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念分歧还是方向之误?
——第二次文代会的两个报告之争
2014-07-22肖进
肖进
理念分歧还是方向之误?
——第二次文代会的两个报告之争
肖进
主持人的话:
制度与权利特别是权利的分配连同其合法性密切相关。文学制度体现的是文学权利的规定性——支配与被支配的必然关系。由国家意识形态(包括文学的形态)建构起的制度形态,同时也在产生着加固国家意识形态权力的作用,并能将之内化为整个社会以及个人的一种自觉。因此制度变革才更易遭遇多方面的阻碍,甚至,若非革命时代,制度变革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但权利的争夺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这又使制度变革永远存在了可能性。
如果说每一次的文代会、作代会都是中国当代文学权利的重新分配或确认,说到底也就是当代文学制度的一种设计或安排。所以,其中的权利导向体现的应该就是国家的最高权力意志。这一点也不抽象,本栏肖进的文章可以提供一点这方面的探讨成果。同时,如何书写文学史或批评史?更像是专业研究者的特权。尤其是当代文学史、批评史的书写,关涉到的是当代文学权利的分配。因此意识形态的冲动或功利的考量往往也容易渗入到所谓的学术行为中。比如,“重写文学史”、“重返八十年代”之类,假如不能首先在重审史实的基础上得到充分的落实,那就会有更多的学术政治嫌疑,令人怀疑其真实的企图;另一种可能则是迹近无事生非吧。韩亮的文章对此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案例。
本栏目从本期开张,希望能够获得学界同仁的支持。其实在此之前,我们曾在本刊及《当代作家评论》和《当代文坛》等刊物上,有过相关主旨的类似尝试,但后来都难以为继。我相信这一次的重新出发,会使朋友们看到新的未来。
1952年之前的文艺界,虽然还没有达到“山雨欲来”的程度,批判之风却已经开始强劲起来。继第一次文代会的整合之后,批判小资产阶级的写作、批判杂文、批判新中国初期风头最健的作家萧也牧、直到《武训传》事件的出现,这些源自不同方向的风声逐渐地集中,其合力终于形成了1952年的文艺整风。
这次整风是新中国第一次对文艺界知识分子的系统整顿。整顿的直接原因虽然可以归结为《武训传》事件的引发,却有一定的必然性。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建立的组织人事制度,使作家有了身份、岗位的归属,但思想上的沟通和了解却并非行政手段所能够迅速解决的。从1949年到1953年,新政权与文艺知识分子经过几年的接触、磨合,在矛盾与纠结,批评与反思中不断前行。新的人民的文艺虽有发展,也存在着相当多的问题和矛盾:到底怎样才能在政治愿望与文艺创作之间达成平衡?在政治意识形态和文艺审美规律之间,意识形态的砝码沉重的压了下来。延安整风的成功显然被看作解决文艺问题的试金石。群众运动和思想改造尽管过于诉诸政治手段,对于解决当前的问题却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整风之后的文艺界一片风平浪静,文艺问题的争论和质疑从此销声匿迹。但过犹不及,强制手段形成的效果只是表面现象,文艺上的问题依然存在,创作出现萎缩,质量严重下降。在全国最为权威的文艺刊物《文艺报》上发表的文章,“与高中、初中的作文差不了好多”,而且,“作家的能动性,向生活的战斗性,独立的思考力,好象是被谁剥夺了的样子,不象一个灵魂工程师”。①
从后设视角看来,整风之后出现这样的现象实在是一种必然。曾经代表党中央发出严厉的“文艺工作者为什么要改造思想”的胡乔木,不得不再次指示,既要“反对文艺脱离政治的倾向”,又要“反对以概念化、公式化来代替文艺和政治正确结合的倾向”。这实际上是间接地缓冲了文艺整风因过于强调思想性而对文艺创作造成的冲击。在这种情势下召开的第二次文代会,如何定下基调至为关键:是从文艺发展的角度总结教训,还是从意识形态的立场高唱赞歌?冯雪峰和周扬先后为文代会起草的报告呈现出鲜明的差异:作为《文艺报》的负责人,冯雪峰在报告中直面几年来的文艺现状,总结经验教训,力图从创作规律的视角融合文艺与政治、文艺与生活的关系;周扬临阵受命,如履薄冰,其报告立足政治,在高唱赞歌的同时意欲用政治思想统摄文艺。面对同样的文艺现状,两份报告却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这既体现出二者在文艺理念上的差异,更反衬出文艺背后难以抗拒的“无形之手”。
