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斗沙十四载
2014-07-16张德强
张德强
内蒙古从东到西分布着五大沙漠,仅巴丹吉林沙漠的面积就与欧洲小国比利时相当。因草场日益沙化,这里的沙尘暴愈演愈烈,能一口气刮到首都北京。而治理荒漠需要巨大的资金投入,这又是令世界各国头疼的“顽症”。一个叫万平的人,却在内蒙古与吉林交界处的科尔沁荒漠上,硬是打造出一个草木茂盛、果树飘香、各种野生动物怡然自乐的世外桃源。美国科学家WEKITE听说他的事迹后,辗转来到治理区,万分震惊地说:“你在为全球环保做贡献,应该去申报诺贝尔和平奖!”
环保工程师,47岁辞职进沙漠
万平原是吉林松原市长山热电厂的一名环保工程师。2000年初,他到通榆县新合屯去看望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没想到途中却遇到了恐怖的沙尘暴:风沙肆虐,沙丘翻滚,能见度只有两三米。“当时连车门都打不开,好不容易下了车,又感到连呼吸都很困难。”万平说。
走进当地农家,万平再次震惊。因这里草场沙化日益严重,土地难以耕种,有的人家几乎穷得家徒四壁。万平的心仿佛被撕裂了。他知道,其实他们不是懒,而是当地的自然环境太恶劣了,人们无力改变,想致富又苦无门路。更可怕的是,内蒙古与吉林交界处科尔沁沙地周围的一些村子,已被沙子一点点吞噬,人们不得不拖家带口搬到外地求生存。
在老友家吃饭时,锅碗瓢盆一层沙;睡觉时,炕上一层沙;出门后,全身上下一层沙。“乡亲们的日子咋越过越苦?不行,我要阻止沙尘暴,让乡亲们富裕起来!”2000年6月,他瞒着家人突然辞去公职。拿到买断工龄的11万元钱,找县长在这里承包了一块荒漠。
6月16日上午,烈日当空,地表温度超过40摄氏度。“砰”的一声响,万平将一块“科尔沁沙地万平治理区”的牌子,插进了内蒙古与吉林交界处的一块100多公顷的沙地上。独立荒漠,一望无际,万平胸中激荡着豪迈与些许茫然:47岁之后的人生会怎样?他不知道。
“啥?跑到这鸟不拉屎的沙陀子来治沙,脑子进水了吧?”村民都觉得万平是个疯子。此前,他对时任热电厂工会主席的妻子白丽华说:“丽华,我买断了工龄,准备去通榆县承包一个小农场,种树治沙。这事儿要花不少钱,而且不知道能不能成。为了不拖累你,我们分割一下财产。家里的12万元存款我带走,这套150平方米的房子归你。”
“你疯了?咋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科尔沁沙地是中国四大沙地之一,常年风沙滚滚,是人待的地方吗?”白丽华非常震惊。“我做得的的确欠妥,我知道你会反对,所以来个先斩后奏。”万平满脸堆笑地哄妻子,“你也知道,过去插队时那里的乡亲们对我有恩,可现在他们依旧生活得很艰苦,我就寻思着,看能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带动他们致富。”
妻子反对,亲戚不理解,唯有父母支持他。老父亲赋诗一首为他壮行,母亲拿出攒下的3万元对儿子说:“妈妈知道你的心思,妈妈支持你去治沙。”就这样,万平背负着父母的期望,孤身去了通榆。
茫茫荒漠,万平首先得给自己弄个“窝”。然而,大卡车拉着10万块砖一下子陷进了沙窝子,动弹不得。咋办?他想,推土机之所以能在沙地上行驶,不就是靠条条履带吗?他把锯成一段段的木头用铁丝连接起来,做成了400米长的“木履带”铺在沙地里。就这样,10万块砖运进去了,石灰、水泥、钢材也运进去了。
7月,气温高达46摄氏度。每天,万平干完活脱下来的裤子干了以后,能像水泥桩一样立在地上一动不动。10月生产生活用房建好后,他掉了整整20斤肉。恰在这时,母亲病重,万平只好赶回长春。第一眼,病榻上的母亲竟然没有认出他:“儿子,是你吗?咋这么黑,这么瘦?”老人心疼,握着儿子的手看着、抚摸着。
谁知,这次母子见面竟成永诀。2001年1月6日,母亲病逝。当晚接到噩耗,万平还在夜色中打井。得知母亲临终时念叨着“儿子治沙太苦太累,我走了就和他在一起吧”。他“扑通”一声跪在沙地上,嚎啕大哭:“妈,我本想明年开春时把你接到我这儿,给你洗脚……妈,儿子对不起你!我明天就把你接到这儿来,天天陪着你……”无边旷野,回荡着万平撕心裂肺的悲怆与憾恨。
陷入困境,
他曾瞒着妻子卖血
不顾家人反对,万平把母亲葬在自治区的沙地之中。从此,他不再孤独。
陪伴他的,除了母亲还有妻子。白丽华原以为丈夫在通榆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盖几间房,包几十亩地,种菜种树,舒适而惬意。可到自治区一看,她傻眼了:丈夫早晨5点起床,忙到晚上8点才收工,顿顿去村里蹭饭,吃冷馒头喝生水。她虽不支持丈夫,但她心疼丈夫。返回厂里,她办了内退手续来到万平身边,为的是让他能每顿吃上热饭。
科尔沁的春天,在一片弥漫的黄沙中姗姗来迟。万平开始种植防风林,一锄下去是沙,两锄下去还是沙……看到1米多深的坑底仍是干干的沙子,万平用草帽捂着脸哭了:“土地都贫瘠到啥程度了!”
