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车
2014-07-22田丰军
田丰军
你见过骆驼吗?行走在沙漠里的骆驼,那骆驼就是北京,而你们小城就是骆驼脚下的一粒沙。
孙永浩在我面前经常把北京比作成是一只庞大的骆驼,而我们小城他却嗤之以鼻,就是一粒小沙子。
当年,在大学的一间寝室里,两个即将毕业的学子躺在床上,床头对着床头,脑袋对着脑袋,熄灯时间已过,黑暗中谁也睡不着觉,他们小声地探讨着,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孙永浩意气风发,他的决定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等毕业了,我一定要去北京发展,我一定能够骑到骆驼的背上。
我的抱负没有孙永浩那么大,我只想毕业了还回我们小城,回到“一粒沙”的怀抱。
孙永浩说我们小城是“一粒沙”,北京是“骆驼”,他还要骑到骆驼身上,这让我感觉多多少少有点吃亏,凭什么他要骑到骆驼身上?还要把我们小城踩在脚下?我不服气,“一粒沙”怎么了,那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回“一粒沙”说明我不忘本,不像某个人……
二十多年来,孙永浩一直是在北京发展的,还没有爬到骆驼的背上。就在今天早上,他突然间打电话告诉我他现在就在我们小城,惊喜的同时,让我感到很意外。这期间我们联系不曾终断过,来我们小城的口风他一点儿未曾吐露。
这厮,有点可恨!
电话里面他还说,晚上就不用我为他接风了,他为了悔过,事先没有通知我而悔过,他要表现表现亲自选个地方,哥俩好好地叙叙旧,好好喝喝。
好好喝一喝叙叙旧,这是必须的。谁安排也是无所谓的事情,我差钱吗,还是你差钱?这里面差事儿!我没好气地在电话里面跟他大喊了一通。
孙永浩有个优点,就是他的脾气好,应该说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好脾气。好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好到有点像日本娘们,日本娘们脾气就好,而且还懂礼节。对于我的大喊,我能够想象的到,电话的另一端,他一直像个日本娘们似的附和着,好好好,是是是,晚上酒店门前见,不见不散。
面对这样的人,你说我还能说些什么!
晚上,我按孙永浩说的地方找了过去。他早就等在酒店门前。好几年没有见面了,见了面首先是一番拥抱,这个肉麻的动作,只怕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做得出来,而且一做就做了许多年,想改都改不掉。
孙永浩脸上出现了皱纹,有了不少白发。不过,精气神还在。他一见到我也不住地感叹,老了,我们都老了!的确,都是奔五十的人了还算年轻吗?
随着酒店门口身着大红旗袍的迎宾女的一句:欢迎光临。我和孙永浩勾肩搭背地步入正厅,紧接着,身穿白衬衫、红色短裙的女服务员迎上前来,面带微笑,请问先生几位?二楼有包间。孙永浩把自己的手从我的肩上拿了下来,说要包间。服务员将我们俩个人引领到二楼里的一个包间,坐定。服务员手捧菜单,先生请问用点什么?
点过菜,服务员转身离去,不一会儿端来茶水,又离去。
喝着茶水,孙永浩说,你看,我不是你们小城里的人,初来乍到,选的这个地方不错吧?
这家酒店不大,也不是小城里面最好的,但从装修设计方面还是不错的,最起码这个包间洁净,肃静。喝点酒,唠会嗑,是比较理想的去处。
服务员开始上菜。
席间,我问孙永浩,你不在你的“骆驼”背上呆着跑到我们“一粒沙”似的小城里来干什么?决不去“一粒沙”,这话可是当年你说的。
他说,这不正赶上小城进行招商引资嘛,没想到把我招来了吧。我是随着招商引资的潮流涌进你们小城的。还可以说成是你们小城在招婿,我是应招的驸马,“嫁”到了你们小城,小城就是我的“婆家”,从此,我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小城啦!
