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的传承与流变
2014-07-21陈鹭
摘要:小品文在散文中居于重要的地位。梳理从晚明到现代这一段时期小品文走过的路程,探讨小品文文体传承与流变的内因与外因,总结其盛衰的历史经验,重新确认小品文小、真、趣等方面的审美特质及其创作规律,对于振兴推动当代散文创作的发展,既有其理论的价值,也有不容忽视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小品文;文体;美学特质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21101(2014)01004905
收稿日期:2013-09-20
基金项目:2011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现代散文文体观念与文体演变研究”(11BZW098)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陈鹭(1985-),女,广东揭阳人,首都师范大学2011级博士生,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The inheritance and evolution of style
——taking the example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s and modern Chinese proses
CHEN L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8, China)
Abstract: The prose occupies an important position in prose. This paper, by retrieving the journey of proses from late Ming Dynasty to the modern times, explores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factors of the inheritance and evolution of the prose, sums up the vicissitudes of its historical experience, and reconfirms such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and creational rules as being small, true and fascinating. This is both of theoretical value and of practical significance to the revitaliz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contemporary prose creation.
Key words:essays; styl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晚明小品文与中国现代小品文都是在各自时代里取得了辉煌成就的文学样式。晚明小品一反先秦、唐宋散文的“以文载道”的“高文大册”,不拘格套,流连于自我、性灵和趣味,不仅颇受时人欢迎,而且对后世的散文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中国现代小品承接了晚明小品的文脉又有所发展,因此近百年来的散文小品创作虽出现过断裂,甚至散文文体还一度遭受到了生存危机,但整体上散文小品创作的成绩是不容低估的。特别是新文学的第一个十年,“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1]及至上世纪90年代以来,散文小品更是一路走红,成为最受读者欢迎的文体。究其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散文小品这一文体在继承传统时又有发展,有所创新流变。但过去的散文研究对继承研究得较多,而对创新和流变则较少涉及。有鉴于此,本文拟在传承的基础上,重点探讨中国现代小品文文体的流变及对晚明小品的跨越。
