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中农民如何学会“诉苦”
2014-07-16叶匡政
叶匡政
1950年代前后,与“苦”字相关的政治语汇曾大行其道,像“诉苦”、“忆苦思甜”等都被赋于了特定的政治内涵。当这些词汇被染上政治色彩后,便开始远离它原先指称的那种个体行为,而演变为一种由无数民众共同参与的政治行为,一场集体性的政治仪式。
“诉苦”便是土改运动中一个核心的政治行动,它让千百万贫苦的农民参与其中。个人的苦难诉说在这个集体仪式中得以重新塑造,苦难不只属于个人,它还升华为一个阶级的历史。
农民思想落后不会“诉”苦
在1952年出版的《人民学习辞典》中,对“诉苦”的官方解释是:“诉说自己被阶级敌人迫害、剥削的历史,因而激起别人的阶级仇恨,同时也坚定了自己的阶级立场,就叫做‘诉苦。”
可以说,土改运动并不是乡村社会矛盾激化后的自然结果,而是由于政治力量的介入与广泛的民众动员才引发起的一场政治革命。土改领导者发现,他们试图建立的阶级话语体系,与农民的日常思维及乡村的客观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距离,要想发动农民起来斗地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借助诉苦、算帐等一些特殊的手段,才有可能实现目标。
由于当时的农民有较强的命运、家族及乡情观念,对什么是苦、苦从何来也有着自己完全不同的解释。山东莒南大店的土改总结,记录了当时一位60岁老佃户的回答。这个佃户叫王成,家里六辈子干佃户,穷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问他:“你不赌钱,又不喝酒,天天干活,为什么还这么穷?”他想了半天回答:“这些年短工太贵了。”(大佃户农忙时要雇短工)又问其他原因,回答:“我种的地总是舍苗,少打粮食。”再追问,他叹口气说:“咱命苦啊,那有什么办法。”换个角度问他:“为什么地主整年整辈子不干活,可是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呢?”他的第一个说法是:“人家当大官,当初大店十二顶轿出来进去,还没钱吗?”第二个说法是:“人家开大买卖还没钱吗?”最后又归结为:“人家命好呀!祖宗……”当问到“你有什么办法没有呀?”他的回答:“除非我去当土匪!可是我又不会。”工作队最后只好总结道:“大店群众久在地主欺骗之下,阶级觉悟不是普遍的。”
可以看到,农民即使在诉苦的过程中,与领导者试图灌输的阶级观和斗争观的政治目标也相距甚远。我们知道,土改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土地的再分配,而是要启发农民认识到自己贫穷的根源在于受剥削,进而达成对地主阶级的仇恨心理。只有这样,才能实现“压迫→反抗→解放”的革命逻辑。
工作队总结诉苦的经验
我们从诉苦时的一些口号,就能感知到当年领导者的良苦用心:“是穷人都有苦,是地主都有罪”、“穷人都有苦,有苦人人诉”、“父苦不诉不算孝子”等等。在这些口号中,宣扬的是一种以苦为荣、以穷为善的价值观,而诉苦与否则成为判断穷富和善恶的标准。
为了使诉苦达到预期效果,各地领导者也总结了大量的实战经验用来推广。比如在选择“苦主”上,冀南九地委认为:“青年人没有什么苦,壮年人有苦也不大,受苦最多而且受地主剥削最厉害的是老年人,因此培养的对象应在这些人身上。”渤海区党委的经验是:“各种诉苦会议,老头儿诉苦最起劲,妇女最容易哭,有了妇女哭才能哭成一团。”河北某地工作队的办法是:“典型诉苦人员的选择,最好是女人,因为女人感情脆弱,容易哀情,记忆力较清,诉起来即哭泣,能以泪引泪。”
