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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遗香

2014-07-22王宏哲

辽河 2014年6期
关键词:老井院子我会

王宏哲

作者简介

王红哲 陕西省作家协会员,在《散文》、《钟山》、《延河》、《佛山文艺》、《延安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若干,著有诗集《如烟梦呓》等两部。

落在我屋顶的那些雪

那些年,雪似乎总是如期而至。我记着也罢,忘了也罢;念叨了也罢,没有念叨也罢,到了时候,雪总是会飘然而至,悄无声息地染白了我居住的村庄、我进出的屋子,我屋子外头生长着的树木,堆放着的农具和四处闲逛的黑狗——仿佛一切都变成了一种颜色,白色成了唯一。

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多少正经的事情可以去做,麦子刚刚在地里扎下根,我秋忙时浇到地里的那些水,运到地里的那些粪,足够它们有吃有喝的度过一冬;那些散乱在地头的麦秸秆玉米杆也让我在没事可干的时候一根不剩的捡了回来,堆在了院子里;甚至连我在地里说过的一些话,淋过的一场雨,吹过的一场风,也让我在不经意的时候顺手捎了回来,装进了心里,或者带入梦里。

现在,当雪花一片又一片飘落的时候,我终于可以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土屋里,一会儿给那匹倔强的老马添上一把料,一会儿又逗一逗那只断了半截尾巴的黑狗,装腔作势地骂它几句,然后再大方地扔给它一块吃剩的馒头。我的这两个老伙计呀,它们好像完全摸透了我的好脾气,不少的时候它们全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没少让我费心劳神,甚至吃上一些不大不小的苦头。比如那匹老马吧,那一次我和它在地里干活,趁着我停下来尿尿的功夫,它贪馋地叼了几口邻家地里的青苗,我只是不轻不重地骂了它几句,拍了它几下,它就在那个下午不是故意把犁拽偏,就是有意慢慢吞吞地,让我干着急没有办法;那只黑狗就更不像话了,看起来老老实实的,谁能想到趁着人们中午休息的时候,它竟然私自跑出去和马三家的母狗搅和到了一起。它们俩一定觉得自己干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却正好被睡不着觉的马三给发现了。这家伙就像发现了谁在欺负他的老婆,全然不顾两只狗正在兴头上,抡起铁锨一下子就把我那条黑狗的尾巴给铲断了。唉,尾巴没了没有啥,遗憾的是,我的那条狗从此也丢掉了自己作为一条狗的好名声。

在这个下雪的日子里想着这些事,一些光阴就慢慢地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一点儿也没有让我感觉到日子有多么漫长,多么难熬。实在累了,我会到那铺烧得滚烫的炕上去躺一会。炕洞里的柴火是我从地里拉回来的玉米杆、麦秸秆。在院子里经过一些日子的风吹日晒,它们脱了水的身躯变成了很好的燃料,一天一天,把自己变成了一团火焰、一团热气,让我在这个寒冷的日子里不至于挨冻、受冷。想一想这些玉米杆、麦秸秆,它们在自己生前提供给我粮食,死后又用自己的身体提供给我温暖。而我在此刻想起那些我伺弄过的庄稼,想起我们共同晒过的那些太阳,吹过的那些风,淋过的那些雨,我的脑子里涌满了一些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雪在外边越下越大,我脑子里的一些想法会越来越多。这些想法好像是早就等在了那里,我在地里抡着铁锨的时候,我在田间挥动着锄头的时候,它们好像是长了双眼睛,多了些心眼,知趣地躲在一边,藏在一处,默不出声地算计着时间,等待着机会。等到我一闲下来,一躺到炕上,它们便吵吵嚷嚷地全都跑了出来,大呼小叫地围着我,缠着我,让我有时候垂头丧气,有时候兴奋不已。就像在这个落雪的日子,外面的雪片有多少,我脑子里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就有多少。