一
现代小品文的成功,的确是与古代小品文的“顺势”传承分不开的。小品文兴起于文学觉醒的六朝,其代表作品是《世说新语》。以后经过唐宋的发展,特别是在苏轼、黄庭坚等人的创作中,小品的洒脱心态与灵动笔调所形成的影响几可以与“大品”抗衡。及至明代万历以后,则先有公安派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继有竟陵派力主“幽深孤峭”。创作上则是徐渭、李贽、屠隆、汤显祖、陈继儒、袁宏道、袁中道、张岱、钟惺、祁彪佳、谭元春、王思任 、徐霞客等名家辈出。这祥,小品终于冲破了千年来正统文章的重重束缚,正式登上了文坛,不仅形成了广泛的影响,而且具备了自己的神髓和美学风致。
现代小品文作家十分推崇古代小品尤其是晚明的公安竟陵派小品,他们纷纷撰文阐述小品文与晚明小品的历史渊源。这其中尤以周作人谈得最早,谈得最多,论述也最为全面透彻。在《给俞平伯的信》中,他就明确指出:“现今的散文小品并非五四以后的新出产品,实在是‘古已有之,不过现今重新发达起来罢了”[2]。由“言志的散文”出发,周作人还提出了“美文”、“风致”、“气味”等现代小品的美学要求。在二三十年代的晚明小品热中,林语堂也是积极的鼓动者和实践者。据他自己介绍,他是通过沈启元编选的《近代散文抄》才得以结识晚明小品的。林语堂不仅喜爱晚明散文,还通过办《论语》、《人世间》等刊物,提口号,亮旗帜,大力倡扬“性灵”的散文和“闲适笔调”,在当时的确产生了很大影响。除了周作人、林语堂外,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受晚明小品影响的作家还有梁遇春、俞平伯、钟敬文、许地山、郁达夫、施蛰存、废名、丰子恺、阿英、味橄、沈启元等等。他们或发表理论文章,或编撰各种晚明选本,或身体力行进行创作,以此来筑构他们心目中的理想现代小品文。正是在这批有心人的不懈努力下,中国现代小品才取得了如此高的成就,甚至在三十年代掀起了一股“晚明小品热”。
比较两个不同时代小品文体,可看出它们有许多共同的特征:
一是“小”。晚明和现代的小品文,都具有陈继儒所说的“短而隽异”的特点。“小”首先体现在题材上,即小品文的取材一般都是“从小处着眼”。所谓“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纳入尺幅;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把悲情皆可繁衍成篇,这与“高庙大章”的所谓“大品”确是大有区別的。其次是外形即体制的“小”。晚明的袁宏送、张岱的作品自不用说,现代的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写的文章亦然。他们的文章多则一二千字,少则几百字,极少有一篇文章超过三千字的。但小品文的可贵和独特处正在于它的“微中见著”,即“短而隽”。所谓“隽”,即短小中有味,而且有品。比如周作人的小品文,写的都是身边的一些小题材,如北京的饮食、喝茶、故乡的野菜、乌蓬船等等,看似琐碎平淡,但琐碎平淡中有叙事、说理和抒情,有自由自在的表达、有陶然自适的性情在其中。俞平伯、郁达夫的游记小品清新秀美、真切灵动,颇具晚明小品的情趣神韵。这是小品文独特的一种思维品质,也是小品文区别于“大品”的显著特征。endprint
二是“真”。晚明小品尚真,这主要表现在作家敢于在作品中说真话,表真心,抒真情。他们彻底放下“高文大册”那种道貌岸然的架势,充分肯定人的个性、自我和感性的生命追求,甚至将狂放耿直的性格、风流放诞的欲望赤祼裸地展现在作品中。袁宏道认为:“物真则贵,真则我面不同君面”。散文小品只有抒发了自己的真性情,才不会“万口一响”,“共有一诗”。现代小品文承接了晚明小品崇“真”的传统。周作人不止一次表示,小品文需要“真实的个性”与“真的心搏”。郁达夫认为,小品文字的可爱,就在于它的细、清、真。真,是小品的内质与灵魂。真就是不虚伪、不做作、无道学气、无空洞语,率直表达对社会人生的看法。由于晚明和现代小品文作家将“真”作为创作的第一要务,而且力求“句句真切,句句可诵”。这样,他们的创作,自然也就“俯仰之际,皆好文章,信心而出,皆东篱语也。”[3]