一
以运动方式展开的轰轰烈烈的文艺界整风,在达到预期效果的同时,也带来了很大的负面效应。当时对文艺创作和批评的一个普遍的说法是:文艺远远地落后于现实。②这里说的“落后于现实”,主要是指文艺创作的思想性问题。这从胡乔木、周扬文艺整风发动员大会上的报告,周扬在第二次文代会上的报告等都可以看出。但从《文艺报》刊登的读者来信中,所谓的文艺落后于现实,实际却是另一番景象。
文艺整风过后,冯雪峰成为《文艺报》的新任主编,他利用《文艺报》这个平台,开设了“短评”和“读者中来”专栏,刊登了大量反映文学现状的短评和来信。尤其是“短评”,继承了鲁迅杂文“针砭现实”的特点,毫不留情的对文艺发展的问题提出批评。第8号郑克西的《我们的文艺创作落后于现实》指出地方戏剧改编上的粗制滥造,“《翻身文艺》刊登了大量的剧本,……但翻一翻它的内容,却是千篇一律的。主题、人物雷同的作品很不少,有一部分甚至就是别人作品的翻版”,“群众的意见是:‘戏太短,内容太简单,演戏时间还没化妆时间长,干部上场,戏就散了’”③;江苏文联的孟平来信指出苏北、苏南的群众文艺创作,普遍“存在着概念化、公式化的严重倾向,这些创作出来的作品,一般地都是报纸通讯的改编,政策条文的翻版,或者是政策加故事的硬性的揉合”,一些作者叫苦说:“平时不问,到临时叫我们硬榨油”。而领导上也并不认为概念化是多么严重的事,“只要能配合中心任务,概念些也无妨”④;同期曾炜的《陷于停滞状态的文艺创作》,直言“华南解放三年多来,不但在质量上不曾有过一篇较好的作品,就是在数量上也少得可怜”。
当时实际负责文艺领导工作的胡乔木(周扬因批判《武训传》不力,被派到湖南进行土改工作)不得不想办法进行补救。借纪念《讲话》十周年的机会,胡乔木授意林默涵起草《人民日报》社论《继续为毛泽东同志所提出的文艺方向而奋斗》,提出要进行两条战线的斗争:既要反对资产阶级思想,又要反对教条主义、公式化和概念化倾向。但在冯雪峰看来,教条主义、公式化、概念化的创作,显然要比资产阶级创作思想严重得多。作为《文艺报》的主编,冯雪峰拥有的第一手资料证明,文艺落后的情况“最引人注意的表现,就是在三年多中间的文学和艺术的创作竟是非常的不多,而其中可称优秀的作品更是不多”。⑤
这是冯雪峰对当时文艺评判的一个基本的出发点。显然也是一个非常低的评价。这还不是他的全部想法。在冯为胡乔木起草的第二次文代会报告中,他详细而系统的阐述了自己对当前文艺发展的意见和看法,并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
但是,冯雪峰的报告却没有派上用场。第二次文代会原定在1952年召开。周扬一开始并没有参加筹备文代会的事情,据张光年的回忆,由于周扬在建国以后,尤其是在批判《武训传》事件中“政治上不开展”⑥,被撤掉文化部副部长和党组书记的职位,到湖南参加土改。周扬走后,毛泽东指定要胡乔木主持筹备第二次文代会。胡乔木委托冯雪峰起草了文代会的大会报告。可这个报告却没有得到认可,⑦改由周扬重新起草。
报告的被“置换”,让冯雪峰原本想利用这次机会对建国以来的文艺进行整饬和反拨的努力落了空。文代会后,他把报告的一部分发表在自己主编的《文艺报》上。但报告中最严厉的章节并没有发表,整个报告后来被收入《雪峰文集》第2集。
冯雪峰的报告,从“文艺思想上的主观主义的错误”、“创作上现实主义的薄弱和作品斗争性不强的问题”、“关于典型创造”、“批评工作”以及“语言问题”五个方面进行论述,最用力的是在前面几个问题上:“文艺思想上的主观主义的错误”批评的是建国以来文艺领导上的“主观主义”;“创作上现实主义的薄弱和作品斗争性不强的问题”讨论的是创作上的问题;“关于典型创造”则是针对正面人物的创作问题。正是在这几个方面,冯雪峰和周扬之间出现了分歧。
在对建国后文艺的发展状况的描述上,冯雪峰和周扬的报告分歧与对立非常明显。冯雪峰对文艺发展的思考,基点是文艺的审美属性,在重视审美特性的基础上融合政治,其思维路向是从文艺出发到达政治;周扬则是从政治思想入手,在强调保证文艺创作的思想性的前提下,提高文艺的审美性,其思维路向是以政治思想统摄文艺。
