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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诗歌中的“还乡”意识

2014-07-17何海军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21

名作欣赏 2014年27期
关键词:本源海德格尔海子

⊙何海军[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21]

作 者:何海军,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重读和阐释,不仅将这位悲剧型的天才诗人从历史的尘封中挖掘出来,而且对其诗歌的本质给予了哲学层次上的认定,这让人开始重新考虑诗人究竟为何。海德格尔在阐释过程中给出了一个令人非常折服的结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①。他说,“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②,“所以,唯有在故乡才可以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③。在海德格尔的观念中,故乡不仅仅是生于斯长于斯的那块热土,更是一个人全部思的指向之处,而思的前提是在经历了漫长的异乡漂流之后,尝遍了酸楚与艰辛,对于求索之物有了深刻的领悟,还乡,让诗人有了丰富的阅历。如果我们认同海德格尔的解释,并注意到海子受荷尔德林的深刻影响,再来看海子的诗歌写作,不难看出海子正是在诗中不断地踏上还乡之路的。

还乡不单指肉体回归故土,这一点还很容易做到,还乡更多的是指精神还乡。在海子十五岁考入北京大学法学系之前,一直生活在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家湾,父母的文化水平并不高,他接受的都是传统文化教育。一张榜单把他从一个偏远落后的乡村带到国家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这对于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来说,除了惊喜之外,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震撼,对比之下,他能够意识到文明与落后之间的巨大沟壑。

在北京这个现代社会的巨大漩涡中,他会越来越感受到这种物质与文化断裂的苦楚与疼痛。尽管生活工作在都市,但他不写都市的物质繁华和灯红酒绿,而写乡村的人物风情,如对麦子、麦地的书写:“麦浪/天堂的桌子/摆在田野上/一块麦地”④,再如:“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⑤,在海子的诗中让人感受不到城市的喧嚣和繁杂,而是到处弥漫着乡村的气息。海子并不以都市人自居,也不是物质的崇拜者,他说“我是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⑥。生活在都市,但他却染着深深的怀想病,原因在于在城市中找不到可以安放自己精神的居所,所以他写道:“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⑦只有还乡才可以安顿精神。

在海子大量的抒情短诗中,几乎没有写给城市的,而相反涉及乡村题材的诗作则不断涌现,他敬佩俄国诗人叶赛宁,并自诩自己是中国最后一个乡村诗人,这足以见出乡村在他创作中的重要地位。但这不仅仅是因其对乡村怀有的美好回忆,如果是出于对乡村的怀恋和热爱,他完全可以在大学毕业之后回到乡村,正如他在一首诗中所写:“我本是农家子弟/我本应该成为/迷雾退去的河岸上/轻轻的乡村教师。”⑧事实上,此时的海子再也不是那个手捧通知书、怀揣理想的少年了,在接受现代文明的彻底洗礼之后,他成了一个只能漫游于故乡之外的人,他已经很难再把自己引渡回故乡了,但精神上却从来没有停止和放弃过这样的努力。他写道,“当我没有希望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请整理好我那零乱的骨头/放入一个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⑨,由此见出海子誓死回归本源的决心和意志,这种强烈的归属感正是源于对故乡本源的追寻,也只有回到那里,才会得到极乐,精神才会得以安顿。

虽然肉体暂时不能还乡,但精神是不受任何羁绊的,海子运用想象为自己设计并建造了以故乡为原型的精神之乡。在这个精神之乡里,他不断地迎入他所熟知的故乡人物和风景并与之倾诉,在不断地倾诉中体认自身的生命存在,感受生命本源给予他的安抚。

对比海子与同时期第三代诗人的诗歌写作,会发现有很大的不同,虽然海子也属于第三代诗人,但无疑他是其中的一个另类。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盛行的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第三代诗人在成功推翻朦胧诗的传统,取得诗坛主导地位之后,他们极力推销自己的写作观念,消解诗意,结构生活,倡导口语化写作,更有人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口号。而反观海子,虽然他也写生活,但风格迥异,他多描写故乡的风景,土地、麦子、村庄、河流、少女、月亮、瓦罐等一系列带有原始意味的意象充斥着他的全部写作。有人就此批评海子在搞“新历史主义”,如果注意到海子的写作意图,这种批评显然是不恰当的,因为海子追求的是一种进入元素的写作,这些他精心选择的意象群,不仅是他关注的对象,也是他赖以还乡的载具。

