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2014-07-22黄大庆
黄大庆
1
短信是前妻珍芬发来的,短信的内容是:明天上午十点,玫瑰庄园贵宾厅503,不来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江潮知道前妻是今天从新加坡飞回洪州的,这个消息是双全从电话里告诉他的。双全是珍芬的亲弟弟,在江潮和珍芬结婚的六年内,双全和江潮很是谈得来。虽说三年前双全一家人就从村里搬到了县城,做起了烟酒批发生意,可两个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双全人不错,只要有了空闲他就会回村看看江潮,临走时还会在江潮的炕上放个三百五百的,这让身处窘境的江潮颇为感激。
在电话里双全说,哥,我姐回来了,她要见见你。
江潮说,我也想见见她,我想看看盖盖,我太想他了。说着他的声音哽咽起来。盖盖是江潮和珍芬的儿子,今年十岁了,自从离婚后,盖盖就跟了珍芬。
这次我姐姐回来只带了一个老妈子,盖盖没回来,你要见盖盖以后再说吧,来日方长。
知道你姐姐找我啥事吗?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不过我姐这次回来心情不好,总是一个人躲在屋里。
关掉手机后,望着窗外月色下院子里那棵粗壮的白杨树,江潮感觉自己的心头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悲哀,而且这种悲哀像春天里疯长的小草迅速地蔓延开来。
对于儿子盖盖与前妻,江潮是非常思念的,他在深夜里常常翻看儿子与妻子的照片,常常想起一家三口相处的日子,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时光啊。他喜欢画画,偶尔就会拿出纸笔把记忆中的生活片段画在白纸上。
妻子珍芬是一个标致的女人,极像电影明星巩俐。江潮知道当初珍芬之所以嫁给自己,那是源于自家令人羡慕的好家境。那时江潮的父亲是村里的支书,家里还经营着面粉厂,可谓有权有势,而同村的珍芬家由于母亲去世早,父亲常年有病,弟弟岁数小,生活的重担几乎全压在了珍芬一个人的肩上,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可是现在自家的风光早已不在,婚后的第四年,也就是盖盖出生的第二年,父亲得了脑中风,瘫痪在床,一年之后面粉厂由于经营不善倒闭了。为了还债,江潮卖掉了自己的三层楼,一家人只好搬回那三间破旧的老屋居住。搬回老屋才三天,父亲急火攻心撒手人寰,一向好强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也变得郁郁寡欢,一年之后她也离开了人世。接二连三的不幸让江潮一蹶不振,终日与酒为伴,最后沦落到靠借钱过日子了。在一次江潮喝醉后回到家里,珍芬和他爆发了最后一次战争后,她带着儿子离家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2
为了不使自己后悔一辈子,第二天吃过早饭江潮就准备出门赴约。早饭很简单,一碗米粥外加一袋涪陵榨菜。抹了抹嘴,江潮从炕席底下拿出仅剩的那张一百元大钞和十多块的零钱装进口袋,想了想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幅画,将它叠好装进书包斜背在了肩上。出门后,他门都没锁,骑上自己的破电动车径直驶向县城,县城离他居住的黄庄有三十里路,他骑了一个小时才到了城里。在城里最繁华的明珠超市前,他向人打听玫瑰庄园的位置,有人告诉他在城西十余里的龙江渠南岸。
江潮在路边的冷饮摊前花一块钱买了一瓶冰镇的矿泉水,咕咚咚一口气喝下,望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9点11分。
顶着毒毒的日头,江潮终于来到了玫瑰庄园。望着酒店两旁数不清的轿车,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放电动车的地方。最后,他把电动车重新从停车场退了出来,看见公路边有一个修车摊,一个头戴草帽的老者坐在马扎上悠闲地喝着茶。他上前叫了声大爷,我把车放你这一会,你替我照看一下可以吗。老者斜眼瞄了他一眼,说,可以是可以,不过,这年头哪还有白受累的道理。
江潮掏出一块钱,放在老者脚下的钱匣里,笑了笑说,一点小意思。老者点了点头。江潮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望了一下远处酒店高高的台阶,大踏步向前走去。炎炎烈日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奔赴战场的战士。在台阶下,他望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9点55分。每上一节台阶他就在心里记一个数,当他数到33时,他知道这里的台阶是36级,因为他看得很清楚自己只剩三节台阶要走了。
