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语新视界
2014-07-19裴燕
裴燕
“当、当、当。”清脆的敲击声响起,陶瓷人偶用手叩打着自己的胸口,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每一声都带着疼。”有观众如是说。在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展上,总是有许多观众驻足在这部用陶瓷雕塑拍成的动画短片《海公子》前静默观看,有观众发微博说,看完后伤心了很久。
在这部全世界首个用陶瓷拍成的定格动画中,作者耿雪精心营造了一个纯粹的瓷世界,无论是人偶、茂密的树林、绽放的花儿,还是昂首吐芯的巨蟒,全都由陶瓷做成,创造出一种视觉上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受,陶瓷的冰凉与温润在精心布置的光照中闪耀交织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场景,如梦似幻又诡异唯美。
《海公子》本是聊斋中一则不太为人熟知的神怪故事,讲述了张生在一个孤岛上的奇遇。故事中的人物角色变幻莫测,翩然而至又倏忽消失的美女,攻击张生又最终被他毒死的巨蛇“海公子”,到底是真是假,抑或二者合一?原著中也不甚明了,留下浮想联翩。在耿雪的影片中,一切处理得更加模糊,如同一场幻觉。因为她本来就无意完全遵循故事的线索,她的目的是要表现“瓷”本身。
迄今为止,陶瓷是耿雪最重要的创作材料。本科时她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毕业创作以一组小型陶瓷群雕《韩熙载夜宴图的表述之一》惊艳亮相,在获得一等奖的同时也引来了各方的关注和青睐,作品被多家国内外机构收藏,也让她获得了许多国外艺术家驻地项目的邀请,可以游历于不同文化中进行创作和思考。有人戏说耿雪天生就是做瓷的,因为她的名字拆开后的火、雨、山暗含了炼造陶瓷的火、水、土三大元素。
耿雪的陶瓷雕塑体量一般都非常小,有些甚至只有几厘米大小,精巧又饱含东方神韵。但在传统的肉眼观看方式下,这样体量的作品很容易让人忽略,只有最细致敏感的观众才会耐心地品味其丰富微妙的变化和材质之美——在一个节奏加速的时代,又有多少人能这样静心赏玩呢?要让作品具有更广泛的传播效力,使更多的人理解和欣赏这些作品,就有必要打破传统审美习惯,乃至创造一种新的视觉经验。耿雪想到了电影短片的方式,让这些陶瓷雕塑“活”起来。
耿雪采用的是定格动画的形式,即通过逐格拍摄对象然后连续放映产生活动的效果,定格动画一般用黏土偶或木偶来担任主角演出。令许多成年观众仍记忆犹新的国产动画片《神笔马良》和《阿凡提的故事》就是采用这种方式拍摄的木偶剧。随着摄影和电脑技术的普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入这种创作形式,连非专业人士也可一试身手。
耿雪首次尝试电影形式,其中涉及的所有环节,包括摄影、灯光、剪辑、录音等等全是首次尝试。前期她还需要完成所有雕塑作品的制作,然后研究如何让这些瓷雕动起来,再一张张地进行拍摄。一部短短几分钟的动画影片,制作的瓷雕大大小小共有几百件之多。为了要让这些雕塑动起来,许多部分都要单独制作然后再拼装,例如电影中出现的几十朵小花,每朵花上面的十几个花瓣都要单独做;而定格照片更是拍了几万张,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后最终能用的仅有几秒或十几秒,所需的工作量之大完全超乎耿雪的预期。
由于这件作品中有太多的实验性质,所以她一开始并没有太大把握,没想到作品最后的呈现效果却非常好,令许多观众喜爱。耿雪说这可能是因为以前没有见过用陶瓷拍动画,感觉很新鲜,抑或是自己拍得确实挺美的,再或者是故事的设计让人心里有感触:有好多观众评论说作品让他们有痛感,想到跟生命有关的很多很多。当张生和红衣女见面的时候,他敲打着自己,困惑于自己是什么材料的,这些动作传递着细微的情绪,有孤独感、冰冷感,又有点温情。陶瓷和阴郁虚幻的聊斋故事结合后,更加强化了陶瓷冰冷易碎的特性,使张生的情爱体验显得更加极致却飘渺。当两人纠缠在一起,瓷的温润表面所掩盖起来的极度冷静坚硬就这样粉碎了努力的温存,直指生命绝对孤独的“本质”。
艺术家不同于思想家或哲学家,能够把抽象的概念转化为具体的意象,唤起观众深切的情感。宋瓷之所以被视作中国陶瓷的登峰造极之作,正是因为它简约素雅中凸显的是陶瓷材料本身的极致美感,从而传递出强烈的精神韵味;而明清时在陶瓷上作画的方式,却使得这一材料屈从于画面之下,无法尽显其本身的特性和魅力。但是当耿雪独出心裁地用电影动画来表现瓷,却能通过激发情感,让人重新审视这一传统的材质,更深刻地理解瓷的精神与美学内涵。
科技的普及赋予了今天的艺术家更多的可能性,即使是古老的艺术形式也有可能借助新的技术焕发新生和力量。现代电影技术算不上新媒体,但在耿雪手中,它却激活了传统文化的内核使之焕发新生和力量,并创造出一种崭新的视觉语言,一种属于她自己的“瓷视觉”。
记者:你曾说过做这个作品就是为了要“表现瓷”,那为什么会选《海公子》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本身与你想要表现的陶瓷特性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耿雪: 《海公子》里阴郁诡异的气氛跟陶瓷结合、碰撞在一起会比较强烈,可能强化瓷的语言,有幻灭感,有瓷的破碎泯灭的感觉。不过这其实也是我在整个工作过程中不断磨合出来的,不是一开始就非常明确的。我最初想用瓷的表现拍一个电影的时候,我自己画分镜头,写剧本,但并没有选择一个具体的故事。在画了好长时间之后,我意识到我画的东西都很意识流,就是像动画一样,从这个变成那个,虽然里面也有很多人性的东西,但最后很难落实到与人沟通的状态。所以我借用了《海公子》,它不是大家所烂熟的聊斋故事,这样有点距离感,但因为聊斋它又有点熟悉感,这样就让人不是在一个空中楼阁上去接受我的意识流,而是有一定文化基础的交流。我中间加了很多泥土、火、水的场景,其实就是表现瓷的材质,又加了很多破碎的画面或者怎么用光,都是在想把那个故事和我的作品拉开空间和距离
记者:你本科上的雕塑系,毕业作品是陶瓷雕塑,读硕士时你转到了版画系,但最后的毕业作品还是做的陶瓷。陶瓷这种材料对你为什么这么重要?让你这么着迷?