在《我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中他这样写道:“必须从景色进入元素,在景色中热爱元素的呼吸和语言,更尊重元素和他的秘密,你不仅要热爱河流两岸,还要热爱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热爱河水的生和死。”⑩海子正是在阅读荷尔德林之后得到启示,他要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而这个“人类秘密”正是他所指称的进入元素的写作。海子希望探入这些元素的本质,去发现生命的内核。在面对这些元素时,海子并非只是扮演一个主动的探究者,同时也是一个被动的承受者。正如西川所说:“泥土的光明与黑暗,温情与严酷化作他的生命本质,化作他出类拔萃,简约,流畅又铿锵的诗歌语言,仿佛沉默的大地为了说话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变成了大地的嗓子。”⑪海子的确称得上是一位代替大地发声的诗人,艺术的本质正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置入作品”⑫。艺术家的工作是让作品解放,海德格尔认为“艺术家和作品相比已无足轻重,他差不多像一条过道,在创造过程中为了艺术品的诞生而牺牲了自己”⑬。但并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有幸被艺术品选中作为这条艺术通道,他必须从自身以外的一切事物的关联中抽离出来,让存在自身单独存在,而这个自足的存在即是元素背后所隐藏的“人类秘密”。

海子做到了这一点,他说:“要热爱生命不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而不仅仅热爱自己的眼睛。”⑭正是因为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这种自身与他者存在的关系,才使“风景进入了大自然,自我进入了生命”⑮。他所追求的风景和元素的结合、自然与生命的融合最终得以实现。而这些可以进入的元素在海子看来,不在都市里而在乡村,他必须借助这些元素才能够还乡。

精神在经历漫长的游走之后,得以搭载元素踏上故土,使还乡成为可能,但还乡并不是最终的目的,最终的目的是要找到那些写与思的人们,“必须有思者在先,诗者的话才可能有人倾听”⑯。既然诗人还乡是为了亲近本源之处,那么诗人的言说如何能为人所理解、诗人与本源之间的亲近关系如何被疏通,由此疑问可以看出思者的意义尤为重要。在海德格尔看来思者不仅是一个忧心思考的人,而且还要倾听并发现诗人所表达的他与本源之间若即若离的亲近关系,并且在发现之后保存对诗人的回忆,这样诗人不仅能够顺利还乡,而且可以在故乡栖居下来,完成真正意义上的还乡。

那么海子在还乡之后是否找到了这样的思者呢?显而易见的是,不幸的海子不但没有找到,反而看到令其绝望的荒凉。在《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中他这样写道:“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⑰这样的诗句读起来让人感到不安和惊惧,现实的故乡陷入了丰收后荒凉的黑夜之中,黑夜竟是傍晚从大地里升起来的,海子在这里已经洞察到了命运的实质,这个实质就是生与死的黑暗本源,这是海子所不能接受的。在海子看来,故乡已经不再是他所幻想的那个故乡了,而且它的黑暗超乎了自己所能承受的范围,他所见的村庄也不仅仅是一个又小又贫穷的村庄,而是人类历史社会生活的存在困境,他看到了常人不曾看到和听到的,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在这样的故乡中根本无法找到思者的倾听和保护,孤独的海子、痛苦的海子,在抛出诗的言语之后,失去了被故乡收容的权利。

纵观海子的诗歌创作,正是一次又一次通过诗歌语言来捕捉乡村的美好镜像,希望借此回归本源,通过思者的倾听和保护,找到自己最后的精神住所。这种潜在的还乡的意识一直没有中断,反复地出现在诗中,以个人的诗歌实践回复着诗人究竟为何。

①②③⑫⑬⑯ 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郜元宝译、张汝伦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版,第69页,第69页,第70页,第80页,第80页,第80页。

④⑤⑥⑦⑧⑨⑰ 海子:《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11页,第20页,第42页,第54页,第125页,第145页,第241页。

⑩⑪⑭⑮ 海子:《海子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7月版,第252页,第253页,第257页,第2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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