其三是“趣”。“趣”由“真”来,“真”由我生。“趣”,可以说是晚明小品和现代小品作家追求的另一个艺术目标和散文的境界。诚如陆云龙所说:“率真则性灵现,性灵现则趣生。”所谓“趣”,即尚自然本色、追求天然;“趣”也是幽默谐谑、嬉笑怒骂。现代小品文作家同样心宜“趣”这一优良传统。首先是周作人极为重视“趣味”这一美学范畴。早在1928年,在《<燕知草>跋》中,他就正式提出“趣味”这一小品观念,认为“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现代小品文创作中的另一位主将林语堂,则不仅力倡性灵闲适中的幽默趣味,而且创作了《论西装》、《忍耐》、《我的戒烟》、《会心的微笑》、《脸与法制》、《蚤虱辩》等大量既有丰富广泛的知识,独到的人生见解;又性灵不绝如缕,文笔欢畅流动,嬉笑怒骂皆成趣味的文章。其他如梁实秋、钱钟书、王了一等,其作品也大抵是“以雅化俗”,貌似平常,实则充满了人生的趣味。
除了“小”、“真”、“趣”之外,晚明与现代小品文还讲究文笔的“活”,即灵活生动,如行云流水,舒卷自然。讲究“畅”,即明白晓畅,话语家常,通俗易懂,雅俗共赏。特别是为了反叛正统的古文,晚明与现代小品文作家为文时大抵都能做到自由自在地表达,不为格套所拘,不为章法所役。这种“自由性”的追求,最合散文的本性,也最能体现出小品文的优势。正因晚明和现代小品有上述的艺术特征,因而它们不仅是纯正的散文,有美的情趣和韵味,而且拥有自由自在的本性。所以在特定的时代里,它们所取得的成就便超过了别的文体,受到了读者的广泛欢迎。
中国现代小品文以晚明小品为圭臬,是两个不同时代小品文内在精神的暗合。更重要的是,它们都是处于“王纲解纽”的时代。较为宽松的时代环璄,以及对自由和感性生命的追求,为小品文的生长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还应看到,较为一致的生活态度和审美情趣,以及对自由自在的性灵文学的追求,这些都是“顺势”传承得以成功的前提和基础。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这时期出现了张中行、季羡林、金克木、汪曾祺、林斤澜、黄永玉、黄裳等散文作家,小品文才又恢复了活力。他们以自由的心态,淡泊的性情,静虚的心境,写下了一大批静心闲谈,冲淡蕴藉的小品文,从而对接上了晚明和“五四”至三十年代小品文的优良传统。可见,对于小品文来说,“小”、“真”、“趣”、“活”、“畅”,特别是自由自在的表达,独立不依的精神,是小品文的生命力之所在,也是小品文得以繁荣的内在因素和外在基础。
二
从文体的生成和发展的角度来看,中国现代小品文是在纵向继承和横向借鉴中发展起来的,即所谓“内应”和“外援”。但过去的散文研究者一般只看到晚明和现代小品的相同之处,却很少研究它们之间的不同点,至于现代小品文在传承晚明小品过程中的文体流变,以及现代小品文对晚明小品的创新和超越,过去也极少渉及。因此,接下来拟对两个时代小品文的不同点作进一步的探讨。
晚明与现代小品文的不同点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首先,在表现人文精神方面有所不同。晚明和现代小品与古代散文的一个重要区别,就在于它们表现出了鲜明的人文主义特征。但细加品察,两个时代小品所表现出来的人文主义精神内涵又有所不同。晚明小品人文精神的来源,基本上都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其间既有儒家文化中某些包含着人本要求的养料,更多的是道家、禅宗文化中具有个性解放倾向的思想,此外还有明中叶以降市民文化对作家的影响。这种人文精神的价值取向,主要是对个人生活方式的重视和个人性审美方式的强调,尚未能将个人对人性自由的渴求与人对社会的权利和政治自由的思考相结合,在审美上也未能完全摆脱中国古典文学的价值取向。这一点在袁宏道、张岱等描写自然山水的作品中表现得尤其突出。而中国现代的小品文,是在“五四”新文学的背景下产生的。它一方面深受近代西方的人本主义思潮的影响;一方面又从英国随笔那里获得新滋养和“新气息”。英国随笔对中国现代小品文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层面:在深层结构即思想和精神层面上,英国随笔吸引中国散文家,引起他们强烈兴趣的,是它那浓厚的个人色彩,比其他散文形式可以更自由,更直接地表现自我。郁达夫在总结现代散文第一个十年的创作成就时才这样说:“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4]可见,英国随笔对于现代小品文作家突破传统散文正统观念的藩篱,充分表现自我个性的解放需求,以及培养健全的主体人格,并在此基础上创造具有现代意义和独特品格的新体散文,无疑有着直接和积极的借鉴价值。