在我和我的这些想法揪扯不清的时候,雪花已经不知不觉地把我的土屋、我土屋门口的那些树全都覆盖了。甚至连那条通向地里的小路,也不知悄悄地跑到哪里去了——雪似乎是有意要让一切消失一会,暂停一会,有意要看一看,当一切都停下来的时候,人会想些什么,干些什么。等到过些时候,雪消融了,土屋还是土屋,树还是树,路也还在原来的地方直挺挺地躺着,迎接着一双双急匆匆的脚步——一切都还是原模原样。

其实怎么会呢?当落在我屋顶的那些雪消融的时候,一些光阴也就跟着流走了,而捂在雪中的我的那座土屋,谁能知道它当时听到了些什么,看到了些什么?往后的日子里,它又会有哪一些变化,有哪些我根本无法知晓的想法?

雨不停的下

我躺在临窗的炕上,雨在外面不停歇地下。我翻转了一下身体。我打了一声响亮的呵欠,又放出了一个没精打采的屁。只是很快的,那一声呵欠也罢,那一声臭屁也罢,仿佛都不曾发生一样,我能听见的只有呜呜的风声,只有沙沙的雨声。

雨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掩盖了,雨好像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

——雨在外面不停地下。

雨来之前的那些日子,我在为那一块闲置的土地发愁。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那一片地深翻了一遍,我又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思考着该在那一块地里种下些什么。让我感到懊悔的是,之前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那一块地就好像不曾存在,或者即便是存在着但却故意躲了起来一样,没有撞进我的眼里,更没有装进我的心里。因此,在我忙忙碌碌而又无所事事的那些日子里,它竟也乐得逍遥,放肆地疯长着一些野草,一些野花,白白地喂壮了谁家贪食的肥猪,招惹了一群群好色的蝴蝶。而我,直到某一天碗里的饭食越来越稀、肚子里的粮食越来越少的时候,才猛然的想起了那一块闲置的土地。

我以为我把它忘记了,实际上它在我忘记它的那一刻,它也就把我放弃了。

好在我及时地想起了它,好在我在这个雨天不但想好了该在这块地里种下些什么,同时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这是不是和这场雨有关,是不是和这个看似平淡而实则隐含着某种暗示的雨天有关?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肯定不会被我村里的那些熟人们所理解,他们会说我瞎操心,犯癔症,甚至有个别自以为懂些幽默的家伙还会在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后,煞有介事的围着我转上一圈,然后眼睛瞪得鸡蛋似的看着我的脑袋,问我这里面是不是生了虫子了。我才懒得搭理他们呢,在我们共同生长的这个村庄里,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想法,干着自己的事情,而这些事情,这些想法又有多少必要去向别人解说清楚呢?就像那个四季敞着胸脯的马六,他一有空就蹲在门口,把他的那把使唤了多少年的铁锨擦得铮亮,仿佛他那把锨不是用来干活,而是专门用来擦拭的;再比如那个瘦得风一吹就会飞起来的赵七,他省吃俭用的,却总是把节约的每一粒粮食都喂给自家那条老是认不清主人的黑狗。狗总是肥肥的,他总是瘦瘦的。可笑的是,多少次他从外面回来,那条狗却守在门口把它当做盗贼挡在门外,忠于职守地叫上一番,咬上一阵。仿佛他养它就是要它来吃他的粮食、找他的麻烦的。

这些事情,村子里的人不会理解,也不会去多费脑筋。但我知道,这中间肯定会有些说头,有些因由,只是我们还不知道,或者被我们忽略掉了。就像我在这个雨天里想到了那一块地,想起了该在那一块地里种下些什么,谁又能担保这些和这场雨没有关系呢?事实上有好多事情是和雨天纠扯不清的,比如马六的那个丫头黄毛。马六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本来准备出趟远门,可是一大早起来外面却下起了大雨,马六只得退回屋里又遛到了炕上,自然而然的又和老婆完成了一场好事。本来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谁知道却无意间种下了黄毛;再比如赵七的婆娘麦香,麦香在白天里把一件衣服晾在外面忘了收,第二天下了雨,望着湿漉漉的衣服她总是抑制不住要去收回它的念头,赵七没有拦住,她一头冲入雨中,结果在泥地里摔了一跤,至今落下了一条病歪歪的瘸腿——这些事情为什么迟不发生早不发生,偏偏选在了那个时候?如果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如果不是那一场不期而遇的雨,谁又能说这一切不会是另外一种结局呢?

