为,“所谓‘台湾经验,包括近四百年来,与大自然搏斗与相处的经验,反封建,反迫害的经验,以及反政治殖民,经济殖民,和自由争取民主自由的经验。”(《台湾文艺》1983年第6、7期)
作为“资产”的殖民地体验
台湾本土作家在讲述与外省人不同的历史体验与集体记忆时,对于一种被视为藉抵抗来巩固台湾文学本土化基础的日治时期给予了重新的评价,殖民体验不再是“负债”而已经向“资产”转化了。更进一步地,1986年结社的民进党,在1989年前后,为了扩大福佬(讲闽南话的人)色彩较淡的其他族群的支持,开始倡导组成以“四大族群(福佬、客家、新住民、原住民)”为基础的彼此平等的命运共同体。台湾命运共同体作为台湾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得以提倡,叶石涛的名作《台湾文学史纲》(1987)也得以刊行。
进入1990年代以后,有人开始讨论台湾文学的独特性的问题,认为拥有数千年历史的神话、传说、歌谣等原住民文学,虽对汉族民间文学有所援引,却保持着强烈的地方色彩,“台湾文学不应该被归属于中国文学”。甚至有人进一步认为,不采用北京语的官方国语而惟有采用台语(特别是福佬话即闽南语)写作,才是台湾民族文学自身所应有的表现形式。自美丽岛事件后出现“台湾族群”概念的20多年间,有关台湾文化民族主义与台湾民族文学的讨论据说已经非常活跃了。上述这些即是萧阿勤论文的核心主旨。
可以说,美丽岛事件不仅是台湾现代政治的起点,也是台湾现代文学的起点。
七、百花争妍的现代文学
王德威编“当代小说家书系(series)”
王德威(David Wang,1954-)在台大外文系毕业后留学美国,历任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现为哈佛大学教授,主讲现代中国文学。王德威是华语圈里著名的文学批评家,1990年代后期,台北的麦田出版公司出版了由他主编的20册“当代小说家书系”。这个系列以台湾、中国大陆和香港的作家为对象,一位作家一册,主要集中收录各位作家1990年代的代表作及其代表性的短篇小说,卷首附有王德威撰写的长篇批评。20册中有11册为台湾作家,批评家王德威的选择可以说是评价当代台湾文学时足资信赖的标准。本节主要想介绍王德威的台湾作家论。此外,该书系卷首的作家论已以《当代小说二十家》(《跨世纪风华:当代小说二十家》)为名出版了单行本。
(1)朱天文(1956-)
朱天文出身于文学世家,父亲是随国民党军队一起撤至台湾的小说家朱西宁,母亲是台湾的日本文学翻译家刘慕沙,妹妹是将在下文介绍的朱天心。朱天文是在台北的所谓军人村(眷村)长大的,这里是国民党政府为军人及其杂役建设起来的公务员集中居住的小镇。战后的台湾虽然完成了北京话的国语体制,但1949年5月戒严令实施以后,以鲁迅为首的民国时期的文学几乎全部成了禁书。尽管国民党强制性地以北京语替代日语作为国语,但创制这种国语的堪称现代中国文学之父的鲁迅的书籍却成了禁书。这其中,几乎只有张爱玲成了例外被允许出版,朱天文也很喜欢读她的恋爱小说。另外,战争期间曾与张爱玲相恋而在战后流亡日本的胡兰成(1906~1981),在台湾授课期间受到了朱氏一家的亲切接待,朱天文接受了胡兰成的东方美学等理论的深刻影响。她在进入淡江大学英文系以后即成立了三三书坊,开始出版散文和小说集,1980年代,在电影导演侯孝贤(1947年生于广东梅县)的委托下,还着手创作了《悲情城市》等电影剧本。
代表作《荒人手记》(1994)是以一位男同性恋者(gay)为主人公追忆与自己有过性爱关系的八位恋人的笔记,其中有两位女性,六位男性,这些同性恋者多为舞蹈演员、舞台导演及作家之类的艺术家。批评家施淑女(施叔青、李昂姊妹的大姐)曾高度评价认为:“台北都会区的新人类、新部族,连同它的品类繁杂的次文化(subculture),得以一一现形。……这部作品应该是仍被排挤到台湾文化边缘的女性官能的经典之作,一部现代科技——权力结构下的感官宣言。”但另一方面,批评界的大师级人物姚一苇(1922-1997)却给予了严厉的批评,认为其以日本、罗马、威尼斯、尼罗河、印度等作为杂乱的舞台,又广泛征引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等人的理论和美学,过于杂乱无章。
(2)朱天心(1958-)