江潮顺着台阶向上望去,气派的玻璃大门前的两个服务生冷冰冰的目光正射向自己。这目光让江潮很不舒服。江潮听别人说过这是家五星级酒店,这样讲究的饭店他从前在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也曾入住过,不过像洪州这样的小城也会有这样的酒店是他始料不及的。
江潮拽了拽短袖褂的衣领,昂起胸朝着贼亮的玻璃大门走去。一个高个子服务生伸手拦住了他,对他说,对不起,先生,找人请走后门,服务人员和厨师的宿舍在酒店后面的宿舍楼。你怎么知道我是找人的,告诉你,我是来用餐的,在贵宾厅503室。黄江潮不卑不亢地对服务生说。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服务生随手为他拉开大门,眼光里充满困惑和不解。
进了门,一个穿红旗袍的女服务员将他领进电梯。走出电梯,一个穿超短裙的脸上挂着纯纯笑意的女孩给他鞠了个躬。
欢迎光临,请问先生去几号房间。
503。江潮说。
先生,请随我来。说完,女孩迈着婀娜的步履向前走去。江潮跟在后面,他的半新不旧的凉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感觉像是踩在棉花堆上。望着酒店里富丽堂皇的设施,他不由感慨万千。
女孩敲了下503室的门。请进,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江潮一下子听出了这是珍芬。女孩推开了门,这一刻,江潮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跳莫名地加速了。走进房间,江潮看见珍芬坐在靠窗的长沙发上,珍芬没有站起身来,她扭头对身边站立的一个40多岁的女人说,吴妈,给黄先生泡杯茶。吴妈点了一下头,然后来到黄江潮面前,指着离邱珍芬两米之遥的一个单人沙发说,先生,请坐。江潮卸下斜背的书包放在茶几上,然后才坐在了椅子上。吴妈随即将一杯茶摆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吴妈,你可以出去了,我想和黄先生单独谈谈,她说。
是,吴妈弯了一下腰,倒退着走了出去。
3
屋里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
六年了,江潮发现珍芬没有变化,皮肤白皙,黑发如丝,睫毛长而美,酒窝深如潭,尤其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深那么亮那么黑。过了片刻,还是珍芬先开了口。
她轻轻咳嗽两声对江潮说,你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凑活着活吧,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江潮望着珍芬,她举起的手臂上戴着一只圆润的白色手镯,这样的手镯他十年前曾在北京的大商场的珠宝柜台见过,当时珍芬就非常喜欢。那时自己家虽说也算富甲一方,可是28.8万的价格令他望而生畏,这个价格都超过了自己面粉厂一年的收入,最终他放弃了购买那只玉镯的想法,现在这样的玉镯恐怕早过百万了,他想。
你呢,一定是春风得意,风光无限了。江潮反问了一句。
我吗,珍芬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我当然很好。
望着她似笑非笑的目光,江潮暗暗咽了口唾沫。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说,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你觉得自己和那个姓马的大富豪真的有爱可言吗?
你呀,还是那样幼稚,珍芬笑出了声。你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爱情吗。如果有的话,它就像福彩的一等奖,对于彩民来说,中奖的几率比人们遭雷击的几率还要低。你认为我嫁给马先生是单单图他的钱吗。错,大错特错。我嫁给他是和他分享一个成功者的喜悦,这种喜悦你是无法想象的。她说话的口气就像老师在给学生讲解课文。
他用金钱能买到你的爱,同样也能买到别的女人的爱,这点你不能否认吧。江潮反驳道。
你的话似乎有一定道理,可这要看你怎么想。常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兔子不这么想,难道别的兔子应该来吃吗?草亦不这么想,谁吃不是吃,为何不让脸熟的吃?常言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是英雄不这么想,难道该把美人留给庸人?美人亦不这么想,难道美人不该配英雄?现在“贪官无不养小三”,可贪官不这么想,难道当官就该清心寡欲?小三也不这么想,贪官不养,何人能养?作为一个女人,这就要看她驾驭男人的能力了,我相信自己的能力。
你还是那样自信,那样伶牙俐齿。江潮无奈地说。
不是有一篇文章说过吗,自信的女人最美丽。珍芬长长的睫毛轻挑了一下,摆摆手说,咱们不要扯这些闲篇了,知道我找你来的原因吗?
