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境
2014-07-22潘晓峰
潘晓峰
孩子们在习作里经常描写天空,一些孩子描写晴日里的蓝天时喜欢“瓦蓝瓦蓝”这个词,时时出现“瓦蓝瓦蓝的天空”、“头上的天空瓦蓝瓦蓝的”这样的搭配。每一次读到都会想,“瓦蓝瓦蓝”是一种怎样的蓝色呢?是往古的人们烧成的青瓦色,带着蓝的,透亮的青蓝色吗?是新雨初晴,透着忧郁灰的蓝色吗?还是早起就明晃晃的冬日里,冰冻成的一种深蓝?傍晚,坐在书桌前望窗外的天,不禁想到这个词。最早用这个词的是谁?是在什么季节,有一刻怎样的心动,凝神望入怎样的一片天的深邃?这个人看到的瓦蓝“一定是只属于他/她的蓝色,只属于他/她的天空。”孩子们觉得好,习作里借来用上了,但那不是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蓝色,不是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天空,也许只是用这个读来好听的词,代替他们自己看到的蓝色。
歌德对颜色学有过这样的谈话:“凡是我们外界存在的没有不同时在我们内界存在,眼睛也和外界一样有自己的颜色。”那么,自然外界客观存在的颜色是否是独立存在的,而人类眼睛看到、定义的颜色也是独立存在的吗?曾听见有人好奇问:大自然里的色彩若有魂灵,是否满意自己的名字?
红、橙、黄、绿、青、蓝、紫。不同的光的折射带来不同的视觉颜色,除了七种基本色,还有根据不同明度、彩度而分的无数色彩命名。光在大自然里,在我们眼睛所见里,光通过人类眼睛交错织就斑斓景象,七彩色界。红谱:粉红、妃色、品红、桃红、海棠红、石榴红、樱桃红、银红、绛紫、绯红、嫣红;黄谱:鹅黄、鸭黄、樱草色、杏黄、杏红、橘黄、橙黄、驼色、茶色、昏黄、栗黄、秋香色;绿谱:嫩绿、柳绿、竹青、葱黄、油绿、绿沉、草绿、翡翠色、鸭卵黄、蟹壳青、松花色;蓝谱:碧蓝、靛青、宝蓝、藏蓝、黛蓝、青莲色、雪青、丁香色、藕荷色;还有各种颜色渗入黑色后的颜色,苍翠、苍黄、苍青、苍黑、苍白;还有那些深色浅色,精白、象牙白、雪白、月白、缟素、鱼肚白、霜色、莹白……
光只是光而已,自然万物竟可以通过人之眼折射出如此斑斓炫目的色界,人可以为之命名,而如果只是以文字命名,便只是一个名字罢了,犹如绘于色板上规则的色谱,一种罗列而已。但文字不止于不安于“界”,它通过人之眼人之魂灵创造出更缤纷斑斓的“境”,你的眼前若是无色无形的空茫,亦可以通过文字走进“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的水村,呼吸“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的山林,惊一声“雨湿落红飞不起,月破黄昏”,或是抬头便见“月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的河川。文字赋予自然之色以“诗性”,但归根结底,是人赋予万物以“诗性”。这诗性与意境是人心内野的一种折射,于是我想,除了外界的光,我们内心视野里也有一双眼一种光,这片光可以折射出只属于我们自己的瑰丽色境。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西洲曲》的孤意深情洋洋尽致,是怎样一种浓稠的情怀?天自高,路自遥,人自远。天如海,思如潮,海水空绿,潮自悠悠。“绿”只是“绿”,辜负了思人,亦是空。“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我总在想,在那古远南朝,那穿着“杏子红”单衫,梳着乌黑长发的思人,可曾梦归?
