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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在生命里的刺槐花

2014-07-16浩子

长城 2014年2期
关键词:南苑猪食刺槐

浩子

我曾经多少次梦里回到过那里。那一片又一片或连或断的刺槐林,一串串紫色花萼托着相依相偎的白色花朵,正在嫩绿的叶子簇拥下悄悄地绽放,慢慢地,慢慢地,花开遍了,林子就变成了花海。

一阵阵的花香散播开来,在林中萦绕着。如果你在林中静静地聆听,静静地感受,你会听到花朵绽放的爆裂声,蜜蜂在黄艳艳的花蕊里采蜜时的嗡嗡声,小鸟在枝头的鸣叫声。深深地吸一口气,你会发现,鼻腔里、胸膛中尽是槐花的馥郁,它会涌入你的大脑,直捣你的灵魂。

一根根针尖大的豆荚从花蕊里冒出来了,花朵开始枯萎,开始凋零了,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微风掠起,白花飞扬,霎时间,大地茫茫,银装素裹,像春天的大地上铺就了一层皑皑白雪……

我的童年是在军人疗养院里度过的。大院里有很多树木,有柳树、榆树、松树、柏树、大叶杨树等各种观赏树,最多的还是刺槐树。大院分北苑和南苑。北苑别墅多,房子多,人也多,是大院的核心主体;南苑别墅少,树木多,那里的树木几乎都是槐树。到了盛夏,院里的各种树木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风一阵一阵卷过,远远望去那些林子犹如绿色的波浪在翻滚。

和南苑隔着一条路的是一个叫东寨的小山村。那时村里人很穷,很眼馋我们院里的生活。大强就总跟我说,进了大院就像是进了天堂了,像你一天啥也不干,就是个玩,多美呀!大强是我的同班同学,他的家就在东寨。大强的个子比我高,人很瘦,像根麻秆。大院常年有卫兵把守,我们都有院里发的出入证,一张不大的硬纸片,可以自由地出入。村民却没法进入,他们只能在大门口背柴挎篓路过时,偷偷地望上一眼,就急忙快步走过。他们知道在那里站久了,卫兵会撵他们,那样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村民对那个大门出来的人,都有一种异样的眼神,那里有嫉妒,也有说不清的内容。大强总是让我把那个印着大字的出入证拿出来给他看,他拿着那个硬纸片,翻来覆去看得很仔细,每个字都看了好多遍,有时还磕磕巴巴地将纸片上的大字小字都念出来,很稀罕的样子。

小的时候,院里和我同龄的孩子很少,我几乎没有玩伴,所以我放学、放假和闲着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地往大强家跑。实在找不到大强时,也到村里去闲逛。那时的村里很热闹,村干部们每每总整出新花样,今天斗地主,明天斗富农,实在没有了还斗一斗“破鞋”。

那天很冷,我看到一个矮个子胖老头,被戴上一顶黄铜做的帽子游街,四周围了很多人,那帽子与平时纸做的一样高,但分量显然很重,因为我看到那个帽子不断地摇晃,像是要逃离那个不稳当的脑袋。为了把那个帽子继续留在他的脑袋上,两个民兵只好用有叉口的棍子,在两边手忙脚乱地支着。那个人不像平时被斗的人那样,脸色苍白、样子沮丧,他斗志昂扬、满脸通红,变了形的脸上汗珠一串串往下滚……,很多人看到他的拼命保持平衡的样儿,眼角流着泪却捂着嘴笑了。

没几天又有一个小媳妇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被一群小子推上了一个打土炕坯堆成的土堆上,围观批斗。一个小子竟从她背后将她推下来,可怜那个俊俏的小媳妇,双臂被反绑着,一头扎在地上,把脸戗得血肉模糊……。那些东西很血腥,让我的心里不舒服,看到那些场面,晚上会做噩梦。如果跟大强玩,我还能草里逮些蚂蚱,摘几朵野花,插在灌水的玻璃瓶里。那些野花有的很香,有的很艳,在瓶子里很久也不打蔫儿。妈妈挺喜欢那些野花,也不拦着我去找大强。