在场地选择上,工作队往往也煞费苦心。冀南三地委总结认为:“诉苦会场的严肃沉寂是必须要注意的问题,尤其干部态度要郑重其事,启发动员,便很容易造成越诉越冷静、越冷静越苦的空气。” 而另一份文件则对场地做了更细致的要求:“小组会以在贫苦农民之住暗淡破烂房屋(为好),如晚上不甚明的灯光下更好,大会诉苦也要在偏僻凄凉的地方,无人来往,如戏广(场)的布置布景就更会(令人)感动了。”
在一些工作报告中,甚至规定了要训练诉苦者的“悲哀表情,说到地主欺压农民时,要有愤恨之态度,能成为一个能感动人的演员来感动农民”。在领导者这番精心的策划下,无怪乎每一个诉苦会都开得群情激愤,如一位农民所说的:“他叫穷人家笑穷人就笑,他叫穷人哭穷人就哭!” 只有在诉苦中让农民强烈地感受到“苦”,这种苦才可能转化为“怒”。只有真正“怒”了,一旦指明“苦”的根源,农民自然会完成了从诉苦走向复仇、从诉说走向行动的重要心理转化。面对面的斗争是让农民感到陌生与恐惧的,如何将这些处在边缘地位的农民发动起来,主动投身到政治斗争中去,进而实现对乡村政治结构的重构,这是诉苦真正要解决的问题。
范斯莱克在《剑桥中华民国史》分析道:“每一次行动都使下一次行动更容易,并且断绝了退路。一个佃户由于害怕报复或者为了保持社会融洽,可能一时偷偷地付给地主原先未减的租金。但是,一旦他在斗争会上大声训斥了这个地主之后,他或许再也没有退路了。”土改领导者对这一目的的认知也是非常清楚的。湖南醴陵县委把诉苦分为访苦、问苦、引苦、诉苦、论苦等几个阶段,这个过程的演进,使我们可以清晰地窥见当年诉苦的真实原由、操作手段及想达成的目标。而冀中区委的结论是:“诉苦越诉得苦,斗争亦好发动,群众越能翻心,否则群众即使翻了身亦不能翻心”。河北唐县的总结则更直接,“越诉越苦,越苦越冤,越冤越恨,越恨越有气,越有气越有劲斗地主。”
哭声中提高农民阶级觉悟
诉苦的高潮阶段就是“哭”,不哭就没完成任务。河北渤海区委在介绍乐陵县诉苦运动时,就写道:“四区西凉家六十个贫中农诉苦会上哭了五十多个,小赵家四十个中贫农会员全都哭了,东梁家六十个贫中农会员哭了五十多个,九区×村中中贫农哭成一团。”“有若干的贫农哭死了,哭病了,把眼哭红了,哭得不吃饭了,这种现象不胜统计,在各个贫农大会上绝大部分的干部与群众哭成一团,有些哭得死过去了。”
河北渤海区介绍黄骅县诉苦情形时,还有具体的统计数字:“黄骅县五个区一个镇,到会人数7519,刷洗350人,剩下7169人。7169人中6492人诉苦,其中哭的5411人,哭病了的195人,哭死的13人,干部哭的273人。哭的种类,为饿死哭的397人,卖儿女哭的157人,给土匪打死打伤而哭的153人,全家书(输)讼而哭的55人,为要饭哭的75人。”
针对诉苦中的“哭”,有的地方还提出了“不哭就不是真贫农”、“消灭不哭的贫农”等口号。经过这场政治仪式的洗礼,农民的个体意识开始被集体驯化了,他们认识到,个人只有通过阶级才能发出声音。农民,这个通常“最为消极、最无精致目标、最少组织性的阶层”,终于因为“诉苦”这一“政治技术”所提炼的苦难,而被联系起来,并通过“阶级”这个中介物,与更为宏大的国家政治话语发生了关系。诉苦不仅使农民有了“阶级觉悟”,也使他们认识到新、旧两种社会制度的不同。这虽然是以打乱农民的日常生活逻辑为代价的,但突显了一个全新的、正面的国家形象,在这个革命的逻辑中,国家成为农民感恩的对象。同时,通过打击传统社会中的乡村精英与权威——地主,诉苦也成功地在农民心中摧毁了那个旧的、负面的国家形象。
摘编自网易真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