正因从“外援”获得与正统古文异质的元素,这样中国现代小品文在表现人文精神,在处理个体与时代,与社会人生的关系等方面,也就有别于晚明散文。其中最明显的一点,便是批判性。晚明小品虽也有反叛传统,不满社会现实的一面,但他们更多的是寄情山水,以酒当歌,幻想自由,而极少反映出个体在现实社会中争取自由的抗争和努力。中国二三十年代的小品文则不同。它们高扬批判的大旗,发出种种不吉利的“枭鸣”,批判专制社会的黑暗与国民的愚昧。总之,“不愿意在有权者的刀下,颂扬他的威权,并奚落其敌人来取媚。”[1]172正是现代散文尤其是三十年代小品文的一大思想特色。在这方面,鲁迅的杂文自不必说,即便“语丝派”的杂文,他们提倡“自由思想”,“独立判断”和“美的生活”,不论在“社会批评”还是在“文明批评”方面,都体现出鲜明的批判性、揭露性和讽刺性。其他如梁实秋、林语堂以及钱钟书、王了一的小品文也莫不如是。endprint
其次,是理性精神。晚明小品主要以“情”胜,以“品”显,而现代小品文除了重视“情”外,还注重议论和逻辑推理,这样现代小品文便具有理性思辨的色彩。如梁遇春的《谈“流浪汉”》,从辨析词义开始,旁征侧引,借题发挥,由“流浪汉”写到马夫、作家、画家、思想家、历史人物,甚至连《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也作为论证“流浪汉精神”的材料。作品从表层进入深层,从感性上升到理性思辨,文章的结构自由开放,虽有拉杂、重复、结构分散的不足,但没有任何古代文章学的八股气,可说是典型的“兰姆式”的随笔。现代小品文固然继承了晚明小品文体简约,用笔随意洒脱与推崇“性灵”等优点,但现代小品文由于吸收了西方近代人文的资源,加之英国随笔的滋养,因此其内容更多地体现出新的时代精神和现代启蒙意识,同时在思维上也更侧向理性的议论和叙事。这不仅表现在梁遇春、钱钟书等随笔小品中,在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王了一等的作品中也经常可以见到。
现代小品文与晚明小品在文体的表达和结构上也有所继承和流变。晚明小品一般以文笔的简约和结构的精致取胜。它的优点是“短而隽异”,缺点是过于精雕细刻,有时反而限制了结构的开放和表达的随意。另外,过于小巧凝炼的结构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内容的丰富开阔。再者,晚明小品尽管也提倡“信腕信口”,“宁今宁俗”,但由于受文言文语体的束缚,所以无法像现代小品文那样真正达到自然平易,通俗畅达。当然,更不容忽视的是,由于受到英国随笔的文体笔调和浓厚的幽默谐趣的影响,现代小品文在二三十年代形成了一股“谈话风”的创作潮流。作家们以闲适从容的心态,家常絮语般的口吻,轻松活泼的笔调谈生活,论古今,谈人生,论梦想和社会问题。这样随随便便,随心闲话,如披浴衣,啜香茗;如在“江村小屋”里同友人围炉谈笑的散文境界,的确渗透着英国随笔的格调,也是我们在晚明小品中极少见到的。
三
文学比较可以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两个不同时代散文的共同特征和不同点,以及文体的传承与流变。但比较不是我们的目的,笔者的目的是通过晚明与现代两个不同时代的小品文的比较,借助古代散文的优长,去除其消极的因素,力求突破传统散文的某些限制,为新世纪中国小品文的发展注进一些新质。
若论及晚明小品的消极因素,笔者以为不能回避创作上的“自娱性”问题。我们知道,晚明小品的崛起与繁荣始终贯穿着“文以自娱”的文学精神。他们反对“文以载道”,不再把文章当做“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而是“每著文章自娱”,并在“自娱”的同时“娱人”。将“自娱娱人”视为文学写作的终极目的。应当看到,“自娱娱人”一方面离不开特定的时代风尚和社会环境的影响;另方面在反对“文以载道”上有其积极意义。但在这种“自娱性”创作观念的影响下,晚明小品也的确出现一些弊端。比如,晚明小品特别喜欢为市井隐逸、风尘俠女、黄冠缁衣立传,且极力渲染其“迂”、其“愚”、其“痴”、其“癖”,这其中虽有某种不同于“世路中人”的生活理想的寄托,但其自娱自乐、逃避现实生活的写作动机也显而易见。正因逃避现实,过于追求“自娱性”,晚明小品才长期以来被视为“空疏之学”和“亡国之音”。相较而言,上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中前期之所以被称为小品文的黄金时代,正是由于作为一种新兴的文体,小品文敢于抨击时弊,扬露痼疾,鼓吹新潮,启蒙心智。