切!把你美的。
接下来,孙永浩跟我说起他负责的那个项目。被我打住。得,得,得。你还是别说这个了,说了也是白说,我可记不住。说心里话,我也不需要记他的什么狗屁项目,因为他的狗屁项目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对于他的狗屁项目我也不感兴趣。我跟孙永浩说,我只要记住你是我大学时的同学就行了。
孙永浩说,行,这个可以不说,但有件事情我一定要说。他说我是小城里的“大笔杆”,在交管局还有一席之地。在小城遇到事情一定要我帮帮他。面对他的吹捧,我有点无地自容,面红耳赤,我说我一个写小说的能帮你什么?难到让我把你写进我的小说里不成。他说老同学你就别谦虚了,有事儿我一定找你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替我出头。没办法,我只有点头应承。
酒,一直喝到半夜。由于喝的慢,时间跨度又长,所以都没有喝多。
离开酒店时,我说,孙永浩你还能开车吗?
没问题。他回答。
孙永浩拿着车钥匙,走向他的车,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车有问题。
孙永浩不是什么大款,更不是什么大老板,这些年在北京打拼下来还是有些钱的,算是一个小款或是小老板吧。小款也好小老板也罢,总之,买一款好车还是买得起的。可他开的车,确实有问题,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用手揉了揉,让眼睛挣得大些,再大些。
没错,我看清了,孙永浩开的是黄白相间的路政系统执法车,型号为大众牌桑塔纳3000型,该车上还安装着红白蓝三色小方块相间的警灯。孙永浩不是路政执法部门里的人,这我比谁都清楚,他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指点着他的车跟他说,这车到底在哪儿淘弄到的?孙永浩你这是要干什么呀?疯了不成!
他冲着我诡秘的一笑,说,车在哪儿弄的暂时保密。至于为什么要开这种车,这你就不懂了吧,告诉你吧,就两个字:方便。顺便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你们小城除了你,还有一个王牌人物,你们市委的何书记,你不会不认识吧,哥们在小城里混没有人罩着哪行。
孙永浩的话让我一愣一愣的。我说,行呀,平时看你老实巴交的,没看出来呀,长能耐了,有事还瞒着我。谁罩着你也不能这么干呀,就没有这么玩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孙永浩玩着玩着就把我的车牌号玩到了他的车上。
孙永浩的车套用了我的车牌号,我是无意之中发现的。那天中午,我在一个路口执勤,大老远就看见一辆黄白相间的路政系统的车向我驶来。路政系统执法的车我是不大注意牌照的,只是注意看开车的是谁。快到我跟前,车速变得缓慢的时候,透过前挡风玻璃,我看清了,开车的正是孙永浩,副驾驶坐着一个披肩发女人。孙永浩的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却在身旁女人的怀里。车在减速,那只手正从女人的领口处往出抽。
车刚好停在了我的面前。孙永浩将车窗打开了一半,我看清了他身旁的那个女人,妆化的很浓,让人无法判断出她的年龄,小衫的领口很低,露出两个雪白的半圆。女人看了我一眼就将头低下,挺害羞,挺不好意思的样子。
孙永浩却不以为然地冲着我问,执勤?
执勤。
有事没有?
没有。
那我可走了?
走吧。
孙永浩的车缓缓地移动,车屁股与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对,就是他的车屁股,车屁股上的牌照,让我一愣,这号码多熟悉呀,这他妈的不是我的车牌号吗!
孙永浩竟然套用了我的车牌号,连招呼都不和我打。我的火突然间就奔涌上来,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孙永浩的电话。我说,孙永浩啊,孙永浩,你竟然套用我的车牌号,你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啦,这么大的事情,事先你都不和我商量商量?天作有雨,人作有祸,你就作罢,早晚得出事。孙永浩不以为然,我不是觉得你在小城里好使吗,你又是我同学,“大笔杆”还在交管局工作。
我好使个屁呀!得得,孙永浩我算是服你了,简直是不可理喻。你就得瑟吧,早晚出事,有你好看的那一天。
嘿嘿嘿……电话里面他在笑,笑的很得意。
现在看来,这厮,真是可恨。
正如我的预言,没过多久,孙永浩的车就被扣了,是在我们这个小城里被扣的。
这要怪孙永浩太大意了。路政执法的车不去执法,偏偏停在一家理发店的门前,偶尔停一次就不足以为怪了,它几乎是天天晚上停放在那里,太显眼了,太张扬了,明摆着有问题,明摆着这是在糊弄傻子嘛,除了傻子任何人看到它心里都会犯嘀咕。
那个理发店也是有问题的。我们这座小县城实在是太小了,理发店所处的地理位置又是这座小城里的主要街道,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这家理发店根本就不理什么发,进行的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
孙永浩不是小城里的人,在小城里,他的生活是比较舒心的,比较滋润的。孙永浩白天忙完自己的事情,几乎天天晚上来理发店里面赌博。
我们交管局局长可不是傻子。局长精明着呢,他可是老油条,老江湖。他早就注意到这辆车了。局长还是挺给这辆车面子的,一来二去的没稀搭理它。久而久之,局长是不能够熟视无睹的,也不能老是惯着它不是。局长很有力度的大手冲着属下一挥,停,看看这是谁的车?
