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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的泥淖
——《耙耧天歌》叙事结构分析

2014-07-20屠志芬吉林艺术学院长春130021

名作欣赏 2014年33期
关键词:宿命悲剧命运

⊙屠志芬[吉林艺术学院,长春130021]

宿命的泥淖
——《耙耧天歌》叙事结构分析

⊙屠志芬[吉林艺术学院,长春130021]

阎连科的几部以耙耧山脉为背景的农村小说,均呈现出一种首尾相衔的环状结构,运用格雷马斯的语义学方法对《耙耧天歌》富于隐喻意味的叙事文本进行分析,不难发现作家以人物周而复始的苦难表现了一种浓重的宿命观和独特的悲剧意识:命运的罗网难以冲破,人类反抗命运的行为愈悲壮就愈具荒谬性;人的悲剧不在于生命的消逝而在于生存的艰辛。

环状结构宿命角色模式语义方阵

阎连科的几部以耙耧山脉为背景的农村小说,不约而同地呈现出相同的环状结构——作者总是以一个简短而奇特的结尾连接起故事的开头,使之成为一个可循环的封闭模式。先爷去了,七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将继承他的事业(《年月日》);尤四婆去了,四个儿女将重复她的生存轨迹(《耙耧天歌》);司马蓝去了,他重生的胚胎又在母体中感受着外部的世界(《日光流年》)。任何一种有意味的叙述都有它的深层所指。一个作家连续使用相同的结构,我们不禁要问:他想说什么?换句话说,一种反复运用的形式,其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值得我们注意的意义信息。本文试以《耙耧天歌》为例,运用格雷马斯的语义学方法分析其叙事结构,并借以探求文本的深层内涵。

按照格雷马斯的角色模式,《耙耧天歌》的故事角色可做如下划分:

主角(S)=尤四婆对象(O)=“日子好过”的理想

指使者(D)=四个孩娃的疯病承受者1(R)=尤四婆

承受者2(R1)=大妞承受者3(R2)=二妞

承受者4(R3)=三妞承受者5(R4)=四傻

助手1(H1)=尤石头的鬼魂助手2(H2)=吴树妻的鬼魂

助手3(H3)=屠户的鬼魂助手4(H4)=全人吴树

对头1(T1)=命运对头2(T2)=尤家村落的村民

对头3(T3)=全人吴树对头4(T4)=尤石头

尤四婆是故事的主角,她不甘于命运的安排,要摆脱远较常人艰难得多的生存状况,向命运抗争,所以命运是主角行为的最主要对头。四个孩娃的疯病是促使主角行动的驱动力量,是指使者。“日子好过”是主角全部行动的目的,是对象。而在主角追求对象的过程中,还受到了尤家村落村民的阻碍,村民也成为对头。尤石头以自杀逃避了责任,加重了主角的负担,但他的鬼魂却在主角行动的过程中起到了不可缺少的帮助作用。所以他人是对头,鬼是助手。全人吴树娶了三妞,缓解了她的病情,是助手,而同时他也将尤家洗劫一空,并使四傻病情加重,因而又是对头。

下面,我们开始确定故事程序。《耙耧天歌》以尤四婆为三妞找婆家为叙事线索,用插叙、倒叙、旁叙等手段勾连起前后诸事。我们试按逻辑顺序将叙事程序划分如下:

叙事程序1(NP1)

尤四婆嫁到尤家村落,连生三傻,希望再生一男娃改变命运,不料男娃生下,又因故成傻。医生告知,尤家祖上遗传疯病,再生多少都是呆傻。丈夫尤石头跳河自尽,被未来的日子吓死了。该叙事程序的功能可概括为:NP1:F(SnO)(F=功能;S=主角;n=排斥;O=对象)。

在这个程序中,命运为尤四婆设下障碍,疯病的遗传,注定她与四个痴傻孩娃不能像其他村人一样正常地生活。初步努力的失败已使尤四婆意识到这一点。这时她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听从命运的摆布,要么与命运抗争。尤四婆选择了后者,她要让四个痴傻孩娃成家立业,过正常人的生活。这样,尤四婆的行为就与命运形成尖锐对立。叙事围绕这对矛盾逐步展开。

叙事程序2(NP2)