大强有个弟弟,叫二强。二强是他们家的骄傲。他生得很俊,肉皮忒白净,一双大大的圆圆的眼睛,黑葡萄一样闪着灵气,小脸蛋白里透着粉,自然红润的小嘴很稚气。二强很聪明,在家里就像个小大人净说大人话,到了学校门门考第一,每次老师见到他爹娘,都不住嘴地夸二强,让大强的爹娘乐得嘴很长时间都合不上。村里的孩子每天野得就像个土猴子,一脸土满脸灰,流出的鼻涕袖子一抹,脸蛋上总是箍着一层蹦瓷儿,衣裳满是鼻涕嘎巴,每个孩子都是这种邋遢样儿。他们之中不管男女,挑不出一个像二强那样的。二强很讲卫生,身上的衣裳虽然很旧,补丁也不少,但很整洁很干净。他总是揣着他娘给他做的白手绢。说是手绢,其实就是他娘用一块白布扦上了边。二强从不用他娘插手管自己的事儿,流了鼻涕自己擦,手绢脏了自己洗。在村里的孩子中间,他显得高贵有教养,礼貌又很活泼。村里人都说,二强不像是农村的孩子,他完全是城里孩子的做派。有的村民更邪乎,说他比城里的孩子更像城里的孩子。

那些心情复杂的老娘们儿,心里揣着羡慕,也藏着嫉妒就开始了胡嚼舌根子:“那兴许不是大强他爹的种吧。”她们明里暗里在胡猜:“大强他娘兴许和大院的某个人有一腿吧。”有一次,我和大强路过大场院的旮旯,就见一群老娘们儿在那里叽叽咕咕,大强耳朵尖,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就大声地骂起糊涂街。骂声过后,那些凑在一起的脑袋就慢慢地散开了。

在我看来她们的话就是胡扯,不沾一点边儿。院里的人很少与村里人有什么瓜葛,即使是出了大门,也只是到大队部公干,其他时间都在院里。院里的人怎么会和那些土里土气的、头上顶着高粱花的村妇有勾搭?那些来疗养的就更不可能了,他们个个是高级干部,就算是到了村里来,也只是散步溜达而已,他们每个人的身后最少跟着一个警卫员,村民能到身边都难。那些满身香气的高级干部,从来不说一句话,见到村民也只是很和蔼地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而已。

大强和我说,他听娘念叨,生二强之前做了个梦,梦见一口井里有一条银色的鱼,飞了出来,飞到了他们家里。我觉得大强在故弄玄虚,喇叭里说那是迷信,我不信。

在东寨几乎家家都养猪,而且每家的布局都几乎一模一样,每家都有一个小院,后院是石头砌成的焦顶平房,前院就是用破烂的石头垒成的猪圈。猪圈上面搭着草棚,圈里到处是猪的屎尿,臭气熏天。圈门子是用很粗的原木钉成的,门鼻子是用一根很粗的铁丝弯成的,一根铁棍就成了门闩。猪食槽是用一整块青石凿成的。那时喂猪没有多少糠麸之类的东西,很多都是野菜伴着糠一起熬成的,菜多糠少,饥肠辘辘的猪总是把个食槽舔得溜光,一个菜叶也不剩。它们多数时间就在那里嗷嗷地叫,鼻子没完没了地拱着那块青石槽子,大大的门牙不停地啃着圈门。

所以,大强不能闲着。除了上学,他每天都在忙着采猪草,熬猪食。

他熬猪食前,先把一块破木板放在锅台上,抓过篓子里的猪草,从黑乎乎的锅台上,抄起锈迹斑斑的菜刀,当当当快速地剁起来,剁碎后随手用刀往锅里一拨。然后,从一个破麻袋里捧出几把麸子或是米糠,往锅里一撒,用一个破铁勺胡乱搅和几下,盖上一大锅盖儿。他蹲下来点燃灶坑里的柴火,一阵呼哒呼哒的风箱声后,锅里就开始咕嘟咕嘟沸腾了,一股酸臭的气味弥漫开来,那味道恶心得人直想吐。

大强开始舀猪食,破勺子刮得锅底刺耳地响,那种感觉,就像那把破勺子从心里刮去了什么。他拎着猪食桶,左右摆动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向院子中的猪圈,就像一个麻秆挂着一坨很重的秤砣。那些先前还拼命嚎叫的猪,很快安静下来了,代替叫声的是哐哐的吞咽声,但没多久那嗷嗷的嚎叫再次响起来,石槽又溜光了。它们嚎叫着不停地从门缝儿伸出长长的猪嘴,去够那个猪食桶。