不知道。
咳,珍芬叹了口气,脸上罩起一片愁云。
盖盖病了,白血病。现在正在美国最好医院接受治疗。
盖盖病了,他的生命有危险吗?江潮急切地问。
很危险,不过只要找到相配的骨髓,他还是可以转危为安的,可是他的血型很特别,就连美国最权威的大医院骨髓捐赠库里都没有合适的骨髓。
那怎么办,无论如何你们得想办法啊。
我实在没办法,就想到了你。
我,江潮一愣,疑惑地望着她,我虽然是盖盖的父亲,可我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啊,这你是知道的。应该去寻找那位人工受孕的精子捐献者啊。
这个我当然知道,可他已经去世了。
那还有别的办法吗,黄江潮直愣愣地望着珍芬。
有,还有一个人能救他,那个人是他生物学意义上的哥哥,只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那快去找他啊。
珍芬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那是江潮熟悉的十根手指,它们细长圆润,柔如无骨,当年它们每次做爱后,他最喜欢这手指在自己胸膛轻轻拂过的感觉了,那感觉就像春风拂过面颊,令他疲惫顿消。
这个是那个捐精者的资料。你看看吧。珍芬的声音很低,低得就像她的呼吸。
江潮茫然地接过珍芬手里的那份资料,低头读了起来。
这不是天方夜谭的事情吗?读完后江潮直愣愣地望着前妻问。
这是真的,你听我跟你解释。
这是你妈妈的主意,她说你家的产业不能落到没有血缘关系人的手里,她让我用你父亲的精子受孕。珍芬痛苦地说,我也是没办法,去北京前的晚上你妈妈都给我跪下了,再说我爹做心脏搭桥手术费用都是婆婆家出的,26万啊,我得还债啊。
现在你父母都过世了,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我原本想把它埋在心底一辈子,可现在我实在是没办法。
沉默良久。
我无条件接受,我毕竟做过盖盖四年父亲。江潮缓缓地说。
你没有变,还是像从前一样是个好人。邱珍芬轻轻叹了口气,对屋门外喊了声,吴妈,请王律师进来。
一个秃顶的中年人进了屋,他朝珍芬躬了躬身,然后转身来到江潮面前把一只胖乎乎的手伸到江潮的胸前。江潮站起身和他握了一下手。
王律师说,鄙人受马太太委托,这是骨髓捐赠协议,请先生过目。
江潮接过那张打印纸粗略地看了下,就在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王律师说了声谢谢,然后朝珍芬又躬了下腰,转身走了出去。
珍芬站起身子,走到江潮面前的沙发前坐了下来,她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对江潮说,这次回来,给你带来一件小礼物,再过三天就是你的生日了,算作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吧。
说完之后,珍芬从盒子里拿出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托在掌心,送到江潮的面前。这,江潮有些不知所措。
不要拒绝我,我们不做夫妻,也可以做朋友啊,来,戴上它,让我看看。我记得你很喜欢戴手表的。江潮将手表戴在左碗上,他望了望表盘,上面都是外文,表的商标是一个金灿灿的皇冠。这样贵重的礼物江潮原本不打算接受,可他又不忍驳了珍芬。
4
夫人,上菜吗。吴妈进来问。
上吧!