首先,对于建国以来的文学状况,周扬和冯雪峰尽管都看到了文艺落后于“现实”,但在原因归结上意见相左。冯雪峰直言“这三四年来,……我们的创作是太落后了”,同时他用数据表明,尽管“全国各地在这四年中出版的单行本作品,包括小说、剧本、电影剧本、诗、各种体裁的散文等,总在一千种以上”⑧,“出版的作品有两千种以上”⑨,但“举得出来的好作品很少,如果有二十种较好,也只不过百分之一”⑩。相对于周扬仅仅是模糊的从量上说“销路比解放以前增加了十倍至二十倍”,冯雪峰直抵问题的核心:“这几年发表的作品,其中可以作为最高成就的,也还不及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到全国解放前之间的最好成就的作品”⑪。
造成这种落后状况的原因是什么?冯雪峰直截了当地说,责任不在作家而在领导。他指出,这几年“作家的能动性,向生活的战斗性,独立的思考力,好像是被谁剥夺了的样子,不像一个灵魂工程师……”⑫“这现象,和这几年来对于创作没有很好地领导以及一些错误的领导,是有关系的。尤其是和错误的、反现实主义的文艺思想,首先有关。”⑬冯雪峰这样的总结,显然是否定了建国以来的文艺领导和文艺政策方向。其矛头也直接指向了周扬。
面对同样的问题,周扬则把原因归结到作家身上。“有些作家在进行创作时,不从生活出发,而从概念出发”,“不是严格的按照生活本身的发展规律,而是主观地按照预先设定的公式来描写生活”,“要克服创作上的概念化、公式化的倾向,关键就在于提高作家的认识生活和表现生活的能力”。⑭作为苏联文艺的忠实拥护者,周扬的观点和苏尔科夫的看法惊人的相似。在几乎与周扬的文章同时发表的《有负于人民》这篇文章中,苏尔科夫批评了戏剧创作落后于现实的问题,把原因归结到创作者的头上:“我们的戏剧创作所以落后的原因,是由于今年来用现代主题写成的好剧本,已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这个责任,当然首先得由剧作家们负。”⑮
其次是对近几年来文艺“写政策”的不同看法。冯雪峰不仅大胆地否定了“写政策”的正确性,而且还通过对毛泽东《讲话》的重新阐释,试图形成对文艺方向的重新规范。他说,“在领导思想上,为政策写作,写政策,这不是马列主义的概念,而是政策的概念,……写政策是错误的,它割断了作家的生活,政策是很威严的,没有人敢反对,错误在于使政策离开了生活”,“党性、政策离开了生活,是最严重的脱离实际,因此使得我们产生今天这种破产了的可怜的创作路线”⑯。无论是党性,还是政策,冯雪峰都要求从生活中去认识和体会,“政策如果不是从生活中去认识,而是什么人告诉他的条文,创造性从何而来呢?”⑰针对毛泽东在《讲话》中所说的“观察、体验、分析、研究”,冯雪峰从时代的高度认为毛泽东所说的生活实践的经验,并不是个人的经验,而是“时代所达到的全部斗争经验”,因此,作家单是奉命去体验生活,是不解决问题的。在这个意义上,他呼吁文艺“回到毛主席的路线上去”。很显然,这里的“毛主席的路线”已经不是周扬所强调的方向,双方的文艺理念的差别最终体现在对毛泽东的《讲话》的理解上。
冯雪峰对写政策的批评矛头直指周扬。因为自从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来,周扬根据毛泽东关于文艺与政治内涵的理解,最早提出艺术创作要与政策结合。他说:“自文艺座谈会以后,艺术创作活动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它与当前各种革命实际政策的开始结合,这是文艺方向的重要标志之一。艺术反映政治,在解放区来说,具体地就是反映各种政策在人民中实行的过程与结果。”⑱对于周扬的这一观点,有论者就延安文艺发展的积极方面指出,“把文艺与政治的关系转化为文艺与政策的关系,把政治具体落实为根据当前政治需要而制定出来的党的政策上,对于延安文学观念的形成是一种必然,而且这有利于作家在实践中准确把握当前的政治,故有一种不可低估的实用性价值。”更进一步而言,“与其说这是周扬等人片面理解《讲话》的结果,毋宁说是他们准确领悟了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结果……是对毛泽东文艺思想内部构成深刻体察的结果,(也)是对毛泽东文艺从属于政治的观念的一个合乎逻辑的推进”。⑲这个论断我认为是比较准确地概括了周扬对《讲话》的理解的。在这个意义上,冯雪峰对“写政策”的激烈批判和否定,是否也含有对《讲话》的一种间接批评?