尤四婆历尽艰辛将四个孩娃养大,大妞、二妞的婚事由于村人的告密而迟迟不成,尤四婆一场痛骂,吓得村人再不敢多言,二女终于远嫁:大妞嫁一瘸腿,二妞嫁一独眼。但她们的日子并未因此好过起来,相反愈加艰难。这个叙事程序的功能可以概括为:NP2:F(SnO+R1nO+R2nO)(R1=接受者大妞;R2=接受者二妞)。

叙事程序3(NP3)

大妞、二妞的遭遇使尤四婆认识到,必须为三妞找一个全人丈夫。历经几次失败后,在尤石头鬼魂、吴树妻鬼魂的帮助下,终于以倾家荡产为代价,找到了全人吴树。三妞的病好转,四傻却因此加重病情。该叙事程序的功能可概括为:NP3:F(SnO+R3uO+R4nO)(R3=接受者三妞;R4=接受者四傻;u=相容)。

叙事程序4(NP4)

二女婿梦中得一老中医指点,前来讨取尤石头的骨骼为二妞熬汤治病。二妞果然痊愈,过上了与正常人一样有板有眼、有滋有味的生活。该功能可概括为:NP4:F(R2uO)。

叙事程序5(NP5)

尤四婆决定以自己的生命救治大妞、三妞、四傻。经过周密的筹划,她让尤石头请来邻村新死的屠户帮忙劈开头骨。四傻喝了她的脑浆,大妞、二妞分别喝了她的头骨熬成的汤,均获痊愈。该功能可概括为:NP5:F(SnO+R1uO+R3uO+R4uO)。

叙事程序6(NP6)

尤四婆下葬时,四个孩娃抚棺痛哭不止,他们已经变得和尤家村落的人一样精灵,其中大、二、三妞都已身怀有孕。尤四婆突然开口说话:“这疯病遗传,你们知道将来咋治你们孩娃的疯病了吧?”哭声戛然而止。尤四婆的话预示了他们未来的不幸,所以该功能可概括为:NP6:F(R1nO+R2nO+R3nO+R4nO)。

该叙事功能可以看作是对尤家后代命运的预言。尤四婆的一句话意味着她的悲剧命运将在下辈人身上一代一代延续,只要他们的孩子一出世,他们就得像她一样,在畸形的生活里承受重压,直到生命的尽头。因而,摆脱精神残缺的快乐是暂时的,而生存的艰难是永远的:因为命运的劫数是恒定的——“这疯病遗传”。

如果我们把主角的行为过程和结果(六个叙事功能)连接起来,整个叙事结构就可以进一步归纳为:

“nO”表示缺失对象(反抗命运的失败)

“uO”表示得到对象(反抗命运的胜利)

“→O”表示试图获得对象(反抗命运的过程)

我们发现,在这个结构中,“nO”的数量(11次)要远远超过“uO”的数量(5次),也就是说,在人物反抗命运的过程中,失败的次数要远远超过胜利的次数,最后又是以全面的失败告终。这说明,人的努力在命运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尤四婆虽然以生命为代价拯救了下一代人心智的混沌,却无力帮助他们逃脱命运的罗网。生命在延续,责任就要延续,牺牲就要延续,悲剧也将延续。如今的承受者R1、R2、R3、R4,明天就会成为另外故事的主角S1、S2、S3、S4,而他们的故事也将这样开头:

由此,我们看到了一个难以挣脱的宿命的泥淖,故事首尾交叠的环状结构也就凸显出来了。这个结构的意义在于,它表现了人类反抗命运的荒谬性。人类在向命运抗争的过程中,有时会获得局部的胜利,但最终总要处于命运的操纵之下。

这个结构如果用格雷马斯的语义方阵来表示,可以如下所示:

故事的基本矛盾是人的努力与命运的对立,尤石头的鬼魂作为一种命运控制以外的力量,帮助尤四婆达到目的,与尤四婆一起形成斗争的正方;而在人物企图改变命运,获得生活好转的斗争过程中,村民又不时地进行阻碍和破坏,因而成为命运的辅助力量,并与命运共同构成斗争的对象。斗争正方的弱小以及对象的强大决定了反抗必然失败。尤四婆人单力孤,尤石头的鬼魂又只能通风报信、安慰心灵,起不到实质的作用。不要说命运的强大阻力,就是村民的排斥与抵制,尤四婆也不得不退让。作者在叙事过程中,已经暗示了这种失败。小说第六章,尤四婆看望二妞回来的路上,恰逢村里一产妇临盆,这家八十岁的老祖奶拦在村口不让尤四婆从门前经过,说是怕传染上尤家的疯病。尤四婆初则反抗,继则妥协,尽管她喷出的一口恶痰像走了火的枪弹一样飞溅在老祖奶及周围人的脸上,尽管她似乎“用目光就能把老人吃了去,用那一脸青紫就能把老人骇回去,可是老人终究是老人”!尤四婆的去而复返,就是失败,她已经输给了“老人”(顽固的世俗力量),哪能不输给老天?