耿雪:我上版画系研究生的第一年全都在做版画,把工作室的版画版种全试过了。可是回头发现,用了很多的时间跟精力,还都是在做陶瓷。上雕塑系时我们接触的材料特别多,可是接触瓷的时候就觉得很得心应手。我觉得比较幸运的是找到了一种自己比较擅长的语言。我当时做《韩熙载夜宴图》的时候,收藏家希克收藏了我的一个版本,还拿到国外去展览。当时跟他聊得比较深入,他说我这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一个语言让他觉得很惊讶。我觉得挺自然的,我愿意捏一些东西,但我又不想光局限在捏成一个形状,想里面有一些我的思考,又想把一些绘画的语言跟雕塑跟瓷器能有结合。当时的《韩熙载夜宴图》就是把绘画、国画、水墨画的感觉跟瓷和雕塑空间的一种试验整合吧。其实《海公子》也是在语言上下了挺多功夫。
记者:你在德国卡尔斯鲁厄做交换生对你的这种新创作有什么影响吗?我们知道那里的新媒体艺术十分发达兴盛,还有像ZKM这样全球知名的新媒体艺术中心。
耿雪:影响还是挺大的。他们做东西很新,学生都能尝试各种东西。我跟他们一起上课,声音、电影这些我以前都没接触过。上声音课,我才第一次打开了声音艺术领域里的一种敏感度,他们要听很多课,然后有老师给你分析一些声音艺术家是怎么做的。德国那边对媒体的东西都研究得很深,我觉得收获很大。然后我在那儿也拍了几个小短片,也跟那边的老师沟通,在那边的整个课程都是跟这种视听有关的。在那边上了很多电影赏析的课,比如电影在19世纪20年代是什么样,再往后是什么样,就比较系统化地看了一些,这样眼界比较好一点,对电影有比较新的感受性。
记者:是因为这样的经历让你想到要用影像的手段去表现陶瓷吗?
耿雪:也不完全是吧,那个经历给我拍影像提供了一个基础。但我想到拍陶瓷主要是因为我之前做东西都特别小,每次去外面交流,都要拍了照片放成很大的幻灯片。几厘米大的作品放大之后那个力度好强啊,我在想我随手捏的那些小东西为什么放大之后还那么完整完美,感觉也还对。既然图像放那么大还挺有感觉的,为什么不能把这个小东西拍成大的影像呢?说实话,那些小小的作品,一般人看不下去或者觉得没意思。我想用大的影像的手法让很多人都能非常强烈地看到我想表达的。这是最初的一个想法。
记者:把陶瓷作品从静态变成动态,遇到过什么样的挑战?有什么样的难度?
耿雪:难度挺大的,我拍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拍过这种完全用瓷的动画。一般吊线人偶都是用木头做的,而瓷烧完了就跟石头一样,又沉又滑,我做吊线控制动作都很难。拍的时候需要固定,定格一帧一帧地拍,但依然很难固定住。比如说你要人物从跪着到它起来,它太沉了,跟石块一样,又滑滑的。你要它每一个动作稍微动一毫米,不是又回来了就是动过了。好在找了一个动画师,他有一些拍黏土动画的经验,我们俩一起研究怎么摆动作。还有就是摄影,我开始的时候就只会用自动档,当时有好几个朋友来教我怎么用。布光的灯具是DIY的,因为我的作品体量都很小,要租的话也很昂贵。剪辑也是学着自己剪的,但是之前有许多朋友帮忙的基础。声音、录音、做音乐,之后还要混音,都是找不同的人,还是挺难的。好在有几个特别好的朋友帮忙,等于是大家一块儿实现的。
记者:你用新的技术手段来呈现特别传统的东西,而现在大家一个热议的话题是当代语境下东方文化或传统文化的复兴,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耿雪:这是一个挺大的话题。我觉得是先有个向外的过程,广泛地看,最后所有的积累都会收回到你内心,还是你本来的自己的面貌。我觉得从自己的文化背景出来的东西才能走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