朱天心是朱天文的妹妹,在台大历史系就读期间即参与了成立三三书坊的策划,1977年开始出版散文和短篇小说集,以校园小说风格的作家亮相文坛。此后的短篇小说集《我记得……》(1989)风格有所改变,开始密切关注台湾的民族主义及四大族群的社会境况。1997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古都》,直接取材于托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的《威尼斯之死》等海外名家的名作,描写生活在现代台北的女性的内心情感。小说取名《古都》,不用说是把川端康成以京都为背景的小说当作蓝本了。故事中讲述了一位外省出身的中年女性被学生时代的同性密友(现居美国)召唤到了京都,在漫步异国古都期间回想起在同为古都的台北所度过的从少女到青年的时光。可以说,小说摹仿川端的名胜游览指南式的小说而脱胎换骨,加工出了一个从现在向过去展开精神漫游的故事。朱天心创作《古都》之时,正值民进党的陈水扁当选为省会台北的市长,本省出身的李登辉以刚刚推行的民主直选方式被再次选举为地区领导人。台湾民族主义进入空前高涨时期的1980年代末期,一直居于特权支配地位的外省人很快就丧失了其中心地位。朱天心从第二代外省人的立场出发,围绕着这样的改写了历史的进步的台北,记录下了一段“我的”记忆。
王德威指出,《我记得……》以后的作品对时间、记忆和历史有一种不断的反思,《古都》则是对自身已走过的文学道路的巡礼。她以前作品中的重要场景——从重庆南路到西门町、从中山北路到淡水街——被她重新又走了一遍。
第二代外省作家的崛起
(3)平路(本名路平,1953-)
平路祖籍山东,生于高雄。在美国爱荷华(Iowa)大学获得统计学硕士学位后曾临时在美国的公司任职,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王德威认为,平路在主题的开掘及反讽(parody)表现上甚为巧妙,与下文所论李昂对政治与性爱的露骨描写及朱天文的过度的世纪末色彩相比,平路的文笔要平淡得多。也许成熟的交谈正是她的独有特征。
短篇小说《台湾奇迹》从一个台湾特派员的视角反讽式地描绘了其亲眼目睹的迅速走向“台湾化”的美国所出现的种种烦躁不安的壮观场景。台湾经济的迅猛发展吸引了美国,一面是国会议员在议会殴打撕闹,一面是民众痴迷于投资和股票而消极怠工。帝国大厦(Empire State Building)屋顶上新增了违法建筑“文化城”按摩(massage)院,如此等等。该作品在1990年发表之时,正值美国经济仍在延续1980年代的萧条而台湾经济势头正健之际,美国也正在谈论“台湾奇迹”的话题。在绝妙的现实化描写之外,对沉迷于泡沫(bubble)经济之中的台湾也给予了辛辣的嘲讽。
王德威指出,“平路开始时也许从美国的角度严厉批评台湾,但终不免有意无意地从台湾的立场批评美国。台湾‘奇迹的灾难性后果必须被理解为全球美国化故事里的一个续集。”②最了解亲美派作家的恐怕就是那些亲美派的批评家了。1994年创作的长篇小说《行道天涯》,描写中华民国的国父国母孙文与宋庆龄的私密恋情(scandal),获得了广泛的好评。
上述三位都可说是“外省人的第二代”。正像此前所描述的那样,美丽岛事件以后的1980年代文坛,本省作家虽然都有了政治意识与族群意识的觉醒,并且进一步推进了乡土文学的发展,但在进入1990年代以后,朱氏姐妹、平路,以及在王德威的著述中虽然没有立专章讨论但足够重要的受到过魔幻现实主义影响的后现代作家张大春(1957-)等“外省第二代”的创作倒更加引人瞩目。受到张大春影响的作家还有骆以军(1967-)。
朱天文的短篇小说《伊甸不再》(1982)描写在眷村长大的女大学生成了电视明星(TV star),与掌权的导演(director)偷情闹到想要自杀的故事,不过电视明星最终被自己眷村的朋友抢先一步阻止了。这个叫米姬的女孩嫁给了在父亲的工厂帮工的叫阿冬的青年,小说描写了其与本省人之间的裂痕(gap):
阿冬跟她完全不是同一世界的人,碰在一起了,米姬首先就不能容忍阿冬用菜极的国语要跟她谈恋爱。阿冬吃寿司、生鱼片沾芥末、日本清酒,他甚至不大晓得孙中山先生是广东省中山县人,米姬大为骇然鄙夷。
在以前,三个电视台及《中国时报》、《联合报》两大报纸全都由国民党和外省人把持着,为顺应北京话的国语体制,外省人及其子女大多占据着导演、演员和记者的职位,《伊甸不再》巧妙地传达出了这种境况。政界官场本来就是外省人的天下,本省人只有经营中小企业的实力。处身北京话国语体制之中,他们自然掌握了以文学描绘台湾现实的最为切实的方法。但从1980年代实现民主化以后,从政界到大众媒体及主持人(talent)等也有了本省人的参与。作家王拓成为了民进党的“立法委员”(相当于日本众议院议员),刊登“台湾优先”新闻的《自由时报》得以创刊,电视广播的播音规范被废除,台语和客家语的播音开始兴盛起来。由民间资本创办的有线四台(CATV)已经超过了国民党一派的三个电视台,为本省人提供活动的媒介场域迅速扩大,文艺已经成为其选择项中的一种了。
有鉴于此,正像朱氏姐妹对于台湾卷入民族主义的混乱境况所提出的批评那样,第二代外省人不正在开始围绕其记忆和空间编织其自我内省的故事吗?