即是说,这一时期的小品文在思想内容上与社会时代十分契合,在艺术形式上又相当精湛完美,因而这时期的小品文代表了散文创作的最高水准。但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后,随着小品文的复兴,“自娱性”的小品文又开始出现并迅速泛滥。这类小品文的共同点是逃避现实,无视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和民众的生存困境,而沉溺于“闲”和“俗”,迷恋于无关痛痒的个体世界的浅层表现。比如写饮食、衣着、养生、养鸟、美容,以及猫狗的故事、蟋蟀斗、逛街市、时装和购买,等等;或者谈禅论道,寄情于山水明月,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淡泊和清高。不是说小品文不能写日常生活、凡人俗事中的“苍蝇之微”。问题是,这些“苍蝇之微”要“微中见著”,要有“品”有“味”,有大爱和大情怀。如果小品文仅仅满足于顾影自怜自恋式的“自娱自乐”,而且这种“自娱自乐”仅仅显示了生活中肤浅、庸俗、虚假和丑陋的一面;或只是某些作者用来作秀和煽情的道具,那么,这样的“自娱性”不仅远未达到晚明小品的散文境界,相反地有可能大幅降低现代小品文的思想文化品位。因此,新世纪的小品文若要重现新文学之初那种“极一时之盛”的绚丽景象,必须一方面重视小品文的“以文自娱”功能,使小品文真正做到能“怡人耳目”,“悦人性情”;另一方面,又要强调小品文必须正视现实,介入当下,不回避重大的时代命题和社会问题。这样,现代小品文才有可能在我国建设现代化国家的进程中获得一定的话语权,而不至于被边缘化。这是笔者比较晚明与现代小品文之后的第一点思考。
第二点思考是关于现代意识的问题。现代意识是渗透进小品文的一种内在精神。“五四”时期到三十年代中期的小品文因注进了这种内在精神,故而充满了生命和活力。在这一时期,小品文由于“经过西洋现代思想的陶熔浸润,自有一种新的色味,与以前的显有不同,即使在文章的外观上有相似的地方。”[2]446这个“显有不同”,就是在继承传统散文的基础上,在思想艺术上又有所流变,这就是“五四”时期为西方文化所冲激而觉醒的现代意识。这种以倡导、推动科学、民主、自由、个性解放的人文主义思想为内核的现代意识,一旦投射到现代小品文上,就催生出了一种新的文学观念和文体的变革。然而,三十年代中期以后,这种现代意识却猝然间断裂了。随着散文整体上的式微,我们看到,自三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后期的小品文,其实又回到了当年周作人批判过的“载道的散文”或“赋得的散文”的老路上,即便在小品文复兴的九十年代,仍然有不少“感恩”、“颂圣”的小品文。这类小品文在思维模式上是反现代性的,在立意结构、语言表达、情调意蕴上则体现出封闭性的特征,而作家的人格主体也是萎缩的。正是面对着这样的尴尬局面,当下的小品文亟需来一番精神和思维方式上的换血,这就是去除狭隘保守的传统散文观念,以及奴性的感恩和宗道意识,代之以理性的精神,独立而开放的现代意识和批判质疑态度。倘若新世纪的小品文能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则不仅意味着新世纪的小品文在真正意义上向着“五四”时期的小品文回归,同时预示着新世纪的小品文具有超越晚明小品的可能性。endprint
第三点思考,是自由性的问题。晚明小品留给现代小品文的一笔宝贵遗产,就是确立了“自由性”这一散文的本质特征。的确,晚明小品的一个最突出的特征,就是自由随意。作家们不屑于固守原有的文类规则,大胆追求“法外之法”、“味外之味”和“韵外之韵”。而落实在用笔上,则是自由挥洒、随意点染、独抒性灵。现代小品文深受晚明小品这一特质的影响,作家们以其独立的主体人格和自由精神,彻底打破“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而对散文自由精神的皈依,使现代小品文获得了文体的大解放,同时其自由随意、真诚轻松地谈话风又拉近了散文与读者的距离。事实证明:自由性是散文的本体特征,而小品文则是最适宜自由表达的文学载体。由于人类的精神在本质上是独立而自由的,而散文特別是小品文则是人类心灵的最高表现形态,是精神与生命借助语言文字的最为直接的呈现,这就决定了独立和自由是小品文旗帜上最为耀眼的标志。如果当下的小品文作者能够像晚明或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散文作者那样,在“王纲解纽” 的时代里敢于反传统,同时尽可能使自己成为独立而自由的人,并因此进行自由而真诚的写作,努力开拓一条小品文创作的审美新途径,那么,新世纪小品文在精神生命的质量,在文化品格以及文体形式的创新等方面,将有一个新的样貌。