上有太阳晒,下有沙地蒸,人烤得像黑包公,风沙还不停地往眼里嘴里灌,嘴上动不动就起泡。几天时间,万平和雇来的工人挖了一万多个坑。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之后,万平和工人夜以继日,栽下了5000棵杨树苗和10000棵沙棘。疲劳还没缓过劲儿来,沙尘暴已席卷而来,狂风推着1米多高的沙丘,像碾子一样滚动着。流沙过处,刚刚种下的树苗全军覆没。万平像疯了似的,不停地扒着沙土,然后一屁股瘫坐在沙地上,欲哭无泪……
26万元钱,像一滴水掉进了浩瀚无边的沙地,瞬间不见踪影。万平对着茫茫沙地发愣,白丽华也着急上火。几天后,她从松原市回来,将一个存折放到万平面前:“这10多万元能撑到明年开春种树吗?”喜出望外的万平特别纳闷:“你哪来这么多钱?”“我把咱家那套房子卖了。”白丽华轻叹一声,“我要是再不支持你,你会被逼疯的!”“从我来这儿的那天起,乡亲们都叫我疯子。”万平脸上笑着,心里充满对妻子的无限感激和愧疚。
惨痛的教训使万平认识到,要想在沙地上把树种活,首先必须稳固住沙土。经过考察,他发现在没有放牧过的沙地上,原生植被恢复迅速。2002年开春后,他打了多眼浅水井,往沙地上撒了草籽,浇上水,盖上碎草、干柴,又栽种了20000棵杨树和大量灌木。
像等待娘胎里的孩子出世一样,万平每天都要到沙地里转悠一圈,扒开碎草,看草籽发芽没有。一个星期后,草籽终于冒出鹅黄的嫩芽,栽种的杨树和灌木也缓过气来,在科尔沁燥烈的风中摇曳着亮绿的叶子。
沙地的夜晚,星月低垂,万平兴奋得难以入睡。来到母亲坟前,静坐在朦胧月色中,他喃喃道:“妈,我种的草发芽了,栽的树也活了,你看到了吧……”
然而,欣喜是短暂的,资金欠缺是永恒的困扰。夏天来到,暴晒之下的草和树苗,变得蔫头耷脑。再不浇水,所有的心血都会白费。可妻子卖房的钱全用在了打井、种树种草和做围栏上,他连几百元的电费都交不上。万平心急如焚,瞒着白丽华,他去了县医院采血室。随着针头刺入皮肤,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医生,能多抽点吗?等着钱救命呢!”医生拔掉针头:“不能再抽啦,你明显营养不良。”
钱,一分不剩地交了电费。出门,正巧碰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通榆县教书的女儿万晓白。万平像见到了救星:“晓白,快给爸一点钱,不然爸只有走路回去了。”“爸,你咋了,脸色这么难看?”“没事儿,就是没钱交电费,栽种的草和树浇不上水,我急呀,实在没法,就卖了点血,才把电费交了。”万平再三叮嘱女儿,“这事儿你妈不知道,千万别告诉她!”万晓白二话不说,掏光身上的钱塞到父亲手中。她不知道父亲是傻还是伟大,但她一定要阻止父亲卖血。
浇上了水,被太阳晒茑了的草和树缓过气来,万平悬着的心落了地。回到家晚饭出奇的“丰盛”:一盘肉,一盘煎鸡蛋。白丽华不停地给万平夹菜:“多吃点,补充点营养。”“你吃,你不也瘦了吗?”万平把菜夹到妻子碗里。白丽华放下筷子,哭了:“老万,治沙重要,但身子更重要。你有多少血可以卖呀?”万平沉默了,使劲地嚼着饭菜。
钱,急白了万平的两鬓,他不得不拉下脸四处借钱。找到在一家银行当主管的小舅子,小舅子说:“姐夫啊,不是我不帮忙,你那块沙地就是无底洞,再多的钱也没用。”找到当地银行,信贷员说可以用房子作抵押贷10万元。不得送礼通融。
山穷水尽时,万平回到长春父亲家中。快80岁的老人拿出安身立命的房产证:“拿去银行抵押,能贷多少就贷多少,你做的是造福子孙的好事,我没有理由不支持。”万平只贷了10万元。欠家人的已经太多了,他怕这辈子都还不了。
在荒漠中打造“世外桃源”
2003年春天的科尔沁,在万平眼中,从没如此美丽过。治理区里,草已经长到了膝盖高;笔直的杨树站成排,绿叶儿在风中哗哗作响;生机勃勃的灌木丛中,不时还能看见野兔子的影子……远远望去,治理区就像荒地中一块春意盎然、鹰飞草长的绿色孤岛。
“听说疯子老万治沙成功了!”以前冷眼旁观的村民们,开始走近治理区,围着铁丝栅栏,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打量已多少年没见过的绿色植被。