每到这个时候,大强就背上背篓,冲那些嚎叫不止的猪大声吼:“饿死鬼托生的!再叫就统统把你们宰了!”他又要去摘槐花了。不然,那些就像一辈子也吃不饱的猪,就不会有安静的时候。

春夏是好季节,猪能吃的东西很丰富,春天有刺槐花、榆树钱儿,夏天有茴头菜、野荠菜、野韭菜,都可以喂猪。大强就比较容易让猪不再叫了,他也就相对轻松一些。大强很少去我家,只有在这个季节,他才同意去我家待一会儿。大强总是很拘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在我找吃的东西时,他才悄悄地将一只脚迈进卧室的门,用手够着摸索一阵大床,还使劲儿按几下。当我吃着馒头就着腊肠的时候,他死死地盯着,悄悄地咽着口水。我给他吃,他却背着手边躲边后退着,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家大床真软乎。多好呀!睡在上头肯定舒坦!”临走时,大强羡慕地说。

“那就是棕榈树皮和弹簧做的,弹簧都坏了,有啥好的。”我毫不在乎地说。

有一天,大强突然问我:“最近院里来大官了?”“问这干啥?”我警惕地反问他。爸爸说过院里的事儿不要告诉外人,特别是首长的事儿。“昨天有个大官摸了弟弟的头,还抱了他呢。”大强高兴地告诉我,那个大官儿头发梳得像牛舔的,不知道搽了啥,浑身特香,粘得二弟身上都香。他爹说,二弟沾了香气儿,日后一准可以当大官儿。那时候他就能吃上馒头就腊肠了,也就可以睡在用棕榈树皮和弹簧做的大软床了。

大树旁的养蜂人在翻腾着蜂箱,他准备用刀割下蜂胶,在大桶里摇蜜了。这时候,刺槐花就要落了。

刺槐花是喂猪的好饲料,所以那花刚冒出葡萄粒大小的骨朵,大强就开始去捋了,放到篮子里带回家,挑干净鲜灵的洗了,熬成粥家里人吃,剩下的才熬成猪食。大强说那花又香又甜,尤其是刚开的嫩花最好吃。他说着就很熟练地捋下来一把,用手捧着塞进嘴里,很享受地嚼起来。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吃了一把,但很快就吐了出来。我觉得那东西既不像大强说的那样好吃,也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难吃。

村里人开始忙活起来,他们开始准备所有能装东西的袋子和家什,什么打着补丁的米袋子,打着更多补丁的破麻袋,装化肥的纸袋子,柳条编的背篓、圆筐,扫帚,独轮车。他们只为一件事——扫槐花,为猪备好过冬的饲料。这时,大伙儿见了面第一句话往往是:“啥时候去南院儿?那儿的锁开了吗?”他们把南苑都叫做“南院儿”。因为没有疗养的人了,大院进入了全面维修保养期,只有很少的工人在那里干活儿。到了花儿落的时候,心急的村民就开始研究大门上的锁,后来大院里的人也摸透了村民的心思,干脆打开锁敞开大门,大家互不张扬、心照不宣,院里也省得没事总换锁了。

二强很懂事,看到各家各户都在准备,他也想为家里出点力,他毕竟9岁了。重活儿干不了,扫花看堆儿总是可以的。他娘不同意,说他还小,让他留在家里做作业。说来也怪,一向乖巧听话的孩子,那天却又哭又闹,就是要跟着。无奈他娘只能佯装答应,却暗地里告诉家人明早4点出发。她琢磨一个孩子闹一阵,只要睡下明早就起不来了。出乎意料的是,她起来了,二强也醒了。她再也没有理由不让他去了。

天空还没见鱼肚白,大强、二强和他们的娘就踏着夜色出发了。朦胧的夜色中,拥向南院儿的村民人头攒动,独轮车吱吱呀呀地响着,黑暗里人们互相呼叫的声音,很杂很乱,吵得耳朵嗡嗡响。过了一会儿,人散开了,紧接着就是哗哗的扫地声,筢子有节奏地搂槐花的声音。人们纷纷忙活起来了,扫地的声音越来越远,天也越来越亮了。大家的注意力只在槐花上,似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