但不管如何,因为周扬“深刻理解”了毛泽东《讲话》,并积极推行《讲话》的精神,所以在解释和反驳冯雪峰对“写政策”的批评时,不是从政策本身出发来寻找答案,而是认为“政策过时的问题,主要看我们怎样写,写得好是不过时的”⑳。周扬的这个回答看似机巧,实则相当模糊,因为他并没有具体的解释什么样的作品才是写得好的和不过时的,等于说他又把这个问题推给了作家,并且连带的把责任也推给了作家。
要求作家及其文艺创作围绕看似具体实则抽象的“政策”问题做出评判,自然很难得出符合实际的答案。在现实主义口号遮盖下,对文艺创作提出的却是教条式的、公式化的要求;文艺领导人在指责作家的同时,也把概念化、公式化的责任推给了作家,自身却远远跳出这一“是非之地”,继续用“政策”“指导”文艺创作。这样的后果,一方面是更加强化“写政策”的教条主义,使文艺的指导思想愈加收紧,另一方面,也导致作家创作上的裹足不前:为防止动辄挨批,只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逐渐形成了一种奇怪的“缴卷意识”,这种“缴卷”创作处处以政策为指针,搁置了文艺创作上的矛盾、冲突,营造出一种虚假的氛围,这也就是冯雪峰所讥讽的“破产了的可怜的创作路线”。
第三,在创造新英雄人物的问题上,冯雪峰和周扬的意见也不一致。周扬对新英雄人物论述的资源首先来自苏联。他引用马林科夫在苏共十九大上的报告指出,“现实主义的力量和意义就在于它能够而且必须挖掘和表现普通人的高尚品质和典型的正面特质,创造值得别人模仿的榜样和仿效普通人的明朗形象”㉑;而最具有直接的效应的,是中央政治局讨论文代会报告时毛泽东对英雄人物的态度。毛泽东首先认为每个阶级都应有自己的英雄人物:“封建社会塑造了孔子、诸葛亮那样的英雄人物;资产阶级也有它的英雄人物;无产阶级当然也应当有自己的英雄人物。”至于如何写英雄人物,毛泽东也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写英雄人物是否一定要写缺点呢?这也不一定。不写缺点就不是真实的人吗?……文艺作品可以摒弃一些枝节的东西,不一定都要写缺点”。㉒据林默涵回忆,毛泽东的这些话是针对《文艺报》对新英雄人物的讨论而发的,自然也喻含着对冯雪峰的批评。对毛泽东的这些看法,周扬自然心领神会,在他的报告中,明确地指出要突出表现英雄人物的光辉品质,要有意识地忽略英雄身上的一些不重要的缺点。
不知道冯雪峰是不了解毛泽东的意图,还是坚持自己的见解。他对正面人物的论述体现了其一以贯之的文艺观点。他认为讨论英雄人物是要和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任何一个英雄都不是孤立的,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先进分子,和他们在实际生活中的斗争是分不开的。在这个意义上,冯雪峰指出,所谓典型的意义,“就是这个人物反映了一种社会力量”。而所谓的真实性,“就是这个人物的力量和性格的一切特征,都是在他参加着的那种实际生活里的矛盾的冲突和斗争中所产生所形成的”㉓。冯雪峰的这个观点,接近于胡风的现实主义思想,都强调人物和现实的紧密关系,性格的发展和成熟以至于完善也都是通过实际的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来表现的。所以冯雪峰说,正面人物“新的崇高的性格和品质都应该是带群众性的、能够感动一切普通人民群众的、普通人民群众都愿意仿效并且能够仿效的理由”㉔。
二
显然,冯雪峰和周扬在文代会报告中的这些分歧,是第二次文代会弃冯选周的主要原因。但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分析,这些分歧说明了什么?为什么中央高层在讨论之后,否定了冯雪峰的报告?而对周扬等人起草的报告肯定的根本原因又是什么?
