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
2014-07-22范志军
范志军
正 装
老贾是三屯小学的校长,全校连他在内总共三名教师。刚下课,贾校长来不及洗去满手的粉笔末就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他那个“小灵通”。一看,在这45分钟里有同一个号呼了他三遍。
按号码拨回去,是乡教育助理的声音,听语气很不满意。埋怨他老是不改上课不接电话的坏毛病,差点误了大事!
老贾笑了笑,就问,有多大的事?
助理说,省里要开政协会了。本着节俭的精神,今年市里不组织统一去省城,各县自行去省城报到。明天县里统一出车,由政协主席带队,并且要着正装。
正装?老贾一时懵了。助理在那头就“嘎嘎”地笑,你这个土老帽,正装就是穿西服扎领带!乡长说了,咱乡多少年就出你一个省级的委员,说啥也不能寒碜了,如果没有,就麻溜地上城里买一套,由乡财政报销。
老贾想了想说,不用,我30年前结婚有过一套,以后再没上过身,这回正好派上了用场。不过乡长的好意咱也不能不领情,用省下的钱给咱学校把窗玻璃上了,今年过冬学生就能少遭点罪。
助理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哼哈地叮嘱他别误了开会的事。
翌日,贾校长来到县政协,就见一辆中巴车停在大楼门口。秘书小吴正等候在车门旁。
车里已经有两个人了,正拿着手机打的正欢,见老贾上来,冲他点头。这俩个,贾校长都认识,在一起开过会。瘦点的是县商业银行的行长,那胖子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俩人在这座小城绝对算得上社会名人。老贾颌首作答,拣个车后座坐了下来。
车外虽然寒意料峭,车内却是温暖如春。空调开得很足,暖风从不同角度朝人们吹着,老贾的大棉袄就有点穿不住了。
老贾脱掉棉袄,就感觉有点不对劲,等到主席上了车,他才真正知道了不对劲在哪儿。车上那几个,包括主席,外套搁在一边,身上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板正地穿着西服。有的很随性地穿夹克衫,有的是光鲜时尚的羊绒衫,只有他老哥一个打扮得象新姑爷子似的。他刚想开口问,又一想,反正自个是按要求办的,就甭“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大会庄严开幕,会场一派祥和而喜庆的气氛。老贾两边瞅了瞅,像变戏法似的,县主席和同来的两名委员不知啥时换的衣服,都西装革履地坐在那儿。那个胖老板粗粗的脖子扎着红色的领带,挺夸张,让贾校长想起了自己学校里戴红领巾的胖孩子!
会议三天半结束。老贾就觉着比往届安排得满,效率也高;并且台上也不摆鲜花,人们讨论时套话见少。老贾正暗自感慨,小吴秘书来了。
小吴一笑,找你商量返程的事。老贾说,还商量啥,你说啥时走就走呗!
是这样,主席岳母在省城住院,明天出院要搭咱车回。主席要我和您沟通下,您没什么急事就在省城再呆一天,明天一块回。
老贾打个沉,那他们两个呢,也等?
就不用管他们了,马行和崔总坐自己车回去。见老贾有些不解,小吴秘书补充道,他俩虽是和咱一块坐面包来的,但都有车跟着。又笑了笑,他俩来省里除了开会,可能都还有些业务要办,带个车方便。
老贾这才恍然,为啥一车来时都穿着夹克衫,到了会场都变成了“正装”!
老贾说,那我也不等了,学校还一堆事呢。
吴秘书掏出电话,要不我给他俩打个电话,让谁把你带回去?老贾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别麻烦人家,我还是坐火车回去吧!
火车站满返乡的民工,大包小行李铺满了一地。老贾排了半天队,手里刚拿了票,检票的大喇叭就招呼了。老贾被急着上车的人流磕磕绊绊地涌到火车上。
老贾买的是站票,没有座,但也知足了。满车厢人挤人,跟前密麻麻全是各式各样的人脑袋。但不管老少男女,胖瘦丑俊,每张脸都显露着回家过年的渴望和喜悦。老贾校长不禁感慨,春运啦,大小孩伢子都奔家过年啦!