一直记得大学时在《古诗源》晋诗里读到的一首《休洗红》,其中之一是“休洗红,洗多红在水。新红裁作衣,旧红翻作里。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复君所知。”那时读来,“新红裁作衣,旧红翻作里”这句就深深印烙在心底,藏着泪意。直觉那红衣是嫁衣,应是洗红女子心口上血般的深红。当新红已逝,旧红早在回黄转绿里染了灰白的沧桑色,女子不忍丢,翻作衣里密密缝,更贴烫心坎。想起一个女子笔下定义的爱情“天知道,爱情比丽似夏花更短暂,每多一次触摸就多一次耗损了它的“奇妙”。如果爱情是红,如果人生是水,那古女子的红是否也不可挽的在水中逝尽?真不如只当是一袭红衣罢,只是一袭红衣,旧了淡了尚能翻作内里,不离不弃。
千年前的古道曲直在文字色境里,一一复活。文字若是时光机,这些粉红,冷红,云红,飞来红,醉红,天外红,一尺红,瑞云红,映日红;骇绿,惊绿,惨绿,坠绿,浮绿,空绿,寒绿幽风,静绿泪花;这些月缀金铺,荷花乱脸色,雨中黄叶,灯下白头,一树碧无情等便是一幕幕永恒的影画,依旧在那时那地那境里,等待有缘人来会意。
色境之妙,也许只有意可会。于是,黑白色也可化作斑斓景,一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既是水墨,亦可上彩;“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灰与白里何尝品不到钢烈血色?而“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则是一幅苍青飞在落日余红里罢。
色境之妙,也在于每个人内在视野的折射光不同。一样的“骷髅红”,在你眼里是血之记忆,在我眼里也许是嫁娘红妆的死之永恒。一样“唇砂朱”,在我眼里是含羞咬唇娇娇腻满怀,在你眼里许只是,宫闱寂寞,临水独自描罢。而一样的“瓦蓝”,在孩子眼里是纯纯净净的蓝天,飘着童话中香软可口的白云棉花糖;在我眼里,也许就是古城青瓦间一片深邃的空。
“一座村庄,几十步之外,望见白垛青墙,三面是大树包围,树叶子那么一层一层的绿,疑心有无限的故事藏在里面,露出来的高枝,更如对了鹞鹰的脚爪,阴森得攫人。瓦,墨一般的黑,仰对碧蓝深空。”
废名小说《桥》中一景,通过孩子小林新鲜的,充满神秘欢喜与光芒的视角展现。这是孩子自己的视角,于是充满蓬勃新奇,于是“白垛青墙”鲜嫩起来,“一层一层的绿”里也有“无限的故事”,而墨一般黑的瓦,仰对碧蓝深空,更似乎将纸页镂空了,镂空处是文字构筑的诗意影画,朴素而悠远。原本,“白、青、绿、黑、碧蓝”,都只是寻常色,但描述中流露的“神秘感”,将寻常色中不一样的境刻镂而出。
废名的文字色境有冲淡隐逸之美,沈从文却是饱含温润深情的。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
“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大把朱红筷子……”
边城茶峒里的白塔、黄狗、深翠逼人的竹篁,苍黑色的祖父与青山绿水中的翠翠,一切巧若天工来搭配、点染的色彩,皆熔铸进作者温润专注的深情,而使文中之境如此真实纯美,又朴素得似乎那个世界原就在那的,像《诗经》里古人们的情爱与劳作,绿风一吹就呼啦啦出来了。
移情入景,景中化境,境中自生宇宙方圆。浓红艳绿、金莲灿开也好,水墨点染、留白念空也好,文字若是为纯粹物我间真诚的相通与熔铸,一字一片无穷境。一片“西风惊绿”,惊起多少绵延千年的想象涟漪。文字之色境,无一不是人世之色境,靡靡而若空。推及人生,从孩童时代对绚丽色彩的眷爱,到少年追逐沧桑的烟灰色,青年的逆骨之黑、耀目之白,中年渐趋回归色彩,讲究雍容搭配,而老年时却又抓起孩童时代的绚丽,一块艳红一块亮绿一块梅紫的缝织百衲衣。色彩伴随着人生,点缀人生无奈凄凉的本质。若人追求“绚烂之后归于平淡”的境界,我想,那平淡里也自有另一种心灵的极光,自有一片回黄转绿的斑斓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