李昂的女权主义文学
(4)李昂(1952-)
李昂出生于台湾西海岸中部彰化县的鹿港,本名施淑端。鹿港在18世纪末曾是台湾向大陆的福建运送大米的台湾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但由于湍急的鹿港溪携带泥沙的淤塞,到20世纪初期,鹿港已成了一个被废弃的港湾。李昂在少女时代就听说,相传在坍房林立的鹿港的昏暗的路上时常会有鬼魂出没。作为商业港曾经繁荣的港口小镇,往来于大陆和日本的船员中也还保留着很多这类的传说。
受到早熟的作家姐姐的影响,李昂也在中学二年级时就开始了小说创作,高中一年级时的《花季》为报纸文学栏采用,其以少女作家的身份登上了文坛。顺带说明,李昂与两个姐姐施淑女、施叔青都以其各自评论家、作家的声名被称为台湾文坛的“施家三姐妹”。1970年,李昂因考进文化大学哲学系而迁居台北,开始创作以故乡民众为主人公的《鹿港故事》系列。1975年大学毕业后,李昂到了美国奥勒冈州立大学的戏剧研究院深造,1978年回到台湾以后即以旺盛的精力展开创作,现在还仍以报刊杂志的专栏作家(columnist)、电视评论员等身份活跃在广泛的领域。
《鹿港故事》主要描写1940年代至1960年代台湾经济高速增长以前的地方小城。在那里,人们被魔咒般的习俗和规矩禁锢着,内心被压抑的情感随时会喷薄而出。同一系列的代表作品《杀夫》的背景也是无法判定是1940年代还是1890年代的鹿港。主人公名叫林市,是一家没落的读书人家的小女儿,她幼年丧父,母亲因饥饿曾委身于路过的兵士,被家族沉河。林市妙龄之年被吝啬的叔公以可怜的一点猪肉作交换嫁给了屠夫陈江水,陈江水对林市百般凌辱,在持续经历了陈江水与邻近的娼妇丰满的金花的交媾等凄惨场面后,饥饿、恐惧而又绝望的林市陷入了精神错乱之中,终于拿起屠宰场的刀具杀死了丈夫,并切碎尸体丢进了大海。
在中国,以《金瓶梅》中的潘金莲为典型,女人杀夫一直被描写成是为了通奸。李昂描写了一个难以忍受虐待而杀夫的女性,或者说为反叛容忍丈夫虐妻的社会制度而杀人的女性。凭借这种不同的女性视角的描述,传统社会中那些以暴力欺凌妻子的丈夫及其周边的人众所处的种种孤独悲凉的生存境况,被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长篇小说《迷园》(1991)以生于台湾的旧式家庭而在日本和美国获得了学位的现代女性为主人公,描绘了从日清战争台湾沦为殖民地,又经战后国民党的专制统治,再到1970年代资本主义高速发展的台湾社会的境况。小说所采用的闪回(flashback)及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混合应用的手法引发了关注,同时,大胆的性爱描写也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短篇小说集《北港香炉人人插》(1997)主要讲述本省人对国民党独裁政权的抵抗,以及所谓要求从与国民党的统治合谋的外省人手中索回自己权利的反对党运动,其中也大胆地暴露了反对党内部深层的性别差异,大胆触及了政治与情欲的问题。
女性的集体记忆《自传的小说》
《自传的小说》(2000)与《杀夫》、《迷园》并列构成了“鹿港三部曲”。主人公是台湾共产党的女性领导人谢雪红(1901~1970),她生于台中县彰化镇,本名阿女,11岁那年为埋葬去世的双亲被卖给了台中市洪姓家庭作了童养媳(幼时即为儿子买来预备为妻而兼做家佣的女孩)。但此后该女到了日本的神户读书,学会了日语和北京语,又在上海参加了社会主义运动,最终去了莫斯科的东方大学留学,为纪念在冰天雪地的环境中学习红色经典而改名谢雪红。1927年,台湾共产党在上海成立,但旋即被日本领事馆的警察揭发,翌年在台北召开的第一次台共中央会议上升任中央委员,后因路线斗争被开除,并被台湾总督府警察逮捕而入狱服刑13年。日本战败后,反对国民党的“2·28事件”(1947)爆发,她在台中市宣布成立人民政府,后流亡大陆就任台湾民主自治同盟的主席,却又在反右斗争(1957)中被打倒,在“文革”中作为“大右派”倍受红卫兵的凌辱,于1970年因肺癌去世——谢雪红度过了跌宕起伏的一生,其间协助她成长起来的是她的三位恋人。