厢内热气腾腾,散发出老贾挺熟悉的“澡堂子”特有的汗味,周遭的每个人都像一座小火炉腾腾地向外散发着热气。许多年轻人汗流浃背地脱掉了身上的棉外套,贾校长也想把身上的大棉袄脱掉,刚脱一半,停住了。
他将大棉袄又往身子裹了裹,任汗水从头上流入脖颈,又顺着后脊梁一直淌下去。嘴里小声嘟囔,都是这“正装”惹的祸。
探 视
贾校长推出他那辆市面上已不多见的双梁“飞鸽”自行车,拿干抹布细心地擦拭。五霞老师手里捧着一摞学生的作业本走过来,笑着说,贾校长启动专车,这是要出远门呀!老贾知道五霞是在揶揄他,也不在意,一边继续手里的活计,一边回答,下午县教育局有个会。五霞老师本来已经走过去了,闻听去县里,又折回来。
我父亲有病住院了,我想去看看,一直抽不出工夫。正巧您去县里,求您将这个给我爸带去。
贾老师伸手接过来,五张的一百块钱,正是上五霞老师半个月的工资。瞄眼五霞细瘦的脖筋,老贾不由心里就打个沉。五霞眼下还是个合同工,怀里有一个半岁多的男娃,光奶粉钱一个月就不止这个数,还不敢拣好的买,老父亲又病了!
贾校长沿着崎岖的山路骑出好远,还听得见五霞在身后喊,告诉我爸我妈,让他们别着急,周末我就去看他们!
开完会,老贾忙不迭地来到县医院,进到住院部大楼,拿着五霞给的房间号正楼下楼上地找,就听有人招呼,老贾一回头,教育局长司机小吴站在那里。
贾校长也来看病人?老贾点点头,可不是,正找不着房间呢!小吴一指背后,就这屋,有几个学校的刚走。老贾一愣神,拿手里的纸条对病房号。
小吴,这屋里住的谁呀?
局长的老岳母,您不是看她?
老贾心里一咯噔,知道弄差了。
小吴说,您来的正是时候,刚好没人。
老贾凑近小吴,小声问,都咋个心情呀?吴司机咂咂嘴,挺为难的样子。这可难说,凭心情,当然也得凭关系,还得看实力。这让我咋说呢!看贾校长是实在人,我就不和你划弧了。你也别像他们几个,就甭买鲜花什么的,实惠地封俩钱,就撂老太太这儿。
看老贾有些愣怔,小吴又补一句,要不您就当没看见我,没这回事得了!
老贾暗自忖度,既然撞见了,哪能这样办事呢?这要经小吴的嘴传出去,我老贾还咋在教育口混?何况局长对学校也挺关心的,去年还上咱那调研过。
老贾对小吴说,那不成,没多有少,得有那份心!
吴司机从夹着的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一支笔。您就将钱装这里,写上您的名和单位,我带您进去。
老贾接过信封,背过身,在身上摸钱。这一摸,却摸出了一身汗。老贾的钱包里才揣着三百块钱。贾校长知道,三百块钱能让山里一家百姓活一个月,可今个过这道坎却着实有点寒酸!贾校长突然想起五霞捎给自己的探病钱,忙从贴身的兜兜里掏出来。
握在手心的五张大票还暖暖地有着老贾的体温,贾校长眼前就浮现出五霞那巴巴的眼神和五霞父亲病歪歪的模样。老贾脸一红,将手里的钱又装入了衣兜。可看着那瘪瞎瞎、软塌塌的信封,老贾还是硬着心将五霞老师的探病钱装了进去。老贾想,还是先过了这道坎吧,五霞的探病钱,过后说啥再想法补上。
贾校长在信封上落下自己的名字和单位,又写下“祝老伯母早日身体安康”的祝福。不知为啥,信封上这两行字看上去竟有些歪歪扭扭,远不及平日里在黑板上写的那般周正。贾校长不由叹口气!
进房间,出来,也就五分钟的工夫,老贾长吁了一口气。还没走远,就听得房间里传出“咯咯”的笑声。好像是年轻保姆在说,吴哥,你说多逗,刚才那老头长得比姥姥还老,可却叫姥姥伯母!小吴说,山里人面老。那保姆又说,阿姨,这信封摸着照刚才那俩薄多了,里头装着八百块钱,你说这是啥讲,探视病人,又不是庆祝买卖开张,还要讨个吉利“发”呀?
就听被叫阿姨的,也是局长爱人斥责那保姆,什么发不发的,哪那么多话?快把这些信封拢一块烧掉,再将花篮和没开封的营养品收拾好,和你吴哥找个回收处卖了。
老贾赶紧急走几步,心里做贼似的不自在,脸上像被巴掌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