一伙人下了车,紧接着就有人高声喊,这是谁的车?
有人一眼就认出了这辆车的车牌号,说,这牌照怎么这么眼熟呢?对了,和咱们副局的车牌照一样呢,套牌车,套用咱们副局的车牌。
当时,孙永浩并没有把这件事当成事儿,并不惊慌,而是慢条斯理的非常镇静地从理发店里面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走出来的孙永浩拨通了我的电话。他是当着我们局长的面和我通话的。他说有人要扣他的车,让我看看怎么办。孙永浩并不认识我们局长,他把这件事情考虑的太简单了,他认为这伙人都没我官大,都得听从我的指挥。他认为我只要一个电话打过去就可以把这件事情摆平的。
当时已经是深夜10点多钟了,我已经躺下了。我问他,都几点了,是谁要扣你的车呀?孙永浩回答说他也不知道一伙人都是谁,他说要不这样吧,我把电话给他们,你亲自跟他们说。紧接着,我就听见电话里面,孙永浩大声的问,你们谁说了算啊,我同学要跟你们说话,接下来,一个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声音非常暴怒地从电话的另一端袭击了我的耳膜。局长说,拿一边去!
我这个气呀!对着电话说,孙永浩啊孙永浩!你这么大的人了,这点事都不懂呢,你倒是背着他们给我打电话呀,这下好了,你让我怎么跟他们还有我们局长为你说情,都让你搞砸了,这事我没法办了。随即,我将电话关掉。
关掉电话有两个原因,第一,今晚孙永浩的车肯定我是要不出来了。第二,孙永浩和我通话时,我已经听到了局长的声音,局长一定也听到了我的声音,并且知道我是谁了。尴尬的时候还将通话进行下去是没有意思的。
第二天早上,我是硬着头皮去见我们局长的。说心里话,一想到要面对局长的那张苦瓜脸我是从心里往外怵得慌,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要不是那个该死的孙永浩套用了我的车牌号,我想我们局长是不会扣他的车的,更不会说要处分我的。处分,我到不在乎,关键是那个孙永浩的车我看看能不能要出来。唉!总之,我得先把牌照的事情跟我们局长解释清楚。
其实,早上我没来单位之前,单位里的小张就打电话跟我讲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他说局长很生气,要处分我,他还告诉我做好应对局长的准备。小张是我的人,在单位里面混,没个贴心的人哪能成呢!
局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省去了我敲门的麻烦。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生怕脚下埋有地雷或是陷阱什么的,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局长您还在生气呀!
局长一只手夹着一支烟,另一只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上,苦瓜似的脸扭到一边,他现在是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我跟局长说,孙永浩是我同学,他以为我好使就套用了我的车牌号。
你好使什么!局长一拍桌子,扭过苦瓜脸冲着我发话了。
我知道我不好使,可他就是认为我好使,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也拿他没办法,他是背着我套用我的车牌号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情况,所以您也没必要给我什么处分。要处分您就去处分我同学孙永浩吧,至于,他的车呢,您要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能给就给他吧!局长?
给什么给,我不给你处分就算便宜你了。
局长,您看我已经把情况向您汇报的差不多了,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车呢,您既然扣了,就扣着吧,若是给了他,说不定他在外面还会捅出什么篓子呢,这是没有准的事儿。局长您消消气儿,我呢这就走。
就在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局长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于是,我便停在了门口。
喂,你好!