小说中还有一位与谢雪红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主人公,她就是小说的叙述者“我”,“我”有一个与谢雪红同乡同辈的伯父。伯父对儒家父权制愚忠到了可笑的地步,一心宣扬男尊女卑思想,伯父爱讲从前的故事,他给他的孩子和侄甥们断断续续地反复讲了很多谢雪红如何到处惹祸如何令人害怕却最终成了一位女英雄的故事。小说就是从想起伯父的突然去世开始,谢雪红一生千回百折的故事也是在“我”时断时续对伯父所讲的那些老故事的回想中展开的。
《自传的小说》描绘的就是处在故土日本与中华祖国之间的台湾所不断探询的“台湾人自己的台湾”,以及身处从传统的礼教体制到共产主义运动的绵延不绝的家长式统治之中的女性对于台湾的集体记忆。
红葡萄酒与世纪末
(5)施叔青(1949-)
施叔青从高中时代发表短篇小说登上文坛开始,到去台北上大学乃至去美国留学,都与李昂经历相同,只是提早了3年。她之动手描画香港的风物,是因为她陪着做银行职员的美国丈夫去香港分行赴任而在英国的殖民都市居留的缘故。关于其香港故事的代表作品《维多利亚俱乐部》请参考本书第七章的内容。
施叔青在香港生活了近20年,1997年迁居台北,1999年归台后的首部长篇小说《微醺彩妆》刚一出版就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微醺彩妆》讲述的是1990年代末期,随着贸易自由化及高度消费化,法国产红葡萄酒在台湾广为流行的故事。在富豪王宏文的商务酒会上,对葡萄酒很敏感的新闻记者吕之翔刚刚开始投入葡萄酒的生意就丧失了嗅觉,小说就是从他赶去医院的时刻讲起的。被搭配在吕之翔身边的,有放弃了毫无前途的台湾外交事业而希冀在商界绽放最后的人生之花的原外交官威灵顿·唐,有与唐合伙打入了红酒市场的南部商人洪久昌,有与妻子濒临离婚边沿的吕之翔的主治医生杨传梓,还有擅长品鉴美酒(wine-taste)的靓女罗莉塔等人,沉醉于酒海欲河之中的泡沫经济日趋膨胀起来。不管怎么说,仅在1997年,就有3000万瓶红葡萄酒被进口到了人口2100万的台湾。
王德威认为,相对于莫言的《酒国》对几十年禁欲主义所造成的食色欲望的大爆发的描写而言,本书则借助出场人物纵横交错的活动看破了世纪末台湾社会文化的本相。书名的四个字所透露的不加修饰、似醉非醉而又浓抹重彩的意味,可说是一针见血地概括出了台湾世纪末的感觉。
除了上述这些作家以外,还有很多在台岛内外获得过高度评价的作家作品。譬如白先勇创作的以战后与国民党一起来台的外省人为主人公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1971)等就很著名。他还创作过以1970年代台北夜晚的新公园(今“二二八和平纪念公园”)为舞台描写男同性恋者生活的长篇小说《孽子》(1983)。邱妙津(1969-1995)在1994年发表的女同性恋小说《鳄鱼手记》曾给台湾的同性恋小说带来过巨大的影响,她从台湾大学心理学系毕业,在做过一段新闻记者的工作以后,于留学之际在巴黎自杀了。
舞鹤(本名陈国城,1951-)是1990年代中期登上文坛的作家,以《馀生》(1997)等作品引起了人们的关注。1998年亮相的网络作家蔡智恒(痞子蔡,1969-)出版了以台北为舞台讲述清纯恋爱故事的《爱尔兰咖啡》(2003)。几米(本名廖福彬,1958-)是一位疗治派的漫画作家,其描写年轻人擦身错过爱情的《向左走向右走》(1999)及失明的少女启程漫游的《地下铁》(2001)在中国大陆和日本都博得了好评,并且被改编为电影。以科幻(SF)作家闻名的张系国(1937-)一面在美国的大学讲授计算机科学,一面还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星云组曲》(1980)等作品。