太阳已直直地晒在头顶上,满脸是汗的大强觉得有些饿,他问娘啥时辰了,哗哗的扫地声掩住了他的问话,他娘依然在扫着。大强弯腰靠在树上,一只手不停地捶着腰,用眼睛环视着周围。人还在增多,人们急冲冲地背着空篓子朝更远的树林走去。突然,他愣了一下,一个熟悉的红白相间的瓜皮帽吸引了他。他追了上去,一把抓住戴着那顶帽子的人。那个大脑袋上扣着的帽子显然太小了。那人是本村的叫“二蒺藜”。他告诉大强,帽子是从一口大井里捞到的,他还在那里大声问了一阵,就是没人应承,就顺手在井里洗了,扣在头上。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大强的娘嗷地叫了一声,疯了似的往回跑。

本来二强他娘怕天黑把孩子跑丢了,就把独轮车停在了几棵大柏树旁。她叮嘱二强在那里看着,等晌午他们就回来了,因为他们的干粮还在车上。

我是当天下午才知道二强出事了。因为去南苑的路上不断有人大声地转告,有人淹死了。当我到了南苑主路的大柏树旁时,看到一架破旧的独轮车还停在那里,一群人围着一口大井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井面上落了一层槐树花,那是从对面的几棵槐树上刮过来的。那井里的水满满的,和井口齐平,一个圆圆的铁井盖放在井旁,大井和井盖都被槐花严严实实覆盖着,远远看去和地面白花花的样子没什么两样儿。井盖可能是工人维修时打开的,那是一个维修竖井,因为管道漏水没有修好,工人嫌麻烦没有将盖子再盖上。我猜想二强准是因为天暗,没看清楚,还以为那就是结实的地面,不知道那是一口大井,才迈进去了。

我把脑袋从人群的缝儿里挤了进去,看到二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的脸惨白惨白的,往日那双很大很漂亮的眼睛已经永远地闭上了,那对儿长长的睫毛变得很黑,就像划在生命里的休止符。他身下的衣裳还湿着,手上有几处抓痕,一摊水的痕迹印在土上。

“淹死的人抓啥都不撒手,二强攥着大瓦勒(阀门)那个死呀,我掰了半天才弄下来,中间还换了两次气呢。”一个头发支棱着,身子很壮实的小伙子在解释,看来他就是捞起二强的人。

我心里发毛,怕看到死去的二强,但我又有些好奇。我不停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着能看清一切的空档儿。

二强的娘傻傻呆呆地歪坐在儿子身边,不断摇晃着身子。他们说她已经连哭带嚎两个多时辰了。开始时她嚎得特别瘆人,听得人撕心裂肺,后来就不哭了。她只是无神地望着儿子,那里没有了具体的形象,瞳孔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她鼻孔里流出了两串长长的鼻涕,静静地流着,随着身体的晃动摇摆,落到了衣襟上、裤子上,落到了青草上、尘土里……

村里人说二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小山村。他们对二强他娘早先说过的梦有了新的解释,二强也许真的就是龙王的儿子,如今又被龙王唤去了,不然为啥掉进井里淹死?我看到那几个被大强骂过的大婶也在伤心地哭,她们的悲伤没有一丝虚假。她们喜欢二强,她们嚼舌根子只是因为自己没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大强有一段时间没有上学了,同学们说他娘时常犯癔症,不时吵着要去“南院儿”,也时常被卫兵撵回来。

大强也不爱说话了,很长时间不搭理我。我想他也许觉得他的一切梦想都破灭了,从此没有了馒头就腊肠,没有了棕榈树皮做的弹簧大软床,没有了弟弟的当官梦。什么都没有了。

我再次到东寨已是30多年后的事情了,那些破烂低矮的平顶房,已经变成了一幢幢瓷砖砌墙、红色彩钢瓦盖顶的别墅,每家都是一个大大的庭院,里面栽着各种花……。南苑的刺槐花每年依然会盛开,依然会凋零,地上依然会是白茫茫的一片,但已经没有人去扫了,人们只是用欣赏的目光领略着时节的变化。村民们说,现在养猪没人再用刺槐花了。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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