是雨把马六留住了,是雨把麦香的腿弄歪了。雨从天上下来,雨注定会在它落下的那一天酝酿出一些情节,制造出一些事情。

雨不停地下,不停地下。

我望着窗外,望着雨中那些低头纳闷的房子,张牙舞爪的树木,望着那条昏昏沉沉的土路,土路上偶尔经过的某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我还想到了我头天晚上做过的一个梦,想到了那一块此刻正躺在雨中的我的那一块地。我知道,有很多事情正在这个雨天里不慌不忙地滋生着、上演着;有的尽管暂时看不见,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冒出来。就像我新开的那一块地,现在是白地,但雨后的某一天,肯定会有一地的绿苗露出来。

睡着的土路

我从那条路上走回来,坐在窗前喘口气,顺便欣赏一下窗外的风光。远远地,我看见了那条土路,那条一大早带我出去,天黑前又送我回来的土路。它躺在暮色里,躺在一大片庄稼的缝隙里。有几个人懒懒散散地晃着,有几头牛、几只羊悄没声息地走着,而时间,像是悬在空中的那一只鸟,那一只鸟展开的翅膀,慢悠悠地,好像是在犹豫着,又好像是要停住了。

——路躺在野外,多少年里总是那样不慌不忙的样子,路两边的庄稼都习惯了,路上边的天空,天空里的白云,甚至时间都习惯了,任由着路按着自己的节奏,打发着日子。

有事没事的,我总在那一条路上徘徊。从我的院门出去,只消走上十几二十步,那条路就准确无误地把我给等着了。通常的情况是,我出了院门还没想好要到哪里去,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奔着那条路去了,好像是它在那里牵动着我的心,勾引着我的脚。我在那条路上煞有介事地奔波着,有时候,是去看一看我种在地里的那些种子,看看它们是否全都发了芽,是否被一些野物或是一些没有家教的家畜们给糟践了;有时候,是去找某一个出村的人或者是一头不安分的猪、一只闲不住的鸡——那些猪们鸡们有时侯真是不通情理,人给它们造好了圈,修好了窝,又毫不吝惜的供它们吃好喝好,但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却似乎总是惦记着村外的光景,动不动就趁人不备出走一次两次,私奔一次两次,害得人不得不跑上一圈路,出上一身汗,连哄带骗的把它们请回来。

还有些时候,我走在那条路上,我随手拉着的车子上挤满了一些麦子或者玉米。那时,必定是夏天或者秋天,太阳看起来心情不错,风也游游荡荡地赶来了,它们嬉笑着,推搡着,蛮有兴致地汇集到我的那些庄稼上,我赤裸的脊背上。我头上冒着汗,脸上带着笑,步子在那条走了千遍万遍的路上尽量迈得轻松一些,稳重一些。逢到对面走来的某个人,我会没话找话的和他打一声招呼,然后停下来说一些闲话,想方设法让他对我收获的庄稼评说一番,对我种庄稼的手艺夸奖一番;如若碰上的恰巧是一个不太会说话的家伙,我也不会计较什么,照样会停下来,叫一叫他好笑的绰号,聊一聊他新婚的老婆。那个时候,他可能嘴里边骂着我,心里边却一定乐开了花。我哈哈地笑着,再拉起车子的时候,仿佛更轻松了,更自在了。