最后,是“趣”的问题。晚明小品尚真重趣。袁宏道说:“世人所难得唯趣。”上世纪二十到四十年代的散文就继承了晚明小品重趣的传统。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以及后来的钱钟书,王了一等,他们不仅主张小品文要有趣,而且身体力行,写作了大量富于情趣的小品文。但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小品文的这一优良传统中断了。直到出现了贾平凹、王小波、韩少功、刘沙河、孙绍振、南帆、韩石山等人之后,“趣”这一小品文的优良传统才有所恢复。但应看到,这种恢复还远远不够,而且只是局部性的。因为重“趣”还未成为当下散文创作者和研究者的共识,同时时下还有大量“无趣”的小品文存在着。所以,在谋求小品文发展的同时,我们要重视晚明和现代小品这一重要资源,在“真”、“情”、“理”之后再加上“趣”字。因为“趣”是小品文的一个重要元素,有趣则小品文生机盎然,娱人心情,悦人耳目;反之则面目可憎,刻板乏味。当然,“趣”若能与散文的智性,与丰厚的精神,高贵的心灵达到深度的交融,则这种“趣”就更有味和有品了。
考察、比较晚明小品与现代小品的传承与流变,我们可以获得这样的认知:其一,现代小品文是现代知识者对自己、对社会、对世界进行思考和自由表现的重要载体,并由此确立其思想和艺术价值。因此,小品文应高扬现代理性批判精神,以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介入现实人生,以真诚、情趣和性灵征服读者。在笔者看来,现代小品文既可以开展“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也可以亲情爱情友情,以及饮茶喝酒养花养草、谈禅说道修身养性为其内容,但不论写什么题材,都应以独立自由,真诚情趣和坚守小品文的纯洁性为旨归。中国近百年小品文的发展证明了这样一个真理:无论任何时期,小品文只要拥有了上述元素,小品文就必然兴旺繁荣,反之便是一片冷寂凋零。其二,小品文是散文的正宗,是散文这一文体艺术纯度最高的品种。因为现代意义上的散文,虽然与小说、诗歌、喜剧并列为一种文体,它也有属于自己的辉煌。但由于其门槛较低,加之体质不纯,这样就难免经常被人讥为“准文学”。而作为散文精华部分的小品文,它因“短而隽异”,既可张扬自我个性,又可自由随意挥洒;既可讲“情”讲“韵”,还可讲“趣”讲“智”;既可激发“灵感”,又可诉诸想象,还可追求语言的精妙,形式的完美。因此,衡量一个时代散文的繁荣与否,艺术成就的高低,最为主要的标尺,就是看小品文达到了何种的高度。正因小品文在散文中居于如此重要的地位,所以将两个不同时代的小品文放在一起比较,回顾现代小品文走过的路程,探讨文体传承与流变的内因与外因,总结其盛衰的历史经验,重新确认小品文的审美特质及其创作规律,对于振兴推动当代散文创作的发展,在笔者看来既有其理论的价值,也有不容忽视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鲁迅.小品文的危机[M]//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92.
[2]周作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M]//俞元桂.中国现代散文理论.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4:431.
[3]林语堂.论文[M]//俞元桂.中国现代散文理论.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4:63.
[4]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M]//俞元桂.中国现代散文理论.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4:446.
[责任编辑:吴晓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