对这些问题的解答,既需站在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上来做出超脱文学因素的判断,也需要对冯、周二人在建国初期的文艺理念进行辨析。
首先必须注意这样一个观念,即毛泽东对文艺的构想紧随着他对政治经济战略构想的改变而改变。1949年以后,随着全国解放任务的基本完成,国际上的抗美援朝,国内的“三反五反”斗争的基本结束,新中国的社会主要矛盾已经从敌我矛盾转变到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上来。与此同时,国民经济逐渐恢复。这样,建国后政治经济上的问题已基本解决。1952年9月,毛泽东在中央书记处的会议上指出,工业中,国营资本占到67.3%,商业零售中也占到40%,国营经济的力量已经取得了明显的优势和主导地位。针对这一形势的变化,毛泽东提议中共中央于1953年6月正式决定了中国共产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要在10年到15年或者更多一些时间内,基本上完成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㉕
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提出,意味着从新民主主义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的过渡。作为意识形态工具的文学艺术,自然也要配合经济基础的变化,要从新民主主义文化转向社会主义文化。这些变化,在当时的几项重大文艺活动中均有显示。第一个是《毛泽东选集》编辑过程中对《讲话》的修改。几乎就在第二次文代会召开的同时,《毛泽东选集》第三卷出版。在这一卷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篇中,毛泽东作了大量的修改。根据孙国林的统计,《讲话》共修改266处。其中,删掉原文的92处,增补文字的91处,作文字修饰的83处。㉖其中,将原本中的“无产阶级现实主义”改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一概念的修改,体现了毛泽东对文艺上的期待,即在政治经济都开始进行社会主义过渡的时期,文艺上也应当有一个向社会主义文艺的飞跃。第二次文代会基本上是在这样的一个指导方针下进行的。第二个是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学习。从1953年4月下旬到6月下旬,中国作协创委会组织北京的作家、批评家和各部门的领导干部,进行了两个多月的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学习。创委会专门为这次学习制定了学习计划,开列必读文件。并就四个专题进行讨论,这四个专题是“从马、恩、列、斯关于意识形态的学说及对文艺的指示来认识现实主义的发展”,“关于典型和创造人物的问题”,“关于文学的党性、人民性问题”,“关于目前文学创作上的问题”,㉗每个专题内都指定发言人组织发言和讨论。这些都可看做是文艺领域向社会主义转化做出的努力。
毫无疑问,《讲话》的修改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学习体现了中央高层对新中国文学走向的“规范”。换句话说,第二次文代会,中央高层主要想解决的,是建国后文学艺术向什么方向走的问题。在毛泽东等中央领导看来,这并不单纯是文学问题,更是政治问题,是对意识形态领导权的争夺。因此,至关重要的是战略方向,而不是战术。创作上的公式化、概念化批评,只是战术调整问题,对毛泽东来讲,战略方向要远比战术调整来得重要。冯雪峰的报告,整体上对建国初的文艺状况是批判的,很少讲到成绩。作为一个至关重要的文代会报告,用这样一种批判的方式写出,是否会对毛泽东文艺战略的构建带来负面效应?从“十七年”的历次文代会来看,毛泽东和中央高层几乎都会亲临现场,而文代会的报告也需要经过中央政治局的讨论才能通过。这说明文代会根本就不是纯粹文艺界的问题,它就是政治会议,是用政治的方式、政治的态度来解决文艺问题的会议。在这个意义上,冯雪峰报告中所讨论的问题和提出的批评,本质上是他个人(或者相对于整体性的政治视域来说的很多个体)对新中国文学的看法。从50年代较为宏观的、政治的、历史的和阶级斗争的角度来看,冯的报告对以《讲话》为核心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的发展是不利的。如果建国以来的文艺真的如冯雪峰所说的一团糟的话,那么,这样的文艺现状是无法向社会主义文艺过渡的,也无法走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如果批准第二次文代会用冯雪峰的报告,无疑是间接地否定了毛泽东一直在努力构建的以《讲话》为核心的文艺意识形态。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张光年回忆第二次文代会时,认为找周扬回来主持的原因,是胡乔木力主取消文联,毛泽东不同意,发了火,因而“大会报告也气得不看了”。