——没有人知道,我那天把我种在地里的庄稼拉回家的时候,顺带着把路上的一些好心情也捎回家了。

我一趟一趟地在那条路上走着,一趟一趟,把一些春天呀夏天呀秋天呀冬天呀给打发完了,在另一个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来临之后,我才发现,我是把自己身体中的一些想法在那条路上走完了,把自己生命中的一些光阴在那条路上走完了。没事可干的时候,我会坐下来看着那条路,想一想和这条路有关的一些事情。那个时候,我的身后是村庄,面前是这条路,它们全都不言不语,看不出是不是也在打量着我,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一些关于我的事情,而我,则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在这条路上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从这条路上走过的一张张面孔。比如张三的老婆二丽,她坐着马车从这条路来到村子的时候还很年轻,鲜嫩得像一枚刚刚成熟的果子,而今,不知不觉的,却已经老丑得像一株干黄的玉米;比如那个总是揣着一本书的小子,他从这条路离开村子的时候还哭哭啼啼地,鼻涕眼泪抹了一脸,再回村子的时候个子高了,肚子大了,头发也梳得光光亮亮地,一开口舌头总是打着弯儿;再比如某一天从这条路上来到村子里的那位老人,他腰杆都弯了,头发都白了,步子也迈得晃晃悠悠。从他口齿不清的叙述中,我明白了他是在很年轻的时候从这条路离开村子的,几十年了,他最大的愿望居然是想在这条路上再走一走。

来来往往地,那条路走过了多少人,发生了多少事,恐怕连路自己都记不准,说不清了。一年一年,它只沉默地卧在村头,像一个谜语、一个诱惑,一次次地把一些人送出去,再把一些人迎回来——路像是村庄的一根血管,来来回回地转悠着,让村庄不至于凝固,不至于老掉。只是,那些回来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可能再出去,而那些送走的人,有的却是永远也回不来了。就像那位回到村里的老人,他在村里只住了不到半年,就又顺着那条路离开了。他回来的时候是自己走着的,再离开的时候,却躺在了一个木头的盒子里,再也不用自己走了。

我在那个傍晚看着村外的那条路,看着走在路上的一个模糊的身影,后来,暮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重,路看不见了,那个人也好像消失了。那个人一定是回到了他该回的地方,而路肯定还在远处。当村庄在夜色里慢慢入睡的时候,那条路可能也要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了。而我,呆在我村庄的屋子里,在睡意来临之前,我似乎终于搞清了那条路到底通向了哪。

——好像是,每一条路都只能走到夜晚,每一条路都只通向生命的终点。

院中的老井

我出生前那眼老井就在院子里了。我在炕上呀呀学语,我在地上蹒跚学步,我的个子长到了院墙那么高,我的嗓音变到了石碾那么粗,而那眼老井依然在在窗外的那棵梧桐树下沉默着,像一只倾听的耳朵,像一只深邃的眼睛,年复一年,听着身边的鸡鸣狗叫,望着头顶飞过的几只麻雀,飘过的几片云朵。

老井在院子里蛰伏着,老井把院子里的光阴全留住了。

每一天,我睡眼惺忪地从炕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走到院子里,抬头望一望太阳,望一望院子里走动的鸡狗和那些愣头愣脑的树木、石头,看到它们都还在原处呆着,我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庆幸它们没有趁着夜里我睡死以后偷偷地跑掉、溜走。这个时候,看也不用看,我知道井一定还在院子里。多少年里,井像是这个院里一位慈祥的长者,它在那些树们刚刚栽下的时候,在那些鸡们狗们刚刚进门的时候,就注视着它们,滋润着它们,多少年了,那些树木里流动的水分,那些鸡狗们体内的血液,甚至那些树们的在风中的一个姿势,那些鸡们狗们在得意时的一声鸣叫和长吠,都难保不带有了那眼老井的特征、老井的脾气。