陈千武(1922~2012)是从日语到汉语的“跨语际一代”诗人的代表,外省诗人还有在日本占领时期的上海已经开始创作现代主义诗歌的路易士(又名纪弦,1913-)及生于南京的余光中(1928-)等。另外还有深受纪弦的现代主义和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的浪漫主义影响的杨牧(1940-),以及出版过寓严肃于诙谐之中来讨论情欲、饮食和政治的诗集《完全壮阳食谱》的诗人焦桐等。
八、作为“混融文化”的台湾文学
从南洋漂来的热带文学
所谓南洋,指的是东南亚海上广大的南方地区。这个地区居住着超过2000万的华人。位于南洋的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同时也铭刻着与中国的现代文学同步诞生的华语文学的历史。马来西亚的面积约33万平方公里,相当于日本的0.9倍,2009年的现有人口2831万人中华裔有占到25%的700万人,余下的据说有66%的马来人和8%的印度人(外务省,2011)。
南洋马来西亚的年轻华人自1950年代末就有人在台湾的大学和研究所留学,并在不久即开始了文学创作活动,现在已经形成了所谓“台湾马华文学”的独立类型,在日本也被称为“台湾热带文学”。李永平(1947-)生于婆罗岛(Borneo,即加里曼丹岛Kalimantan Island),高中毕业后来到台湾,1967年就读于台湾大学外文系,与白先勇、陈若曦一起创办了《现代文学》杂志。代表作《吉陵春秋》讲述的是一个虚构的华人小镇的故事。黄锦树(1967-)生于柔佛州(Johor),在台湾大学中文系留学期间成为作家,作品以马来西亚的历史与地域为背景集中描写了华人的孤独生活。
原住民作家与日语文学
台湾原住民作家的活动也很抢眼,包括排湾族诗人莫那能(汉名曾舜旺,1956-)、出身兰屿达悟族的夏曼·蓝波安(汉名施努来,1957-)、泰雅族的瓦历斯·诺干(汉名吴俊杰,1961-)以及布隆族医生兼作家的拓拔斯·塔玛匹玛(汉名田雅各,1960-)等。
日语和歌诗人孤蓬万里(本名吴建堂,1926~1998)出生于台北,1945年在旧制台北高中就读时师从犬养孝学习短歌,其后从台北帝国大学医学部毕业,1968年发起成立了“台北歌坛”并创刊了《台北歌坛》短歌杂志,1987年出版了《台湾万叶集》。该诗集以其朴素写实的风格特色歌咏接受过日语教育的一代台湾人的生活感触而获得了菊池宽奖。此外,黄灵芝(1928-)也曾采用国江春菁等日语笔名陆续创作了日语的短篇小说集《宋王之印》(2002)等作品。
清朝的统治持续了210年,在最后的30年左右形成了较为完备的科举文化体制,日本统治台湾有半个世纪,在最后的十几年建立了以日语为国语的文化制度。实行民主化以前,旧国民党的统治延续了30多年,其后才迎来了北京话国语体制的成熟,并一直发展到今日。对于各式各样由外来政权所介入的文化政策,台湾人始终是以台湾为主体而加以接受的,在不同政权的统治之下,台湾迎来了自身身份认同的成熟。
以台湾为主体的民族形成之后,所谓国语最终又会出现怎样的变化呢?国语意识的变化又怎样推动有着浓郁的“混融(Creole)”特征的台湾文学的发展呢?对村上春树或者所谓“哈日一族”对于外国文学与文化的柔性接受也促进了台湾文化的混融性,通过对其主体性接受行为的分析,也许能显示出现代台湾的混融特性及其变异。
① 连雅堂:《台湾诗荟发刊序》,孔昭明编《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8辑(157)·雅堂文集》,台北:台湾大通书局1987年版,第40页。
② 王德威:《华丽的世纪末——台湾·女作家·边缘诗学》,《如此繁华》,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54页。
参考文献:
安德森:《想像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白石さや,白石隆,NTT出版,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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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