㉘我认为这只是原因之一,至少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由于史料的限制,我们现在还不能得到关于第二次文代会的更多细节。对于冯、周二人报告的“置换”内幕也存在很多疑问。但仅从冯雪峰的报告内容分析,不管是文艺领导也好,主观主义也好,还是“写政策”也好,冯在对这些现象进行批评的时候,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这就是文艺是中国共产党巩固新政权的意识形态宣传工具,离开了这一点,建国初期的文学和批评都是没有根基、浮泛飘渺的。换句话说,冯雪峰没有意识到,在他为第二次文代会起草报告的时候,他已经不再代表他个人,他已经不是站在他原来的那个位置了。他的立脚点不是对文艺创作和理论的辨析,而应该是对党的意识形态维护。正是在这一点上,周扬与他拉开了距离。
与冯雪峰相比,周扬最重要的一个优势是经历过延安的整风岁月。周扬的文艺思想基本上成熟于《讲话》前后,并得力于对《讲话》的理解和阐释。纵观周扬在延安时期的文艺思想,与毛泽东《讲话》有诸多合拍之处(事实上,《讲话》确实吸收了不少周扬的文艺理念)。如对“现实主义和大众化”的看法,对毛泽东“文学服从政治”的认识和发展,以及倡导“歌颂光明”的美学观念等,都得到过毛泽东的肯定。在历次的文学运动中也较好的执行了毛泽东的思想。《讲话》发表以后,周扬即着手编辑《马克思主义与文艺》一书,第一次把毛泽东的《讲话》提升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行列,说《讲话》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科学与文艺政策最通俗化、具体化的一个概括,……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科学与文艺政策的最好的课本”。㉙从毛泽东的角度来讲,没有谁能够比周扬更了解他,也没有谁能比周扬能更好的执行他的文艺思想。多年后,王力还说,毛泽东最看重周扬的就是他推行《讲话》的成绩很大。㉚
对文艺与政治的认识上,周扬始终认识到他从来就不是代表他个人。周扬的这个认识和两个因素有关。一是延安经历。延安是个“革命思想的大熔炉”。经过延安的生活,接受那里的熏陶、教育,谁都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不单是文艺思想,更多的是把个人的感情和政治联结起来。对革命,对毛泽东,都有一种融化到血液里的认同和崇敬。㉛这一点是没有经历过延安风雨的冯雪峰所绝难具备的。二是建国以后周扬一直处在文艺界的领导位置。无论是文化部还是中宣部,周扬都是实际上的领导者。在这样的一个位置,最关键的不是如何领导下面的文学活动,而是如何揣摩、应对中央高层,尤其是毛泽东在文艺上的思路、走向。这不仅需要文艺家的敏锐,还得有政治家的立场。换句话说,对任何的文艺运动和斗争,都不能仅仅从纯粹的文艺思路上考虑问题,更重要的是从宏观的政治的角度看待其中的利害得失。从这个角度看,冯雪峰身上“浙东人的脾气”、诗人的敏感、深受五四启蒙思想(尤其是鲁迅)的影响等因素几乎是“天然”地拒绝成为周扬式的人物。无论是1942年毛泽东《讲话》发表之初他的反应,还是建国以后对文艺的思考,都具有惊人的一贯性。他认同文艺服从政治,但强调“文艺和政治的联结……我们不能看那作品中是否宣布着政治思想或理论的事来论断,主要的是看那作品所发生的社会的、政治的意义和效果”。㉜他用辩证的观点看待文艺和政治的关系:“政治决定文艺,根本地说社会生活和斗争决定文艺,这句话当然是真理;但这决定的过程就是两者矛盾斗争的过程,其中体验着社会本身的矛盾斗争,尤其经历着作者的自我斗争;在这矛盾斗争的决定过程中,也就包含着文艺决定政治的事,而且从文艺本身的最后到达上说,还不能不将政治决定文艺的原则便成为文艺决定政治的实现的东西……”㉝骨子里,他还是认为文艺应该具有一定的独立性,文艺不能成为政治的传声筒。所以他才在起草的文代会报告中公然批评当下的创作:“今天刊物上发表的作品,与高中、初中的作文差不了好多”。㉞言辞之激烈,至少在建国初期的那样一个文艺环境下是没有人敢于做这样的公开批评的。
如果说冯雪峰的观点过于偏激的话,那也许是他还没有真正理解毛泽东的《讲话》,或者说他并不真正认同毛泽东的《讲话》。因为正是在《讲话》中,毛泽东强调了文学艺术的“普及”问题。这在1951年到1952年间的第一次文艺期刊调整中已经有明显的趋向。㉟从文艺“普及”的角度看,文学作品“与高中、初中的作文差不了好多”,正是“普及”所要达到的效果。在建国初期的文艺期刊调整中,要求省级文艺刊物全部面向通俗大众,走通俗化的道路,其目的也即在此。