——老井丰茂了这个院子里的生命,老井让这个院子里的生命拥有了别处的生命所不曾拥有的性格。我一直相信,只要老井还在,那些生命就不会流浪,不会四处漂泊。

我在这个院子里出出进进了好些年,老井记着我刚出生时的那一声啼哭,记着我刚刚迈出了第一步时发出的天真的笑;它看见了我长出第一茬胡须时的慌张,看见了我怀着心事时煞有介事的忧愁。那些年,每一次从外面回来,打上一桶水,先美美地喝上几口,再把脸上的灰尘和身上的汗水洗去,顺带着,似乎把那些心中的不快和烦恼也都清洗掉了。那个时候,我会在井边坐上一会儿,想上一会儿。我会想起我的先人们,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一个白天或者夜晚产生了要在院中挖一眼井的想法,他们在挥舞着头满头是汗地刨挖时心里在想着些什么,顺嘴又说了些什么?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们是否想到了若干年后院里会多长出哪几棵树,生出哪一些人;会不会想到有一个姓着他们的姓氏,流着他们的血液的少年经常会坐在井台边,想起一些遥远的事情,想起一些遥远的亲人?

那个时候,可能会有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地响着,恰巧有一片两片落到了井里,轻轻地,听不到一点儿回声。但我知道,井在那个时候一定听懂了我说过的那些话,看出了我心里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我打算把那面塌了个豁口的院墙补上一补,把那间苍老得四处漏风的老屋修上一修,再在房前屋后的空地里种上一些菜,栽上一些树。这样的话,我养的那些鸡、狗还有羊就不会因为一时的大意而走丢,那些无孔不入的风也休想再随随便便地窜进我的房子里,把我的那些瞌睡吹得七零八落,让我的那些梦无处藏身;而那些树,几乎不用我多费心思就会长高长壮,壮到可以做一根房梁,打造一些像模像样的家具。那个时候,我正好也老大不小了,我就用那棵长得笔直的树造一栋新房,用那棵粗壮的树打造一套家具;至于那棵长得有些扭歪的树就让它永远的长下去吧,春日里它将在我的窗前捧出一团绿意,夏日里它将为我的院子留下一片阴凉;最为有趣的是,它将会吸引一窝鸟雀来安家筑巢。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呀,早上它们把我从梦中叫醒,晚上了,它们一个一个的飞回来,叽叽喳喳地,好像谁都满怀着一肚子的好事情。

而我,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拥有了一个不错的女人,我们住在我新修的房子里,早上我们一起出门去到地里,晚上了我们又一同回到院里,在她收拾柴火准备做饭的时候我会跑到井里提上一桶水,在她拉着风箱噗哒噗哒地烧火时,我会在一旁悄悄地看着她被灶膛里扑出的火焰映得红彤彤的脸。之后,鸡在架上睡着了,羊在圈里迷糊了,那些鸟们也在树上叫累了,吃饱喝足的我们也许就该在炕上忙活了。我们谁也不会耍奸,谁也不会偷懒,全都拿出白天在地里播种的劲头忙着我们的事情。休息的时候,我会向她说起窗外的那眼老井,说起被那眼老井喂大的院子里的那些鸡、狗、羊,以及那些长势良好的树。我甚至还会向她说起我们正在努力的儿子或者女儿,当他或者她出生在这个院子里后,那眼井注定就不会寂寞,不会枯死了——

我为我的这些想法兴奋了好久,我一直以为我的这些想法有一日终究会变为现实,就像有一天我终究会变成一位女子的丈夫、几个孩子的父亲。然而,当一些岁月流走之后,我才发现我原本的那些想法已经无可挽回地变成为一种遥远的梦想了。多少年前,当我一遍一遍地想象着远方的时候,当我在离别前的那个夜晚在院子里徘徊的时候,当我放开手脚把一切能带走的东西统统装进包袱的时候,我才发现那眼老井是带不走的,那间老屋以及老屋院里的那些树是带不走的。

唉,常听人说“背井离乡”,离乡容易,可是井又怎么能轻易背走呢?

井在院子里,我在路上。若干年后,我可能会在漂泊的途中老去,那座老屋也会在一场又一场的风雨中倒掉,但那眼老井肯定不会消失,就算是干枯了,或者被填平了,但它注定还会在院子里,被那些树记着,被那些树上一代又一代的鸟雀们记着。就像是我渐行渐远的故乡,就算是眼睛看不到了,身子回不去了,但却总是在我的记忆里清晰着,在我的梦里亲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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