吃饭我看就免了吧,我回去还有事情要做的,江潮忙站起身说。
饭菜定好的,不吃也退不掉。
珍芬伸手拉着他坐在了餐桌前。摆上桌的菜并不像江潮想象的那样丰盛。两个凉菜,两个热炒,一尾鱼。两个凉菜是一盘水晶水果拼盘,一盘四只硕大的阳澄湖大闸蟹。两个热炒是一盘极品乱炖,一碗佛跳墙。鱼是清蒸中华鲟。每上一道菜服务员都会报告一下菜的名字。
服务生打开了一瓶红酒。珍芬亲手给江潮斟了一杯,也在自己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了多半杯。随后她说,为了盖盖能够早日痊愈,干一杯吧。
江潮一口喝下了大半杯。
珍芬没有动筷子,而是凝视着杯子里的红酒发呆。
以后有什么打算呢。珍芬将一个信封推在了黄江潮面前。
我……没想过。江潮疑惑地望着她。
珍芬将一个信封推在了他面前。这里有一张现金支票是100万,是我的一点心意,这是迎宾花园小区26楼3单元502房间的钥匙和房产证。
江潮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他将信封推了回来。我不是来卖自己的,我有自己的自尊,他说。
珍芬的脸沉了下来,她一仰脖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红酒,盯着江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收起你那份可怜又可笑的自尊吧,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穷人的自尊。自尊能换来汽车楼房吗?自尊能换来人们羡慕的目光吗?我承认自己是个缺乏自尊的女人,我明白在你心里一直认为我是个贱女人。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你想过自己吗,你父亲病亡后,你家的面粉厂破产了,你这个花花公子啥也不会干,我带着盖盖只得去钢厂打工,我原想挣些钱再回到你身边,只要你振作起来好好干,我们还是一家人。可没想到马老板竟然欣赏我的才能,一次次提拔我,从一个普通工人把我提到总裁助理的位置,直至后来我们走到一起。这就是命,你相信命吗?反正我相信,像马先生这样有地位的男人,就是娶个电影明星也不成问题,可他却要了我这样一个人们眼里的残花败柳,你说这不是命中注定的吗。
珍芬又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斟了半杯酒,一饮而尽。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你知道为了让盖盖去国外接受良好的教育。我受了多少委屈吗,马先生虽然没儿子,可有两个女儿,这两个女人怕盖盖进门会和他们争家产,三天两头的闹。我只能忍气吞声,而且还要在她们面前陪着笑脸,夹着尾巴做人,我的苦水向谁说啊。再说这100万,你以为富人都挥金如土啊,错,他们更抠门,他们也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为了给你这一百万,你知道我吹了多少枕边风啊。我和你说这些就是劝你把钱收下,有了这笔钱,你不会再为生计奔波,你不是喜欢画画吗,没有钱你将一事无成。你傻啊,为什么还要拒绝?
江潮静静地听着,两行泪水从眼角滚了出来。
这时,对面珍芬的手机响了,她对着免提说,我马上回去,请你再等15分钟。
说完,邱珍芬站了起来对江潮说,明天我陪你去北京提取你的骨髓,完了事之后我会马上回新加坡的,你回去准备一下。
江潮忙站起身来,指着珍芬推过来的信封说,这个你还是拿回去吧,我不能要。
你必须要,娶个好老婆,好好过日子,我就心安了。
望着傻愣愣站着的江潮,她继续说,你还是在这里把饭吃完再走的好,咱俩一起出去不合适。
等等,说着江潮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画。送给盖盖,这是我画的一张盖盖的素描,你送给他好吗?
珍芬打开画纸,画上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趴在草地上,他的滚圆的小腿下,绿绿的草地生意盎然。
我一定会送给盖盖的,珍芬说完卷上画纸疾步走了出去。
江潮一屁股又坐了下来,喝完杯子里的酒,江潮已有些醉意,他把信封装到书包走了出去。
站在酒店的门前,他掏出了自己兜里唯一的一百块钱,递给了门童,说,这是小费。门童满脸堆笑地说,谢谢先生,说完,上前搀扶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那一刻,江潮想起一句话,人的眼睛是黑的,金子是黄的,两者相遇是会产生化学效应的。
他骑着车行驶到街上的时候,望着马路上如潮的车辆。江潮想,这难道就是生活吗?
半年之后,他续娶了他的第二个妻子艳琴,她很年轻也很漂亮,婚前他告诉艳琴自己不能生育。
艳琴问他,你性能力没问题吧?
这个还算正常,他说。
我就喜欢过二人世界。艳琴兴奋地说,有个孩子多累啊。
婚后,他们住进了城里的楼房。他们夫妻两个在县城开了一个餐馆,女人很能干,把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她脾气不好,总是指使着江潮去干这干那,而且不准他和城里的艺术家交往,说那是流氓的圈子,也不让他再画画,说那是不务正业人的行业。这使他很感痛苦,不过让他欣慰的是由于植入自己的骨髓,盖盖康复得很好,这个他名义上的儿子,生物学上的弟弟现在在学校里都能踢足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