反观周扬的报告,虽然也提到了建国以来文艺上的不足,但更多的是强调三年来的文艺成绩:“新的人民的文学艺术已在基本上代替了旧的、腐朽的、落后的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文学艺术。它们在联系群众最广的领域内占领了阵地,并正在继续扩大阵地”。他是没有看到冯雪峰提出的这些问题吗?应该不是。他也提到了这些现象,但是并没有把它们当作尖锐的问题重点探讨,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略而过。因为周扬很清楚,毛泽东临时把他从遥远的土改现场找回来,目的是什么。同时,对发生在这三年内的文艺状况,他看待的视角也迥异于冯雪峰。同样批评文艺落后于现实,冯雪峰的矛头直接指向文艺领导层,周扬却批评作家没有跟上现实。二人都提出“主观主义”问题,冯认为是领导上的“主观主义”,周则批评作家创作方法上的“主观主义”。分歧的背后,不仅是文艺理念的差异,而且体现出二人对当时的文艺纲领《讲话》和毛泽东正在构建的文艺意识形态的不同理解。周扬的报告指出,当前文艺的任务就是要努力表现新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新的人物正在涌现出来。而文艺创作的最崇高的任务,恰恰是要表现完全新型的人物,这种人物必须是和旧社会所遗留的坏影响水火不相容的……”在如何表现这些新人物和英雄人物上,周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复述了毛泽东的观点:“我们的作家为了要突出地表现英雄人物的光辉品质,有意识地忽略他的一些不重要的缺点,使他在作品中成为群众所向往的理想人物,这是可以的而且必要的。我们的现实主义者必须同时是革命的理想主义者”。㊱许多年以后,周扬曾表达过自己对第二次文代会报告的不满。但究竟对报告中的哪些方面不满,他没有说。
不管如何,二次文代会最终选择了周扬而不是冯雪峰,显示出最高领导人在文艺问题上的思考和偏向:唱着赞歌的周扬最终还是压过了力图总结教训的冯雪峰。相对1949年以来较为宽松的文艺环境来说,第二次文代会以后,文艺的自主空间被进一步压缩,一举一动,都要从政治的视角打量和审思。某种程度上,这意味着文艺开始沿着毛泽东构建的方向悄然转身,一直延伸到“文革”时期趋于极端的文艺路线。但在另一方面,这也可以看作是《讲话》在文艺领域权威地位的正式树立起来的开始:在此之后的对《红楼梦简论》的批判、对胡风的批判等是从反面打击内与外的反对声音;50年代中后期作协组织对二次文代会以来的文艺创作选集的编选则是正面树立新的人民的文艺的典范。他们共同营造了二次文代会以后的文艺空间。
【注释】
①冯雪峰:《关于目前文学创作问题》,《雪峰文集》(2),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95-496页。
②如冯雪峰在1953年第1期的《文艺报》社论中所说:“什么是我们应该首先主义的现象和问题呢?什么事我们的任务而首先认识和着手实践的呢?……我们不能不首先深刻地、痛切的认识到的,是我们文艺还远远落在人民的高度要求之后的严重现象”。周扬在第二次文代会的报告中也说:“无可讳言,我们的文学艺术事业同整个人民和国家的事业相比,同人民的需要相比,是远远地落后了”。参见周扬:《为创造更多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一九五三年九月二十四日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大表大会上的报告》,《周扬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39页。
③郑克西:《我们的文艺创作落后于现实》,《文艺报》1953年第8号。
④《文艺报》编辑部整理的《读者对创作问题的意见》,《文艺报》1953年第10号。
⑤冯雪峰:《克服文艺的落后现象,高度地反映伟大的现实》,《文艺报》1953年第1号。
⑥李辉:《与张光年谈周扬》,《摇荡的秋千》,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64页。
⑦一般认为,毛泽东让周扬回来主持文代会,是因为胡乔木要取消文联造成的。据张光年回忆,文代会筹备过程中,胡乔木主张按照苏联的文艺制度,取消文联,“将当时的文学工作者协会、戏剧工作者协会……改称各行各业的专门家协会”,胡乔木还要求“作家协会会员重新登记,长期不写东西的挂名者不予登记”。胡的主张虽然得到了广泛的赞同,但当他向毛泽东汇报时,毛却对取消文联发了火,他认为:“有一个文联,一年一度让那些年纪大有贡献的文艺家们坐在主席台上,享受一点荣誉,碍你什么事了?文联虚就虚嘛!”(李辉:《与张光年谈周扬》,《摇荡的秋千》,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64页。)张光年认为,毛泽东不让胡乔木取消文联,其意在于它觉得这不利于团结老一辈的文艺家;但从另一方面看来,毛泽东对取消文联的意见,也可以看作是对胡乔木一切唯苏联为是的不满。由于对胡乔木的不满,毛泽东决定让周扬回来重新筹备第二次文代会。但笔者认为这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层的还在于报告主旨没能得到毛泽东的首肯。林默涵回忆,报告经由胡乔木送交政治局,政治局讨论了这个报告。毛泽东在会上讲了三点意见:1、社会主义文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毛认为应从五四算起,“五四运动开始有了共产主义的思想体系”;2,文艺作品中的英雄人物问题。毛说,写英雄人物是否一定要写缺点呢?这也不一定。他不同意《文艺报》的观点,认为“文艺作品可以摒弃一些枝节的东西,不一定都要写缺点”;3,强调文艺界的团结,不赞成取消文联(林默涵:《十七年文艺战线的一些大事》,《林默涵文论集》,当代中国出版社2001年版,第6-7页)。这三点意见中,与冯雪峰报告最相关的是第二点,即英雄人物问题。这一点扩大开来其实就是文艺创作是要歌颂还是要批评的老问题。冯主张对近三年来的文艺发展批评纠偏,总结教训,这与毛的主张正相背离。也正因此,毛不同意胡乔木(冯雪峰起草)的报告,而改由周扬重新起草。