噢,何书记呀,您好!您好!局长的苦瓜脸变成了葵花脸,满是笑容。我猜一定是市委的何书记给他挂的电话,孙永浩一定是给何书记挂电话了。要不然我们局长的表情决不会变化这么快的,决不会。那可是葵花脸呀,笑开了花的脸,局长只有面对他的上司才会留露出这样的表情。对于下属,千篇一律的苦瓜脸,爱受不受。
嗯,嗯,好,好。局长一个劲的点头。
局长非常严肃地说,何书记,您这不是求,是指示,我一定照办,我这就把车给……局长的话还没有说完,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局长尴尬了一下,随即也放下电话。
我一看,得,有戏。
这个时候,我说,局长您要是没什么事情,我这就走了。局长,一只手将烟按在烟灰缸里,另一只手冲我招手,来,来,回来,你看我们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了,你的面子我怎么会不给呢。车一定给。借何书记的光,局长的葵花脸没来得急收回,依旧笑着。能够得到局长这样的施舍,让我受宠若惊。你可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呀!此时此刻竟然会落到我的头上,有机会真要好好地谢谢何书记。
我说,局长,别,您还是扣着吧,既然扣了就扣着吧。
这怎么行呢,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我共同处事的面子上,我也应该给的,谁让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呢,看在这么多年的份上,也得给,一定得给,你就别在跟我客气了。
从局长办公室回到我自己的办公室里,待了接近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里我的心情是轻松愉悦的,比发工资,比受到表扬还要轻松,还要愉悦。应该说这是我人生当中最最美好的二十分钟。正当我沉浸在轻松愉悦的氛围里,还没缓过劲来,小张就跑过来送信儿。小张说局长说了,车可以让你的同学开走,但是有个条件,把车上的警灯拆掉。
小张说,不把警灯拆掉,就这么开走,局长会没有面子,很没有面子的。好歹这是交管局的局长亲自扣的车,说开走就开走不是那么回事吧,当成是给局长一个面子把警灯拆掉吧。
我想了想说,小张,你跟咱们局长说,这事儿我真做不了主,得回去问问我同学,车是他的,得他同意不是。
那好吧。小张回去复命。
等我回去见到孙永浩之后,我告诉他,他的车我们局长答应给了,但不是看我的面子给的,是看在何书记的面子才给的。我的面子没有何书记的面子大,人家何书记的面子那才叫面子。我问他是他给何书记挂的电话吧?他没有否认。官大就是好使,就是有力度。
不过,我说我们局长有个条件,让你把警灯拆了。这个条件你千万别答应,如果我们交管局有人找你或者给你打电话,你就说要是把警灯拆了,这车你就不要了,留在交管局吧。有何书记为你撑腰,你的车他们不敢不给。你一定要稳住气儿。
我怕孙永浩不明白,又给他举了个例子。我说,你的警灯好比人的眉毛,如果把眉毛剃光,眼睛会好看嘛?同样的道理,把警灯拆了,你的车就不叫车了,还不如摩托车,马车、牛车、人力车、自行车。总之,无论如何这个条件不要答应。
我有点碎嘴子,婆婆妈妈的。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呢?是我看够了局长的苦瓜脸,还是为了自己而出气呢?这些年真的没少受局长的窝囊气,这是真的。总之,不是单单为了替孙永浩要车这么简单。
我把我同学孙永浩的意思,其实就是我的意思告诉了小张,小张呢又向我们局长进行了汇报。
果不其然,我们交管局局长立即派人和我的同学孙永浩进行了交涉。孙永浩一口咬定,车可以不要,警灯坚决不拆。
局长无奈,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让孙永浩在晚上将他的车开走。
到了晚上,孙永浩大摇大摆地将他的车驶出了交管所的大门。
车开回来之后,孙永浩设宴款待我,以示庆祝。我说他应该感谢的是何书记而不是我。他说,我和何书记都是他幕后的人,都应该感谢。这次宴会,他还带来一个让我感觉非常面熟的女人,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上次他在车里摸人家乳房的那个女人。
那一次的酒,我是真的喝多了,酒桌上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孙永浩帮我提供了一些可以回忆的线索。他说,我指点着他的鼻子,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你这厮,简直是可恨至及!
为什么呢?我问他。
这要问你自己呀!我哪里知道。
我想了一会儿说,你真不知道?
他说,真不知道。
那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呢,不是交管局里的人却开着路政执法车,开着执法车却不去执法,不仅不去执法还套用执法人的车牌号,不仅套用车牌号还在执法车里搞女人,你这厮不是可恨至及是什么?
听了我说的话,孙永浩并不生气,只是嘿嘿嘿地一个劲儿傻笑。
看到他在傻笑,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我在想,说人家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嘴皮子巴巴的,自己呢?
而我自己呢?
我也不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