《耙耧天歌》无疑是一部隐喻型的叙述文本。在作家有意味的叙述中,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浓重的悲剧意识。这种悲剧感是从小说的结尾一路盘旋回来的。当我们读到小说结尾的时候,多么希望尤四婆不再开口说话。她死了,换回了四个孩娃的痊愈,一个很好的结局。她的牺牲行为获得了相应的报偿,下一代人的生活有了希望。可是,作家偏偏让已经死去半月之久的尤四婆开口说了一句:“这疯病遗传,你们知道将来咋治你们孩娃的疯病了吧?”刚刚透亮的生活又陷入了一团漆黑。一个悲壮剧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荒诞剧,它提醒了尤家的儿女,也提醒了读者,原来命运的罗网早就张得圆圆的,看谁能逃得出去!它让人类意识到:在命运面前,自己的抗争行为是多么渺小、荒谬、无意义!尤四婆那悲壮而富于英雄色彩的行为都成了人类反抗命运荒谬性的注脚。可以说,作品浓重的悲剧感正是从这种宿命论上滋生出来的。似乎人类只要活在世上,就得受到命运无情的捉弄。你顺从它,要承受苦难;你反抗它,又注定要失败。苦难就像一根接力棒,从这代人手中传递到下一代,永无休止,任何一个生者都休想逃脱。作品所要着重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种生存悲剧。

如果我们分析一下故事主角尤四婆与其他角色的关系,就会发现,所有的全人、常人都是对头,而所有的鬼魂都是助手。可见,在这个故事中,生与死并不构成平常意义的对立关系;也就是说,生并不可贵,死并不可怕。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死可以一走了之,逃避任何责任,而生却要承受无穷尽的生活的重压;尤石头被生吓死,尤四婆却以死换来儿女的新生;尤石头生前一无所用,死后却能恪尽人夫人父之责;尤四婆的死并未构成悲剧结局,可她的死而复生却使故事陷入悲剧的深渊……显然,作家是在有意淡化甚至消解死亡的神秘感、恐惧感,其目的就是要强化生存的艰辛。为此,作家蘸饱了墨去写苦难,大量细节描写令人触目惊心。这种表现苦难的意图和方法,在《日光流年》和《年月日》中同样十分引人注目。应该说,阎连科在他的小说中体现了一种独特的悲剧意识,它不在于生的消逝,而在于生的艰难,不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是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以后仍旧找不到厄运的突破口。

阎连科本人曾说,他的家乡是河南省倒数第一的贫困县,家乡的现状是促就他笔下苦难故事具有非凡震撼力的外部原因。而文本结构的巧妙组织安排,则是这种强烈的宿命悲剧效果形成的内部原因。

布雷蒙认为,所有的故事基本有两种发展可能:一是逐渐改善,一是逐渐恶化。因此叙事过程可以分为两个发展序列:

在《耙耧天歌》中,并存着这样两个序列:

A:尤四婆要为儿女治疯病→付出生命→儿女痊愈(反抗命运)

B:尤家祖上遗传疯病→尤家后代成家立业生有儿女→儿女呆傻(命中定数)

其中,序列B是循环不止、不可突破的;序列A只是B中的一段链条,可能会局部地、短暂地跳脱成或大或小的抛物线,但终究会回归序列B的轨迹。由于作者在叙述过程中,凸显了反抗序列A,隐藏了宿命序列B,便导致了一种极为深沉的宿命的悲剧。在一个漫无边际的命运的罗网中,主人公怀抱希望,进行着自身和家族命运的反抗,不遗余力,轰轰烈烈,然而,一切早已注定。悲剧的宿命,就在这样一种叙事结构中彰显出巨大威势。

[1][法]格雷马斯.行动元、角色和形象[A].张寅德.叙述学研究[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2][法]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3]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4][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作者:屠志芬,中国艺术研究院在读博士研究生,吉林艺术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艺术史、艺术批评。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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