⑧⑪⑬冯雪峰:《关于创作于批评》,《冯雪峰论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0页。
⑨⑩⑫㉞冯雪峰:《关于目前文学创作问题》,《冯雪峰论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5页。
⑭周扬:《为创造更多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一九五三年九月二十四日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大表大会上的报告》,《周扬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42页。
⑮苏尔科夫:《有负于人民》,《文艺报》1952年第9号。
⑯⑰冯雪峰:《关于目前文学创作问题》,《冯雪峰论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7页。
⑱转引自袁盛勇:《论周扬延安时期文艺思想的构成》,《文艺研究》2007年第3期。
⑲袁盛勇:《论周扬延安时期文艺思想的构成》,《文艺研究》2007年第3期。
⑳周扬:《在全国第一届电影剧作会议上关于学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问题的报告》,《周扬文集》第2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27、228页。
㉑周扬:《在全国第一届电影剧作会议上关于学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问题的报告》,《周扬文集》第2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96页。
㉒林默涵:《十七年文艺战线的一些大事》,《林默涵文论集》,当代中国出版社2001年版,第6-7页。
㉓㉔冯雪峰:《关于创作于批评》,《冯雪峰论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页。
㉕本段关于社会主义过渡的论述,参考杨奎松:《毛泽东为什么放弃新民主主义?》,杨奎松:《读史求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25页。
㉖孙国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版本》,《中华读书报》2002年5月15日。
㉗束沛德:《50年代的创委会》,《新文学史料》2013年第3期。
㉘李辉:《与张光年谈周扬》,《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65页。
㉙周扬编:《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序言》,《解放日报》1943年4月8日。
㉚李辉:《与王力谈周扬》,《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125页。
㉛李辉:《与丁一岚谈周扬》,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112页。
㉜冯雪峰:《文艺与政论》,《冯雪峰论文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8页。
㉝冯雪峰:《题外的话》,《冯雪峰论文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18页。
㉟参见肖进:《建国初期文艺期刊的调整和通俗化格局的建立》,《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3期。
㊱周扬:《为创造更多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一九五三年九月二十四日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周扬文集》(第2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35、251、252页。
※文学博士,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对外汉语系讲师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制度史”(项目批准号11&ZD112)阶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