然而,治理区的动物却给万平带来了危险。一天,三个蒙古人闯入治理区准备偷猎,万平发现了要上前制止。帮他干活的小伙子赫明吓得一把拦腰抱住他:“你敢去,他们就敢揍死你!”“揍死了,就是又一个索南达杰!”万平冲上去拦住三个狩猎者:“请你们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动物没有了,人就没有了!”马在前面扬着蹄子,猎狗在身边转悠,万平丝毫不惧。对峙了一会儿,三个偷猎者悻悻地打马而去。万平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一身冷汗。
刚撵走偷猎者,村民又按捺不住,趁万平不注意,溜进去打野兔,甚至弄破围栏,放牛放羊。没办法,万平只好死守。他和赫明站在治理区的两端,从早上5点守到晚上11点,每隔半小时挥挥手,示意自己还在。2003年12月的一个早晨,半小时过去,还没见万平挥手,赫明急了,跑过去一看,万平倒在雪地中昏过去了。这样的事,之前已发生过好几次,所幸每次都及时发现,万平才得以死里逃生。
堵不是办法,万平开始以农民的姿态融入乡亲们的生活,屯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哪怕再没钱,他都要一百两百地随份子。自然,乡亲们也就不好意思破坏他的治理区了。
2004年的春天又一次吹绿了治理区。4月的一天晚上,万平的家中热闹非凡,凡是屯里能当家的主都被他请来了。治理区的绿化已经达到了95%,接下来,他要实现来这里的初衷:让大家富起来。这之前,他从北京请来农业专家,鉴定结果让他振奋:通榆县种植葡萄的条件仅次于新疆地区,一亩葡萄的经济效益相当于种植30亩杂粮的经济效益。
“老万,你说得挺热乎,我们可是一没技术二没钱,这葡萄咋种?”有人问。万平说:“我花钱请技术员来指导大家。至于钱呢,我先借给你们。”“有收益了,钱咋分?”“我三,你们七,咋样?”
尽管这样,也只有11户人愿意加入方平的“科尔沁沙地葡萄分会”。看到他这些年投入几十万元,产出却为零,大家都不愿意跟他干。
6月,10000株葡萄苗栽进了沙地。次年6月,架上挂满了一串串诱人的葡萄,丰收在望。“早知道,该跟着老万一起干呦!”就在屯里绝大多数人后悔不迭时,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冰雹从天而降,葡萄被打落一地。一年的心血和希望瞬间化为乌有,11种植户心痛,万平更心痛。他咬着牙借来钱,以高出市场价10倍的价格收购了地里仅剩的几百斤葡萄,把大家的损失降到最低。“老万,就冲着你这份情,我们明年还跟着你干!”万平的真诚,打动了这些种植户。
“老万老万,干赔不赚!”种葡萄失败后,这句顺口溜从屯里不胫而走。万平淡然一笑,继续把借来的钱大把大把投入沙地。
方平的坚韧,让希望渐露曙光。2006年,葡萄长势良好,吸引了更多人加入葡萄协会。2007年9月,吉林农大资深专家皇甫淳老先生来到治理区做葡萄种植指导,传授葡萄酒酿造技术。2008年之后,葡萄被深圳环保志愿者吴新平整体收购,运到青岛酿成科尔沁沙地干红葡萄酒。令万平兴奋的是,他带领的葡萄协会已在周边产生了示范效应。相邻的内蒙古自治区科右中旗高力板镇邀他去做开发试验,一次性批给他8000亩地建经济林示范区……
万平把绿色种进科尔沁沙地,也种进了人们的心田。十余年间,日本、韩国、俄罗斯和全国各高校的2000名志愿者先后来到科尔沁,和万平一起治理沙地。2007年,东北师范大学的大学生志愿者朱丽君帮万平申申报了吉林省科研立项,获得省领导批复,治理区首次获得政府拨款23万元。2008年10月,科尔沁沙地治理作为环保项目参展民政部、国务院扶贫办和世界银行的展览,获得资助款17万元。
大漠治沙14年,万平有效遏制了流沙向周边的流动,保护了吉林、内蒙古两个省区的5个乡镇42个自然屯、1280户群众。2014年春节前夕,美国科学家WEKITE听说他的事迹后,辗转来到治理区,万分震惊:“你在为全球环保做贡献,应该去申报诺贝尔和平奖!”万平憨憨地笑了,诺贝尔和平奖离他很远,但眼前的沙子却离乡亲们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